随着20年代初美国经济进入繁荣时期，美国共产党人不仅面临着在革命低潮中怎样争取工人阶级的问题，同时也面临着在新形势下如何反对资本主义的问题。在这方面，美国共产党人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推行了统一战线政策。

　　1.农工党运动

　　1921年6、7月间，共产国际召开了第3次代表大会，会议根据当时国际工人运动的实际情况，即大部分工人处于第二国际和第二半国际的影响之下，改变了斗争策略，由推动世界革命，夺取政权，转向深入群众，开展教育和组织工作，为未来的革命高潮积蓄力量。同年12月，共产国际执委会根据共产国际“三大”的精神，制定了建立工人统一战线的政策，要求各国共产党联合一切愿意参加反对资本主义斗争的工人组织和党派，共同行动。1922年底的共产国际“四大”，进一步提出了“工人政府”的口号，认为可以建立各种类型的工人政府，包括同社会民主党联合的政府，以作为争取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出发点。

　　从当时美国国内情况来看，开展联合阵线运动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受一战后英国工党力量大发展的影响，美国出现了劳工党运动。1919年1月，芝加哥劳联率先组织了“纽约市区及近郊美国劳工党”（American Labor Party of Greater New York）。类似的运动此后相继在宾夕法尼亚、北达科他、明尼苏达、俄亥俄等州出现。到1919年11月，各地的劳工党在芝加哥合并为“美国劳工党”（Labor Party of the United States）。为吸引农民的支持，该党在1920年7月将名称改为“农工党”（Farmer-Larbor Party），其主要纲领是，将全部公用事业、基本工业、自然资源和银行国有化，以及工人参与企业生产管理等。不久后，在国际机械师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achinists）领导人威廉·约翰斯顿（William Johnston）的组织下，16个铁路工会于1922年2月在芝加哥发起“进步政治行动大会”（Conference for Progressive Political Action），包括农工党、社会党及农民组织在内的众多组织参加了这个会议，总共代表近300万会员。在这次大会上，代表们决定将会议发展为一个正式的组织，并宣布将支持在农业和工业问题以及政治上忠于“民主原则”的总统候选人。农工党和进步政治行动大会的出现，为美国共产党人推行统一战线政策提供了可以联合的力量。

　　伴随共产国际“三大”、“四大”的召开，美共逐渐放弃了拒绝与任何改良组织合作的政策。从1922年底到1923年初，美国共产党人决定发起一个有各工会和农民组织共同参加的联合阵线运动，组建一个包括这些力量在内的新型工人阶级政党——“农工党”（Farmer-Larbor Party），参加1924年美国大选。

　　这时，共产党人面临一个选择，即是同农工党发展合作关系，还是与进步政治行动大会建立联合阵线。对此，美共采纳了当时任党报《共产党人》（The Communist）编辑的杰伊·洛夫斯顿（Jay Lovestone）的建议。后者认为，进步政治行动大会是以一些重要的国际工会组织为基础组建的，处于美国劳工政治运动的中心，它的出现代表了一个新的政治运动的开始；而农工党虽然更富有战斗性和激进性，但是它的力量仅限于一些州和城市的劳联组织中，而且还不是劳联中的主要工会。鉴于这两个组织的力量差异，美共决定与进步政治行动大会合作。

　　然而，就在1922年12月进步政治行动大会召开第2次代表大会前，共产党人参加大会的要求被拒绝了，理由是美共有关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张不符合大会的民主目标。同时，这次大会还否决了芝加哥劳联领导人约翰·费兹帕特里克（John Fitzpatrick）提出的建立一个全国性政党的建议。后者也因此退出大会，并断绝了与进步政治行动大会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共产党人随即与费兹帕特里克取得联系，双方经过协商，决定于1923年7月在芝加哥召开代表大会，组织一个全国性的农工党。

　　但就在7月的大会前夕，由于受到社会党等组织、特别是劳联领导人的压力（例如，劳联断绝了对芝加哥市总工会的补助费），费兹帕特里克等人发生了动摇。6月初，他向共产党人建议，先成立一个组织委员会而不是一个新政党，直到争取到足够多的支持者。

　　在讨论费兹帕特里克的建议时，美共党内出现了分歧。卢森堡认为，在农工党成立初期，与费兹帕特里克分裂是不利的，因此主张接受费兹帕特里克的建议。而共产国际代表约翰·佩帕尔（John Pepper）则坚持原来组建新政党的计划，即便会导致与费兹帕特里克的分裂。他主张，只要参加7月芝加哥大会的各组织团体所代表的有组织农民和工人数量超过50万，就成立新的农工党。经过讨论，美共执委会中除卢森堡、福斯特等少数几人外，都接受了佩帕尔的建议。

　　最终，在1923年7月3日的芝加哥大会上，共产党人不顾费兹帕特里克派的一再反对，操纵大会通过组建“农工党联盟”（Federated Farmer-Labor Party）的决议，并任命一个公开的共产党人约瑟夫·曼莱（Joseph Manley）担任该党的全国书记。不过，农工党联盟提出的纲领较为温和，如8小时工作制、失业补偿、禁止使用童工、义务教育、公共设施、交通和通讯国有化等等。

　　尽管农工党联盟的纲领中没有激进的革命言辞，也更加关注工人和农民的当前要求，但这个组织却并未得到人们的广泛支持。当共产党人对农工党联盟的控制变得日益明显后，后者所宣称的60万成员中，绝大多数退出了。实际隶属农工党联盟的组织仅代表10万成员，而且大部分还是名义上的成员。更重要的是，“强行”组建农工党联盟的做法，导致美共与当时它在劳工运动中的唯一重要同盟——芝加哥劳联领导人费兹帕特里克的关系完全破裂，从而进一步恶化了共产党人在劳工运动中的环境。费兹帕特里克认为，共产党人正在“消灭农工党与美国独立政治力量进行联合的可能性”。在1923年秋伊利诺斯州的劳联代表大会上，他与劳联主席龚帕斯等人一道否决了威廉·福斯特提出的三个主要建议——支持行业工会合并为产业工会、组建劳工党和承认苏联。

　　由于佩帕尔的农工党联盟政策对美共的工会工作造成了不利影响，因此遭到美共工会运动负责人福斯特和党主席詹姆斯·坎农（James Cannon）的强烈批评。坎农认为，在美国只有极少数共产党人的情况下，共产党人不可能独自领导群众运动。福斯特对此也有同感，于是二人逐渐联合起来，形成了党内的福斯特—坎农派。这派人大多为工会出身，对美国工人运动的发展状况较为了解，强调发展强大的工会运动的重要性。他们认为，佩帕尔等人的“错误政策”导致共产党人在进步主义者中受到孤立，要求重新推行从前的共产党人——进步主义者联盟的政策。

　　从农工党运动的过程及其结果来看，福斯特—坎农派的主张符合当时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现实状况。对于尚未完全走出“地下”且力量弱小的共产党来说，推行联合阵线政策无疑是摆脱孤立、扩大组织力量及影响力的正确选择，但其主要联合对象进步政治行动大会拒绝同共产党人发展合作关系，芝加哥劳联领导人最后也反对采取贸然组建新政党的行动，表明当时成立农工党的客观条件并不成熟。而在刚刚经历过“红色恐惧”、普遍带有“恐赤”心理的美国社会中推行联合阵线政策，共产党人又需要通过与其他进步组织或劳工组织的合作来淡化自身的“赤色”，披上一层美国人更易接受的进步主义外衣。由于事实上不存在这样的组织，因此，单靠美共自己发起组织的农工党联盟不仅缺乏稳固的组织基础和社会基础，而且更缺少“合法的外壳”作为掩饰。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共产党操纵的一个组织，于是纷纷避而远之。

　　然而，佩帕尔等人却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1923年8月24日的美共执委会会议上，佩帕尔和卢森堡提出了进一步发展农工党联盟的建议，并获得通过。他们也因在这一问题上的一致立场而形成美共党内的佩帕尔—卢森堡派。这派人多数为原社会党成员，具有丰富的政治和组织工作经验，但他们较少接触工人，缺乏对美国工人运动实际状况的了解。尤其是从俄国来到美国不久的约翰·佩帕尔，并不完全清楚美国不同于欧洲的特殊情况，对美国共产党人自身实力及激进主义在群众中影响的有限性缺乏足够认识，依然沿用欧洲模式来制定美国的政策，结果他主张成立农工党联盟的政策，不但没有赢得劳工和农民组织的支持，反而将自己期待的同盟推向了对立面。

　　那么，佩帕尔的意见为什么能够得到美共执委会的大多数成员支持呢？实际上，这主要是借助共产国际的威望。当时美国共产党人都认为佩帕尔是共产国际的合法代表，进而认为他的主张代表共产国际的意见。这也使得卢森堡在1923年7月的芝加哥代表大会前转向了佩帕尔一边。福斯特在1924年解释人们支持佩帕尔的原因时就称，“佩帕尔使每一个人相信，他在美国代表共产国际”，因此人们倾向于接受佩帕尔提出的政策为正确的斗争策略。

　　对于美共党内在农工党问题上的分歧，共产国际表达了对佩帕尔——卢森堡派的支持。在1923年底到1924年初的美共（由于当时美国共产党采用的名称是“美国工人党”，即Workers Party of America，因此本章以下内容中所出现的“工人党”，如无特别说明，即指“共产党”）第3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共产国际向大会发去一封信件。信中称赞美国共产党人执行了正确的联合阵线政策，将农工党联盟的成立称为是一个“重要的成就”。显然，共产国际对美国的现实情况并不了解，在政策指导上脱离实际。虽然在农工党联盟运动中，共产国际没有进行直接干预，但这种指导模式——根据欧洲形势制定在美国推行的政策——所带来的危害，在随后的“拉福莱特运动”中清晰地显露出来。

　　2.拉福莱特运动

　　该运动是20年代初美国出现的一个小资产阶级进步运动，是一战前美国“进步运动”在战后的延续。由于威斯康星州国会参议员罗伯特·拉福莱特（Robert Lafollette）是该运动的领导人和主要代表，因此这个运动又被称为拉福莱特运动。该运动最初出现于1922年。其支持者曾打算推举拉福莱特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参加1924年大选，但没有成功。于是，他们在1924 年7月组织了“进步党”（Progressive Party），提名拉福莱特作为该党的总统候选人。进步党的主要竞选纲领是，将铁路国有化、由政府经营水力发电等大型公用事业厂、国会有权推翻最高法院判决和总统直接提名及选举等。由于这一纲领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因而得到不少工人、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的支持。

　　在美国共产党人看来，拉福莱特运动代表了一个不同于两大资产阶级政党的小资产阶级第三党运动。共产党人一方面对此表示欢迎，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小资产阶级与大资产阶级的分裂，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工人阶级受这个小资产阶级政党的影响而被“误导”。在这种情况下，约翰·佩帕尔提出了“两次分裂论”：第一次是小资产阶级与大资产阶级的分裂，第二次是工人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分裂。他认为，在当时形势下，工人党应该首先与进步运动建立联盟，并在选举运动中联合其他工农组织共同支持拉福莱特，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向群众宣传不要对拉福莱特抱有进一步的幻想。在这个小资产阶级革命胜利后，共产党人再发起无产阶级革命。应当说，佩帕尔的主张较为符合当时美国进步运动的发展形势。对于佩帕尔的“两次革命论”，福斯特和坎农等其他领导人也没有提出异议。不过，福斯特支持进步党运动主要是出于发展工会运动的考虑。他认为劳联的普通会员将支持拉福莱特，劳联官员则会支持两大政党，这种分歧将为工会教育同盟争取工会工人提供机会。

　　然而，要承担与拉福莱特运动联合并给予其有力支持的任务，缺乏群众基础且已染上“赤色”的“农工党联盟”显然是无法胜任的。因此，共产党人决定与其他农工党组织建立新的联盟。根据佩帕尔的指示，通过明尼苏达工人党领导人克拉伦斯·哈瑟维（Clarence Hathaway）的努力，美国工人党与明尼苏达农工党（Minneapolis Farmer-Labor Party）领导人之一的威廉·马霍尼（William Mahoney）很快发展为联盟关系。

　　明尼苏达农工党发起于1922年，正式成立于1923年，其目的是团结工人、农民、劳工组织和支持独立政治行动的人组成一个政治联合体。在1922年的国会选举中，明尼苏达农工党的候选人一个当选为参议员，另外两人当选为众议员。1923年7月，该党候选人马格努斯·约翰逊（Magnus Johnson）当选为州长。明尼苏达农工党希望联合并领导所有独立政治力量，特别是西北部农业州的各农工党，组织一个新政党参加1924年的大选。这与当时共产党人寻找同盟的需要相吻合。

　　1923年9月，共产党人与以马霍尼为首的农工党人建立联合阵线，共同组织了“农工联盟”（Farmer-Labor Federation）。在此基础上，双方于11月15－16日在明尼苏达圣保罗市（St.Paul）举行的农工联盟代表大会上组建了新的“农工党”，制定了联合全国各个农工组织参加1924年大选的政策，并决定于1924年5月30日在圣保罗召开代表大会提名总统候选人。这次农工联盟代表大会标志着共产党人发起了第二次联合阵线运动。

　　最初，在总统候选人问题上，马霍尼希望拉福莱特能够作为农工党而不是进步党的候选人参加大选。对此，卢森堡和福斯特等人均没有异议，都表示如果拉福莱特在农工党大会上得到提名，工人党将予以支持。在这一基础上，经过协商，马霍尼与共产党人达成协议，将农工党提名大会推迟在1924年6月17日，以便能够了解进步政治行动大会在拉福莱特问题上的政策。

　　但就在农工党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前夕，工人党收到共产国际的一份指示，这是共产国际执委会在1924年4—5月间举行的第5次全体会议上做出的决议。该决议指出：拉福莱特运动是一个维护资本主义、误导工人阶级和阻碍后者阶级意识发展的小资产阶级运动。共产党人不应与之联合，不能支持拉福莱特竞选美国总统。共产国际做出这一决定与当时欧洲局势有直接关系。1923年9到11月，保加利亚、德国和波兰先后爆发了工人武装起义，这使共产国际错误地认为欧洲出现了新的革命高潮。而当这些革命斗争很快失败后，共产国际又把主要责任归咎于社会民主党的背叛，将后者称为是资产阶级的“第三党”，重新将他们看作是敌对的政治力量，从而改变了此前的统一战线政策，再次提出绝对排斥社会民主党上层的“下层统一战线”策略。于是，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G·E·季诺维也夫（G·E·Zinovyev）主持下，共产国际执委会在1924年5月通过决议，命令各国共产党禁止与自由主义者或社会民主党人发生任何形式的联合。关于美国问题，共产国际于5月20日做出最终决定，命令美国共产党人停止与拉福莱特运动的合作，并要求采取一个能够使共产党人推举自己候选人的方式与拉福莱特决裂。因此，它建议农工党提出以拉福莱特接受三个条件作为支持后者的前提：同意农工党的纲领、由农工党控制这个运动的领导权和资金。

　　拉福莱特自然拒绝了这些条件。于是，在6月17日的圣保罗农工党大会上，共产党人以此为由，提名前伊利诺州煤矿工人联合会（United Mine Workers of Illinois）领导人邓肯·麦克唐纳（Duncan MacDonald）和华盛顿州的“西部进步农民联盟”（West Progressive Farmers）领袖威廉·鲍克（William Bouck）作为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到7月10日，工人党又宣布提名威廉·福斯特和本杰明·吉特劳（Benjamin Gitlow）为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参加1924年美国大选。同日，共产党人控制的农工党全国执委会也发表声明，撤回候选人麦克唐纳和鲍克，支持福斯特和吉特劳作为正、副总统候选人参加大选。

　　然而，1924年大选的结果令进步党人和共产党人都感到失望。拉福莱特得到480多万张选票，占总选票数的16.6%。随着拉福莱特竞选的失败，进步党联盟立刻瓦解了。而工人党候选人福斯特仅得到可怜的3万多张选票，这无疑是对共产党人宗派主义政策的一个沉重打击。

　　虽然美国两大资产阶级政党在大多数国民中的影响依然牢固，但是从进步党运动的过程和选举结果来看，拉福莱特运动在美国社会中具有一定基础，得到了一部分有组织劳工、农民和一些州的农工党及进步团体的支持。参与这一运动即使不能推动革命运动的发展，但至少也有助于共产党人摆脱在社会中的孤立地位，争取更多的同盟者。然而，在美国毫无革命迹象且正处于繁荣之中的情况下，美国共产党人却教条地接受了共产国际的错误决议，结果不但使自己为建立联合阵线付出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而且还树立了更多的敌人。在工人党与拉福莱特运动分裂后，马霍尼随即走上费兹帕特里克的道路。他指责共产党人试图阴谋控制农工党，在大选后很快将共产党人清除出了农工联盟。福斯特在他的《美国共产党史》中承认了这一点，“ 在建立农工党运动中最基本的错误就是工人党让它自己同工人和农民支持的拉福莱特的广泛运动相分离……工人党退出运动是一个政治错误，不仅不能对行动起来的群众进行有效的工作，反而使自己处于相对孤立状态”。

　　然而，遗憾的是，美国共产党人并没有从农工党运动和拉福莱特运动的失败中吸取教训，没有对失利的根源进行深刻分析。几年后，他们又一次重复了类似错误，而这次错误给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带来了更为不利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