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术技巧赛结束后,喧闹的人群蜂拥而来看下一个表演——耐力速度赛。意西尼玛没有获得骑术比赛第一名让贡布十分不悦,而此刻,意西尼玛就像雪猪钻入地洞一样消失在人群里,不敢来见贡布。这之后贡布一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一股无名之火在胸膛里窜来窜去,他甚至有一见到意西尼玛就痛打他一顿的念头,“这头见不得女人的骚骡子……”这话在他的嘴里重复着。
波状起伏的麦塘草原,男女老幼潮水般涌向比赛的起点和终点两端,欢快的“潮水”一路上响起根嘿嘿和响哨声,此起彼伏,营造出康东牧人特有的欢快场面。
起跑线上,所有的骑手都在做起跑前的最后准备。贡布放亮眼光在鼎沸的人丛里寻找着意西尼玛的身影,边找边嘀咕着骂,“这头骚骡子一定是心随汉地女人的影子去了,他太喜欢新鲜女人了。”他从襁褓里抓了一把燕麦粒喂进雪上飞的嘴里,听见雪上飞不紧不慢的咀嚼声他的心绪似乎安静了许多,心想,“意西尼玛领茶包的希望破灭了,这下只好看自己的了。”他把脸轻轻地贴在雪上飞长长的脸上,雪上飞的眼睫毛摩挲在贡布的脸上挠得他痒痒的十分惬意。紧紧贴在马脸上能清楚地听到马咕咕咕地嚼燕麦粒的声音,雪上飞乖顺地左右摇摆着尾巴,并噗噗噗地喷着鼻息,这是它“喷”给主人的愉快信号,贡布知道雪上飞早已铆足了劲。发令员从眼前晃过,同时发令叫骑手上马准备。
贡布随即脱掉厚藏袍递给雍金玛,只留下一件土红色的衬衫和一条白色灯笼裤,脱掉藏袍大大地减轻了负重。就在脱掉藏袍的一刹那,贡布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吊在右肋下的嘎乌的皮带突然断裂了,包银边的铜嘎乌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啊麻麻,菩萨,这是最倒霉的预兆。”一股冰凉到骨头里的感觉从脊背迅速朝全身扩散,“该死的意西尼玛,该死的那个要买雪上飞的官,惹得嘎乌如此地不高兴。”贡布心里在祈祷、在诅咒,但不露声色。
雍金玛看见嘎乌掉在地上,立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生怕贡布在关键时刻迁怒于自己。
贡布正欲探身捡嘎乌,一个皮肤黝黑光着上身的小骑手动作麻利地已捡起了嘎乌递给贡布。
“卡作!卡作!”贡布在致谢的同时看着这位身体结实的少年骑手,琢磨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这个年龄是速度赛最理想的,或许今天这孩子是他最大的对手。他开口问少年:“措瓦岗格热(哪个部落的)?”问话的同时目光盯在少年脖子上戴着的宋柯(护身护)上,红色的宋柯已经油黑油黑了。
小骑手没有回谢,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在递嘎乌的同时平静地望着雪上飞的头,眼神里带有几分羡慕的神态,然后回转身用左手一把抓住马脖颈上的鬃毛,右手做出准备抱住脖颈的姿势,接着双脚用力一蹬轻巧地跃上马背。少年轻盈老练的动作丝毫没有惊动身下的坐骑,坐定后侧过脸表情依旧平静地看着贡布,回答了贡布的问话:“龙灯部落的。”说完便侧过脸神情专注地等待发令员的指令。少年骑手老练地沉肩探头,几乎是俯身贴至马背,像一头欲将纵身欲跃的小豹子,兴奋、蓄势待发。
少年如此地镇定自若,似乎带着某种潜在的威胁向贡布袭来,就像刚才嘎乌掉在地上的不祥之兆。贡布抬头遥望天边的拉雅神山,祈求神山会突然显灵帮助他降住不祥的预兆。然而神山无语,在云端注视着他,他所期待的神降仍未显现。
嘎呜掉地引来的失落使贡布野牛般冲动的天性散发,并促使体内的热血在全身激荡开来,将身体的肌肉鼓胀得充满攻击的欲望,“卡颇热!今天全靠雪上飞了。”他习惯性地用干洗脸的方式用手掌按住额头顺势一抹滑至下巴,好攻击的天性在手掌和脸的摩擦后变得更加无所顾忌。
他迅速地将嘎乌放在额头上,再次发誓:“卡颇热!尼玛拉萨!管他的,我一定要挽回意西丢掉的面子。”随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将袖口挽至肘关节,跃上马背,用余光顾盼左右的其余的参赛者。
骑手们已做好了准备,都竖起耳朵等待发令员的枪响,有几匹参赛的马很快感到紧绷的缰绳勒在勒口上的不适。那是因为骑手紧张的缘故,无意中收紧了缰绳,赛马不停地用力点头企图调试缰绳的松紧,十分不悦地喷出长长的鼻息声。有经验的老骑手一见这情形,便大声地提醒紧张的骑手赶快松手,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使场面有些乱。
素来好热闹爱充当主角的发令员嘎多感到自己被人群忽略了,干瞪着眼大声骂:“一群牛变的,这辈子是听不懂人话的牛,下辈子还是牛。”无可奈何地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情急之下跑到距起跑线六七米开外的开阔地带上,一只手高举叉叉抢,一只手的中指和拇指扣在一起含在嘴里,打出响哨,尖锐的哨声惊醒了停不住嘴的人们,嘈杂声陆续停止。
贡布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一情形,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发令员嘎多知道贡布目睹了他的被忽略,也龇牙咧嘴地冲他做鬼脸,呼应贡布的取笑。哨音阻止了嘈杂的吆喝,嘎多缩头耸肩地围绕马群审视一番,那副模样就像牧人在顶风冒雪地前行,目的是看看有没有赛马的前蹄踏过了起跑线。在确认无误后走到起跑线的一端,将叉叉枪高高举起,大声吼道:“达扰扰起(注意了),达则歇(预备),”停顿三秒后砰地扣响了扳机,枪声一响骑手们异口同声地吆喝道:“确、确、确……”五十匹赛马拥挤在一起跨出了起跑线。
霎时,根嘿嘿根嘿嘿的吼声同马蹄轰隆隆的踩踏声交织着游牧民族的奔放豪情,像骑兵一样朝敌人的阵地奔踏而去。惊呼吼叫鼓劲的声音在草地上爆炸开来,铺天盖地的吼声驱逐了贡布的烦恼,点燃了他的求胜激情,激情正鼓捣着他抛开烦恼冲向终点。
为了减轻负重光背马是没有马鞍和马镫的,骑手必须凭借大腿的力量紧紧夹住马的背和腹,凭借腿力保持屁股离开马背的姿态,但又不是站立状,而是躬着身与马头平行,这样一来骑手的重心一直保持在前蹄和脊柱连接的地方,这个姿势借助空气的浮力尽量地减轻了骑手的重量,这是游牧民族的骑手自然传递给下一代的经验。
当马蹄敲击出生生不息的生命鼓点时,游牧民族就孕育了豪放和粗犷,同时豪放粗犷中也暗含着细腻与温情。雪上飞一开始就和那位少年骑手的白色马同处在领先位置,一黑一白在绿野的衬托下快速地飞奔,马头并齐,不相上下,其余的赛马紧随其后。
对雪上飞“一见钟情”的刘团长非常骄傲自己的鉴赏力,当五十匹马从看台旁疾驰而过的时候,排山倒海的吆喝声和马蹄声点燃了这位步兵团长的激情,“哈哈,我就说那是一匹上等的好马,我一定要采纳兄台的建议,先组建一个骑兵连。”他的眼珠都快要触到望远镜的镜片了,在没人搭腔的情形下,他仍然自言自语地说:“我敢打赌,如果黑马得的是第二名,一定是骑马的那小子太重了,他的个头高过那少年近一半,哈哈。”他将望远镜递给年轻的二房去分享他的感受。
二房的受宠立刻招来大房的不悦,大房撅起嘴唇骂骂咧咧地扭过肥胖身子将头一歪,那腋下和腰部的肥肉迅速使旗袍在腰部和腋下形成两道深深的褶皱,显现出女人老后“人嫌猪不爱”的尴尬和无奈。
刘团长的兴致在雪上飞奔跑的动感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房酸溜溜的样子,他情绪激动地接着说:“奶奶的,我希望那匹我相中的黑马得头名,奶奶的……”
这时,一只白皙的胳膊捅了捅他腰间,使他肋骨生痛,他有些生气地说:“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神经病。”他抬眼看着捅他的二房。
只见二房在努嘴,努嘴的方向是大房,他才看见大房脖子都要扭断的样子,团长脸一沉,“管她的,醋劲又上来了。”
刘团长对大房的不屑自然使二房的心里乐开了花,她将白色的丝绸手绢轻轻一抖,制造动感的目的是提醒大房的注意,然后把手绢别在旗袍盘扣与突胸平行的缝里。为了气气大房,二房故意将血红的嘴唇贴在刘团长的耳朵上,娇滴滴地说:“我的情哥哥,我常常提醒你,尊重每一个爱吃酸的女……”声音轻得像落地的羊毛,顺着耳道流进刘团长的心里,那淫荡的腔调和露骨的表情会让所有的男人骨头酥麻。
大房看见后闭上双眼将嘴一撇骂骂咧咧地,嘈杂的人堆里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
“哎呀,好了好了,夜里可心的狐狸精。”刘团长用色迷迷的眼神旁若无人地回敬了二房,说:“是的,是的,尊重每一位吃醋的女人,因为吃醋的女人都是爱你的。”刘团长补充了二房表面高调却暗含嘲讽的话语,那话语和眼神的默契是一对情欲男女翻云弄雨若干回后折腾出的感悟。在回应二房的同时,二房那夜里赤裸裸的身子的各种寻欢姿态源源不断地闪入脑中,那是连血液都在发痒的时刻,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他收敛了平日爱动手动脚的习性,乜斜着眼冲二房诡秘一笑,重新拿回望远镜寻找远去的雪上飞。
麦塘草原被大房二房争风吃醋的短暂折腾逗乐了。草原的口史上传递着藏地人家也有一个男人娶两个甚至三个女人的情形,但在女人间不会出现争风吃醋的场面。藏地女人们认为今天自己的男人不跟自己睡觉,而跟别的女人睡觉是十分自然的事,不用大惊小怪跟自己较劲,为了财产不分家,几个女人围在一个男人身边是一种缘分。
但无论天下何方的男人和女人,其家庭的俗事形成的摩擦和较量几乎一样,时而和风细雨、情意绵绵;时而雷霆闪电、暴雨倾盆。此刻,刘团长身边演绎的是男女的较量,刘团长望远镜中演绎的是骑手与骑手之间的较量,较量像空气,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马蹄鼓点般猛烈地敲击着大地,使整个草原上洋溢着一种参与者追逐胜利的激情。贡布就陶醉在这种追逐的激情之中,骑在飞奔的雪上飞背上,土红色的衬衫和白色的灯笼裤紧贴在胸前和腿上,背部和腿部的衣裤被空气鼓胀得像气球,那势头就像风要把他拽上天一样。雪上飞箭一般的疾驰使他眼前的景物剧烈地抖动和摇晃着,余光两边的人群、经幡、草地快速地闪过,有点像发高烧或做梦时看见的景象。雪上飞脖子上的鬃毛剧烈地抖动并朝后倒贴,像狂风中的青稞苗头贴着地,狂烈的抖动诉说着草原男人崇尚的境界——骑手、骏马、腰刀、快枪、烈酒、女人。
当贡布在抖动的视线中看见终点的裁判高举小黄旗时,骑手们的驱马声逐渐变得稀疏而单一起来,其余的赛马被抛在身后,唯有旁边那位主动帮他拾起嘎乌的少年稚嫩的声音在不停地吆喝着。他用余光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在距终点不到百步开外的位置,少年骑手的马头已经超过了雪上飞的半个头。
“哼,这‘羊羔’赢在体重上了,要是我的体重跟他一样,那就不是他的马头超过雪上飞,而是跟在雪上飞的屁股后面吃灰尘了。”贡布此刻有些埋怨自己的体重。
少年轻盈而单薄的身体几乎像一层薄薄的牛皮贴在马背上,如果在远处观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匹无骑手的马在独自比赛。少年领先极大地刺激了贡布逞强好胜的性格,“自己这匹来自安多的良马岂不是成了聋子的耳朵?”不过这份逞强好胜里还更多地包含了虚荣心,是虚荣心一直在同自己较劲,“怎么能输在羊奶味未干的羊羔身上?”突然间,雪上飞帮助他抢雍金玛时,他用手掰断长刀的英雄一幕窜至脑海,脸上的血液滚烫而通红,“卡颇热!确!”他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双跨夹紧马肋,将拿在手里的缰绳用劲地朝马臀抽打,他深信雪上飞能领会主人的较劲,永远按照他的意愿或奔驰、或缓行、或止步,从雪上飞帮助他抢到妻子的那一刻,他就像信赖菩萨一样信赖雪上飞。
雪上飞似乎听懂了主人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吼,急促的鼻息声和急速起伏的马肚也似乎在告诉贡布,“主人,我努力了,但你与那位小孩比,你的身体过重了。”
翻飞的马蹄在草地上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地向终点接近,贡布视线中左右两边微凸的草坡上站满了观众,像嘤嘤嗡嗡叫个不停的马蜂窝,根嘿嘿的加油助威声、尖锐的口哨声杂乱无章地呼啸而来。他们激动地挥着手,有的甚至将双手做成喇叭筒为自己的参赛骑手加油呐喊。
雪上飞大口大口地喷出鼻息的声音送入贡布的耳道,他知道为了最后的冲刺它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意念里感到它被他的体重压得快要散架了。尽管脚力用到了极限,但旁边风一样飞奔的少年的马头仍然在他视线的右前方,也就是说仍然还超出自己的坐骑的半个马头,如果再保持这一现状,少年骑手就稳拿第一名了。
两匹快马互不相让地并排在一起,在距终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贡布突然停止了对雪上飞的吆喝,心想,“到现在为止,靠声嘶力竭地吆喝是完全没有用了,只有祈求菩萨赐予神力才能出现奇迹,要是自己的身体能像高僧归天时突然宏化就好了。”他默念起了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当六字真言一遍遍地从嘴里送出的时候,人群里欢呼雀跃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嗡嘛呢叭咪吽的声音在无限地膨胀、无限地扩展,充盈在他的脑中并迅速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顿时,他感到身体在变小,在变轻,被镂空的感觉像羊毛一样浮在空气中,“尼玛拉萨,佛至心灵了。”当他真的感到飘忽在马背上的那一刻,祈盼中的奇迹终于出现。在他的余光里少年骑手的马头不见了,一片眩晕中,他唯一看清的就是裁判官超大的嘴巴和无比夸张的惊愕表情,雪上飞朝裁判官张着的红口黄牙冲去,裁判官丝毫没有躲闪畏惧之意,将伸臂横放着的黄色小旗在雪上飞冲过终点的一瞬间高高举起。
冲过终点贡布就慢慢收紧缰绳向雪上飞发出停步指令,就在收住缰绳转头的那一刻,欢呼声再次迎面扑来。雪上飞的头顺着缰绳收起迅速掉头形成一个弧弯,弯内侧的蹄子在原地急促地踏步,踏出凌乱的不规则的蹄声,弧弯外侧的蹄子画出不规则的弧线蹄印,迅速掉转身来,一股尘土顿时弥漫开来,紧随而来的赛马陆续冲过终点,扬起更为稠密的尘土。
贡布怕累坏了雪上飞快速翻身下马,同部落的人们带着无比的喜悦向他跑来。
“哈哈,冲刺的场面,真来劲!像对女人射……”刘团长被望远镜里的场面弄得热血沸腾,喃喃自语说到最后一两个字时已经变得含混不清,整个望远镜里蒙上了烟雾缭绕般的尘土。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激发了这位军人赢得胜利的自豪感,弥漫的尘土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心潮澎湃,高声叫道:“大漠边关,金戈铁马,骑兵,壮观!那匹黑马,太棒了!我买定了!”
宋县长万万没有料到刘团长一激动竟然有些结巴,“哈哈哈,团座,我的建议不无道理吧。”宋县长看着如此激动不已的武夫,证实刚才的建言像是一把双刃剑,既推心置腹,又在给他下套,心想,“这人不过一介武夫,等他建起骑兵,有了快速反应的应变能力,民事纠纷那些恼人的事就少了一半。”他用肘轻轻地碰了碰刘团长,说:“据说当年藏王松赞干布兵威长安城的时候,藏地的人口已上千万之众,他的疆域就是靠他强大的骑兵拓展的。”
“那怎么现在才几百万人?”刘团长不解地问,但仍然不肯放下眼前的望远镜,他在欣赏自己即将获得的黑马。
“哎呀,这说来就话长了,如果松赞干布率兵趁‘安史之乱’之际一举拿下长安,建立一个王朝,就像蒙古人灭掉南宋建立起元朝,东北的满人灭掉明朝建立起大清王朝,我们的历史还不得不真实地记录下这一过程,不得不承认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某一个朝代。我一直在研究孙逸仙大总统提出的五族共和,这就是汉文化的巨大包容力啊!”
“什么五族共和?”宋县长的高论正说到精彩处就被刘团长的无知打断了。
“五族就是汉、满、蒙、回、藏五个民族。”
“好了,老兄,我刘某一介武夫,不懂政治,只知以服从为天职。我是在问你藏人一千多万的人口为什么降到了几百万。”
“好好好,我来回答你的提问。我从记载藏地历史的为数不多的书籍中获得事情的原委大概如此,自从松赞干布听了两位心爱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建言后,开始大兴佛教,一改尚武的风尚,放下了战刀。放下了战刀就等于放下了征服,放下了扩张,后来朗达玛在藏地兴苯灭佛,造成吐蕃王朝分崩离析四百年之久,战事频繁,人口大减。”
“哦,明白了,看来还是省主席刘文辉的训诫好,谈判还是要带着佩剑去谈啊。”
“团座啊,宋某言及的就是这个啊!”宋县长再次用肘碰了碰刘团长,这时,两人都彼此冲着对方,发出狼谋到猎物时的“笑”声。
群马踏过的草地上空的尘埃慢慢落定,蒙蒙尘埃中贡布依稀看见意西尼玛从欢呼的人群里朝自己跑来。意西尼玛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间或吐吐舌头,用手捂住半边脸是他在向贡布自责自己,意思是他跑马的成绩让贡布失望了,但半边笑脸却是在向贡布宣布:老兄,你稳拿第一名了。“两个第一,你们两个同时到达终点。”意西尼玛仍然做出害羞的模样接过贡布手里的缰绳兴奋地说道。
“什么两个第一?”贡布被欢呼雀跃的场面搞懵了,看见龙灯部落和自己部落的人们都在庆祝,他非常纳闷,“是发令员嘎多宣布的最终结果吗?”贡布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汗珠不解地问意西尼玛。
“嘎多还没有宣布,他正在同终点的裁判商量呐,但大家都看见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那还用他宣布吗,那肯定就是两匹马都跑了第一名。”意西尼玛的口气像是所有人委托他来告诉贡布似的,“你同龙灯部落的那个羊羔一样重的尼麦同时跑第一,可以了。”意西尼玛补充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说贡布的体重影响了雪上飞的速度。
“怪了,未必两匹马同时到达?你亲眼看见两匹马同时跑过终点的吗?”在朝颁奖处走去的路上,贡布还是有些略带疑惑地问益西尼玛。
“我敢向觉沃(释迦牟尼)发誓!绝对是亲眼看见的,尼玛拉萨!绝对是两个第一名。”意西尼玛伸出舌头舔在大拇指上说,一脸的委屈和埋怨,责怨贡布不信赖朋友的话。他牵着雪上飞很生气的故意放慢脚步跟在贡布的后面,将牵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数圈,牢牢地将绳子拽在手里朝喧闹的发令员那里走去,等待宣布已知的结果。
“来看啊,我们的英雄——阿哥贡布来了!”人称快嘴阿布的中年人果真是眼快嘴快,部落的牧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看见贡布朝这里走来人们迅速地围上来。阿布继续打趣地说:“你和雪上飞是天配的一对,是我们部落的骄傲。如果在赛跑前,阿哥贡布把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暂时寄放在我那里,那么龙灯乡的尼麦小子就是第二名了,他和他的马连雪上飞的灰都吃不了。”阿布这一半祝贺一半嘲笑的玩笑话一说完,人群里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散发着牧人借赛马会舒展自己的快乐,部落的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贡布和雪上飞围在当中。
贡布被阿布的幽默所感染,他将腮帮鼓足气开心地附和众人的笑声,耸起肩做出大力士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走了几步,像寺庙举行跳神仪式上身上套上了支架的铁棒喇嘛,威严、笨拙、又有些滑稽。人堆里再次爆出愉快的笑声。
“谁有胆量在学我阿扎的样子?”突然,人丛里一个瓮声瓮气、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圈子外传来,所有人都听出是嘎哒阿扎的声音。还来不及掉头回望时,醉醺醺的阿扎用他那肥胖而臃肿的身体连冲带撞地将人丛“劈”出一条路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摇摇晃晃地走到贡布面前,他光着黢黑而肥胖的上身,那油亮光滑的肌肤是绝对黏附不住半粒汗珠或是水珠的。肥熊一般的阿扎将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盘在头上的黑头绳散乱地挂在半边脸上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醉眼蒙眬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贡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还未站稳脚跟,一个酒嗝抢先于他说的话灌入众人耳朵,举过头顶半晌放不下来,一只手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着,又像是想在空气中找到只言片语的发话由头。
这独特的造型就是酒神赐给酒鬼的特权,此刻的阿扎正沉浸在一美妙的感觉里。阿扎的模样引来众牧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大笑,这也极大地缓解了贡布想听见发令员宣布答案的紧张心情,他变得耐心起来,学着阿扎做出醉眼蒙眬的样子同他打趣。
逗引阿扎的同时也引出阿扎接下来的一段似醉非醉的话,“笑什么,听草原的老人说,‘赛马要在平坦的草原上,英雄要在烈马的背脊上’。怎么学我阿扎那样走路啊。贡布,你应该‘嘎哒嘎哒’才是。”他说完嘎哒嘎哒地将木棒当成马儿骑在胯下绕着贡布狂转不止,滑稽的样子再次引来人们的开怀大笑。
贡布目不转睛地盯住阿扎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心地看他表演,并琢磨他那似醉非醉的话。
关于这位麦塘草原家喻户晓的搞笑人物嘎哒阿扎,每每在赛马会期间闹腾出一些使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是必然的,那是草原开心的亮点。不过,阿扎眼下闹腾的还不是他众多笑话中最让人捧腹大笑的一例。
同样还是在三年前的赛马会期间,一天,草原被笼罩在太阳刚刚落山的黄昏中,视线中的一切依旧清晰可见。那一刻贡布、意西尼玛和其他六个同伴抬着醉得一派胡言乱语的阿扎朝他家的帐篷走去,一路上阿扎嘴里就不停地嚷着嘎哒嘎哒这两个音节,八个汉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他烂醉如泥的身体丢放在毡垫上后,也都瘫坐在地上喘气。
众人已被他发出嘎哒嘎哒嘎哒嘎哒不绝于耳的声音吵晕了头,所有人对阿扎一直叫嚷的嘎哒嘎哒无法理解。不知疲倦的意西尼玛打趣地凑近阿扎问他嘎哒嘎哒是什么意思,当时他仰面朝天地瘫软在毡垫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帐篷顶,仍然一个劲地嚷着嘎哒嘎哒。
看到这一情形,阿扎的家人非常着急,认为他是鬼魂附体了,火速请来了巫师为他驱鬼。巫师打坐在阿扎的旁边,手里摇响了法铃,开始叽里咕噜地念起咒语。奇怪的是,不知是听到法铃声还是咒语声,阿扎嘎哒嘎哒叫嚷的声音消失了,很快他就鼾声大作,那一呼一咋轰鸣的鼾声居然让卧在一旁的小狗战栗起来,夹起尾巴跑到帐篷的一角直哆嗦。
巫师半眯上眼睛朝燃着牛粪火的火苗上来回地撒糌粑,燃烧的糌粑冒着上蹿的烟雾,蜷伏在土灶边的一只猫正打着酣畅而细密的呼噜声,在藏人的眼里猫打呼噜是在背诵六字真言。巫师纳闷地看了看帐篷四周,小声对自己说:“怪了,并没有听见马在这个时辰嘶鸣啊?”巫师喊来阿扎的父亲,问:“这几天有没有看见帐篷周围乌鸦在蚁穴窝边筑巢?有没有听见猫头鹰的笑声?有没有看见白乌鸦?有没有看见老鼠不按季节在交配……”
阿扎的父亲一脸无奈地直摇头,嘴里发出嗯哼嗯哼的否定声。巫师收好法器,诡异地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扎的父亲,说:“种种迹象表明,阿扎的污秽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随即用力将厚厚的毡帽从头顶往下一压,帽檐直接盖在眼皮上方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巫师带走了法铃也带走了阿扎的鼾声。当法铃和咒语不再响起的时候,阿扎便从空前的宁静中苏醒过来,后劲十足的青稞酒仍然鼓捣他骑在“马”上统领千军万马,那一夜全家所有人的耳边再次响起嘎哒嘎哒的赶马声,借助月光全家七口人眼巴巴地看着他“骑”在木棍上围绕帐篷整整走了一夜,与地面摩擦的木棍的这一头在地面上不规则地“犁”下了深深的痕迹。直到天明,折腾了一宿的阿扎才精疲力尽地在空前的倦意中睡去。
从此,嘎哒阿扎的绰号享誉麦塘草原,而那根木棍早已成为他形影不离的“坐骑”。
三年后的颁奖典礼之前嘎哒阿扎再次上演他的“木棍戏法”,依旧骑着木棒没完没了地围绕贡布转,木棍与地面接触的一端在地上画出乱麻一般的痕迹,有人开玩笑说:“小心啊,嘎哒阿扎,那木头棍别把你的命根撑破了,记住,骒马是不要骡子的,骡子的便宜被驴占尽了。”逗闹打趣的笑声再次在男人堆里炸开。
阿扎醉眼蒙眬地看着贡布,脸上露出一副寻衅滋事的表情,那双眼睛就跟在酒里泡过一样——蒙眬、无神。贡布误以为刚才的话刺激了阿扎,引起了他的不安。可事情恰恰与之相反,阿扎为了赢得贡布的好感,他臃肿的身躯在酒精的作用下,继续“骑”着木棍围绕着贡布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在嘴里发出吱吱吱的赞叹声的同时俯身凑近贡布,鼻尖差一点就触到了贡布的脸,简直就像想从他身上沾到一点英雄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大声说:“贡布兄弟,岂止灰都吃不了,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都追不上。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阿扎是在续接快嘴阿布的奉承话。“哦呀呀。”众人齐声附和,在附和中突然明白阿扎的话没有半点的醉意。于是意西尼玛的舅舅格勒开玩笑说:“阿扎的脸即便贴在贡布的脸上,那英雄的气概也是贴不走的。”格勒也学着阿扎的模样,做出一双“斗鸡眼”凑近贡布的脸左嗅嗅右嗅嗅,他逼真的模仿引来人群中一阵爆笑。
“发茶包了,发茶包了,”发令员嘎多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龙灯部落的尼麦、卓科部落的贡布领茶包了。”
耐力赛之前尼玛活佛就已离开现场外,此刻,牛麦土司、宋县长、刘团长都做出菩萨普度众生般的笑脸站在发令员背后准备颁发奖品。
刘团长更是喜出望外,心想只要牛麦土司出面告诉贡布卖马之事,自己花些钱就可以得到雪上飞了,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雪上飞,那表情流露出恨不得即刻就成为雪上飞的主人的念头。
长着老鼠脸的发令员嘎多,颧骨和尖鼻、尖嘴几乎收缩成一个瘦瘦的高地,一副天生的探头探脑的模样。他探头看了看牛麦土司,似乎领会到即可宣布获奖者的名字,于是迅速反手将发令用的小旗插在后腰间,再腾出一只手来从嘴里取下衔着的名单,站在稍为高出草地一点的土堆上宣布:“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
“什么?念慢点,你有没有念错啊,再念一次,又没有鬼撵你。”人群里有人喊道。
“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嘎多将刚才的宣布又重复了一遍。
宣布的结果立刻遭到卓科部落的反对,格勒愤愤不平地高声喊道:“麦塘草原谁不知道你是少年骑手尼麦的亲戚,明明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为什么贡布没得第一名?”“这太不公平了!”“嘎多,五个指头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太偏心了。”“不行,嘎多你得……”
深感委屈的贡布被鸣不平的声音所感动,他知道卓科部落的男人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直肠子,不会冤枉嘎多的。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支持者,他发现意西尼玛和快嘴阿布早已将茶碗那么大的石头握在手里,格勒在责问嘎多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横在腰间的长刀的刀柄。与此同时,龙灯部落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不好,要出大事。”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背部凉飕飕地窜入手心,那是经历无数次血腥的老手才能捕捉到的预感,凭借经验他嗅出空气里正弥散着打架斗殴的气味。
站在发令员后面的刘团长心生快畅,心想,这跟内地的争输赢如出一辙,不至于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为了获得雪上飞来个一箭双雕——一是亲自出马调停纷争;二是借势压压雪上飞的主人,让他快快地将马送来。“哎呀呀,大家听本团长说。”说话的同时他伸出双手向下压压,做了一个叫众人熄火的手势,正在等待通事把话传给各位,却做梦都没有料到打斗没有任何前兆就发生了。两个部落的牧民居然大打出手,数百人的群殴像没有闪电的雷声骤然爆响,像高原夏季的冰雹——说来就来。刘团长的如意算盘瞬间流产。
“嗨,他娘的,怪事了,还有没有王法,拿枪的还在场呢,不拿枪的反倒做起拿枪人的事来了,这些缺少礼数的野蛮人。”从排长坐到团长位置上的刘树龙,经历了无数次的纠纷和战乱,从来没有经历过不谈判就直接刀剑出鞘的。前几天宋县长还告诉他说:“藏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汉人的大不一样,汉地的经验在这里未必派得上用场。”当时他在听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嘴唇撅起,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什么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按照他的理解,手里的枪杆子就是最好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他完全把宋县长的忠告当成耳边风。
乱石横飞中刘团长的嘴角突然被一个正大打出手的牧民的胳膊肘无意间撞了一下,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捂住嘴巴,嘴角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手套,根本来不及发火就被混战在一起的人群“旋风般”挤到群殴的边缘。刘团长展示军人风度的行头——披风挤掉了,掉在草地上的军帽被群殴者的康靴踩得皱巴巴的,留下数道泥巴印;身边的四个女人尖叫着抱成一团直哆嗦,宋县长用双手按住头上的哥萨克骑兵帽正向远处的高地上跑,他的宋字大旗早已被斗殴者从茶包上取下来变成了打架的武器。
军人的面子、团长的面子被沉稳无边的草原吞噬了,被忘我战斗的牧人忽略了,他们在顷刻间卷入藏人千年的习俗——先兵后礼。“奶奶的,来人!”他高声喊道。“到!”王参谋用手捂住头从斗殴者的胳膊肘下钻到团长的面前,“奶奶的,先把这四个哭闹得心烦的婆娘带到宋县长那里,再叫吴排长带领弟兄们进行劝解,不行的话鸣枪警示,还不行的话,还不行——”他从嘴里吐出带血的黏黏的唾液,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说:“还不行的话就给老子动武!”
在王参谋的搀扶下刘团长骂骂咧咧地朝宋县长撤离的高地走去。
一路上令刘团长气得跺脚的是,刚才他在腰间拔出手枪砰地朝天上开了一枪的同时,接到枪声命令的士兵也举枪朝天鸣示,奇怪的是听到枪声后的牧人瞬间停止了斗殴,纷纷四处张望,当他们弄清这枪声是军人发出的之后,斗殴的双方又继续开战。
“奶奶的,无法无天了。”刘团长一手捂住肿得高高的嘴角,一手举着望远镜,看见混乱不堪的肉搏才知道鸣枪警告是徒劳无益的。这是经验外的新问题,过去在内地平息刁民闹事的事件中,只要鸣枪示警,刁民们就像蹿草鸡一样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今天的阵势与内地大不一样,尽管一个排的士兵持枪挤在斗殴的人群中间,但很快就被由穿泥巴色羊裘藏袍的群体所淹没,除了漫天乱飞的石头和明晃晃的藏刀在空中挥舞外,握着热兵器的军人已被冷兵器热情唤起的藏人冷落在一旁,仿佛相隔在不同的时空中。所谓的由现代化武器作后盾的秩序被暴风骤雨般的部落使命冲淡了,消解了,牧人的痛感完全被某种激情取代了,梦幻在发生,梦幻在继续。
高坡上刘团长和宋县长在对视中面面相觑、似梦非梦。宋县长无奈地说:“藏人的生死观不像汉人那样只有今生,没有来世,死了就死了,因此,总在行事前要问为什么?而他们是生死在轮回中,死就是生,生就是死,没有什么行事前的顾忌。农耕有框架,游牧无遮拦,差异就在此啊!”
混战仍在继续,许多失去主人的马匹被突然飞来的乱石击中后,痛苦地嘶鸣着朝没人的空地上狂奔;与斗殴两个部落没有关系的其他部落的牧人则站在石头飞不到的地方观望;牛麦土司嘶哑的嗓门无论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他只好命令他的管家骑马火速去请距赛马场不远的尼玛大活佛来平息这场恶性事件,“看来这场要出人命的群殴只有尼玛仁波切(仁波切,大宝贝之意)才能平息。”他目睹被贡布打得满脸血污的嘎多像一摊水倒在贡布脚下,土司一个劲地直叹息。
两个部落为面子不要命的激情使刘团长很快悟出,草原部落完全没有军队和法律的概念,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闭塞之地就是有法律他们也全然不将它放在眼里。仿佛军队只是穿着同样服装,走同样步伐,吃同样饭食的像牛群羊群一样的集合体,而这一集合体与部落之间的争斗是联系不到一起的,他们似乎对军队和秩序的必然联系全然不知。总之从斗殴的专注程度表明,他们极大地忽视了军队的存在。这大大地惹怒了这位自恃有枪就能打遍天下的团长,“打呀,杀呀,牛打死牛填命,老子现在不管了!”他故意说给旁边的牛麦土司听。
这场几百人参与的混战让刘团长想起四年前在合江县抓壮丁的一件事。当时抓来的三百多名壮丁被集中在一所学校里,等到开饭的时候,伙夫将两大桶稀粥抬到校园的院坝中央,当所有人都得到一碗粥后,两个大桶的稀粥早已所剩无几了。一碗清水一般的稀粥进入腹中,无论如何都是填不饱肚子的,何况这些都是正长身体的年轻人。在争抢第二碗稀粥的时候因抢不到开始大打出手,于是同村的帮同村的,同乡的帮同乡的,同县的帮同县的,三百多人为了一碗稀粥打成一片,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伤筋断骨;两年前,他坐镇通江码头的时候,附近一个纱厂的工人因老板克扣工钱闹罢工,罢工的人群因无钱买米下锅,饥饿驱使工人们结帮成伙地开始抢米店、砸商铺。于是他命令手下前去镇压,五百多手持棍棒、砖头的饥饿工人与两百多名持枪的军人发生了混战,流血冲突震惊了整个四川。
流血事件在刘团长的从戎生涯中发生过不下百次,然而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发生的群殴事件与他在内地经历的群殴事件反差太大了,就是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无论斗殴的目的、爆发方式都在他的经验之外,虽然斗殴的形式感基本一样——都充满了伤害、暴力和流血。但内地的群殴事件几乎都与“吃”这个字有关,与生活所迫息息相关,而今日之事与“吃和生活所迫”相距十万八千里,竟然与争面子、争口气紧密相连,为了争面子,可以连命都不要地大打出手。他突然开悟了,“看来要在藏地保住自己团长这个位置,还得像省主席刘文辉那样去吃斋念佛,去了解一个民族的习性才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同时,望远镜中的斗殴场面变得一片模糊。
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使刘团长无比佩服两个部落的女人们。她们竟然冒死投入到了男人们的斗殴中,虽没有直接参与面对面的搏斗,而只是替男人在满地寻找石头或是将撑帐篷的木杆或打狗棒递给男人,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对漫天横飞的石头毫无惧怕,就连八九岁的小女孩襁褓里也装满石头跟在大人的后面。一旦有同部落的男人受伤,女人们就三五成群地搀扶或抬着鲜血淋漓的伤员回帐篷里去包扎,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支前队和卫生队。
在望远镜中,突然一根带有刺钉的打狗棒在人堆里高高地挥舞着朝一个年轻人的头部砸下去,“遭了,这下要命了。”刘团长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仿佛那人的痛感从望远镜里钻入了他的心里,那痛收紧了他的心脏,“奶奶的,挨者必死无疑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用手捂住头几个踉跄便倒在草地上,他的额头被敲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很快鲜血浸透了他那茂密的长发,血顺着头发流到脸上染红了整个脸庞,不停地顺着指缝间直往外涌。要命关头,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顺手扯下年轻人头上的黑色英雄结去捂住他冒血的窟窿,将他扶到远处的空地上。“奶奶的,他居然还活着。”刘团长暗地庆幸。中年人将流血的年轻人交给两个女人,一个女人让年轻人横躺在她的膝盖上,双手抱住他的头像在不停地安慰他些什么,受伤的年轻人却像孩子一样在女人的怀中诉说着,然后竟然咿里哇啦地哭出声来,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在向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
“奶奶的,谁说康巴男人就是铁板一块,他们比汉地的男人更加儿女情长。”面对此情此景,刘团长深有感触地扮演起了战地记者的角色,感慨地说:“奶奶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混战,我亲眼目睹了康巴的女人比男人还勇敢,还坚强,这是她们双重角色的一面,更充当了男人的温床。在我看来,任何地方都一样,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是他妈长不大的娃娃。要是我遇到大难时,有这么好的女人能守在我的身边就万幸了。”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妻妾们听的。
受伤男子在女人面前孩子般的哭诉,极大地改变了刘团长当初觉得丢失面子的心情。他用中指调好望远镜的焦距,认真看着另一个女人迅速脱下亚麻色的衬衣将其撕成布条,替青年男子堵上流血的窟窿,然后用布条绕头缠了数圈将布条的末端打了个死结,女人赤裸的上身暂时消减了刘团长嘴角的疼痛,兴奋中他看着女人丰满的双乳,心想,“多好的一对大奶子啊!我那两个婆娘的加起来还没有你的大。”
他看见经过包扎后的年轻人很快站起身接过女人递给他的一根打狗棒又朝斗殴的方向跑去。“真他妈的亡命之徒,难道这人的脑袋是铁打的,老子就不相信,这些藏人是不怕吃枪子的。”他一方面暗地佩服这些人的勇敢,一方面对自己的部下被挥动的藏刀、打狗棒驱赶出混战中心的狼狈相十分恼怒。
为了不在宋县长和牛麦土司面前过于丢面子,他做出一副大人有大量并极端委屈的模样,“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蛮横下去?我的人手里不是拿的烧火棍啊!”他转过头像是在反问宋县长。
脸胖得牛肚皮一样滚圆的牛麦土司终于发话了,他把两只手抄在一起放在滚圆的肚皮上,语气中多少带有一点没落土司被冷落的伤感,说:“唉!今天这一架打下来,贡布不知要赔多少条人命的价(钱)哦。”空前的斗殴场面在土司的眼里不算什么惊心动魄、场面恢弘,草原上的各部落间为血仇、为利益、甚至有时为莫名其妙的面子而打杀的事情多如牛毛,重要的是大的斗殴发生后那一串赔偿的数字令他咋舌,它不知要压弯赔偿一方多少人的腰,甚至要他们的命。此间,土司手里的佛珠丝毫没有受到干扰,不紧不慢地一颗接着一颗地从他的拇指和食指间均匀滑过,透出没落土司生活在无力挽回的空前失落的阴影中。
宋县长万万没有料到作为地头蛇的牛麦土司的表态竟如此简单,而且这位终日无所事事的土司关心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而他作为一县之长,关心的是目前如何去制止这一过程,也就是说,这一过程在一个父母官的眼里是越短越好。派去制止的士兵被驱赶出来是令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眼下的拖延或任其发展都是丢面子掉身份的丑闻,这场面很是令他们三人颜面扫地。但素来老谋深算的宋县长为了掩饰当前的尴尬局面还是决定将话朝另一个方向引,他对刘团长说:“老弟,你还没有驻防康藏的时候,我就经历了你眼前所看见的不解和困惑。”宋县长的话语调平和,“当初这样的事情发生时,我认为康藏的边民愚钝、野蛮、没有教化,甚至认为全死了都不为过,后来我才从其中悟出一些道理来。”
“哦,怎么讲?”没等宋县长把话说完刘团长就插话了,他急于想听到这位县太爷的高见,迅速将放在眼前的望远镜移开,半张开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讨教模样。
宋县长提高嗓门说:“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争斗,表面上这种无闪电的雷声好像骤然炸开,其实它透出草原民族的某种长期形成的心理,这个心理因素是因草而积淀的。”说到此,他稍作了短暂的停顿,用似睁似闭的双眼望着远处正在流血伤人的争斗,似乎从群殴中寻找到答案一样,又像一个冷酷的外科大夫在观察“活体实验”,表现出特有的麻木、冷漠和冷静。
瞧着刘团长满脸疑惑的样子,似乎早知底牌的宋县长开心地笑了笑,继续说:“你想,草是游牧民族的命根子,数千年来,牧人因争夺草场发生的流血事件,用藏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要维系最起码的生存之道,牧人单家独户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所以必须结成以血亲为成员的部落,形成部落联盟,而这一联盟在生死攸关之际的重要表达就是相互帮助,不管这个帮助是对与错。所以这个部落的兴旺与否,就全仰仗这位部落的头领了,一个好的头领会带领他的部落不断壮大,反之就是衰落和灭亡。就像我们汉人故事里的桃园三结义中的刘备、关羽、张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眼前你看到的这一场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突发事件,实际上却是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常发事件。”
“哟呵,想不到宋兄台竟有如此之高见,日后本团长一定大摆酒席宴请兄台,悉心讨教。”
“不敢不敢,团坐过奖了。”宋县长拱手致谢,继续他的见解,“其实,草——牛羊——人在游牧地区形成了连接生存的……我们缺少对它的传统和风俗的深度研……”
远处传来震颤大地的蟒号声打断了宋县长谈兴正浓的高见。号声划过,四周笼罩在一种令人起敬的气氛之中,有点像内地私塾里那些顽皮的小孩听见先生来了的意味。当蟒号拖尾出的颤音还在众人的耳鼓膜里余音未尽时,刺耳的唢呐声紧随而来,进寺庙叩头添灯的信众都知道,这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声音是震撼俗界的神秘声音,预示寺庙要念大经或大活佛即将出门。众人将好奇的眼神投向声音传出的寺庙方向,像数百头正在食草的白唇鹿闻声张望的神态——敏感而警觉。号声使宋县长停住了他的高谈阔论,但他眼光追逐的不是牧人投去的方向,而是看着拿望远镜的刘团长,因为他的高度近视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视力,从刘团长的表情可以“读”到望远镜里的内容。
“谢天谢地,菩萨,是尼玛大活佛来了,只有尼玛大活佛能制止这种不要命的斗殴。”牛麦土司喜出望外的表情在告诉宋县长和刘团长事情解决了。“去,赶快准备一下,迎接尼玛仁波切。”他吩咐下人做迎接活佛的准备,说完习惯性地鼓胀着吸满空气的嘴,随后伴随沉肩的动作如释重负地吐出气息,那种轻松感仿佛在说,现在就是天塌下来都有人顶住了。
宋县长和刘团长以极不情愿的心情亲历了充满梦幻的有效调解。二位看见土司的下人抬来装有青稞粒的皮口袋放在空地上,那位组织煨桑仪式的中年喇嘛从一个托盘里各取了一些五谷,然后在青稞口袋的面上用五谷摆放了一个叫雍忠(无坚不摧之意)的符号,随即在口袋前面燃起桑烟。
意外传来的唢呐声颇有点像能点穴道的气功师,一秒钟前大打出手的卓科和龙灯两个部落的牧人,一秒钟后突然停止了斗殴。谁都知道继续斗殴是绝对的对神的不敬,号声对牧人而言,就像唐僧给孙悟空头上戴着的紧箍咒一样。
贡布同大打出手的牧人一起朝唢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所有人都气喘吁吁借机休息,有的干脆直接躺在草地上不防范任何对手,唢呐声带来了极大安全感。贡布乘机撕开衬衣包扎左手臂弯处的刀口,突然松懈下来后,流血的伤口发出阵阵剧痛,他咬咬牙偷眼看了看被刀砍开的伤口,看见了左臂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他将撕开的布条胡乱地在伤口处缠绕数圈捆扎好伤口用右手和牙齿打好结,放眼望去,阳光下起伏的草地间一柄金灿灿的华盖在移动,一行绛红色的队伍慢慢由小变大。
此时,男女老幼似乎都停止了呼吸一般,有的迅速解开盘在头上的绳结,有的躬身平伸双臂,有的吐出舌头长时间露在嘴边,甚至许多老人和妇女原地叩起等身长头,开始朝着活佛来的方向顶礼膜拜。
寺庙的号声将刘团长带入了未曾经历过的奇幻之中,心里打了一个很不情愿但又非常贴切的比喻,“在草原,活佛的出现就像皇帝的出现一样,能镇住一切。”他茫然地看着宋县长,似乎想在刚才还在高论藏地的宋县长嘴里找到满意的解释。
宋县长也被眼前的突然改变感到吃惊不已,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刘团长从嘴角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他真正感到自己在藏地做官就像在山顶的风口处挂了一面随时会被风刮走的招牌。今天的阳光虽好,但阳光反而带给他了一种浸入肌肤的冰凉和透心的寒冷,事实在告诉他,此地不能久留,在位期间狠狠地捞上一把就走人。
阵阵唢呐声掠过草尖逐渐变得响亮起来,这召唤让宋县长和刘团长随着牛麦土司邀请的手势走下草坡。
尼玛活佛的坐骑来到桑烟燃放的地方,便由牵马人向马发出了停下的指令,活佛用双手紧紧把握住包金马鞍的鞍鞯,一只脚踏住的马镫下侧刚好摆放着装有青稞的口袋,那是特意为他准备好的下马凳。马还未站定牛麦的管家就弯着腰小跑过去亲自牵住马缰绳,用那超大的厚嘴唇对着马头像给心爱的情人亲热一样,发出夺夺夺要马停下来的轻声细气。
马刚站定,尼玛活佛的侍从们便拥在马的两侧,纷纷抬起双手像去拥抱活佛一样,一位贴身侍从在马的一侧小心翼翼地抬起活佛的一条腿绕过马鞍,其余的七八只手便扶住活佛的腰和背尽量保持他身体的平衡,风度意味着尊严,这样一来活佛便侧坐在马鞍上。接着另外一名贴身侍从伸手接住尼玛活佛的一只手,活佛借力伸出一只穿着崭新的翘鼻康靴的脚顺势踏在青稞袋上,活佛下马的姿势如此的优雅,保持了神在俗界的高雅姿态。
在一旁的刘团长看着尼玛活佛硕大的耳朵,不禁想起家乡乐山大佛的耳朵,“难道当活佛的都有一副大耳朵不成?”试问中刘团长自己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摸自己的耳朵。
牛麦土司满脸堆笑地迎上前轻声对活佛说道:“欢迎尼玛仁波切的到来。”然后将头贴近活佛的耳根对活佛说了只有活佛才听得见的话。
目慈眉善的尼玛活佛在听完牛麦的话后,面容和善地向宋县长和刘团长走来。经过牛麦土司的一番介绍,双方都有礼有节地互相问好,互赠了哈达。刘团长在与尼玛活佛仅一臂之距时仔细观察了活佛的面容,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知天命的年龄段,活佛的肌肤竟然像孩子一般娇嫩,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到在这个年龄早该出现的皱纹。活佛还非常时尚地伸出手来同他和宋县长握了手,而不是合掌向他们致意,看来蒋委员长提出的新生活运动也传递到了活佛这里。“神奇,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果真神奇!”刘团长在心里暗自赞叹,“要是自己的二房在这几年间能像活佛那样能保持肌肤的水灵就好了。”
尼玛活佛坐在厚厚的卡垫上,等待卓科部落和龙灯部落选派的头人前来商调斗殴一事。
“卓科部落的欧朱巴头人和龙灯部落的占堆头人来了吗?”牛麦土司朝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丛望去,大声问道。
“来了。”欧朱巴和占堆答道,他俩的身后分别跟着贡布和发令员嘎多。出于对活佛的敬畏,贡布将自己的头埋得很低,但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感到羞愧和害怕,反而想直接到活佛面前陈述自己的理由,告诉活佛是发令员嘎多包庇亲戚尼麦。想到此,他瞪眼看了看一旁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血污的嘎多,“哼!你小子像雪猪一样钻得快,被我一拳头打中鼻子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迟早我要把你杀了。”贡布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掐死办事不公的嘎多。
嘎多也偷眼看了看贡布,心里非常清楚即使是活佛出面调解了此事,但贡布这小子还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贡布的仗义和为人在整个麦塘草原是有口皆碑的。一想到这里,嘎多的身体有些发软,他用讨好的眼神地冲着贡布笑了笑,但贡布却没有看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极好的和解机会,从心里发出的冰凉顿时传遍全身。
经过两个部落的头人时间不多的陈诉和争议,尼玛活佛发话了:“今天有这么多人参与斗殴,居然没有死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依我看,是今晨拉雅神山出现的奇异彩虹神奇地阻隔了死亡,我们得感谢三宝的护佑。”活佛的话说到此有意停顿下来,他将深邃的目光投放在拉雅神山的山顶,久久没有收回。
这时,整个麦塘草原空前的宁静,仿佛蚊子飞过天空都没有扇动翅膀,而是凭借气流滑翔而过。宁静给了所有围观的牧人长时间的等待,活佛接着说:“今天当着两位客人的面,我要生点气,俗话说,僧界是不管俗界事的,明明有堂堂县长和团长在这里,卓科和龙灯的人还大打出手,失礼啊。”
活佛在说这话的同时,双眼依旧看着远方,这给获得面子的两位官员的心里带来某种安慰,同时也带来某种遗憾。这话既有上师的口吻,也有代表两个部落的歉意,刘团长和宋县长不约而同地抱拳拱手向尼玛活佛致意,但活佛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拉雅神山顶端的云雾深处。
“看来,今日发生的事,各位执意要我了断的话,”活佛将话停住,用意很显然是向一文一武的官员证明眼下发生的棘手事件只有自己才能了断。短暂的停顿后,活佛慢慢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用问询的口吻看了看各位,刘团长和宋县长感受到了活佛的目光掠过他们,但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他们的视线中,而是将目光落在与牛麦土司的对视中。
牛麦土司游离的目光显然没有及时领悟活佛的眼神,他尴尬地从他那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道:“那是,那是。”答非所问的应承使自己的声音细得只有旁边的少数人听得见。
活佛的眼神显然不在意牛麦土司的回答,而是轻巧地抬起自己那粗壮的胖手做了一个兰花指的手势,用拇指和中指捏住厚厚的耳垂揉了揉,不知是耳垂痒还是在摆谱,姿态优雅得像观音。然后用那底气十足的胸音清了清嗓子,那厚重的低音传得很远,像放出去的巨大的风筝,沉重而平稳,继续说:“谚语说得好,虎豹为争面子会捣毁黄鼠狼母子的窝。我看,下来后两个部落的头人要好好管管自己的部落,贡布或嘎多像虎豹那样争面子,伤及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两个部落的和气。”
听见活佛如此言重的语气,贡布感到身体像突然压来的磐石一样沉重,心想,“如果不是这个魔鬼一样的嘎多耍奸的话,自己部落的人就不会这样卖命地用拳头来表达对耍奸人的愤怒。看来,自己做的事,应该由自己的身体来承担,前辈们常说康巴男人是宁肯折断骨头而不肯毁坏名誉的,我一定要杀了那小子。”想法一出,他明显感到自己的血液正一股股从心脏涌向头顶,再由头顶涌向腮帮,上下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感觉像在最冷的数九寒冬站在原野上撒尿,浸入骨髓的寒噤使脊椎瑟瑟发抖,杀人的想法窜入手心,他捏紧拳头对自己说:“等活佛大人走后,我就把嘎多杀掉。”
杀人的想法在贡布脑中盘旋,不断膨胀扩大,直到占满了整个头脑产生出欲爆裂的感觉,别的什么想法都再也容不下去。杀人的想法使他完全听不见活佛说了些什么,只是感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混响,等他的注意力再度转向活佛时听见活佛最后的收尾语:“麦塘草原的谚语说得好,五根手指皆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依我看,今年的比赛不计名次,等来年再分出高低吧。”
尼玛活佛的话得到所有乡的部落头人们的响应,顿时,活佛的调解在一片哦呀哦呀的赞许声中结束,他的话犹如有四两拨千斤的神奇,突然使血腥的草原转眼间恢复了和平。
圆满的调停极大地刺激了宋县长和刘团长,二十分钟前卓科部落和龙灯部落还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凶猛肉搏在一起,那残酷的场面至今还让人心有余悸,但仅仅二十分钟后,两个乡相互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牧人居然像多年未见的亲戚或朋友,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说有笑地又在一起碰杯喝酒、牵手跳锅庄。
“奶奶的,怎么会是这样啊,怎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啊,变得太快了呀!打雷下雨出太阳全在一块儿了?”刘团长看着宋县长困惑得一脸的愁容,两人顷刻间如梦初醒,嗖的一下子又突然懵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仍然在梦里一样,藏地在他们的眼中依旧还是像刚来那样用两个词来形容——神秘、梦幻,除了神秘就是梦幻。
“是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就和好啊?康巴人真是敢爱敢恨啊。”宋县长也在纳闷,像是在问刘团长又像是在问自己。“是啊,眼前的一切就像在梦境里一般,我也刚刚才领悟,这恐怕就像我们汉人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吃糌粑和吃大米的琢磨事情的方式有太多的不一样。”宋县长的话带有前所未有的真诚和领悟。
“哈哈,有道理,文人就是不一样啊,什么事都能道出个原委来。兄台的话让我想起刘军长在雅安军政会上的一席话,军座说,‘在西康工作,地理环境变了,风土人情变了,语言变了,甚至食物结构都变了,这些都可以慢慢地适应。但最难适应和改变的是思维方式,放牛的和种地的思维方式是由游牧和农耕决定的……’如果照着这一训导去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就不足为怪了。”刘团长做出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态,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快,看看身上这身崭新的军服,自认为是吃“军伙”的,是走遍天下无敌手的军人,作为拿枪的军人不能有效地制止这场群殴,反而让吃斋念佛的抢了风光、抢了面子,心里本来就窝着一股火。活佛领衔的绛红色队伍流云般走了,却把佛的善力平静地留在麦塘草原,这种气韵暂时遮蔽了起先可怕的血腥场面。急刹车式的平静难以让人控制住刹车前的情绪,不安的气氛的影子还流布在众人的心里。
刘团长的医官手里拿着一个镀铬的镊子,镊子上夹着浸有红红液体的棉球,用讨好的口吻说:“团座,用酒精棉球擦干净你嘴角的血渍,同时消消毒。”
“哎哟,轻点,你想痛死我不成?”刘团长提醒医官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贡布的快马,灵机一动,说道:“嗯,想好了,如果得到它,就叫它‘飞翅’。”
“团座,我真该死,弄痛你了,”医官在责备自己的同时不解地问,“什么是飞翅啊?”
“飞翅就是我想要得到的那匹跑起来像插上翅膀的快马,当好你的医官,问这问那的烦不烦啊。”刘团长不耐烦地拿起望远镜在人堆与帐篷间寻找雪上飞。
望远镜虽然是肉眼的好帮手,但拉近的人或物好像被人为地放大了,因此缺少了肉眼所及的宽阔感,也增加了搜索的时间和难度。刘团长好不容易找到了雪上飞和它的主人,看见贡布同一帮人在激烈地争论着。当刘团长将这一景象定格的时候,他料定的不安终于在镜头中变为现实。
望远镜里,贡布的刀箭一般刺进发令员嘎多腹部,嘎多双脚一软身体便跪伏在贡布的身上,贡布拔出刀来,被杀者失去了支撑顺势跪倒在草地上。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处在惊魂未定之时,贡布已经纵身跃上马背扯住缰绳同马头一道回望人群,用手中的刀朝人群指指点点,极度夸张的动作明显地透出凶悍中带有惊恐和不安,整个赛马场上血腥和伤感再次交织在一起,趁嘎多的同伴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立马双腿紧扣马肚将拿在手里的缰绳向后用力地鞭在马臀上,向远处小河边搭帐篷的地方疾驰而去,身后的飞石雨点般朝他投去。雪上飞帮助主人完成了“抢女人”和“杀仇人”的使命,将同主人一道再次浪迹天涯。
“坏事了,那小子果然杀人了。”刘团长的望远镜一直追随着贡布的身影,他有一种预感,就是那匹快要到手的“飞翅”像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出乎刘团长意料的场面出现了,他发现望远镜的底缘边框处,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的身影在框缘快速移动。他迅速将焦距集中在女人的脸上,只见抱着小孩的女人没有哭啼、没有喊叫,而是使出浑身的力量一路飞奔着朝雪上飞追去,但她哪里是雪上飞的对手,雪上飞箭一般的疾驰很快消失在视线外,而抱孩子的女人越跑越慢,终于停下了。“那一定是杀人者的妻子,这个杀人者的福气真好,这个女人抱着他的种在拼命地追随他,带着爱在追赶他。”刘团长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惊叹他所见到的忠贞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