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与儒家何干?儒家岂能“风花雪月”?
“风月无边”,这个看似风花而雪月的老词,居然不是“野道”与“狂禅”之妄论,而是语出自表面上规规矩矩、非礼勿动的儒生。
那位南宋大儒朱熹,尽管一心向往存天理而灭人欲,但在为另一位老前辈濂溪先生勾勒人品素描的时候,却叹其曰——“风月无边,庭草交翠”! a朱老夫子在赞美儒学同道的时候,竟如此诗意盎然。殊不知,他也有“万紫千红总是春”和“昨夜江边春水生”的名诗名句,看来,濂溪先生真的“活得”更有诗意了。
这位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颐。毕生独爱莲花的他,在《爱莲说》里面,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之莲,作为人格的象征。千古名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似乎成为了宋朝之后儒生的修身之标尺。
原来,“风月无边”也本不是描绘风景的,而是言说人物的。后世的文人墨客皆用“风月无边”抑或“无边风月”写客观之景、抒主观之情,而且都与古代名胜相连。岳阳楼
a朱熹:《六先生画像 . 濂溪先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 85,《四部丛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9年影印本。
孔子与颜回造像(拓于北宋石碑)
三楼的东西两联就短短八字——“水天一色;风
月无边”,落款为“长庚李白书”,不知真假。就连乾隆帝南下江南,行至西湖,也曾为“无边风月”亭题写了匾额。
那么,为何可对一位儒生赞曰“风月无边,庭草交翠”呢?分明“风月”是言天际的,“庭草”则是说家院的,究竟与人何关?与儒何涉?
有趣的是,后世人描摹濂溪先生的为人,还常常用近似的“风光霁月”一语。
“风光霁月”这般的美景,时常出现。“风”,乃雨后初晴之际之风,“霁”,指雨雪初止之时之月。儒生倘若能得此“风月”,乃是说,他的人格达到了某种高境。如此清新明净之胜景,用来描绘儒者之精神境界,可谓妙哉!在这境与界里面,充溢着中国人的活生生的“美感”。
无论是“风月无边”还是“风光霁月”,都需要有人来“吟风弄月”。而这人,就是那位被赞为“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的北宋大儒濂溪先生。
先来说“庭草交翠”。
话说北宋理学家程明道(程颢)、程伊川(程颐)两位兄弟,他们曾共学于濂溪先生。据《二程遗书》所记:
御赐“诗书礼乐”印(明)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即好生之意,与天地生意如一。
好个“与自家意思一般”!为何自我生生的杂
草,却能比拟为儒生的“本意”呢?
究其实质,乃是由于“仁心”,乃是由于内在的仁心发扬光大而推及万物,仁者与万物俱化,皆有“生生之意”。难怪,程明道还说过“观鸡雏此可观仁” a,就连观鸡雏这样的小生命都可以见“仁”矣。
上面这段短短的记载,勾勒出一位朴质自然的儒生的形象。书窗前杂草丛生,却从来不锄、始终不除,人们奇怪而问之,便言“见春草而知造物生意”。万事万物都有“生生之意”,而仁者乃本有“好生之意”。只有如此这般,如此这样的人,才能达到那种生生不已的“仁学天地”。
这一点,这“与仁同体”,不仅弟子程明道,他当场便顿悟得到,而且,直到明代儒者王心斋那里,也相当明了: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觉,亦曰,自此不好猎矣。此意不失,乃得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故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活脱脱一派人与天地合体的儒学高境,人道与天道遂而并流同一:不仅人心皆“仁”,而且天地俱“仁”。
人心满仁,则“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万物皆仁,则“仁体充塞乎天地人物而无间矣”。 c这种与仁同体,实乃物我合一。这“仁”本就是生生的,否则那就会“麻木不仁”。
濂溪先生之后,先有“理学”大兴,后有“心学”崛起,但都不离此“生生”之意,从而走出了一门不同于原始儒家的“新仁学”。理学大宗朱熹,就直接从“生意”的角度推仁,认定“仁是天地之
a黄宗羲:《宋元学案》卷 5,中华书局 1986年版,第 38页。
王艮:《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卷 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齐鲁书社 1997年影印本,子部第 10册,第 6页。
c罗近溪:《盱坛直诠》,卷上,台湾广文书局 1997年版,第 66页。
生气”,春之生气长于夏,逐于秋而成于冬,并与仁义礼智相对,但他
却鲜言仁者与天地为一;而心学祖师陆九渊,则从孩童时代起,就省悟出——“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之事,缘由就在:“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
上文说到,当哥哥的程明道有感于为师的杂草不除,甚至从此“不好猎”矣!这令人又想起做弟弟的程伊川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看到家人买小鱼喂猫,于是不忍之心顿生,遂选择了百余条能活的鱼,养于书斋之前的石盆池里,“大者如指,细者如箸”,终日观赏,“始舍之,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于中也。”
伊川究竟由此“感”到了什么?那便是他所说的“乐其生”而“遂其性”,儒生观鱼,乃是回返到内心的“诚”意,并由条条小鱼推广到世界万物:“生汝诚吾心。汝得生已多,万类天地中,吾必将奈何?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
“观鱼”,这原本是道门庄学长项,汉唐诸代的儒生们鲜有论之,但到了宋明之际,却常被提及,北宋儒生张九成就欲由观鱼窥见到“造物生意” a。
无独有偶,稍早于伊川的大儒欧阳修,早年曾写过一篇同名的《养鱼记》,记录下他也喜欢观水与鱼。这说的是,他家房檐转角的地方,有一块空地,“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愁不筑,全其自然”,遂就将鱼放养其中而加以观赏。
但是,在观这汪清水之时,这位儒生居然萌生了“自足”“自适”“自如”的超脱之意:
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也!
a黄宗羲:《宋元学案》卷 5,中华书局 1986年版,第 38页。
周敦颐像
面对这块水面,欧阳修在塘边小憩,水底的须眉都可得见,循着微波沿岸而走,竟有一种茫然身处千里江潮之感,刹那觉得,忧烦顿消并感到了无穷的快慰!
《中庸》有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意之美。
这,上至天,鸢戾于天,下至地,鱼跃于渊,天地满溢生机,活泼泼地流行,真是一派“悟与生生”之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