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时何不怜功狗

书名:楚汉风云录——史记选 作者:周啸天 字数:371258 更新时间:2019-11-26

  在常人眼中,刘邦最不能令人原谅的,是他的过河拆桥、屠戮功臣,诛韩信、杀彭越,逼得英布造反、韩王信及卢绾逃入匈奴等。有人问,为什么各朝各代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既然会在各朝各代都发生,那么它就是一种法则,类乎丛林法则。

  皇帝是独裁者,独裁者至高无上,但独裁者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西游记》云:“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项羽见秦始皇仪仗队,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自己见秦始皇仪仗队,说“大丈夫当如此也”。他亲身经历了从布衣手提三尺剑取天下的经历,追随其一同打天下的功臣亲眼看着他如何从布衣而为皇帝的。当他做了皇帝时,又怎么不怕遭人算计呢。就算他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放心,他又凭什么对子孙的处境十分放心呢。

  独裁者到晚年大多猜忌。猜忌的必然结果,就是造成冤案。韩信被逮时,发牢骚引谣谚云:“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在《史记》除了这一个韩信,还有另一个异姓王韩信,又称韩王信。和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韩王信有过朝汉暮楚的经历。他和燕王卢绾,都是最后被逼逃到匈奴去了的,所以司马迁将二人合传,为《韩信卢绾列传》。

  汉七年,刘邦被匈奴的骑兵包围在白登山,就是因为出兵攻打韩王信所致。十一年春,韩王信与胡人的骑兵勾结,以抵拒汉兵,汉遣柴将军去攻打他们,柴先致信劝降韩王信,韩王信复信说:

  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韩信卢绾列传》)

  清人黄任诗云:“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彭城道中》)“功狗”一词,是刘邦的发明,详见后文。

  太史公自序为《淮阴侯列传》所作的提要是:“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韩信不同于曹参、樊哙、周勃那种攻城略地的骁将,他首先是一个战略家,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登坛拜将的那一段时事讲话: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淮阴侯列传》)

  他精辟地分析了刘、项双方的形势,又列举了项羽在用人、在战略、在政策上的错误,认为这是致其必败的因素。接着又分析了三秦的形势,真是洞若观火,鞭辟入里。最后断言“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这是何等眼光,何等气魄,真是初露头角,一鸣惊人。这就是陈寿写诸葛亮“隆中对”的一个精彩的范本。明人王世贞说:“淮阴之初说高帝也,高密(邓禹)之初说光武也,武乡之初说昭烈也,若悬券而责之,又若合券焉。噫,可谓才也矣!”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者一面问,一面答,可神气了。

  韩信的军事才能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如设疑兵,装出强渡临晋的样子,却从上游的夏阳以木罂缶渡军,奔袭安邑,一举俘获了魏豹;又北破代兵,擒夏说于阏与;而后东出井陉,大破赵兵,斩陈馀,擒赵王歇;又袭破齐历下军,击败楚国援军二十万于潍水上,杀其将龙且;最后统率汉军与项羽决战于乌江,取得最终胜利。宋代陈亮说:“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怪不得那位元老级的骁将樊哙,在统一后,还把韩信的过访视为无上光荣,以至“跪起迎送,言称臣”,又说“大王乃肯临臣”,完全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司马迁对这个人物有非常欣赏的一面。

  刘邦对韩信,一方面是倚重,另一方面是深怀戒心。所以在韩信每次打胜仗之后,总是立即将他的精兵调走,让他重新组织兵力再去作战。当项羽被消灭之后,韩信不仅立即被剥夺兵权,而且还被立即调换了封地。这也是驭人术,是君人南面之术。后世统治者多效之。

  关于韩信的被杀,后世看法不一,或以为是一大冤案。因为韩信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真要叛汉,早在垓下之战之前就叛了。那时他是齐王,蒯通极力劝他拥兵自重,他都没有听从。所以不逼,他是不会反的。不但韩信,就连陈豨也是被逼反的。清人冯班说:“陈豨以宾客盛为周昌所疑,高祖使按其客,始反耳,未必素有逆谋。……将兵居边,非韩彭之俦……韩信处嫌疑之地,轻与一陈豨出口言反,此亦非人情。信以淮阴家居,虽赦诸徒奴合而使之,未易部勒也。上自出,关中虽虚,未能全无备,亦不可信也。”(《史记评林》引)传文所记,只是官方说法而已。

  当韩信破赵定齐,其势已颉颃刘、项,项羽派武涉劝其“三分天下而王之”,韩信不听。接着蒯通又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地劝说韩信“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并危言耸听地告诫他“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信没听进去,他实在是个君子,不能度小人之腹。这两段话共计一千三百多字,占了全传的四分之一,使人感到比例失调。司马迁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清代赵翼的分析是:“全载蒯通语,正以见淮阴之心在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廿二史札记》)

  刘邦在平定陈豨之后,听说韩信已伏诛,这时的心态是“且喜且怜”。“喜”就不用说了,“怜”什么呢?原来刘邦知道韩信的为人,知道韩信是个君子。清人梁玉绳分析说:“高祖畏恶其能非一朝一夕,胎祸于蹑足附耳,露疑于夺符袭军,故擒缚不已,族诛始快。从军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亦谅其无辜受诛为可怜也。”(《史记志疑》)这种说法是诛心的。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