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际外道”与佛教中的“本际说”
“本际”概念最初为佛教称之“外道”的思想流派所习用(按:佛教哲学称自身以外的其他哲学观点及学派是“外道”),“本际外道”乃古代印度与原始佛教同时代的诸种外道之一。
公元前六世纪左右,在印度哲学史上正是吠檀多哲学时期“吠檀多”的意思是“吠陀的末期”或“吠陀的终结”,此时的婆罗门哲学家总结和发展了吠陀和梵书的原人和梵的哲学,创立了以“梵-我”为最高精神范畴的奥义书哲学体系,其精髓是“梵-我”同一的原理(见巫白慧:《印度哲学》,东方出版社,2000年)。。此时的安荼论师认为一切之初有本际,为过去世之初际,从此衍生万物,以梵天是产生世界的根本安荼是梵语音译,字意为“卵”。安荼论师或安陀师,亦称本生计、本际计,主张“卵”是生成万物的原始(《中华佛教百科全书?四》第1741页,中华佛教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台湾,1994年)。。佛教文献《外道小乘涅槃论》中记载:“外道本生安荼论师说: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唯有大水。时大安荼生,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彼中间生梵天,名一切众生祖公,作一切有命无命物。如是有命无命等物散没彼处名涅槃。是故外道安荼论师说:大安荼出生梵天是常,名涅槃因。”《大正藏》第32册,第158页。可见,意在说明现象世界“第一因”的“本际说”,明显带有吠檀多哲学的烙印如在《歌者奥义书》中也说:“太初之际,此界为无,其后为有,有复发展,化为一卵,孵育一年,卵壳裂开,分成两片;一片为银,一片为金。银者作地,金者作天;表为群山,里为云雾;脉为河流,液为海洋。”(转引自 巫白慧《印度哲学》第174页,东方出版社,2000年。)巫先生认为此说是在吠陀的胎藏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梨俱吠陀?造一切者赞》“……彼乃我等,生身父母,是此世界,创造之主;我等所在,及诸有情,彼全知晓。彼乃唯一,诸天神祇,由他赐名;其余众生,超前询问。……”应该视为该说的源头。(见巫白慧:《印度哲学》,第44页,东方出版社,2000年)。。
在原始佛教里把吠檀多哲学中所探讨的诸如“本际”说,看做是不能明确认识和解释的“无记”说“无记”是梵语音译,指对于超越感性与知性的范围不在经验认知层次的问题,无法叙述或说明。杜继文先生研究认为:“(原始佛教)理论上留下的‘无记’,到了大乘佛教,就成了重点发挥的巨大空间,并形成庞杂的佛身论,包括法身、应身、化身以及对‘如来’的种种定义。”(《汉译佛教经典哲学?上卷》,第178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依《杂阿含经》卷三十四所叙,佛教归纳了十四个这样的问题,皆不置可否,不予正面的回答见《大正藏》第2册,第245页。。在佛教论著《大智度论》中,将其统称为“十四难”(十四无记)它们是:“世界及我常?世界及我无常?世界及我亦有常亦无常?世界及我亦非有常亦非无常?世界及我有边?无边?亦有边亦无边?亦非有边亦非无边?死后有神去后世?无神去后世?亦有神去亦无神去?死后亦非有神去亦非无神去后世?是身是神?身异神异?”(《大正藏》第25册,第74页。)通常南传巴利语大藏经记载为“十无记”,(见《汉译南传大藏经》第15册,相应部经典三,台湾元亨寺妙林出版社)。。综合“十四难”(十四无记)中所涉及的命题,基本由四类构成,即:世界在时间上是有限(断灭)、无限(恒常)、有限且无限、不能说明有限与无限等四句;世界在空间上是有限、无限等四句;肉体与灵魂是同一(断灭)、别异(灵魂是常)等四句;已经解脱轮回的如来死后仍然存在、不存在等四句。不外乎探究宇宙、人生的实质是否“断、常、一、异”的问题,其中涉及“本源”、“本体”的哲学命题。佛教哲学认为,此类“斗诤法”与解除人生的痛苦以达到涅槃理想的修道实践无关,故不予置答《大乘义章》云:“所言难者,执邪征正,目之为难。亦可邪执碍于圣道,能与出世为留难,故名之为难。难别不同宣说十四。”(《大乘义章》卷六,十四难义,《大正藏》第44册,第594页)同样,南传巴利语大藏经是这样叙述的:“对于色……对于受……对于想……对于行……对于识不离贪者、不离欲者、不离爱情者、不离渴者、不离热恼者、不离爱者,始有‘……’此为如来所不记说之因、之缘。”(见《汉译南传大藏经》第17册,相应部经典五,第十无记说相应,台湾元亨寺妙林出版社)。这一点确实可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义比拟。
佛教把一切外道的哲学观念归纳为“常见”和“断见”两种基本观念,“常见”认为世界中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主体或精神实在,“断见”则否认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主体见《长阿含经》卷十四,《梵动经》中的论述。《大正藏》第1册,第88—94页。。“常见”或可相当于哲学中的“本源论”和“本体论”,但是到底应该归于哪一项,还是兼而有之,佛教哲学没有相关阐述。显然,本际外道应该属于“常见”。
佛教义理的根本思想毕竟是要刻意有别于世间纯粹的哲学,佛教否定本体的经喻,在著名的《箭喻经》中,以拔箭为喻,医生当务之急是医治箭伤,而不是打听中箭人的姓名、出生 ……乃至弓、箭的制作材料等见《佛说箭喻经》,《大正藏》第1册,第917—918页。。如讨论、纠缠在这些问题之中,即陷入其他哲学学派无异。佛教哲学认为,其实对于这类问题仅以二分法提问本身就是错误,因为答案实在二分之外。所以说:“……如来离于二边处中说法,所谓是事有故是事有,是事起故是事生,谓缘无明行,乃至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灭。”《杂阿含经》卷三十四,《大正藏》第2册,第245页。佛教哲学认为“常见”就是执著“我见”,“既因他有,即是无常”这是一种颠倒的世界观它的对立学说就是佛教独创的“缘起论”,“缘起”同时也意味着“缘灭”。因为事物的产生、存在依赖与事物有关的主、客观条件,如果离开这些条件,事物便不复存在。事物的主体(本身)不存在,那么“我”自然也就不成立了。所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所以,任何执著受到主观和客观条件限制的事物中存在有一个永恒的主体(我),都是邪见。正确的观点应该是“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佛教哲学反对“常见”,实质是为了树立它的“三法印”、“十二因缘”及“四谛”理论,这也是原始佛教的根本教义。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主要指通过分析、发现主观世界的精神现象是运动不息缘生缘灭的,所以说是“无常”。而客观世界的物质现象(个体“我”),又由于是物质成分与精神因素的组合而显得无主体性,故称“无我”。以缘起的道理,从佛教哲学的立场来说明人存在的状态,就是“十二因缘说”。人生的过程是受互为因果关系的十二个环节支配的,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见《长阿含经》卷十,《大缘方便经》,《大正藏》第1卷,第60页)。十二个环节周而复始循环运动,没有一个环节能够独立存在,同样是无常、无我。十二因缘的流转是在说明,执迷的生存现实是基于苦、集、灭、道(四谛)的普遍性成立的。因缘的生起为苦集谛,根源在于第一个环节“无明”。 因缘的还灭是灭、道谛,只有消灭无明,其余的十一个环节就会连锁消失,消灭无明的最终目的就是“涅槃寂静”。所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般涅槃经》卷下,《大正藏》第1册,第204页)。但是,十二因缘说中包含的“业”、“轮回”的思想,实际源于《奥义书》的精髓,原始佛教吸纳了它们,创立了佛教哲学的业与轮回理论。佛教的轮回思想独特之处在于,它否认轮回的主体,以轮回为方便说。但是既讲轮回又否认轮回的主体,造成很大的理论发挥空间。所以,后来的部派佛教沿着不同的方向发展,如经量部主“胜义补特伽罗”,犊子部立“不可说补特伽罗”等等,等于承认“补特伽罗”(轮回主体)实有。。
在大乘佛教论典中对“本际说”是明确正面破斥的,著名的印度大乘佛教论典,由鸠摩罗什翻译的《中论》之《观本际品》即考察生死本际(第一因)的有无问题“大圣之所说,本际不可得。生死无有始,亦复无有终。若无有始终,中当云何有。是故于此中,先后共亦无。若使先有生,后有老死者。不老死有生,不生有老死。若先有老死,而后有生者。是则为无因,不生有老死。生及于老死,不得一时共。生时则有死,是二俱无因。若使初后共,是皆不燃者。何故而戏论,谓有生老死。诸所有因果,相及可相法。受及受者等,所有一切法。非但于生死,本际不可得。如是一切法,本际皆亦无。”(《龙树六论》第18页,民族出版社,2000年。)。印顺法师在《中观论颂讲记》中是这样解释“本际”的,“本际是本元边际的意思,是时间上的最初边,是元始。……约一人的生命说,是生命的元始边际;约宇宙说,是世界的最初形成。在现象中,寻求这最初的、最究竟的、或最根本的(本际)永不可得……佛法否认第一因,只说是无始的。……(故)佛说‘生死本际不可得’的教证。”《中观论颂讲记》第209页,正闻出版社,台湾,2000年。
另外,在玄奘法师翻译的《成唯识论》中对这种外道是这样描述并破斥的:“有执有一大自在天,(按:“自在天”是奥义书中表述精神实在的主要范畴之一,其如“原人”、“梵”、“我”等)体实遍常,能生诸法。彼执非理。‘所以者何?’若法能生,必非常故。诸非常者,必不遍故。诸不遍者,非真实故。体既常遍,具诸功能,应一切处、时顿生一切法。待欲或缘方能生者,违一因论。或欲及缘,亦应顿起,因常有故。余执有一大梵、时、方、本际、自然、虚空、我等,常住实有,具诸功能,生一切法,皆同此破。”《大正藏》第31册,第3页。意思是说,如果有事物能生起其他事物,那该事物必定不是始终不变的。而一切非始终不变的事物,必定不是普遍存在的。一切普遍存在的事物,必定没有真正实在的主体。如果有事物存在真实不变的主体,就不可能生起其他事物。如果它能生起其他事物,它就不具有真实不变的主体,它本身也应是由其他事物产生。既然“大自在天”的主体是始终不变、普遍存在,并具备一切功能,那他应在一切时间、地点顿时生起一切事物。如果要依赖愿望或条件才能生起其他事物,那就违背了“大自在天”是生起一切事物的唯一原因的论点。或者说,愿望和条件也应是顿时生起的,因为“大自在天”作为因,是始终存在的。通过破“大自在天”外道的观点,其余的学派执著存在一大梵、时间、方位、混沌、自然、虚空、神我等,始终不变的存在,实有主体,具有一切功能,能生起一切事物,都可例同以上所论加以破除(见林国良《成唯识论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实际是否定了一切形式的造物主,也否定了承认世界万物有一个开端的观点。
由此可见,在中国佛教中以鸠摩罗什和玄奘为代表的,各自严格传承印度大乘佛教般若中观、瑜伽行派唯识的两大学说系统,站在破我执与法执的立场上,对“本际说”一致破斥。
二佛教经典中的“本际”
然而,“本际”一词在佛教经典中也间有使用,在早期佛经中“本际”的意思是指原本的实际状况,还不具备哲学概念的内涵。如:原始佛教经典《中阿含经》卷十的《本际经》,记述佛在舍卫国胜林给孤独园时,曾对诸比丘说“有爱”和“解脱”的最初本因,即“本际”问题。“有爱者,其本际不可知。本无有爱,然今有爱,便可得知,所因有爱。有爱者,则有习,非无习。” 《大正藏》第1册,第487页。意思是说,“爱”的最初本因是无法获知的,但从本来无“爱”到现在有“爱”的结果来看,是由于有了某种条件因缘才产生了“爱”。所以“爱”是有条件的,并非无因生《杂阿含经》卷六亦云:“众生无明所盖,爱系我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不去本际。”(《大正藏》第2册,第41页)这里的“本际”,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
在大乘佛教经典中也多见“本际”,表达的内涵则略有不同,综合有三。第一:指根本究竟之边际,即绝对平等之理体义,此多指涅槃而言。又可作真际、真如、实际解。如《圆觉经》:“是诸众生,清净觉地;身心寂灭,平等本际,圆满十方。”《大正藏》第17册,第913页。此处“本际”中村元先生解作“根本究极之真实”(中村元:《佛教语大辞典》第1261页)。《胜鬘经》:“生死者依如来藏,以如来藏故,说本际不可知。”《大正藏》第12册,第222页。第二:指过去、以前的状态。如《正法华经》卷第一:“欲知众生本际之行,从其过去,志性所猗。”《大正藏》第9册,第72页。第三:指真理的根源、万物的根本。如《佛说无言童子经》:“以一切诸法本际,如是如真。本际无本,本际如真,本际如审。”《大正藏》第13册,第533页。《中观论疏》卷六:“本际都是人法始起处也。”《大正藏》第42册,第101页。
可见,在大乘佛教特别是“如来藏”系统经典中,“本际”一词才被赋予形上学的内涵,逐渐突出其“本体”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