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生在额头的皱纹无法擦掉

书名:命定 作者:达真 字数:265280 更新时间:2019-12-11

  土尔吉被打得昏昏沉沉地由一群小扎巴抓住手脚拎出护法殿。

  杂乱的步伐声惊动了护法殿外的好事者,有人高声喊道:“快看啊,挨鞭子的土尔吉出来了,下贱的扎洛出来了,快看啊,挨鞭子……”喊声立刻引来寺院内的空前骚动,众人听到喊声就如草地上急速刮起的旋风立刻朝护法殿聚拢,所有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

  毫无疑问,这件丑闻将很快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地传到熊朵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从此,绒布寺的扎巴土尔吉被贬为扎洛的故事将被风夹带着雨形成口史渗透到部落最灰色的记忆里。

  正殿楼顶上的喇嘛闻讯后吹响了驱魔的胫骨法号,伴随着法号的声浪,楼顶上戴着仁噶(五角帽)驱鬼帽的喇嘛击响了大手鼓,巨大的击鼓声震耳欲聋,试图借助胫骨法号和大手鼓的神力来诅咒背离教规的邪恶。

  尖锐的号声和巨大的鼓声直入耳膜和胸膛,不少胆小的妇女、老人和孩子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喧嚣弄得不知所措,有的迅速站在原地埋下头用嘴唇贴在双手合十的接缝处,嘴里不停地念嘛呢;有的闻声便躲在四合院巨大的廊柱间,露出半边脸偷偷窥看眼前发生的一切。运用鼓号所渲染起来的神秘气氛,吸引了密密麻麻的中青年牧民前推后拥地聚集在护法殿周围,其场面不亚于迎接大活佛的到来。

  宽敞的院子里弥漫着降神驱鬼的浓浓烟雾,试图用烟雾请众神息怒,也试图通过香雪芭的烟雾来驱散因土尔吉带来的淫邪之气。浓烈刺鼻的烟雾让咽喉病者和肺部有病的老年人不时传来咳喘声。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和穿藏袍的信众像雨前低飞的燕子在灰白色的烟雾中穿来穿去,时隐时现,浓密烟雾弥漫出驱鬼仪式上某种按部就班的气息。

  刺鼻的烟味蹿入土尔吉的鼻腔和喉头将他呛醒,急促地咳嗽引来额头伤口的一阵剧痛。他感到像有无数根针在锥刺一样,做梦似的感觉身体除了头以外完全飘浮在空气里,隐约看见许多年轻的小扎巴和黑头藏人正用蔑视的眼睛看着自己,有的人还使劲挤到前面来朝他吐唾沫,唾沫和额头流出的鲜血很快凝结在一起。

  疼痛持续着,似梦非梦里,土尔吉首先感到自己是倒着看见护法殿天花板上醒目的红黄蓝组成的坛城;旋转着的坛城过后迎面而来的是大殿的白墙,白墙的菱角线上部是大殿的翘翅廊檐,还有廊檐上挂着的风铃,最左手边那个风铃是两年前更换牛皮绳时由他亲自挂上去的,挂的时候他特意在风铃的顶端系了一根宋柯。那时他想这样做会得到格外的加持;当风铃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时,迎面而来的是二楼郎加喇嘛和生更喇嘛的扎空间的廊柱,特别显眼的是系在廊柱间的一根黑白相间的牛毛花绳在视线里快速闪过;从这些熟悉的景物的快速变换中,他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自己正被移向绒布寺的庙门。他伤感而无奈地闭上眼睛,一副蓝地金边的门匾在他的记忆里出现,上面有第五世大司徒俄加亲自手书的题词——光明殿;他晃动的身体明显感到快要倒立着下楼梯了,此时,身体里的血液猛烈地倒灌进脑部,沉重的挤压感使土尔吉感到头颅快要炸开了,额头上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剧痛中他仿佛觉得自己进入了六道轮回图描述的最底层。巨大的侮辱和失落的恐惧汇集在血液里一起涌入脑部,这压力超过了他的承受力,他再次昏厥过去,尔后的事竟全然不知。

  土尔吉被丢弃在绒布寺高墙外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整个午后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都没有人来答理,他像一只无助的野狗趴在那里。

  沟里七零八落的乱石间,零零散散地散落着或新鲜或陈旧的牛粪、马粪、狗粪,还有流淌着的人的尿液和随处尿迹斑斑的痕迹。这是牛群常常光顾的地方,牦牛为了补充盐分,常常三五头散落在这沟里舔舐浸润着尿液的泥土,于是干沟的墙角下被牛用嘴拱出许多小坑,整个沟里弥漫着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排泄物味道,干涸的水沟自然也就成为苍蝇们的乐园。

  嘤嘤嗡嗡的苍蝇正成群结队的在舔舐它们最最喜爱的血迹,墙角边的几只流浪狗闻到血腥味后也来凑热闹。狗群最初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与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转来转去,直到认为趴在地上的人完全不能动弹后,遂分工似的在土尔吉暴露着的身体各部位游荡。

  就在流浪狗湿滑的舌面舔到他的额头时,被惊扰的苍蝇群一溜烟打着旋嗡地飞离额头,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空伺机而动,被血腥味逗引得十分亢奋的狗不时地站立或腾空去驱赶苍蝇。

  苍蝇群和流浪狗互不相让地争斗在一起,土尔吉被狗吠声和苍蝇群的嘤嗡声吵醒,侧脸伏在沟里,厌恶地抬手驱赶狗和苍蝇,但稍为用力屁股上的伤就火辣辣地疼痛。他将埋在泥土上的脸慢慢地移到一个较为干净的石板上,心想,“伤到这个程度要想站起来回家是不可能了,只有等死了,就这样等等吧。”无助而伤感的泪水奔涌出来。

  苍蝇嗡嗡嗡地轰鸣声再次向他袭来,一群身体发出绿光的大苍蝇肆无忌惮地飞来停在他的脸上,用带有毛刺的黑腿在他脸上的血渍上爬来爬去,那是令人厌恶的苍蝇最喜爱的味道。他无可奈何地忍受着,任随苍蝇们的狂欢。

  时间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缓慢地走着。土尔吉试图用吹气来驱赶正在嘴角边爬来爬去的苍蝇,但力度完全不足以威胁那些敏感的苍蝇。他忍受着,悲哀再次袭来,意识再次模糊。模糊中闪出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他想,那些敏感的苍蝇都如此地肆无忌惮,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泪水堵塞在泪囊里无法像一个活人那样正常流出,极像《度亡经》里描绘的死亡过程里的中阴阶段。进入这个阶段,他感到轻飘飘的身体前出现一个通道,形状与跟师父一道去替死者超度时师父口里所念的那个通道完全一致,老达杰的声音从通道的深处传来,“不要害怕,迎着白光向前走……”逐渐地通道变得宽敞起来,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地里一只找不到食物的贝母鸡耷拉着深蓝色的头,脖颈上红铜色漂亮的羽毛已失去光泽,那双无助的眼神松弛、怠倦,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令土尔吉意想不到的是贝母鸡居然开口对他说:“慈悲的土尔吉小喇嘛,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隆冬不?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如果不是你搭救了我,我就不能活过那个冬季,在距绒布寺不远的小河沟边,你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奄奄一息的我回到你的扎空,那一个冬季,你用从你口里省下的糌粑救活了我呀。此时,你的眼神就如你搭救我时你看到我的眼神一样——无助、无奈。眼下,我要做的就是以德报德。”话后贝母鸡扇动着羽翅飞去。

  贝母鸡的诉说如此清晰地出现也许就是某种神谕,土尔吉努力回身朝它飞去的方向看了看,白色的世界由此消失了,那个越走越宽的通道消失了,老达杰的熟悉的声音消失了。土尔吉问自己:“未必我还没有死去?未必是那只我救过的贝母鸡引领我回到了阳间,我是一个回阳人吗?难道我在阳间的缘分还未尽?”

  快要落山的太阳光斜照在绒布寺的金顶,金黄色的反光强烈地反射到土尔吉眼里,他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明晃晃的反射光中,一张模糊的女人脸映入眼底,同时隐约听见一个沙哑的老太婆的声音在说:“三宝护佑,菩萨,终于醒了,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模糊的六字真言时断时续地在耳边回荡。一会儿女人模糊的轮廓出现在他眼前,手里的转经筒顶端系着的皮绳结正匀速地旋转着。老太婆的出现使他不再有无助的感觉,而有一种从马背上坠落时突然抱住了马脖子时的幸运感。他辨认出眼前的老人就是常年在绒布寺外墙转栋柯的孤老阿婆阿充。阿充的出现或许中断了贝母鸡的神授,但老阿婆的出现又像是同贝母鸡商量过一样,她或许就是替贝母鸡传话来的。老阿婆清瘦的脸上无数道皱纹均匀地密布在额头间、面颊上,老人不停地用嘴唇抿一抿唯一的那颗门牙,瞧着土尔吉流露出充满悲悯的笑容。

  “阿充啦,你是不是那只我救过的贝母鸡?”土尔吉带着疑问吃力地问她。

  “什么贝母鸡?”老阿充笑眯眯地反问道,随后用突然开窍的眼神玩笑式地对他说:“对啊,是你救过我啊,我就是那只贝母鸡的转世啊。”老阿充边说边挥动挂着念珠的手驱赶盘旋在他头顶的苍蝇,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善意的深知谜底般诡秘的笑。

  “阿依(阿婆),我想喝水。”

  “好,你歇歇,我就去给你找水来。”老阿充说着撑住一块石头吃力地站起身来,在缓慢地伸直腰后,摇着手里的转经筒步履蹒跚地朝不远处的小河沟走去。

  这位衣衫破烂与土尔吉无亲无故风吹即倒的老人是为他而去的,蹒跚行进的步态透出女性水一般的柔忍和慈悲为怀的发心,人性的善良多时被忽略了。老阿充一瘸一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却引来鼻腔刺痛的酸胀感,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在脸上横淌竖流,滚动的眼泪带动记忆流向往昔,阿充——这位虔诚的佛教徒被他的目光长期忽略了。

  九年间老阿充的面容和身影在土尔吉的记忆里源源跳出,这张被他忽略的面孔,在春季某一个早晨在寺庙旁的白塔前见过。那佝偻着的身躯看见喇嘛后自然埋得更低了,那是神为女人设计的高度,像印经院为印制经书而事先刻好的模板一样,模板一旦形成,它就无可更改了。规矩告诉女人们,她们的形态必须是这样的;这张被他忽略的面孔,在夏季的倾盆大雨的某一天无意中闯入他的视线,她的身体被雨水淋透了,额际上的头发被雨水淋湿后一绺一绺黏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但丝毫没有阻止老人在大殿的门口完成磕等身长头的功课;这张被他视而不见的面孔,曾经在秋季的某一个清晨偶然在视线里转瞬即逝,那是她佝偻着身体怀里揣着好心人施舍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酥油来到寺院,给供佛的铜灯添油,看见他后用那仅有一颗门牙的嘴,冲着土尔吉笑得格外地开心;这张被他忽略的视而不见的面孔,在寒风瑟瑟的冬季,在那出气都能看见蒸汽的某一个午后再次出现时,老阿充已经顺时针围绕寺院整整转了一百零八圈……

  土尔吉趴着审视自己的从前,悔恨和感激像两根缠绕大树的藤条互不相让地疯长着。就是这位过去自己视而不见的老阿婆,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没有嫌弃自己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扎洛,而是用悲悯情怀守护着自己,悔恨和感激同时告诉他,“来守护自己的不是过去的朋友,不是亲戚,更不是熟人,为自己去找水的不是情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阿婆,惭愧啊!惭愧!看来,过去自己认为好的并非都好,不好的并非都不好。”他闭上双眼任随泪水横流,任随苍蝇流浪狗肆虐,任随一切意外的伤害来作践自己,任随任何外力将自己粉碎。

  恰恰这一想法滋生后的某一个瞬间,在一种无所顾忌、充分放纵自己的心境下反而使自己轻松起来,轻松中他认识到自己无非就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的一堆屎、一块顽石罢了。当放下所有的面子后,精神的压力、肉体的痛感顿时化为乌有。轻松的心境使自己产生了就这样静静地卧伏在这里的想法(死活都不重要了),他心想,从前是把面子放在脸上,而今是彻底把面子放在屁股底下了。他完全将自己视为一文不值的泥土、草木、沙石、狗屎、牛屎之类的贱物,所谓的尊严、面子那是跟云端的彩虹没有两样的奇幻虚空而已,尊严、面子,土尔吉从此跟这些说再见了!没等到阿充婆婆的水来,他就在痛定后的超脱中疲惫地睡去。

  也不知道在干涸的沟里睡了多长的时间,土尔吉醒来后发现自己像马褡一样被横放着趴在马背上。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离家时熟悉的马镫挂在马肚子的侧面有节奏地晃动着,“这不是我用皮绳绕边的马镫吗?”他从马镫上缠绕的褪色的红蓝相间的布条上一眼就认出这是阿爸绕登秋秋的大青马,看见马镫犹如看见家一样,“一定是阿爸领我回家了!”他欣慰地告诉自己。记忆的片段雪片一样聚在一起——布条是自己亲手绕缠的,为了缠得结实些,自己特意在其间混扎了细的牛皮绳,万万没有料到马蹬上的这些饰物竟如此完整。

  一路颠簸使肿胀的额头像缀着沙袋一样疼痛。恍惚中土尔吉看见马蹄在草地上像是倒着在行走,被阳光长时间照射着的他趴在马背上的投影在草地上匀速移动着,同草地上的小路一起慢慢地向后移动,绒布寺离他们越来越远。

  太阳隐去不到片刻的工夫,草原上吹起的风就带着凉飕飕的寒意,他一路上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经过大半天的煎熬,终于在迷糊中感觉到马蹄走到一顶黑帐篷的门口便站住不动了。土尔吉偷偷睁开眼睛,看清了那只站在马肚下翘首观望的双眼上有两个金黄色小斑点的大狗,大狗耸了耸鼻子,嗅出了是陌生人的味道,便发出沉闷的吼叫声。熟悉草原的人一听便知道这是真敢下口咬人的狗,这闷雷似的叫声像是要吞掉整个草原似的,它放出的叫声大致划出了每一顶帐篷的领地,这一声音数千年来就一直延伸在草原牧人的边界意识中。他在进寺庙当扎巴前,母亲就爱唠叨说:“一定不要跑到听不到狗叫声的地方去玩。”

  迷糊中让他判断回到自己家的依据是一根拇指粗细的牛毛绳,帐篷右侧黑白相间的牦牛花绳上系着一片片迎风翻飞的经幡。从记事开始,每年新年的头一天,放下盘头发辫以之敬神的阿爸一大早就燃起敬神的烟雾,阿爸那副在神面前肃然起敬的面孔比土尔吉在寺庙里看见的喇嘛们的面孔还要端庄,特别是他那双监督孩子们此刻不要淘气的眼睛,透出一种不听话就要挨揍的杀气,两片厚厚的嘴唇几乎同脸部的颜色没有什么区别,唯有的就是在敬神的时刻不停地在嚅动。阿爸非常细心地带领家里所有的男人在六字真言的念诵声中将经幡布拴在牦牛绳上,拴完经幡的同时嘴里还大声喊出像站在山顶撒龙达时一样的敬语:“拉嗦!拉嗦!”

  进绒布寺的头一年,土尔吉曾经问过阿爸:“为什么不能像欧朱巴头人家一样在门前竖立一根挂经幡的木杆?”阿爸苦涩一笑,笑意中含有某种自卑,其表情像是在自责自己没有做头人的运气,用颇有些遗憾和略带嘲笑自己的口吻告诉土尔吉,说:“孩子,虽然我们是欧朱巴头人的远房亲戚,但我们还是塔瓦部落里的穷人,属于欧朱巴头人管,草原上各部落的规矩中只有头人家才有资格在帐篷的门前竖立玛尼旗杆,穷人是不能与头人平起平坐的。等你以后进了寺庙,当了大喇嘛,我们家的帐篷门前就可以竖玛尼杆挂经幡了。”

  阿爸的话流露出了对下一辈的厚望。土尔吉至今都还记得欧朱巴头人家的那根玛尼旗杆的顶端有一个圆圆的铜皮包裹的球,阳光下远远看去,那铜球金晃晃的与众不同,从那一刻他便知道了有铜球的玛尼旗杆是有钱人的象征。在整个塔瓦部落,能同欧珠巴头人家一样拥有铜球玛尼旗杆的还有两家人,他们是布楚头人和巴甲头人。

  “终于到家了!”土尔吉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但很快这种喜悦就随风而逝了。他甚至不敢用眼睛去正视家人,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只叫个不停的大狗,琢磨着“这一定就是哥哥扎西到绒布寺来给我送粮食时,告诉的那条叫‘铜锁’的看家狗。”当大青马的右侧对着帐篷门的时候,他认出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环境——长长的拴狗的地绳、进门右侧的黑帐篷上的坐垫一样大小的补丁、左侧一张老牛皮上摆放着用手抚平的晒着的奶渣,那是阿妈多年来的固定的习惯。此刻,心酸的泪水伴随着羞辱和疼痛夺眶而出,为了避免同亲人对视的尴尬局面,土尔吉假装昏迷着。

  “轻一点,小心,小心。”身材高大健壮的格玛嫂嫂伸出有力的双手扶住土尔吉的一只胳膊,这时她的上半身几乎与土尔吉紧贴着,土尔吉感觉到对方一股均匀的呼吸在自己的脸上扫过,像炎热的夏日里一阵舒缓惬意的凉风。女人所散发的特有气息对于一个普通的牧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一个僧人而言这气息会引来身体莫名其妙的激动,就因为女人的气息他付出了毁灭自己的代价,像牙痛和热恋使人不能自拔。

  “小心,轻点。”格玛习惯性地咬着牙用力将土尔吉放在了扎西的背上并一再叮嘱,但阿爸阿妈则站在一旁看着伤得不轻的儿子,揪心般的疼痛透在伤感的脸上显得没有颜面和无可奈何。扎西三岁的小儿子罗布好奇地跟随在母亲格玛的身后,他们的大儿子跟随二爸到远牧点照看牛群去了。

  扎西背着土尔吉走向帐篷这一段距离间,土尔吉仍没有勇气睁眼看看家里的任何一位亲人。听到家人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后,深感这声音已化为一种巨大的温暖包围了他,这使他深信,家依旧是从前那样的可靠而温暖,就像在富人家过了一段“饮”食无忧的流浪狗找到自己的贫民屋一样,狗不嫌家贫的执著照亮了人性中最为可贵的一面。

  低矮的帐篷门让扎西弯着腰钻进帐篷,那一瞬间土尔吉趁家人不备迅速扫视了自己出家前记忆中的环境。当看见帐篷中间的土灶正冒着袅袅上升的烟雾,那口用两头牦牛换来的带盖的大锅正冒着蒸汽时,他基本能感受到家里平平安安一切如故,他一阵欣喜。

  眼前的景象同他回顾中的景象一一得到印证,看见被烟雾熏黑的大锅,就知道大锅后面是堆放干牛粪和干羊粪的燃料仓;土灶和燃料仓将帐篷很自然地分为两半,左手边是阿妈、两个嫂嫂睡觉的地方,同时也是厨房,放酸奶、奶渣、酥油、磨糌粑的石磨、奶桶一类的东西;在女人睡觉的地方,被透明的空气包裹着一种独特的吸引他的气息,至今都还有一个被他无意中看见后永远埋在心里的秘密,这个秘密像新鲜的酥油一样保持着特有的鲜奶味。

  在土尔吉进入绒布寺的头几个晚上,月亮像银盘一样移动到帐篷天窗的顶部,将月光的柔情蜜意泻在土灶的中央,一种吸引阳刚与之交融的气息传递到男人的气血里,宁静中的交欢是男女最为倾心最为专注的时机。

  土尔吉清楚地记得,帐篷四周反射着被阿妈擦得锃亮的铜菩萨、铜锅、铜瓢的冷光。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借着月亮的冷光他幻想着去绒布寺里的情景,睡在绒布寺的木地板上是什么感觉?冬天一定很暖和吧?跟喇嘛们吃早饭是什么情形?寺庙也是一天喝五道茶吗?进了寺庙,自己能像吹唢呐的喇嘛一样神气十足地吹唢呐吗?一定要学会吹唢呐。阿爸告诉他说,进寺庙当了小扎巴,每天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要起来读早经,晚上睡觉前要读晚经。为什么要整天地读经呢?读了那些经文人就会飞到天上去吗?那些成天都围着玛尼堆或白塔转经的老太婆和老头子怎么没有飞上天去呢?当了扎巴就不能再有机会拿着俄多去放牛了……

  清亮的月光像冰块一样使他清醒得睡不着,冰凉把稀奇古怪的想法填满了脑袋,像密布的星星挤在一起,越想越新鲜,越想越睡不着,无意中听见帐篷左手边靠近门边的底角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初他还以为是地老鼠在折腾,听了一阵子,响动越来越大,像击掌的声音。他侧过脸看见扎西正趴在格玛的身上,身体有力地起伏着,像公牛趴在母牛背上的动作,只不过那种起伏,有公牛那样快速。他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种起伏。起伏持续着迎来了一束月光照在嫂嫂的脸上。只见嫂嫂正用双手勾住哥哥的脖子,她闭着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后脑勺不停地在藏袍的领襟处磨蹭,做出非常难受的表情,“难道扎西在打她?哥哥也太可恶了,白天不打,偏偏在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来打?”他琢磨着。但从嫂嫂手势所表达出的亲昵动作很快推翻了这一想法,她的手不是去推开哥哥的身体,而是用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那完全是搂抱孩子的动作,家里的公獒勇士同母獒姑娘在交配季节的亲热场面也是这样的。”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推揉使土尔吉感到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随着哥哥加快起伏的速度,他感到自己也完全不能均匀地呼吸了,只好张大嘴巴让急促的气流从鼻孔和嘴巴里同时并出并入,只感到呼吸同哥哥的起伏一样快。在一阵猛烈地起伏后,扎西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只见嫂嫂死死咬住藏袍的领襟,这一刻,明亮的月光刚好从嫂嫂的脸上移开。

  嫂嫂死咬衣领的那一刻永恒地留在了土尔吉的记忆里。日后他证实了嫂嫂的衣襟上确实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那是爱到极致的纪念。这一纪念深深地埋在他的脑海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纪念一直鼓动着他接触女人身体的欲望有增无减。后来在同贡觉措睡过觉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嫂嫂要那样做。那一夜的后半夜,整个帐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自己的怦怦怦狂跳不止的心脏和无意中发现自己撒尿的“弟弟”格外地坚挺外,所有人都静静地躺在梦里送月亮西去。从此,帐篷进门的左手边女人睡觉的地方给土尔吉留下了只能意会而无须言传的神秘印象,这个领地就是男女快活和孕育生命的地方。

  “帐篷的右上方,是一个木条桌,桌上供奉着泥塑的佛像,佛像下摆放有……”他凭借记忆不时睁开眼睛证实记忆的准确性,果然如他告诉自己的那样,木条桌上除了摆放有佛像外,还有一沓压在佛像下用黄绸布包裹起的经书。那一摞经书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摆放在供桌上,帐篷搬迁到下一个牧场搭好帐篷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摆放经书和佛像,可以肯定,至今家里没有谁去翻开那一摞经书念读过。因为整个家里除他而外没有谁能看懂藏文,但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年岁还小的侄儿侄女不用教都知道那是圣物。经书旁边摆放有净水碗和常年不灭的酥油灯。他再次闭上眼睛任随记忆的诉说,在供佛的木条桌的右手边,整齐地排列着半人高的衣箱和装满青稞或青稞面的牛皮口袋或羊毛口袋,口袋的上面覆盖着长条形黑白相间花纹的羊毛褐毯,看上去显得格外地整齐美观,一排丰衣足食的景象;进门的两边摆放物不用看他都知道,自然是堆放着背水、盛牛奶和打酥油用的各种木桶……

  此时,土尔吉的心情既悲伤又喜悦。毕竟家人以温暖而宽容的姿态接纳了自己。离开家的九年多的时间里,家里的一切如记忆里的那样依旧如故。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下马时看到的用草坯和牛粪饼垒成的围墙挡风高度增加了,有成人的腿那么高,除此之外在黑帐篷的进门的右手边用草坯垒起了齐腰高的围栏,那是专门看管牲畜的地方;草坯围栏的旁边,还特意支起了人字形的白布小帐篷,那是专门用来参加赛马会或夏季游牧时使用的,看来自己家的家业有些兴旺发达的景象。

  一阵欣喜中,无意中看见帐篷右上角还挂着他出家前玩耍过的一副俄多,那是阿爸送给土尔吉的。当时阿爸默不作声地站在阿妈的旁边,他接过阿妈亲手编织的俄多绳后,双手拉住绳的两端用力拉了拉,带着满意的口气说:“嗯,很结实。”然后伸出有力的大手在土尔吉蓬松的乱发间使劲刨了刨,那力量差点将土尔吉掀翻,大声说:“拿着,阿爸的牛儿子(对土尔吉的爱称),好好跟扎西哥哥学学,他的俄多打得特别准,那头不听话的阿戈牛的一只角没了就是扎西干的。”

  在克塔(牦牛绳编织架)旁忙活着的阿妈回眸一瞥看着父子俩开心地笑了,那对深情的黑眸子刚好移至眼角,一口白得发蓝的牙齿笑出的酒窝传达出特有的快活。那一瞬间,土尔吉觉得阿妈是熊朵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那一刻,女人的声音、女人的笑容、女人的体态、女人细腻的肌肤、女人撒尿的姿态,女人给婴儿喂奶的模样,总之,女人的一切都成为他好奇的诱惑点。

  真正引起他对男女有不同之处的比较是在出家头一年的夏初,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从帐篷绳上纹丝不动的玛尼旗就能直观地判断出,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吹拂。阿爸秋秋正带领一家人抓住牦牛换毛时机,动手将盖住新毛的旧毛剪下,在编织毛绳的木架上将牛毛捻成毛线,阿妈正抽空给他赶制俄多绳,这之前他成天在她的面前嚷着要一副俄多绳。

  正忙得满头大汗的阿妈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为他编织俄多绳,“拿去,这下该闭住你那鹦鹉一样的小嘴了吧!”阿妈递给他刚编好的俄多,为了让全家在冬季住上新的牛毛帐篷,她正赤裸着上身顶着头上爆烤的烈日辛勤地劳作。

  土尔吉不止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看见阿妈裸露着上半身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阿妈塔玛完全没有注意身边的孩子,而是盯住一寸一寸正在增加的毛线长度,她的双手不停地忙活着,额头上的汗珠汇集面颊和脖子上的汗珠一同朝下垂着的乳沟间流去,浸湿了脖子上挂着的作为护身符的圣物。从侧面看去,阳光将汗珠照得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随着她身体有节奏的律动,汗珠在乳房的弧线上或慢或快地朝下流动,这一刹那,土尔吉被女人胸部的曲线在阳光和绿色背景衬托下所产生的奇幻景象迷住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胸部,平坦如草原,性别异样的偶然发现像是让他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阿妈似乎从土尔吉好奇的眼神和摸胸部的动作看出了孩子的吃惊和困惑,她眯上一只眼笑着小声用调侃的口气说:“阿格,想喝阿妈的奶了是不,小牛犊,去,学抛俄多去。”说完便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土尔吉的好奇被阿妈看透了,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背对着阿妈练习抛俄多的技术,“小心,要像扎西那样抡圆了右臂将石头抛出,一定要抡圆了,不然要砸伤你自己。”阿妈不时用余光看着他,“你看,你抛俄多的动作很不协调,不像你的两个哥哥。孩子,你是做喇嘛的料,你阿爸和你舅舅,还有全家都希望你当喇嘛,这样的话就给全家争光了。”阿妈在无意中闲聊的同时也表达了全家的心愿。

  当土尔吉将俄多里的石头抛出去准确击中目标的整整一个夏天,阿妈塔玛已将用牛毛做的线织成宽七八寸、两头成年牦牛头尾相连那么长的褐子一片片地拼起来缝制成了可容纳十人住的黑帐篷。在搬进新帐篷设宴招待亲戚朋友的那天,阿爸一边在帐篷绳上挂玛尼旗的同时一边兴高采烈地打着酒嗝告诉客人说:“新帐篷一共用了一百六十斤牛毛,今年搬迁到河边的冬季牧场的更沙(冬窝子)就不会冷着过冬了。那顶旧帐篷都用了快十一年的时间了,千疮百孔的,像老狗的牙齿一样稀牙漏缝的,早该换了。不然的话,遇到雨雪天是‘帐篷外面落大雨,帐篷里面下小雨,燃料淋湿难举炊,站立坐卧无干土’。”阿爸借助酒兴的高兴话土尔吉至今都记得。

  疗伤的那段日子即便是被沦为扎洛,但家里人仍将土尔吉睡觉的毛毡放在帐篷的右上方距佛龛不远的位置,那是在一顶黑帐篷中最受尊敬的喇嘛或是长辈才能享用的位置。这样的礼遇恰恰引来了土尔吉的极度不安。深度冒犯佛规使他非常清楚自己今后的处境,一个扎洛被寺庙驱逐后,即便是回到家里也是不准进入黑帐篷的。由此可见,阿爸阿妈以及全家人待他是非常宽厚的,甚至违背了草原的传统,就像明明知道转白塔是沿着顺时针方向,可偏偏要逆时针;或是在女人经期时偏偏要与她有身体的接触;或是姑娘到了待嫁的年龄家里必须要给她戴上不论价值大小的耳环,可这家人宁愿她来世投生为一头驴,也不给她戴上耳环……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这种沉甸甸的爱背负着人为的不敬。

  土尔吉趴在垫子上一睡就是十天,阿爸用蘸有盐水的湿布为他擦洗了伤口后,用一层薄薄的酥油涂在伤口上;阿妈早上端来新鲜的牛奶,下午端来牛肉熬的夏科汤;晚饭端来他爱吃的吐巴(面块)。受到如此的关爱和温暖,土尔吉被爱融化了。他深切地体会到,阿爸阿妈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为一个臭名远扬的扎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种冒犯绒布寺和塔瓦部落规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寺庙和头人随时可以将这个家庭的财产全部没收,逐出本区域,使其倾家荡产。情节特别严重的要由部落头人聚众,邀请寺庙的大喇嘛念咒经,指定这户人家是魔鬼,甚至处以砍手、砍腿、挖眼、剥皮等酷刑。

  随着伤口的一天天愈合,这种巨大的不安也一天天加深,土尔吉心想,“这样下去我不是睁着眼睛把家人推向火坑吗?”在等到伤愈后能自行走出帐篷的那一刻他明白了,黑帐篷旁边的那顶人字形的白布帐篷就是家里特意为他而搭建的。

  家里人在接回他家时,铁棒喇嘛多吉扎西用十分轻蔑的眼光对秋秋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什么样的骚羊就会有什么样的骚羊羔,土尔吉成为扎洛,你当老子的也脱不了干系,这不仅是你们家的耻辱,也是你们部落的耻辱,更是绒布寺的耻辱,”说着便朝地上看了看,伸出一只脚在一堆布上踢了踢,说:“这是仁慈的丹贝活佛大发慈悲,赏给土尔吉离寺后的白布帐篷,他不配与尊崇佛规的人一起住在黑帐篷里。”

  铁棒喇嘛的话是这样说了,但家里人并没有照着他说的那样去做,而是恰恰相反。可见性格执拗的父亲对儿子的爱有多深,即便是他丢尽了全家的脸,全家仍然宽厚地接纳了他。

  疗伤的日子里,一句俗语反复在土尔吉脑中出现,“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现在可以倒过来这样说:“家不嫌儿贫,母不嫌儿穷。”

  无微不至的关照使土尔吉的伤口在渐渐地愈合,伤疤在开始发痒了,当他能够站立起来走到帐篷外透透气的那一刻,便主动卷起毛毡和氆氇走出了黑帐篷,朝那顶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白色人字形帐篷走去。“我必须尽快走出黑帐篷,尽快!我不能再连累全家人了。”滚滚的泪水除深深的感激之外,还更多地包含着远走他乡的谋划,“不能再待在塔瓦部落了,必须走。”

  钻出黑帐篷,看见阿爸正面向太阳盘腿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鞣着一块羊羔皮,地上丢着鞣过的七八张羔皮;阿妈像是刚从不远的地方拾牛粪回来,一堆新鲜的牛粪、背篼、背背篼的牛皮绳、拾粪的铲子撂在地上,两只灰雀正站在牛粪上用爪子不停地翻刨着。

  土尔吉本想避开他们直接去到白帐篷,想把某种难以启齿的尴尬避开,但又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步子,一种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情交织在一起。出于对长辈的礼貌,也是出于一种试探,看看家人在自己伤愈后如何对待一个扎洛,他抱着试一试的口吻问:“阿爸,阿妈,从今天起,我就到白帐篷去住了。”说话间他的眼光同阿爸阿妈的眼光交织在一起,但很快就不自在地把眼光移向远方的虚空,很快又低下头看着夹在腋下的毛毡,下意识地用毡靴的鞋尖去踢地上的草。他的踢腿惊动了两只灰雀,灰雀扑棱起翅膀向远处飞去。

  顺着灰雀飞走的方向望去,阳光照得他眼冒金花,他抬手将之放到眼眶的上方挡住强烈的阳光,看着灰雀消失在视线外。此刻,一种羡慕灰雀的想法在心中萌生,就像狱中的罪犯羡慕自由人那样,心在说:“飞吧,飞吧,飞得越远越好。要是自己也能像灰雀一样飞翔就好了,飞得越远越好,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自从回到家后,牧场那种熟悉的宁静使他的思想走进了闭关式的清净中,没有声音、没有尘埃、甚至没有光线(为了躲避某种尴尬,他几乎整日都闭上双眼),思考着在红墙内的得与失,思考的落脚点停留在同阿充阿婆的对话上。“善有善报”的因果关系真正让土尔吉大有了悟,透出一种超越的觉悟,只认为自己的错触及到寺规的底线,而这种触及在红墙外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原本可以化解的错误,恰恰因自己年轻聪明好学爱出风头得罪了某些嫉妒心极强的喇嘛,他们忌恨于心,早就期待甚至在暗地里诅咒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却重复了一则由日喀则传来的民间爱情故事《喇嘛唐白和白宗姑娘》,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被别人逮住了辫子,由此招致了灭顶之灾般的加害……

  在经历的回放处,记忆边缘的某些事情浮现出来了,比如那些与自己生活擦肩而过的事,或许是现实的处境逼着自己去寻找那些记忆边缘的故事。其中那位从峨眉山行游至绒布寺苦修《拙火定》的汉僧方慧,反复在记忆里走来走去,方慧在进入空智解脱合一过程中,因他的空和智都缺少专心的空灵,告败未果。临走时肚脐红肿得像含苞待放的桃花,他的面部抽搐着,难受地用手捂住肚子咬着牙对达杰彭措说:“哎呀,看来我的这副窘态印证了汉地的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为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现在的样子,只能照着对联的忠告去行事了。”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骑上马返回自己的修行地——峨眉山。

  看着这位带着疼痛远去的失意僧人,姿势像斜靠在空气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当时土尔吉还对他的定力表示怀疑。倒是方慧的对联听得土尔吉一头雾水,再看看达杰师父的神态,大概他也是一知半解,好在一直住在绒布寺的净缘用藏话将这副清代人何元晋写在新都宝光寺的对联翻译给了土尔吉听。

  如果不是招致悔名败誉的驱赶,土尔吉对这副对联的精妙含义的了悟还是肤浅的。苦修《拙火定》走火入魔的方慧师父捂住肚子龇牙咧嘴的样子给土尔吉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至今都还引他发笑。“是啊,……非法法也,……不了了之。这是多么高远的了悟啊!”他就是在那段人嫌狗不爱的环境里渐渐了悟这些高妙道理的。可绒布寺里的某些大喇嘛们却没有给他悔过归真的机会,他甚至还想,“丹贝活佛一定被蒙在鼓里,如果他知道了,会以一颗菩萨心来原谅我的过错的。”

  了悟使土尔吉内心逐渐脱离了压抑,心里滋生出一种难有的平静,甚至还心生快乐,挫折使他更加注重用意念去倾听内心发出的真实声音。但如何面对重新开始的世俗生活?成为当下十分恼人的尴尬。他咬咬牙,尴尬的泪水涌向心里,过去那种作为僧人的光环早已荡然无存。

  如何面对家人?这是土尔吉重新面对世俗的第一道坎,阿爸在听他说话的同时并没有停下活计,指甲缝里塞满了鞣皮子的酥油,继续鞣着羊羔皮,甚至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眼神里明显带有极大的埋怨和不屑,沉默表明了家中的权威者对他回归红尘的明确态度。家里人在传统的界定中无可抗拒地视土尔吉为扎洛,在广袤的熊朵草原,他为我们家丢尽了颜面。

  阿妈却显得有些激动,她伸直手臂用胳膊肘的内侧揩了揩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但依旧站在原地,完全不像女人看见僧人那样做出表示恭敬的样子,更没有像母亲疼爱孩子那样主动走过去帮助儿子拿卧具的表现,扎洛的坏名声像在空气里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墙,阻隔了母子天生的亲切感。极大的失望写在阿妈因操劳过度而过早衰老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但又被什么堵在了嘴里,终未说出,她迅速将头侧在一边,泪水大颗大颗地溢满脸颊,她完全忘记了满手的牛粪渣,想用手捂住哭声,双肩在痛苦中开始抽搐。

  “塔玛,再难过也没用了。俗话说得好,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吃屎的狗永远是吃屎的。”阿爸说了这句话坚定地俯下身去拾另外一张羔皮,连看都没看一眼土尔吉。阿妈看了看丈夫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二话没说地拾起背篼和拾粪的家什,朝远处的牛群走去,泪水像胶水一样把牛粪渣牢牢地黏在脸上。

  看见阿妈哭成泪人儿,土尔吉真想像过去那样替她擦掉泪水,然后说一大堆安慰她的话,而此时此刻,他不知怎么去使她消消气。眼下的身份像是皮肤上长了牛皮癣,或者像一个从饿鬼界钻出来的魔鬼,更像某种可怕的瘟疫,人人都想躲避,人人都在躲避,似乎就连他站立的地方,连空气中也充满了令众人厌恶的晦气。人到这个地步,有一种痛不欲生的孤寂。这就是他带着扎洛的身份初次遭遇世俗的冷落和不屑,就连家人也不例外。

  重新回到红尘中的一段时间以来,土尔吉已经具备以边缘人的角度来观察人的某些困惑和某些“智障”,初步结论是包括熊朵草原的整个草原还处在“天下事了犹未了”的状态或气氛之中,要达到汉僧方慧的“不了了之”的境界,那真是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的遥远。了悟既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全凭心性在一瞬间的顿悟。就像一个哑巴在高处看大地上迷失方向的盲人,左手边是悬崖,右手边是坦途,这种场景,所有人都会为盲人的迈步而担忧,但对于一个不能发声的哑巴而言,只能靠祈祷来希望上苍为盲人的生死助力了。

  秋秋对儿子土尔吉出此恶语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父亲的恶语非但没有刺痛儿子,相反这番贬低之语使土尔吉找到了心里的平衡和满足。

  “是啊!扎洛——吃屎的狗,吃屎的狗——扎洛,这个与吃屎狗的对等称呼不就是和下贱、被人看不起连在一起吗?难道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在佛教信众的心目里也像我一样吗?我内心敢与任何人打赌和辩论,仓央嘉措是一位足具大悲悯并散发出巨大爱心的圣人。他的真实在众多人心里,特别是在有学养的喇嘛和信众心灵深处,是一盏照亮人性的明灯。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没有借用权势作威作福,他的真实正是我终身尊崇的,特别是他的那首著名的情诗‘住在布达拉宫时,叫持名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时,叫浪子当桑汪波。’如此真实地写出了我内心的祈盼和情怀,尊者的出行轨迹和心境像是在讲述我的风流事,但我达不到尊者那样洒脱,这一点从尊者的诗句中充分彰显出来,‘夜里去会情人,早上落了大雪,脚印留在了雪上,保密又有何用。’单凭在敢爱并置佛规和红尘的流言飞语于不顾这一点上,尊者的勇气和浪漫就足以令我自叹弗如;另一方面有其特殊的原因,是因为尊者是黄教的最高精神领袖,而我呢,区区一个扎巴,无论在地位和气势上都无法与尊者相提并论。因此,我走的是欲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路径,既做喇嘛,又当风流郎。这种行为用俗话来解释叫做撒尿擤鼻涕——两头抓住,但逃不脱‘久走夜路必撞鬼’的魔障,终因纸包不住火而败露,落得如此下场。但依照尊者的故事我找到了开脱自己过失的最佳解药和心里安慰,暗自认为,男人热爱女人的事如出一辙,我同尊者的心灵是息息相通的。有这位尊者在这条失败的路上做路标,那些所谓的丑事都在暗地里彰显着奇异的光彩。”通过这番了悟土尔吉终于想通了。

  当喇嘛受人尊敬的日子结束了,但盲人走向悬崖的命运似乎在冥冥中受到了三宝的护佑。土尔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起了老达杰给他讲的关于乌龟和猴子的呼吸和行为,要像乌龟一样缓慢地呼缓慢地吸,而不是像猴子那样呼吸急促;乌龟做事沉稳心平气和,猴子做事浮躁急不可耐。由于两者的反差,乌龟比猴子的性命长多了。“嗯,做乌龟不做猴子。”在默想中他欣慰地朝白帐篷走去,决定以平和的心境去接受世俗的冷眼和歧视。

  在距白帐篷两步远的地方,重叠着五个由大至小的巴掌厚的椭圆形石头,像竖立着的一个小塔,这是土尔吉的父亲垒起的。在熊朵草原一带,在家门口垒起石头是表达风俗习惯的特殊提醒,它告诉外人不要靠近,暗示里面充满了不祥的晦气,要么是女人在里面生小孩,要么是撞见魔鬼沾了晦气的奄奄一息的重病之人。很明显,家人的用意就是让凡是途经白帐篷的路人都知道,白帐篷里住着一个扎洛土尔吉,大家要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

  土尔吉掀开白帐篷的门帘,里面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的悲凉景象恰恰相反。这使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原本以为帐篷里空无一物,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阳间地狱”,仅仅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个赎罪的无人过问的世间小丑的避难之地,一个人人都可以啐沫怒骂的恶魔场所。刚好相反,帐篷内早有人安排妥当,“毫无疑问是阿妈已经收拾好了这一切。”他环顾的同时肯定了这一猜测。睡觉的地方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铅灰色石片,熊朵草原称这种石片为“风片石”,它很薄,要到很远的朗姆山才能运回这种石片,它是刻经文的最好石料,铺上它也是牧人防潮不患风湿关节病的最佳办法,是上宾的礼遇。顿时,土尔吉的脑海里浮出阿妈跪伏在草地上为他铺床的身影。

  土尔吉知道熊朵草原的牧人进入中老年很少没有患风湿病的,从他们一瘸一拐的走路步态就知道是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长年累月劳作招来的病疾,大部分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得不借助拐杖支撑着下半辈子,但他们的乐观生活态度与关节疼痛却成反比。他们的生活态度中,认为快乐和疼痛是与生俱来的,就如喝茶和撒尿,疼痛归疼痛,乐观归乐观,不要因为疼痛就吓得忘记了乐观。因此,有时尽管他们痛得龇牙咧嘴的,但别人仍能看见他们在疼痛里挤出快乐而从容的笑容,外界很少能分辨出他们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究竟是痛还是快乐,在他们的眼神中很少流露出抱怨的神态,向善支撑着对自然、神和不可知的生命奥妙的深深敬畏。

  对此,汉僧净缘颇有心得,他曾经就达杰彭措的老寒腿发表过自己的感慨,他告诉土尔吉:“我回到报国寺,就有一大堆师兄师弟好奇地围拢过来问我藏地感受,我说,要真正了解和体会藏地,首先要在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去体会什么是高山反应。当我气喘吁吁头昏脑涨,披着厚厚的棉衣冻得体内的血液、唾液、尿液,甚至男人的精液都要结冰的时候,老寒腿达杰彭措还能带头叫徒弟跳寺庙的羌姆,随着紧锣密鼓的鼓钹的渲染,僧人的舞动节奏加快,他们在冰天雪地中是那样的热情奔放,踏地为歌,汗洒雪原,让我懂得生命是如此的灿烂,藏人在海拔如此高的高原上用生命与寒冷抗争、与饥饿抗争,他们的乐观是超常的。正因为有这种乐观的生命态度,他们才能创造出顶天立地的生命文化。”

  土尔吉被净缘的话感动得有些不能自持,激动地问:“他们听后有什么反应呢?”

  “那还用问,他们都张着大嘴傻乎乎地望着我,把我到藏地的修行视为英雄壮举。”

  风湿病像魔鬼一样侵扰每一位牧人,自然对阿妈塔玛也不例外,她铺床的身影在土尔吉的记忆里一个接一个地展现着。幻象中他看见她老人家双膝跪在地上,借助一只手的支撑,形成三个支撑点使自己保持平衡,然后腾出一只手缓慢地将“风片石”一片片地铺成一个能睡下一人的长方形。她铺床的身影化为一种语言仿佛在对他说,“孩子,事到如今,阿妈也不怨你了,阿爸怨你的那句气话,‘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阿妈也不同意,阿妈认为,草原上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何况这不是你一人能做得了的事,就像一首古老的歌里唱到的,如果没有太阳,雪山是流不出清泉的;如果没有春雨,草原是长不出绿草的;如果没有男人,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在阿妈的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阿妈原谅你的过失。如果你不是喇嘛,这也就算不上错了。你阿爸睡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睡过许多的女人了。熊朵草原上的许多部落,包括我们塔瓦部落的男人,都有睡上二十个女人就烧一条裤子的习俗,这在男人堆里是一种炫耀。你是阿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佛的故事中有佛祖为了拯救生灵,以身饲虎的故事。”

  “亲爱的阿妈,这番话是你老人家的肺腑之言?还是幻觉中神的开示?请你告诉我?因为这番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说、敢说的。”他将脸久久地贴在门前一根支撑帐篷的木杆上,努力感受阿妈铺床时的母爱之情。木杆稳稳地挺立着,透出某种无声的沉稳。土尔吉用双手握住木杆轻微用力摇了摇,整个帐篷也轻微地抖动起来,但丝毫没有撼动木杆的沉稳。稳稳支撑的木杆就像是父母的捎话使者一样似乎在提醒他,父母是靠得住的。他从那句“打是心疼骂是爱”的俗语里找到了父母的温情,不觉中感激的泪水顺着木杆往下流。

  那一刻,土尔吉忘情地用嘴贴在木杆上,说:“阿妈,你有度母一样的慈悲心。”这句发自心底的感激之语,如果没有刚才阿爸的一番恶语和阿妈形同路人的表情,随后又目睹帐篷经他们耐心布置后的强烈对比,他不会如此透彻地体验到阿爸阿妈的良苦用心,一种浓密的爱意充斥在白色帐篷的每一个角落。全家人表面上要向整个部落表明,他们是如何用睥睨的眼光对待一个扎洛的,而在暗地里却是加倍地关爱自己的骨肉。“阿爸阿妈,我曲解你们的良苦用心了啊!”土尔吉抬头直视着木杆说。

  在屁股上的血疤逐渐开始发痒的日子里,土尔吉整天无所事事。为了表达对阿爸阿妈在疗伤期间无微不至的关怀之情,他常常在阳光照到白色帐篷的时候唱那首贡觉措教他唱的一首赞美歌,歌中唱道:“天空中的星星说,对我有恩情的很多,但恩情最多的是太阳;草原上的牧人说,对我有恩情的人很多,但恩情最大的是父母;在漂亮的姑娘里,对我有意思的很多,但我最爱的却只有一个……”

  歌声每至结尾处就会产生出一种百感交集的滋味,贡觉措的无数个影子就会在歌声的召唤下翩然而至,他便联想起与情人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因此,歌声在最为抒情的音域里是那样的如泣如诉,情真意切,情人的身姿在歌声里舞动着,那双痴情的眼神勾魂似的再次使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透过帐篷的缝隙他无意中瞥见在远处忙活着的阿妈听到他的歌声而泪流绵绵,像天边移动的云团降下的雨露不忍心打湿羊群的背那样,无可奈何。

  “阿妈,你真是一个有着菩萨般善心的好人啊。”这句话原本是跟随丹贝大活佛救济熊朵草原的灾民时,土尔吉常常目睹牧人在顶礼膜拜的同时嘴里常说的感谢语。丹贝活佛以菩萨般的心肠将善男信女布施给寺庙的钱粮拿来赈济灾民,同时替灾民作法祈福消灾。他的善举在此情此景里,被土尔吉移植在了阿妈的身上,在进入白色帐篷后意外获得的温暖使他犹如受灾的牧人一样,情不自禁地感谢自己的施主阿爸阿妈来。

  感谢阿妈的歌声久久回荡在小小的白色帐篷里,歌声过后,脑海里阿妈跪伏在草地上铺床的身影和她的说话声一同消失了,剩下的是他久久凝视着这空空荡荡的帐篷,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在观想中尽量延长阿妈那些无微不至的爱。

  当他再次凝神聚焦帐篷透光的白色和白色中略带黑色的线缝的时候,滚烫的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哗哗哗地滚出眼眶,瀑布一样倾泻在草地上,这是幸福的泪水,也是悔恨的泪水,幸福自不待言,悔恨油然而生。他埋下头用愤怒的双眼盯住自己下身的根器破口大骂:“罪孽啊罪孽,你这个毁掉了一切的恶魔!我要宰了你!”与此同时,情人撒尿的部位像一个幸福的魔窟在他的体内舞蹈着,他感到下半身的血液冲刷着一种用无数根缰绳都拉不住的快活。

  悔恨交加的情绪被热血和愤怒拧成一股挡不住的力量,如果当时在帐篷的什么地方看见一把刀或绳子,土尔吉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阉割或勒死那可恨的玩意儿,以了却鸡飞蛋打的隐恨。当他直视自己的男根并握成拳头准备动手的时候,时间却凝固了,未动手却先有疼痛感的男根像在对拳头苦苦哀求,自己对自己下手的动作在停留数秒后,空前的滑稽感很快使他破涕为笑,哈哈哈哈哈,他埋下头竟看到自己的男根被自己的怒吼和拳头吓得缩小了一大截,软绵绵地躲在黑色的草丛间像一个缩头乌龟。此时,他再次大笑起来,莫名其妙地将恨转化成了爱。

  土尔吉一会儿带有哭腔的唱歌,一会儿突然蹦出的大笑使家里的人茫然不知所措,家人都以为他一定是接受不了这一现实——疯了。

  无法阻隔的往事源源不断地从记忆里蹦出,那是为了排遣孤独去寻找从前熟悉的一切所带来的短暂安慰,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他将毫无经验地面对未知,对此充满了莫名的好奇和惧怕的双重心理。记得从他开始记事的那一个春末,冰凉的空气中飘飞着细密的雪花,阿妈替他翻卷下羊皮袄的袖口,将手捂在羊毛里,用心疼孩子的表情看着他说:“阿格,跟阿爸去放牧,千万不要走出阿爸的视线,不然的话,被狼叼走了你阿爸是看不见的。”

  阿妈带有吓唬的叮嘱不但没有借助狼的形象吓唬住他,相反增强了他想看见狼的好奇心,虽然怀有对狼吃人的血淋淋的深度惧怕,但童真的单纯在幻想着奇迹的出现,幻想着狼也许会笑着向他打招呼或问好。

  后来的某一天,在一次随领经师达杰去一户头人家念诵《吉祥经》时,领经师因风湿病发作迈不开腿,便委托他带领一群扎巴前去,临行前领读师叮嘱说:“土尔吉,你已长大成人了,长得眉清目秀的,很是讨人喜欢,特别是讨那些小姑娘的喜欢。诵经的事你能承担,但你一定要回避女人投来的眼神,黄教喇嘛与女人是绝对无缘的,如果犯戒,那是要下地狱的。”

  达杰彭措的提醒同阿妈的提醒犹如一个藏洋两个面,恰恰这掏心掏肺的提醒非但没获得预期的效果,反而引来了他对女人极大的好奇。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被阳光烧红的云彩罩在高尔山山峰的上空,橘红色的艳丽,为十分注重自然征兆的藏人在心理上铺垫了无比吉祥的喜庆色彩,年轻人在老人的眼神和赞叹声中找到了吉祥的瑞气,一对沐浴着阳光和有菩萨助威的新婚夫妇将获得神的特别保佑。

  当土尔吉轻松地从丹田运气将《吉祥经》的颂词——“拉玛拉加送切,根堆拉加送切,曲拉加送切……”送出喉头时,这个被天意命定的缘分瞬间,达杰彭措叫他回避的妩媚身姿出现了,如同巫师预见的天狗吃月的景象,从此闯入了他的视线,他的生活。

  贡觉措,像传说里说的阳光中的雷声,带着令人销魂的眼神含情脉脉地同土尔吉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顷刻间,两人的心灵碰出的火花绽放出无数道金光,把两人的红尘情缘缠绕在一起,像蝴蝶遇到了花儿,金鹿遇到了青草,鱼儿遇到了清波,鸟儿遇到了树林,那是无法挽回的生命冲动,犹如雨雪终究要落在大地,太阳终究要穿云破雾照亮人间。贡觉措的出现和儿时土尔吉希望见到狼的出现一样,极大地怂恿着他的好奇心,好奇带给他的是惊奇、刺激、神往、不惜性命,快马踏向悬崖已收不住缰绳了。

  用巫师在月光爬上房顶时的说法:土尔吉一定是在盛夏偷看了毒蜘蛛的交配,着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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