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对色彩和线条尤为敏感的土尔吉曾在绒布寺里,在达杰彭措的教导下对寺庙壁画和做酥油花的技法颇有感悟。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握住画笔就有一种尽情涂抹的冲动。老达杰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贴身感觉,甚至他身体的温度和在耳边呼吸的气息都尤为清晰。遗憾的是,绒布寺没有专门的绘画师,达杰彭措和其他几个老喇嘛也只能在绘画师按造像尺度勾勒的单色轮廓线上填充色彩。而土尔吉完全凭借自己的悟性,在殿墙上画下惟妙惟肖的佛、菩萨、护法、罗刹、魔鬼、金刚杵、曼陀罗、方格图案,以及图案中的那些卷草、旋花、云纹、水波、龙凤、鹤鹿、虎豹、飞鸟,并得到了专职画师的肯定。
使他在绘画上有较快的进步是在六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天,达杰带着他去新建的岭嘎寺画壁画,以便用绘画所得的布施为绒布寺的宗喀巴塑像重镀金身。在岭嘎寺土尔吉有缘得到了藏地著名画师尼玛土登的点拨,并有幸目睹画师在一位上师的僧衣上绘画的情形。目睹这一罕见的趣事令土尔吉咋舌不已,他几乎一眼不眨地看着画师将研碎的金粉、银粉、珍珠粉和藏红花粉调和在一起,听见画师对他说:“记住,在制作某一件重要的雕塑和绘画前,必须在头脑里通过观修祈请智慧之神文殊菩萨,在神灵进入你的体内后,才能进行制作。”
土尔吉一字不漏地记住了所有的口授,包括八种提康(成套的造像尺度)。与画师的朝夕相处使他较为全面地了解到藏地绘画有三大流派——门派、钦派和嘎派。最使土尔吉难以忘怀的是,大师挂在胸前的那副老花眼镜,为了方便起见,大师在镜架上系了一根银链。当大师戴上眼镜的时候,那根悬吊在两鬓旁边的银链同双鬓的白色毛发及白色眉毛形成一种特有的气质和美感,有一种典藏的经文突然说话的神韵。在他看来,这位目慈眉善说话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的大师就是一本本活着的《时轮密》《四吉祥密》……大师常常总结性地对周围听他授艺的弟子说,山南一带的画风,手法极为细腻,色相也十分复杂;后藏一带的画风,用色鲜艳,尤以黄色较为突出;而前藏拉萨一带的画风,用色偏重高贵淡雅。
奇怪的是土尔吉对寺庙壁画的严谨、技法的规范、注重历史或传统等题材的承传并不热衷,这一点大师曾无意间发表过对他的简单评价,认为达杰彭措最得意的弟子土尔吉的长处就在于能将这些技法和特点适时地领会,并且可以化为自己的表达。虽然这种表达有悖于传统题材的章法和规定,但多少带点更敦群陪的神韵。如果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在绘画上有大成就。同时,大师也流露出某种遗憾的神态和不安,那就是达杰彭措画技的笨拙,师高弟子强的传统在土尔吉和达杰间没有得到印证。大师的这个神态被敏感的土尔吉捕捉到了,读懂了,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表达这个眼神,就是达杰彭措的画技尚欠火候。但仅仅因为这一点遗憾是无法动摇土尔吉对达杰深厚的情感的。
正如大师说土尔吉有大画家更敦群陪的影子,他对密宗一类的绘画的确表现得入木三分,诸如画时轮金刚、胜乐金刚、吉祥喜金刚、欢喜佛……这类与女性身体紧密相关的的题材他都极为擅长,但这些都是他隐藏在心底的连观想的本尊都不敢告知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着土尔吉对女人身体的无限遐想。他尤其认为农区和牧区女人背水的姿态十分优雅,翘臀凸胸,特别是那些身材匀称、腰细、胸突、臀宽、披发过腰的少女,她们更像壁画上那些举肩拨琴反弹琵琶的妙音仙女。如果在劳作或舞动中允许她们露出雪白肌肤的腰部,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像自己一样有种想从她们的肚脐进入去探寻女人一切的冲动。这种因对女性的遐想而引来的身心快乐,在逐渐成熟的身体上有增无减。
自土尔吉第一次遗精获得隐秘快感以来,女性一直对他有一种勾魂宕魄般的吸引,他不止一次地在用笔勾描观音菩萨、佛顶尊胜母、白度母或绿度母的臀部线条和大腿根部的三线交汇处时,握笔的手就不听使唤地停下了,意念停止了笔尖的写意开始集中冥想,冥想中那些公牛公羊骑着母牛母羊交媾的场面代替了画笔的运动,而男人和女人交媾的姿态也是牛羊那样的么?土尔吉当时无法证实,恰好欢喜佛大威德金刚单体和胜乐金刚双体的乐空双运的绘画和塑像帮助他破译了他对男女之事的猜想。
每每这时,在土尔吉的脑海里,长有九头、三十四臂、十六只脚的大威德金刚拥抱着裸体的明妃——洛浪扎娃,此时就不再是泥塑的雕像了,而是被他的冥想变成了一个活体。只见大威德金刚头顶无量寿佛,燃烧出炽热的火焰,那只拿着的戛巴拉(盛血的头盖骨碗)被头顶的火焰照得通红,身体释放出蓝色、黄色的光,被踩在脚下的牛似乎嗅出了某种激荡的快乐,发出阵阵舒坦的低吟。这种低吟从耳道挠痒痒似的传入土尔吉的心里,化为奔流不息的热血涌向全身,最终这股涌向脑部的痒血在眼底碎成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这道道白光逐渐化为水一样的液体,从生命的源头流出,这箭一般奔流的液体使全身的舒坦达到极致,他,几乎快要窒息在这欢乐中。
每一次冥想都以杂乱无章的图景梦幻般地掠过,他便在不能自持的癫狂状态中看见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像怒目瞪眼的马头明王直视着他咆哮。顷刻,马头明王幻化为上千只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熊熊的火光拨去层层袈裟,使他赤裸裸的身体无地自容,他捂住下身拼命地奔跑,熊熊的光焰追逐着,喊道:“下地狱吧,八大寒林都不留你。”一阵狂奔,那些掌管八大寒林的尸陀林主却将骷髅般的身体背对着他视而不见。他逐渐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这时,戒律条文中犯淫的惩戒条款逐行从记忆里流出,同时看见观修的本尊在不停地向他啐口水,“呸!呸!呸!”冰凉的唾液再一次结束了他冥想时关于兽性、人性、神性的精神搏斗。
这一过程于土尔吉而言,就像伤口快要结疤时难忍的瘙痒,不挠呢,痒得难受,挠呢,又怕再次流血化脓。痛和痒成为他这位初级喇嘛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心结。他感到能探视自己心灵的那双眼睛,正置于僧界和俗界的边缘,观看着欲和戒欲的格吞,而这个拔河比赛终于在他进入绒布寺的第七年,也就是十六岁的那年,像一粒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灵深处。从此,肉体和精神的搏斗在绛红色的大墙里,无人知晓地发生在了他这位小扎巴观想外的现实生活中。
四年的时间转瞬而逝,这粒深埋在心灵里的种子在心魔拨弄欲望的呵护下,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最终,那道令骨血酥软的白光在他受比丘戒第三个月黄昏后的一天倾泻而下。来不及半点思考,滚热的欲望冲破戒律的樊篱,本能地掀开了少女的裙摆,熊朵草原大名鼎鼎的欧珠头人的女儿——贡觉措,两人在朝朝暮暮的期盼中,终于快乐地躺在了软绵绵的草地上,两位正值青春期的男女,身体赤裸裸蛇状般地缠在一起。
挂在天上的月牙用皱着眉头的眼睛长久注视着他俩,还有在草丛里看稀奇的贡觉措的小狗,还有被快乐压在身下的车轴草和狼毒花,无一不目睹了对自然界的俗人最为平常而对神界的僧人又最不平常的一幕。也许在那最为平常和最为不平常的时刻,草地上的狼、旱獭、狐狸们没有一个不埋下头坏笑着离开他们,它们知道他俩也像它们一样在快活地繁殖着后代。
土尔吉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无风的黄昏,那一年,他刚好满十九岁,土狗年七月二十三,这个在绒布寺备受高僧们看好的有望考取然那巴学位的青年扎巴,就这样掉进了极大地冒犯戒律的女人陷阱。
那是让绒布寺蒙羞的日子,雾霭遮蔽了阳光,月亮躲进了阴云。
寺庙在空前的大辱期间表面仍然若无其事地接纳信众添灯进香,但他的淫乱之事就像纸永远包不住火一样,在熊朵草原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传开。在信众徒永远遵从佛的目光中,无数虔诚的信众向绒布寺投来了疑惑的眼神,他们或三三两两低头在寺庙的廊柱间,或并排坐在寺庙外的墙根下,表情严肃而诡秘地交头接耳,整个熊朵草原像蔓延着瘟疫一般,阴冷、压抑、令人窒息。
在那一段使寺庙蒙羞的日子里,所有转经的信众都多了一份怪异的眼神,都想借此机会看看土尔吉是否还在打坐诵经。信众的好奇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这股气场成为一种尺度考验着寺规的严肃性。
护法殿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信众。有身份进入堪布会议厅的成员们透过二楼的窗户目睹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这场面就像绒布寺十二年一度的大法会那样热闹,但今日的“热闹”在所有大喇嘛的心里是如此的凄凉,如此地蒙羞,像雨天的迷雾。
至此,绒布寺分两处议论“土尔吉触犯淫戒”的事件,一处是堪布会议厅,眼下正在激烈讨论惩处的力度;一处是护法殿的周围。
信众怪异的眼神,对于很少站在绒布寺楼顶的丹贝活佛而言当然是心知肚明。当他抬头凝望眼前的经幢时,感到法轮在反转,金羊在吐出秽物,“不行,是到了处置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的时候了。再拖就难以服众了。”活佛手里的佛珠听见了他迫于无奈的内心告白。
铁棒喇嘛多吉扎西理了理上嘴唇茂密而油腻的八字胡,鼓起微凸的大眼睛在议事厅扫了一圈,用脑袋摇晃而不是用手清点着人数,清点完毕后便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丹贝活佛打坐的身边,躬身在活佛耳边嘀咕了一阵,活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随后,在铁棒喇嘛的提议下,绒布寺召开了处置土尔吉和达杰师父的会议。
议事厅格外地安静,大喇嘛们的表情都格外地异样,既不像过节那么轻松,也不像为亡灵超度那么沉重,似乎介于轻松和沉重之间。一些看似轻松的脸上还微微浮出某种世俗的兴奋,原因是讨论的议题直接与男女性事有关,这由生理引起的兴奋就在所难免了;一些看似沉重的则板着脸,表现出某种丢人的愤怒。但因性事而联想的男女相拥的幻象不同程度地在每位喇嘛头脑里时而浮出时而隐退,隐退——浮出——浮出——隐退交替呈现。无可回避的是,在场的每一位高僧都知道,自己也是在轮回中曾借助于这一幻象的另一半而来到人间的,无一不是这一过程的亲历者,因此,憎恨、厌恶、理解、同情在各自的心里,像男女相拥的幻象那样交叉、搏斗在一起。异样的表情才真正是轻松和沉重节点处最为真实的写照——尴尬,即所到者们的面部表情均显露出某种无可指责的被动。
尴尬的氛围在长时间的沉闷中持续着,像平庸的大海有时缺少应有的微澜。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都更愿意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欲言又止。要大喇嘛们在议事厅这个聚众探讨佛理的庄重场合讨论与女人身体有关的事,的确难为了众高僧。众高僧静静地候在丹贝活佛的周围,不时偷眼观望丹贝活佛的表情。整个气氛憋闷而压抑,就连佛龛上礼佛的酥油灯都窒息般地摇曳着火苗,似乎在摇摇晃晃中表达着对丑闻的不满。
像含羞草一样耷拉着头偷偷站在角落里的达杰彭措,心情格外的沉重,甚至感到绝望和寒心。他对在场的大喇嘛们感到失望,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同他说心里话的朋友,此时嘴巴上都像贴了封条一样闭声闭气。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在众高僧的眼里,自己居然也成了土尔吉,好像是他干了那桩丑事一般,像是在审判一个教唆犯。他心想,这丑事如果不被兴师动众地喧闹出来,也就像草原上呼啸而过的疾风,过了,也就平静了。也许绒布寺过于平静了,让一些好事者借故掀起了波澜,看那些在平日里个个夸赞土尔吉在佛法上有金子般前程的喇嘛们,说变脸就突然变了脸。一眨眼后,土尔吉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沙子,靴底的刺,等会儿,也许他们会赌咒发誓为了寺规,要像捏死虱子那样捏死土尔吉。”
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议事厅依旧“无声无息平静无风”。老态龙钟的卓切大喇嘛心想,今日之事给丹贝活佛出了一道难题,原本是一件小事,从寺规戒律上讲,他不宣布严惩土尔吉就难以治众,但这娃娃在众僧的眼里,聪明好学,每日早、中、晚的读经,他的声音最清晰、最洪亮,韵调沉重宏朗,在佛法的专修上,凭借他日益凸显的慧根,一定会前途无量。尤其是看见达杰彭措痛在心尖上的表情实在目不忍睹,这娃娃要是被逐出寺庙,太可惜了。眼下犯难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而是丹贝啦。卓切大喇嘛微微撇嘴一笑,笑容摆明了自己的判断,谁来处理这事都会觉得是一件忍痛割爱的事。他过于肥胖的身体站得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用力地眨了眨干涩的老花眼,提醒似的干咳了一声。
丹贝活佛盘腿打坐在卡垫上,表情阴沉地耷拉着眼皮,似看非看的眼神游离在十指交叉的双手间,两个拇指重叠地不停转动,仿佛想从滚动的拇指间找到如何处置的答案。除丹贝活佛外,其余的高僧正如卓切大喇嘛料定的那样要按最严厉的寺规来惩治土尔吉。
平素一向诙谐的卓切喇嘛的咳嗽声引出了巴巴堪布终于按捺不住的一番话,他一边查找经律条文一边说:“大逆不道啊!就连地位低下的铁匠都会认为,犯了淫戒的喇嘛走过的草地,牧草都会枯萎;跨过的河流,水都不能再喝;他的影子碰到谁的身体,谁都会大病不起;这种人即使是死了,也不能送上天葬台;他和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是畸形,会是痴呆,会长尾巴,会……”巴巴堪布嘶哑的比喻在议会厅回荡,他打破了极为冗长的沉闷,像鞭炮的引火线点燃了接下来一连串的“炸裂声”。
“巴巴堪布说得好啊,他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身材高大而魁梧的铁棒喇嘛多吉扎西随声附和,顺势用左手拉了拉披在右肩上的袈裟,用显示铁棒喇嘛权力的语气大声嚷道:“谚语说,鸟飞得再高也要留下影子,盗贼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只有乌鸦才无树不歇,只有雪猪才无草不吃。依我看,对于土尔吉的处置,首先是逐出绒布寺。为了借此严以寺规,显示绒布寺的威严,我建议,在护法殿内对土尔吉师徒施以鞭刑。”他说话时的八字胡向上一翘一翘的,胡尖几乎触到了脸蛋,仿佛在支持自己的高见。稍事停顿,意思是想听听众僧对自己的建议有没有异议,场内依旧鸦雀无声。他立即从这种平静中找到了支持,便提高嗓门说:“哼哼,俗话说,康巴人的耳朵长在屁股上,不打是不听话的。对触犯寺规的土尔吉,应当众宣布其违反戒律,脱去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戴上高帽,高帽的两边贴上黑底的废经文,通知全寺僧众和熊朵草原的牧人前来观看,以示寺规的严律,然后再当众宣布,将土尔吉逐出寺庙。”在提议结束的时候,多吉扎西用轻蔑的眼光落在达杰彭措的脸上。
卓切喇嘛再一次惬意地笑了,不过笑得非常隐蔽,有点像姑娘初次见到情人的那种笑,笑不露齿,他几乎将自己过于肥胖的身体全压在了支撑自己的拐杖上,心想,如果我是巴巴堪布或是铁棒喇嘛我也会这样的,寺规就是寺规。他表情凝重地点头附和。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看了看情绪最爱激动的莫郎大喇嘛。
不出卓切喇嘛所料,只见莫郎时不时地握拳挥动袒露的右臂,像在跟别人比试谁的肌肉发达一样,极力赞同巴巴和多吉扎西的意见,拉长的瘦脸表达出深度的愤怒。平日习性温和的洛嘎大喇嘛也连连低声要求严惩土尔吉,不过声音显得有些勉强。
多吉扎西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水里的石子,激起了阵阵浪花,议事厅的整个氛围里,此时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愤怒。
这场面突然使卓切联想到寺庙进门右侧壁画上的辩经图,那是他们五十年前当小扎巴时他和达杰彭措几个完成的。他想到了土尔吉的领经师达杰彭措,他的眼睛终于在屋里的角落处搜寻到了达杰彭措,老头可怜巴巴地低头认罪的样子实在可怜,卓切心里空前地难受。
“达热(好),找到了,菩萨,多吉扎西的话是有依据的。”巴巴瞪着的小眼睛为之一亮,食指在对逐行经文的扫描中停在一行戒律的条款上。众僧不约而同地将头碰在一起,像饥渴的牛群突然发现了水塘,迅速将头凑近巴巴手里拿着的条款上,想尽快看到可以用来惩戒土尔吉的最严酷的刑律,以之来洗尽绒布寺建寺七百多年来最为耻辱的一页。
不多时,众高僧围住巴巴堪布的圈子散开了,他们似乎在长条形的法律经文上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然后纷纷将目光转向丹贝活佛,听他最后的仲裁。
静静的议事大厅里,酥油灯因众僧散开时所带来的空气流动而发出吱吱的响声,灯窝里的油珠微微四溅,火苗散发出金亮的光照在活佛的额头上闪烁摇摆,仿佛折射出这位以慈悲为怀的活佛此刻迷乱的心境。众高僧纹丝不动地静候着,像护法殿里的诸神。
良久,活佛停止了拇指尖似如法轮的转动,抬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目光在四周搜索,随后慢慢地将目光投在达杰彭措的身上,用低沉的声音对达杰彭措说:“土尔吉作为绒布寺里的一名喇嘛,既然做出了严重违反寺规的丑事,我看,此事已既成事实,我还是引用一句谚语来表明我作为一寺之主的态度,‘自己的身子和嘴做的事,身子应该承担’。”声音以极强的穿透力在议事厅回荡,活佛有意将话停顿下来。
听到丹贝活佛引用的谚语,一直微微躬着背的达杰彭措身子一震,明白活佛已为这件丑事下了结论,确认做任何的检讨和哀求都毫无意义。达杰彭措便低下头向丹贝活佛深鞠一躬,代表自己也代表土尔吉默认了处置。
“我看,达杰彭措,你出家大半辈子了,你该知道,学法要想获得成就要具备这些条件:一是信为善源功德母,必须具备坚定正确的信念;二是求师为入道之门,尊师为成就之本,要寻找投靠一位品学兼优的上师,依法敬奉求学,严格遵守上师的教导;三是守戒守誓是获得成就之本,要严守戒律誓言,把守戒守誓当做修法者的第一生命;四是成功来源于精进,要有勤学苦练、奋斗不息的毅力和决心。”
丹贝活佛的这番话引来众高僧频频点头,活佛接着说:“具备上述四条,学修必获成就,达杰,在这点上,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那是,那是,我愿意接受寺庙最严厉的惩罚。”达杰彭措平伸右臂低声回着活佛的话。年届六旬的他压低身体的重心,使原本躬着的背更加弯曲,摇摇欲倒的姿势不得不让旁边的生根喇嘛伸臂搀扶,那刻满岁月皱纹的古铜色额头和鼻尖不停地渗出汗液。说完随手用披在右肩上袈裟的一角顺着额头一直抹到下巴,想用力揩掉满脸羞愧的汗水。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达杰老头留的寸头完全变白,让丹贝活佛看了也心生怜悯,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听达杰把话说完。老头接着说:“土尔吉不轨行为正如谚语所说,獐子没有套住不说,连套索也不见了。我这套索的力量太小了呀,他对于欲乐的欢愉,就像喝了盐水一般,越渴越难以节制,这打屁都不晓得臭的毛孩子,唉!都怪我啊!”说到心痛之处老达杰自责的声音开始哽咽了,数道眼角纹紧密地汇集在一起,干巴巴的老泪刚流到脸颊就被深深的皱纹吞噬了,像季节河分流的小溪流入了广袤的沙漠,顷刻之间便变得无影无踪。
整个议事厅除了铁棒喇嘛多吉扎西板起恼羞成怒的脸外,其余的人无一不向达杰老头投来同情的目光。
“整个绒布寺众所周知,土尔吉读经的进步最快是有目共睹的。每天必读的八大经文中,《金刚经》,《度亡经》,《槃若八千颂》,还有《莲花大师本经》,他已经倒背如流。”达杰老头充满爱怜的倾诉没有受到在场任何人的阻止,他便继续说:“俗话说,乌鸦洗不白,石头煮不烂。我不想为土尔吉干的蠢事辩驳,但谚语又说,老人丢失了儿子,就像秃鹰折断了翅膀。我知道引用这个谚语是寺规所不能接受的,但土尔吉从九岁入寺起,已经跟随我十年了,给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吧。谚语还说,没有渗不倒的土墙,没有泡不软的牛皮。”达杰老头的话再次被十年堆积的情感拥堵在喉头,哽咽代替了倾诉,泪水打断了回忆。
“哎,达杰啦,谚语还说,河水没有人牵它的鼻子,它会自己流走。”生根喇嘛同情的安慰使达杰在空前的羞耻中找到了一丝慰藉,但生根喇嘛同时又说:“谚语还说,不要说驴,它是骡子的父亲;不要说黄牛,它是犏牛的爸爸。这一点,达杰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他的话引来了议事厅里众僧的热议。
一时间整个议事厅沸沸扬扬,但总的态度是要严惩土尔吉,至于对达杰彭措的处罚,众人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众僧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丹贝活佛的脸上。
议事厅突然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这气氛显然是在提醒丹贝活佛该他打总结了,他微微挪动了一下屁股调整好坐姿,语调平和地说:“今天的议事会,大家都在借用谚语发表自己的看法,说明大家对经文以外的俗世还是明了的。”丹贝活佛的出语显得轻松,轻松的语气极大地消减了几位高僧来势凶猛的提议,明显让他们充满愤怒的拳头打在了沙堆里。
众高僧面面相觑,想用沉默探就活佛的语气。稍事停顿,丹贝活佛又说:“佛引导我们普度众生,度众要以慈悲为怀,我看这样好了,土尔吉被开除寺庙是毫无疑问的,开除前,为了达到劝诫众僧的目的,令其脱去背心、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按寺规,戴上贴有黑底废经文的高帽示众,只通知全体僧人在大殿的院坝前来观看,然后在护法殿内……”
丹贝活佛的果断裁决让达杰彭措无以辩驳,心想:“还有什么辩驳的余地呢?活佛的话,犹如高山上朝下翻滚的石头,谁又敢顶回去呢?认了吧!”
裁决后的第二天清晨,土尔吉正做着自己与贡觉措私奔的梦,梦境里他俩正手拉手地蹚过一条天水相连的河流。河,越蹚越宽,水,越走越深,就在河水齐胸快要淹至头顶直呼救命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喊叫破碎了他的噩梦。睁开眼睛,十几只脚的腿肚子前前后后地横陈在他的视线里。迷糊中他慢慢地将视线从小腿朝上移,看见拥登和四五个青年喇嘛站在他睡觉的扎空里,噗地一声闷响,上唇刚刚长出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的拥登将一套白毪衫凌乱地丢在枕边,翻起白眼用轻蔑的口气对土尔吉说:“从今日起,你就再没有资格穿袈裟了,你这个扎洛,换上白毪衫。”
土尔吉立刻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恐慌中穿上白毪衫,戴上高帽,手里拿着一大一小的木槌棒子在驱赶中走出扎空,在呵斥声中开始梆梆梆地敲击木槌,边敲边喊:“我是犯了淫戒的土尔吉,我是犯了……”老老少少的僧人在大墙下、在转经筒边、在扎空的廊檐下、在跳大神的院子里、在煨桑的白塔旁,在厨房的门框边目睹了令绒布寺伤感羞愧的一幕。
众僧的态度也表现不一,有少数僧人竟然朝他吐唾沫,更多的是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只有为数不多的好读经书的喇嘛向他投去惋惜的眼神。
可有谁知道,正在发生的羞辱场面并没有真正使他感到有切肤之痛,张着嘴面带哭相的难受模样,连土尔吉自己都觉得有扮演的意味。凭心而言,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把偷情的事同大威德金刚与洛浪扎娃相拥的塑像联想到一起,此刻的联想是他一生都不敢与其他人言说的秘密。内心的这一想法如此的大逆不道,无疑是在将自己推向毁灭的深渊,这深渊在佛的眼里可是千刀万剐的饿鬼界啊。
为了能在绒布寺延续衣食无忧的现状,眼下游寺辱名的惩罚还没有痛及到他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此刻土尔吉做出的可怜相在某种程度上有做戏的成分。就在敲击木槌的某一个瞬间,他都还尽量努力在回味被喊醒前的那个与情人手牵手私奔的梦。梦里那只手正牵着他站在神界和俗界交界处,一边是通向光芒感召的天堂;一边是充满男女欲望的“幸福”。
整个游寺示众的过程里,真正唯一使土尔吉难受的是一直跟随其后的达杰彭措,老头双手紧紧拽住佛珠的一段,像抓住菩萨的裙摆在替自己的弟子求情,嘴里喃喃地念诵着三宝护佑的经文。老头一瘸一拐吃力地尾随在土尔吉后面,艰难的步履中诉说着老寒腿的疼痛。
土尔吉知道这一阵子老达杰的脚痛病又犯了,双膝肿胀得无法弯曲,每到晚经结束,他就搀扶着他回到扎空,让他坐下并伸直腿,然后土尔吉将装在牛角里的熊油涂在膝盖骨上,用双手反复揉搓,一直揉搓到自己的手和老达杰的膝盖发红发烫。然后从床垫的底层,抽出一张毛色发亮的狗皮褥子直接放在床面,让老达杰躺下。老达杰曾告诉他,“狗皮是除湿的。”
然而就在此刻,可怜的达杰老头忍着剧痛跟在后面,在众僧面前显得那样蒙羞、尴尬和无助,竟没有一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去搀扶他一下,这让土尔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大声说:“达杰啦,你腿痛,就停下来吧!我土尔吉干的事,由我土尔吉自己承担!”
老达杰收紧嘴唇强忍着腿痛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撑在围裙捂住的膝盖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勉强抬起头,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一直延伸至脸颊,皱纹形成的线条天然勾勒出一副慈父般深沉微笑的模样,疼痛引出的汗珠顺着褶皱的纹路往下淌。老头苦笑着朝他努努嘴,示意自己没事让土尔吉继续走。
如此耐人寻味的苦涩的微笑,勾起土尔吉一阵空前而莫名的辛酸,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胸前,浸湿了一摊胸前的白毪衫。深受土尔吉敬爱的达杰苦涩的微笑,从那一刻永远地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这使他确信他会带着这一记忆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一道茶的工夫后巡游示众随即结束,土尔吉被勒令在护法殿里等候最后的判罚。
脱去袈裟和围裙站在空无一人的护法殿,环顾一尊尊威严的护法神,土尔吉突然感到,从前这个烂熟于心的环境顷刻间变得如此的陌生。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他的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从未有过的头重脚轻的感觉使他意识到灵魂出现了窟窿,窟窿里龙卷风般的引力吸引身体朝上飘,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逐出这朝夕相处的地方了。想到这一棘手的问题,簌簌流出的悔恨的眼泪堵住了灵魂里刮起的龙卷风,找到了暂时的平衡。
从前站在护法殿里,土尔吉能闭上双眼凭着手指指尖抚摸的感觉将熟知的一切传递到大脑里,通过大脑的判断能将不同护法神的形状一一指认。他可以毫无差异地准确地说出:这是马头愤怒明王的左脚;这是吉祥喜金刚挨着肩膀的第二只手;这是大黑天头顶最中间的人头骷髅;这是战神格萨尔坐骑的马头;这是……同他年龄相仿的小扎巴们,包括很多老喇嘛看着他的神奇举动,无不吐出羡慕的舌头。这时达杰彭措更是在某一个裹住经幢的大红立柱后偷偷赞叹他的天赋和灵性。而眼下,所有的护法神成为梦境里的虚空,尤其双修的大威德金刚显得陌生而冷漠,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就某种意义而言,大威德金刚才是他内心深处的诱导者。
一束强劲的蓝色太阳光柱从护法殿的大门斜射而入,明亮的光柱使殿内的酥油灯黯淡下来。光柱中,烟雾一样的空气里满眼是细密悬浮的粉尘状尘埃,一群苍蝇在悬浮的尘埃里快乐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追逐着只有它们知晓的追逐。土尔吉试图想跟踪其中一只苍蝇的飞行路线,但很快被群蝇飞舞得眼花缭乱的旋涡所迷乱。从护法殿外传来鼓点般杂乱密集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埋下头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强烈光线。
很快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威风凛凛的影子挡住了阳光,旋即,七八个参差不齐的黑影墨团般投影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移动不定的光斑。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形成的气浪,驱散了旋涡般飞旋的苍蝇群,转经的信众躬身垂臂窸窸窣窣快速地退出殿内,殿内出奇地静谧,唯独听见步履蹒跚的老达杰的双脚在地上的摩挲声。就在他提起围裙将老寒腿吃力地跨过门槛后的一瞬间,两扇高大的门吱嘎一声合上了,黑暗瞬间吞掉了阳光的投影,殿内供神的酥油灯被这威猛的气场所震慑,火舌左右摇摆,像被吓着的孩子吐露的舌头。
殿门一合上,殿内的光线刷地黯淡下来,让人感觉像突然掉进了黑暗的深处,恐惧像恶魔撒出的网捆扎了心脏令人恐慌。等眼睛逐渐看到酥油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线后,一种安全感便使人逐渐地适应起来。一向敏感的土尔吉已经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也正是在护法殿里,八年前一个冬季的早晨,土尔吉正用牛尾掸拂去众护法神的尘垢迎接新年。那天也是多吉扎西带领七八个随从,簇拥着扎巴郎却连推带拉地来到这儿,他们要砍掉郎却的双手来弥补他偷盗的过失。郎却伙同邻乡的偷牛贼奔巴里应外合盗走了绒布寺的一个镇寺海螺,后被发现。当时,土尔吉被这阵势吓住了,躲在神像大黑天的身后,亲眼目睹了郎却被按在地上剁掉双手的恐怖场面。
“菩萨,今天,这揪心的一幕轮到自己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铁棒喇嘛身后的七八个小铁棒喇嘛迅速围成一个圈子,个个怒目狰狞的样子突然传染了护法殿里的众神,原本就怒目狰狞的相貌在微弱摇摆的灯光由下而上地照射中越发变得怒目狰狞,他们将师徒两人围住,众喇嘛大声吆喝土尔吉快快跪下。
看见随从们手里拿着的皮鞭和杨柳条他立刻明白,难以挽回的局面正在如期发生,他想,“此时此刻,即使全身突然变成千万张嘴,也无法让自己留在绒布寺,留在熊朵草原了。犯淫戒而还俗的喇嘛在民间的地位犹如猪狗,是整个草原的人都看不起的人,扎洛——这个下贱的称呼将伴我到死。”
一想到扎洛这一令众人吐唾沫、拍肩膀、抖围裙(三者皆有侮辱人的意味)的称呼,土尔吉的脑袋嗡地一下膨胀爆炸了,顿时失去了思考,他感到自己就像被大威德金刚十六条腿踩着的恶魔,金刚那巨大的降伏众生魔障习气的威力,使他胸膛顿时闭闷透不过气来,他瘫软地跪在地上。
来势汹汹的场面在护法殿诸神的监督下,铁棒喇嘛大声宣读了堪布会议的决定。
当听到宣布领读师也要被体罚时,瘫软在地上的土尔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他大声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说完欲将站起,结果被六七个铁棒喇嘛的随从按在地上。
“住口!你这个扎洛,你犯了大戒,按照大祈祷法会的规章,今日不打死你,算你命大,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土尔吉,你就别再添乱了,接受处罚吧。”老达杰扑通一下跪着一条腿来支撑整个身体,膝盖弯曲时能听见关节老化的咔嚓声,随后老头笨拙地刷地双手合十匍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咬了咬牙关用近乎于央求的声音说:“开始吧。”随后双唇开始嚅动,像是在念诵《消灾经》。
九年前与土尔吉先后来到绒布寺的郎木和加央两个小扎巴被命令去掀开老达杰的围裙,平素里听见老鼠吱吱吱都害怕的郎木畏畏缩缩地伸手去撩老头的裙边,被铁棒喇嘛厉声呵斥道:“快点,慢腾腾地干吗,难道你想被别人掀开你的围裙?”瞧着铁棒喇嘛鼓起的快要吞掉一切的大眼,郎木和加央伸出小手战战兢兢地撩开了老头的围裙。老达杰因年迈缩水的屁股皱巴巴地暴露在众僧的眼里,蜡黄、瘦削、干瘪、个头不高但很结实的小喇嘛拥登看着多吉扎西朝他努努嘴示意他下手,随即拿起一根中指一样粗细的柳条枝,由多吉扎西数数开始抽打老达杰的臀部,“打呀!几、尼、松、益、……”
柳条枝啪、啪、啪像打青稞的连枷一样不紧不慢地抽打在老达杰干瘪的屁股上,肌肤上很快凸起一道一道红里透乌的印痕,犹如刚犁过的土地。在场的喇嘛们起初还看见老达杰咬紧牙关将头和脖子随啪啪啪的抽打声一抬一抬地,随着数数的不断增加,老达杰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了,他痛昏过去,脸和下巴贴在地板上,除了鞭挞声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老头一句疼痛的呻吟,他默默地忍受着。
令人发憷的抽打声恐怖地回响在护法殿诸神和土尔吉的耳朵里,第五十声……第……
“大慈大悲的多吉扎西喇嘛,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殿内的一百零八位护法,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吧,要打就打我好了。”土尔吉再也忍不住了,用祈求的目光跪在地上面对诸位护法。此刻,所有的护法带着各自恒久不变的神态,无动于衷地静观一位终身守护在自己身旁的老僧所遭遇的连带性惩罚,无一不紧闭双唇,没有谁出于同情张一张嘴来替老僧说一句免除惩罚的话语,而是沉默、沉默、沉默,土尔吉深深地绝望了。
恰恰相反,九个年头的无数个白天和晚上,九个年头的无数个春来冬去,九个年头的无数个雪雨风霜,每当达杰彭措带着他在护法殿内给他讲述每位护法神的故事时,老头充满敬畏的眼神始终充盈在抬掌躬身的讲解中,对他来说,敬神就是他的事业,神界就是他的天堂,“土尔吉,你就快满十岁了,记住这沿着顺时针方向转的第三个护法就是马头观音,也叫愤怒马头明王,是观音菩萨的变化身之一,是以观音菩萨为自性身而示观的大愤怒相,看见了吗?这个护法的头顶上放着马头,因此就叫马头明王……”“土尔吉,三年前我给你讲了马头明王的来由,今年的冬天你就十五岁了,大殿里的众神的故事和护法殿里众护法的由来我都讲给你听了,我要考考你,今天由你来告诉我,马头明王护法的右手第三尊护法的由来……”
大殿里的众神和护法殿里的一百零八尊护法的由来就这样一天天走进土尔吉的记忆里,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老达杰今生和来世敬奉的归所,就是他虔诚一生的安魂通道,达杰彭措早已把心灵奉献给了佛陀。而此刻,众神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众神啊!”土尔吉将自己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师父啊,师父啊,是我,是土尔吉这个魔鬼将黑影投到了你的身上,让你受苦了。仁慈的多吉扎西啦,求求你,发发慈心啊,别再打了,饶了达杰彭措吧!”他将额头猛烈地撞击地板,发出砰砰砰地响声,和柳条枝的抽打声交织在了一起。
猛烈的撞击中,他的眼睛意外地看到了像金属撞击金属时发出的火花,那一刻他对撞击产生了铭心刻骨的记忆,原来在撞击时除了疼痛的感觉外还会看见火光。这是无意中的发现,原本他想用如此极端的自罚来博得众僧的怜悯之心,借此减少师父的痛感。
猛烈的撞击直到流出殷红的血,也丝毫没有感动多吉扎西大发慈悲,这是他感到最痛苦、最揪心、最漫长的时光,因猛烈撞击而迅速肿胀的额头和眉框使他感到昏天黑地、“金花四溅”,大脑顿时嗡地一片空白,空白里突然冒出一束束蓝光,仿佛挽着无边的疼痛带着他进入到六道轮回中的饿鬼界。“这是必须回避的蓝色光。”巨大的疼痛中他隐约听见了达杰彭措的提醒,这提醒是他跟随达杰无数次去牧人家替他们超度亡灵念诵《度亡经》时所牢记的。昏迷导致暂时的空白,似乎就如进入了达杰替亡灵开路的中阴阶段,“回避蓝光,迎着白光放开步子向前走,向前走,这样,你就会进入没有任何烦恼的天堂。”
“土尔吉,你傻啊,”达杰彭措将紧贴在地面的脸吃力地摩挲着侧过来看看土尔吉,“是魔鬼使你心绪迷乱了,这小小的一点惩罚是菩萨对我们仁慈的挽救啊,停止你那无为的磕碰吧,神圣的护法殿是忌讳一个僧人哭诉的。”
老达杰充满悲悯之心的劝说使土尔吉渐渐从疼痛中清醒过来,浑浑噩噩里他似乎听明白了师父的话,那一刻更使他难忘的是师父的眼神,那双眼神有力地传达出达杰内心对佛的虔诚。尽管除了呼吸还能代表他还活着外,老头已经无力动弹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像被凶狠的猎人打伤的羚羊一样不能动弹,但那眼神,那在快要死去时留恋人世的眼神,却充满了忧伤和无助。那回光返照似的清亮足以让施暴者心里畏缩,他咬紧牙关听着铁棒喇嘛没有尽头的数数声。
当数字数至一百,多吉扎西才令拥登住手,“没办法,这就是恶有恶报啊。”他用充满同情的表情转过身来对达杰彭措说,“现在,该你来教训你的徒弟了。先鞭打一百。”啪的一声,一根牛皮鞭蛇行般在地板上跳动了几下落在老达杰的旁边。
老达杰的脸紧贴在护法殿宽大的地板上,他毫无声息地趴在那儿,如果不是刀割似的疼痛感使他脸部的肌肤不时地抖动或抽搐提醒众人他还活着的话,众人一定会认为老头被打死了。看见师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巨大的负罪感令土尔吉不知所措,唯一的念头是,“如果师父因我被活活打死了,我也就不想再活了。”
就在他寻思师父是否还活着之际,令他庆幸的情形出现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老达杰居然像雪地上久饿不死的牦牛,摇晃着身体颤巍巍地站将起来,一切都在空前的静默中完成,没有半点的呻吟,半点的叹息和埋怨。只见老头咬咬牙关艰难地挪动双脚朝他而来,他完全不能正常抬腿了,两只脚不离开地板摩挲着向前移动,鞋底同地板的摩擦声吱吱吱的令所有护法神和众喇嘛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再次以泪洗面,哭诉道:“达杰啦,我对不起你啊!”
老头磨蹭到土尔吉的身边,轻言细语地说:“土尔吉,我老了,像风中的酥油灯,说什么时候灭就什么时候灭。你还年轻,佛祖会给你救赎的机会的。忍着吧,这是解脱之鞭。你来数数,我来打。”
达杰老头高举皮鞭重打轻落的动作很快被多吉扎西识破了,他像夜里站在被月光照亮的岩石上的猫头鹰,冷眼盯住地上东藏西躲自以为聪敏的老鼠的雕虫小技,“哼哼,老狐狸也有贴着草根走的时候啊。”他做出怪笑的鬼脸,浓密油腻的黑胡子遮不住怪笑背后的凶狠,他从老头手里抢过皮鞭,说:“那样能长土尔吉的记性吗?”说完挥舞皮鞭狠狠地落在土尔吉的屁股上,只听见“哎哟,哎哟……”的痛叫声立即响起。
痛叫声穿透护法殿厚实的门缝越过烟雾缭绕的绒布寺的红墙传向熊朵草原,显尽佛门不屑俗尘男女之爱的不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