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不怪有用的皮靴要怪伤脚的鞋钉

书名:命定 作者:达真 字数:265280 更新时间:2019-12-11

  马蹄踏在带有露珠的金莲花草和鹅绒草上发出坨坨坨沉闷的声音,蹄声一路随“移动着的震源”向更远处传播,惯于利用听觉判断目标来自何处、距离这儿有多远的食肉动物无不立着耳朵。

  草丛里一只棕褐色的雪貂正下沉双肩伸直前腿,长长的口须和尖鼻子几乎碰到了茂密的草根,一双敏锐的灰眼睛里有三匹马、两个人在移动,它观察他们已经有些时候了。当人和马经过它的上方时,为了不使对方从俯视的角度轻易发现自己,它的屁股几乎坐在了后腿上,它警惕地目送着马蹄小走的姿态,马蹄子鼓点般踩踏在它头顶处不远的天际线上。骑在马上的一男一女同先前三五结伴而行的人群不止一次地破坏了它扑捉旱獭和鸟儿的好事,那些谨小慎微的旱獭早已闻声躲入密如蛛网的洞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一直使雪貂沉下肩,不敢抬头张望,只有山神才知道,今晨是这只性情凶狠的雪貂最倒霉的一天。

  雍金玛的坐骑跟在贡布坐骑的后面,夹在中间的是没有鞍垫的光背黑马——雪上飞。雪上飞既是两年前“伙同”贡布参与抢婚的同谋者,又是被抢者,贡布先抢了雍金玛,接下来又抢了雪上飞,毫无疑问,在当时的环境里,雪上飞扮演了抢者和被抢者的双重角色。

  同雪上飞一道被抢到麦塘草原的雍金玛在这里已足足生活了两年时间了,每每在思念阿爸阿妈的日子里,她就以整天整天地不说一句话来抵抗被抢婚后的某些不适应,将全部的精力用在挤牛奶、打制酥油、捻羊毛线、磨糌粑、捡牛粪、背水烧茶、操持家务上。

  贡布认为被抢来的心上人闷闷不乐是因为她身在麦塘心在衮马部落,心里大为不快,甚至火冒三丈想狠狠地揍她。还是阿妈向他道明了雍金玛闷闷不乐的原因,说她是思念家乡了,刚离娘家的女人没有不想家的,何况这里距离衮马部落那么远,就连最快的马也要走一个多月的时间。“没事的,哄哄她开心就对了。”阿妈说完向他挑起笑弯的嘴角眨眨眼。

  为了哄雍金玛开心,贡布嬉皮笑脸地将狐皮帽倒扣在头上,以之充当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红帽子,学着雍金玛故乡的流浪艺人即兴编唱的故事:“啊啦啦毛啊啦,嗒啦啦毛嗒啦,来买啊,松巴的犏牛,芒康的绵羊,阿里,向雄的山羊,还有格尔卡的羔羊,在协多马草原的盛会上应有尽有;来买啊,蒙古、西宁在安多杂交的马,古如的骡子,应有尽有;来买啊,典马的青稞,嘎德的面粉,羌国、擦瓦的盐巴,汉地天全、雕门的茶叶,木雅的药,噶尔吉的朱砂,山南的香樟,应有尽有;来买啊,马雄的黄金,曲格的生铁,亭乡的铜器,朱古的兵器,擦瓦绒的箭,西宁的弹药,索布的铠甲,应有尽有;来买啊,达荣的水晶,阿扎的玛瑙,启如的珊瑚,卡奇的松耳石,聂荣的红宝石,钦凯的珍珠,北罗刹的海螺,米奴的绸缎,应有尽有,来买啊,来买啊……”

  “天才知道,为了讨好女人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竟然记住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名、吃的、穿的和用的,像巫师放出的‘百灵鸟’附体在他的体内。”贡布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似乎英雄爱更多的女人是天赐的特权,如果说贡布在雍金玛身上找到了真爱的话,那么在康定马市同一位因乞讨而手持琴弦的流浪妇人那短暂的激情日子便是他多情天性的放纵时刻。记得那女人的发型一看便是色莫岗的,在无数条小辫之外,添辫了三指宽的“擦甲”两条,从头两侧抄合于脑后,与小辫混合垂掉在脑后,刚好与她高高的鼻梁、微微瘦削的瓜子形脸蛋、一对妩媚的大眼睛相配,微笑时上翘的嘴角纹恰到好处,很容易勾男人喜欢。她踏着弦子的舞步自跳自唱着,贡布为她放浪的眼神和扭摆的腰肢激动地打了一个响舌,发出赞许的信号。那女人顺着声音看见了贡布,当两人的眼神碰在一起的瞬间,那女人就更加来劲了,对着贡布扭腰扭腿、扭头荡颈、挤眉弄眼,舞罢收起琴弦离开马市,在拐弯处回头对贡布嫣然一笑,贡布二话没说就跟在她身后朝她的住处走去。贡布丢下从麦塘来交易的同伴在她东门的木棚里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贡布假扮格萨尔艺人绘声绘色的模仿,将雍金玛的思绪带回了协多马草原,似梦非梦的状态里,她感到自己犹如一只俯瞰故乡的鹰,快速地浏览帐篷、牛群、寺庙、经幡、溪水、鲜花、阿爸、阿妈……不觉中泪水夺眶而出,汇集为怨恨和感激的泪水夹带着鼻腔酸胀的幸福感投入贡布的怀中,像一片六瓣形的雪花融化在贡布的胸怀间。

  令贡布万分意外的是,凭借他逼出来的说唱居然“医”好了雍金玛的思乡病。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并不信自己的脑袋里装了那么多的地名、那么多吃的、穿的和用的,他更相信神授了。

  黑马雪上飞,这美名是来到麦塘草原后获得的。夏末的一天午后,贡布策马去寺庙请郎扎活佛给儿子取名字,那兴奋劲儿是由黑马欢快的步伐表现出来的。卓科部落里著名的醉鬼阿扎摸着两撇油腻腻的八字胡醉醺醺地高声吼道:“哈哈,看啊,快来看啊,贡布抢来的黑马跑起来像在雪地里飞奔一样!”阿扎做出骑马的姿势引来佛塔周围转经的人们开怀大笑,笑过后却仔细一想,醉鬼说的不是醉话,因为黑马四只蹄子的脚踝处果真是白色的,因而雪上飞的美名传遍了麦塘草原。

  贡布抢来黑马之后一连想了好几个晚上都想不出一个好名字,这下好了,醉鬼阿扎帮了大忙,叫它雪上飞的确名副其实。民间数百年间流传着藏地的三大特色——拉萨的神、康巴的人、安多的马,根据这一民间的认同就可想而知,上乘的安多马在拉萨和康巴是多么的受欢迎,是农牧区男人除女人、酒和枪之外的第四大宝贝。

  草地人选良马共有二十几个标准,雪上飞以大鼻孔、尖耳朵、大胸脯、健硕魁梧、高贵轩昂赢得了牧人的赞赏。与麦塘草原上众多的矮种马相比,雪上飞身材显得格外高大,身体各部位的比例非常匀称,俊美的马头被线条优美的颈部衬托得轻盈潇洒。特别是在以嘶鸣的方式同贡布的交流中,昂起的头以高贵的姿态与主人面面相对,美丽的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光,连接颈椎和头部的鬃毛与头完全是天作之合,它将颈部装点得刚劲而豪迈,在它疾驰的飞奔中,颈部的鬃毛同茂密的马尾呼应着飘逸的动感,成为良马中的惊叹号。它甚至堪与格萨尔王故事里那匹在茫茫雪原里送信的四蹄白相媲美,它们都在制造传奇。

  在藏东,崇尚武力的康巴人相信一个普遍的法则——抢劫是英雄,被抢是狗熊。雪上飞与贡布的这一段同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颇为相似,它的马蹄踏进了这一法则,因而雪上飞已成为法则里的“英雄”,并成为“强盗”引以为豪的“帮凶”。在贡布冒险抢婚的关键时刻,它凭借自己出色的脚力帮助两人逃离协多马并成全了两人的爱。

  自然而然地,雪上飞的待遇超过了一般马匹的待遇,甚至成为贡布的另一个“爱人”。贡布小心翼翼剪下雪上飞脖子上的一绺鬃毛,装在节日时佩戴的嘎乌里并请活佛开光诵经。

  雍金玛在拉雅雪山下难以置信地目睹了贡布同雪上飞结拜为“弟兄”的那个如梦如幻的场面。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当贡布从襁褓里掏出一根哈达戴在马脖子上的时候,他竟然为雪上飞流下了眼泪,那是令女人嫉妒的泪水。泪水涌出的瞬间,不可思议的神降出现了,笼罩拉雅雪峰的云雾朝四处散开,一束阳光穿越云层照亮刀尖一样的雪峰,直插雾霭散去的碧空蓝天,像是在聆听早已丢失的人与动物在远古时代以来开创的交流本初。她看见,贡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微微战栗着,嘴里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他虔诚地双手合十,仰望着神奇的雪峰激动地说:“菩萨,神山开眼了!”说罢便扑通跪下顶礼膜拜。她也难以遏制内心的激动,同丈夫朝拉雅神山做相同的膜拜。

  令雍金玛终生不解的是(以后的岁月里,她一直想在寺庙的菩萨或占卜师那里问求这神奇的秘密。从那一刻,她更加坚信命定的力量是不能被怀疑的。),在丈夫做出她意想不到的举动的同时,雪上飞也扬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嘶鸣,只见它两只前蹄腾空而起,马头到脖子间的鬃毛骤然朝后飘逸垂落,形成的动感刚好同上扬的尾巴遥相呼应,扬在空中紧贴腹部的前蹄、高扬的脖子、胸部的发达肌肉,那优美的造型永远地定格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是只有骑手用力收紧缰绳勒住嚼子时才有的场面,“这匹马简直神了!”黑色的马、蓝色的天、白色的雪峰、膜拜的丈夫,这梦境里的景象令她心乱神迷,她至死都认为那是在梦里。只听见雪上飞的嘶鸣声直奔拉雅雪峰而去,声音随着被风吹动的云雾在山峰与山峰之间回荡、传播、滚动。令她寒战不止,双膝控制不住地磕碰在一起瑟瑟发抖,像寺庙里跳大神时引魔附体的巫师一样。

  嘶鸣声在雪山上滚动的同时,更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她和丈夫同时看见雪上飞的前蹄落地之后,竟然学着人的模样,艰难地跪下了前蹄。雍金玛控制不住激动竟然啊波波地尖叫起来,人马同跪的场面,是她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看见和从未听说的事。她当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因为惊愕而下意识地将食指和中指咬在牙齿间被咬出深深的牙印生痛的时候,事实已成为事实,这一刻,像手上的牙印一样,咬痕留在了记忆里。

  事实不得不使雍金玛相信,形式上似乎是抢婚,对她的父母而言,的确有了向部落和亲戚、特别是向定亲的杜吉家再好不过的交代理由——女儿是被“强盗”抢走的,雍金玛的父母同未婚夫杜吉一样是受害者;但实质上,当时就雍金玛内心而言,大有渴望被抢的愿望。如今她内心隐秘的渴望如愿以偿,就像雪上飞的奇特表现向她用天命的方式说明了神的意志,她无可否认这发生的一切是命中注定。即使当初有逃跑的想法,那也只是对父母对家乡的一种怀念,事到如今,这些想法已成为埋在绿草下的根,已深深扎根在麦塘草原,她——心甘情愿地成为贡布忠实的妻子。

  贡布曾亲切地拍拍雪上飞的鼻梁朝伙伴开玩笑似的说:“你这朋友就是雍金玛带来的价值超过九眼石的陪嫁。”这匹牙口仅有七岁的纯黑色的公马,今年将首次配合自己的主人去参加长距离的耐力和速度的比赛,“能不能同麦塘草原有口皆碑的骑手贡布相匹配,就看你的了,哈哈……”这句话是夏日黄昏前贡布牵着雪上飞站马溪边时,拍着黑马圆润、光亮、肌肉鼓凸的马臀对它说的。

  当时,贡布清楚地看见,雪上飞明亮的眼底映射出天边灿烂的红云燃得通红,它透出某种大自然赋予它充沛精力的神奇力量。它似乎听懂了主人的企望,随即扬起高昂的马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像是对主人和火红的晚霞作出的一句庄严承诺,这一场景,直到贡布西归的那一天都沉淀在他的脑海里。

  每每青稞酒喝得天旋地转的时候,贡布就会在好友意西尼玛跟前夸赞最让自己满意的两件事,他这位走南闯北的康巴男人,从身体和心理完成了令所有康巴男人伸舌头的最高贵的征服,一是征服了他心里无限热爱的女人——雍金玛,二是征服了傲气十足而且剽悍无比的黑马——雪上飞。

  贡布和好友意西尼玛在十天前就约定,十天后,如有启明星挂在麦塘草原天边的兔子山双耳间正好与耳尖平行的位置的时候,他们就在扎曲沟沟口的水磨转经筒的地方碰头,然后一道去参加草原盛会。

  此时,马蹄下的车轴草、雪菊和满山遍野的狼毒花才渐渐显露在草原上。无风的清晨,万物有待复苏的晨曲还在酝酿着前奏,万物刚从慵懒的状态中渐渐苏醒过来,似乎还在用着与人不同的方式伸着懒腰,要等到高原动物群们遵照神的要求用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嘶鸣声引出阳光后,一切才会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惯于在这个时辰起来去拾牛粪的女人们最有资格发言,“草原真正的白天即将开始。”

  藏人习惯将马蹄步幅小、频率高的走动称之为小走。贡布夫妇乘马踏着小走的步伐快要到扎曲沟沟口的水冲式转经筒处了,三匹马听见流水声后兴奋地加快了步伐,马蹄声惊吓住了三三两两跳来跳去的旱獭,它们朝马蹄即将踏来的两侧逃窜,像迎风破浪的船分开两道浪花,种性高傲的马对此却视而不见,一往无前踏向目的地。

  来到溪边,贡布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自顾自地径直走到转经筒的旁边,一只需两人围抱的那么粗的转经筒在溪水的冲击中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日渐褪色的红色筒面上刻写的六字真言的第一个字母上的金粉已经模糊,透出最初的执著。他面对转经筒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叩了三个等身长头,然后将流经转经筒的神水舀入手心拍在脑门上,求神护佑的某种满足感传遍全身。而后,雍金玛也效仿他的做法如法炮制,三匹马也埋下头畅饮溪水。

  呜——远处的草丛里隐约传来狼的长嗥,声音凄厉中含有令人恐怖的欲望,嗥声使三匹马乱成一团,踩出的步子急促而凌乱,马蹄的铁掌在鹅卵石上踏出了白里闪红的火星。贡布急忙牵住缰绳,被扯紧的缰绳勒痛了手心,“朵朵朵(叫马停)”,他吆喝受惊的三匹马停下,同时朝狼发出嗥声的地方望去。只见距狼不远的半山腰上,三十多头梅花鹿惊慌失措地朝坡上一阵狂奔,很快翻越山坡消失得无影无踪。

  望着顷刻间消失殆尽的鹿群,孤狼再次仰天发出一声山鸣谷应的狼嗥,之后便埋下头夹起尾巴向着梅花鹿逃跑的反方向孤独地离去。

  随着消失的狼影,草原深处隐约传来牲口脖子上系着的铜铃声,凭借铃声震荡的节奏贡布判断,一定是意西尼玛骑马来了。马蹄敲打草地的声音逐渐放大,这声音让贡布会心一笑,他轻轻收了收缰绳,缰绳绷得紧紧的在同他拔河似的,马显然还没有喝够溪水,不愿意听从主人的牵引,左右摇摆的马尾急促地刷在马臀上。雪上飞和雍金玛的坐骑也在大口地饮水,雪上飞在喷出一阵长长的鼻息声后,竖起耳朵向铃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铃声从空气里滚动而来,果然,在贡布的视野里,意西尼玛纵身跃马的影子慢慢变大,像幕布里的皮影。意西尼玛穿的老羊皮藏袍的背后,一支叉叉火药枪横斜着,袒露右臂的手握住缰绳半抬在空中,像牧人做出抛俄多(抛石器)的姿势。飘逸的长发和马尾斜浮在空气里,匀速翻腾的马蹄舞动着牧人最优美、最快畅、最令女人迷恋的姿态,这是康巴男人最为崇尚和喜爱的姿态,有时这姿态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女人。这一姿态缩写着康巴男人的梦想。

  坨坨坨的马蹄声还未停息,意西尼玛的一句话就飘入贡布的耳中:“嗨,知道吗,今年的赛马与往年的不一样,头人说县衙门的汉官也要来参加。朵朵朵。”在收紧缰绳的同时意西尼玛的身体微微后仰,像斜倚在空气中,马蹄站定话也即完。

  贡布咬住下唇没有回应意西尼玛的话,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对意西尼玛带来的消息毫无兴趣,而是望着兔子山示意意西尼玛朝他努嘴的方向看。

  意西尼玛转过头朝兔子山望去,启明星此时早已超过兔子双耳的高度,星辉渐渐因暗淡而隐去。意西尼玛很快明白贡布努嘴有责问和怪罪的意思,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坏笑看着启明星,故意变着声调说:“尼玛拉萨(对太阳城发誓),我的马没有跑赢那颗最亮的星星,我失约了,害羞死了。”他吐出舌头做出难为情的怪相,并故意将舌头长时间吐在外面。

  意西尼玛的怪相引来了雍金玛咯咯咯的笑声,左边那颗包了金的虎牙在少妇灿烂的笑容里更加耀眼夺目,偏爱金黄色的藏人视它为至高无上的象征,认为这个色彩能带来荣耀。

  “鬼变的。”看着意西尼玛伸舌头的模样贡布偷笑地骂了一句,随后收了收缰绳,双腿夹住马肚用力一敲,说:“确(驱马声)。”驱马朝目的地奔去,雍金玛和意西尼玛紧随其后。

  赛马场上热闹纷繁。

  草地上斜照的太阳光拉长了上千男人牵着马的影子,众骑手面朝拉雅神山。一位面色红润身穿绛红色袈裟的老喇嘛双手合十,用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念诵着经文,低吟的经声像湖中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流进牧人的耳里。吟诵完毕,煨桑塔即刻燃起烟雾,老喇嘛走进煨桑塔,先抓起一把五谷撒入塔内,然后用一只铜瓢舀上净水浇在香雪芭上,顿时桑烟弥漫开来。

  浓浓的烟尘里所有的男人都牵着马走入了仪式,围绕桑烟塔转圈,夹在当中的贡布不停地从怀里掏出龙达(敬神的经文纸片)抛向天空,嘴里喊着:“拉索,拉索(愿神保佑)……”在雪花般飞舞的龙达中浩浩荡荡走向赛马场,这是牧民在每一次大型娱乐前必做的功课——敬神。老喇嘛翕动着嘴唇用迷糊的眼神继续向神通报牧人和草原的虔诚。

  在水冲式转经筒处意西尼玛带给贡布的新消息得到了证实。贡布伸长脖子踮起脚越过众多人头看见,在临时设置的看台上的确多了两位与牛麦土司平起平坐的人物,其余头人们依次分坐在他们的两边。两位新来的汉人脖子上都挂有哈达,一位身穿笔挺军服的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外披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白色的手套,锃亮的马靴在绿色草地的陪衬下照得出人影。此人年纪看上去四十开外,做出一副职业化的威严脸谱——“有枪便是王”,脸上的威严与这身军服有关,像在跳神法会上维持秩序的铁棒喇嘛,他的身后大约有二十来个背枪的大兵,将权贵们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穿黄绿色军服的人姓刘,姓加上职务,人称刘团长,五官周正,只是略显发福,透显出“吃香的喝辣的”的官相。尼玛活佛告诉刘团长,他这个职务等同于藏军称之为的代本,团长就是代本,代本就是团长。

  尼玛活佛另一边的一位戴一顶尼泊尔式王帽,看上去年龄稍大些,瘦削的脸上挂一副眼镜,圆圆的眼镜后藏着一双眯眯眼,因镜片过厚的缘故,眼睛被玻璃镜片缩小得像鼠眼。嘴唇略带紫黑色的上方留有细细上翘的八字胡,呈跃跃欲飞的形状,此人身穿青布长衫,胸间别着一个国民党的党徽,扮作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同尼玛活佛聊天,其表情就像同儿时阔别已久的朋友相聚时的那种亲切,略显假模假式的样子。仿佛想把足有星星那么多的有关藏地的话题用“为什么”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戏剧般地完成,还不时地后仰着头去听通事(翻译)将活佛的话翻译给他听,间或又拱手又点头,那一惊一乍的表情仿佛为领会到佛教真谛后的深刻感悟,表现出对活佛的言谈倍加赞赏的仰慕之情。

  县长的身后竖立着一面旗帜,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自上而下写着:西康省勒冬县县长。旗帜的中央一个大大的宋字占据了半个旗面。新面孔,新字号,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迎风飞舞的旗帜仍张扬出宋县长毕竟是一县之长的内心气度。

  一面旗帜往往与它的执旗人的实力相匹配,实力的大小决定了它的精气神,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宋县长为了在子民面前显摆自己的力量,在宋字大旗下整整堆放了三十条茶包(装在蔑框里的茶叶,一包茶约重十六斤),大旗的旗杆就插在茶包中间。视茶如命、视茶如金子的藏人无不为他的如此大方而看重他,看重他的目的就是看重茶,这个思维早在唐蕃战争以后就形成了。三十包茶叶摆着两个用意,一是摆明县太爷的身份,二是明摆着是在同本地豪绅比实力。

  更新鲜的是,两位新来的官爷身边,各带了两个老婆,汉地称为大房、二房、三房或四房……众人眼里,大房二房看上去年龄相差很大,像母亲带着女儿一样。宋县长的二房怀里还抱着一个衔着磨牙棒的乳儿,如果是宋县长抱着这孩子,从一老一小的面相上看,一定会被认为是爷孙关系。初来草原的四位太太表情完全没有各自丈夫的那份从容,显得格外地拘谨和茫然,大概是对草原人异样的气味、穿着和彪悍的民风所感不适吧。

  她们成为牧民围观的焦点。特别是女人们,她们前呼后拥、交头接耳地偷偷议论着与自己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有时人堆里竟发出惊讶的笑声,但又恐于活佛的威严,笑声稍纵即逝,略带压抑;又因有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看护着,没有谁敢接近,这更为她们增添几分神秘感,大概人的好奇心无论是在汉地、藏地或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从刘团长乐呵呵的面容可以看出,成为焦点是他心里最为快乐的一件事。特别是年轻女人的眼光,给他带来某种极强的快感。为了使自己的派头十足,他特意将戴白色手套的一只手在说话的时候举在与嘴平行的前面,特意伸直食指在空气里均匀地敲点着。为了不使谈话冷场让自己呆板地像木头一样坐着,他谈笑风生地向宋县长表达了一番刚才看见煨桑仪式的见解,低声说:“我觉得刚才老喇嘛的一招一式,有点装神弄鬼,你觉得呢?”

  听见这番话,宋县长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小眼珠滚瓜似的滴溜了一圈,下意识地用手罩在嘴边生怕旁人听到一样,放低声音说:“哎,老弟,宗教这玩意儿,随心而择,信则有,不信则无啊。刚才的话,藏人听见了,大度的也就罢了,鸡肠小肚的恐怕就会惹出事来,以后有藏人在的场合,出言要慎重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宋县长的直言像一盆冷水泼在团长的脸上,他愣了一下,很快醒过神来,张着嘴巴做出“哦”的形状,只是没有出声,用致谢的口吻说:“那是,那是,兄台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刘团长双手抱拳做出领情的样子,接着说:“不过,那形式很美,飘逸的桑烟、喇嘛的绛红色、低沉的诵经、虔诚的牧人,还有马队、龙达、蓝天、绿野。汉地的端公做道场就不如藏人,尽管也是又唱又跳,但怪吓人的,既没有美感,也缺少某种庄重的神秘感。”

  赛马场的另一边,贡布正在替意西尼玛的坐骑上马鞍,“喂,伙计,你的手腕没事了吧?”贡布将脸贴在马肚的上方伸手去拉垂在肚下的皮带问意西尼玛。见对方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意西尼玛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下,“哼,这头骚骡子,准是跑去看汉地的女人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在打箭炉漂亮的女人多着呢,有瘦得好看的,也有胖得好看的,还有半肥半瘦也好看的……”贡布自言自语的同时扣好了马鞍上的皮带,他收紧下唇轻松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是藏人在干活时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赛马场上关于马的竞技表演有两种,一是比速度;二是比马技。意西尼玛参加的是马术表演,马术表演要的是技巧,要的是骑手和马的高度默契,其效果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完成各种各样的惊险动作。因此,马鞍是帮助骑手在马背上完成各种姿态的重要工具,马鞍的捆绑要根据马的骨骼的走向来调整松紧的尺度,身材不高的意西尼玛两年来连续获得马术表演的第一名。尤其他的绝活——倒拽马尾、飞跳空马和马镫藏身的技艺叫人称口叫绝。他的这三招是贡布自感不如的,因为他高大的身材是无法完成这三个动作的,但这对意西而言却易如反掌。在去年的马术表演上,一件意外惊险的事情发生都丝毫没有影响他高超的骑术。

  贡布清楚地记得,当时发令员嘎多正欲举旗高声喊“几、尼……”,还没有喊出“松”时,砰地一声枪响,牧民祁乌的枪就在意西尼玛和自己的坐骑身边走火,子弹打穿了一位牧人的野牛角酒壶,流出的青稞酒喷湿了贡布的膝盖,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刺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参赛的马群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炸锅似的四处狂奔。

  意西尼玛顿时失去了重心,握住缰绳的手突然受到猛烈的拖拽,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拉倒在地上。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而是仰躺着被惊马快速地拖走,身体在草地上滑行出十几米远的距离,情急之中他用力抓住缰绳一翻身顺势将另一只手也拽住缰绳,嘴里发出朵朵朵命令马停下的声音。惊马丝毫没有反应,一个劲地向前狂奔,他伏在松软的草坪上快速滑行了一段距离时耳边传来围观者的喊叫声:“尼玛,危险,松开缰绳,不要命了,松手啊!”

  惊慌嘈杂的叫喊声非但没有使他松开缰绳,反而还使出全身力气扯住缰绳猛地一拽,就在奔马感到拽力加重的空隙,他借用这一空隙松开缰绳,在歪歪跩跩的奔跑中立直身体,这一过程立刻引来场外根嘿嘿的欢呼声。这时,惊马距他已有十米之遥,他当时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追上它,骑在它身上。“卡颇热!”他根嘿嘿地一声狂吼箭一般朝马追去。随着他的吼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热烈的响应,根嘿嘿!根嘿嘿!激情澎湃的热血在全身激荡,他只感到这时的自己身轻如燕,双腿像腾在空中一样,快要抓住朝上高扬的马尾了。只要抓住马尾的根部,就可以施展“倒拽马尾”,这是一个既吓死自己也吓死观众的高难度动作,必须跑到跟马的臀部几乎平行时才能用弯曲的肘部的力量借助马跑的惯性跃上马背,这是他多年练习“倒拽马尾”的经验。今天,大出风头的机会出现了,他咬紧牙关憋足气息拼命地奔跑,就在几乎与马臀平行的关键时刻,他猛地一把抓住马尾,同时右腿使劲蹬地,借助蹬地时的反弹力量纵身一跃,蹭地一下跃上马背,一个优美的弹射,借助身体抛向空中的时刻,他分开双腿刚好屁股落点在马背上,大获成功!顿时根嘿嘿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意西尼玛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赛马称王”的英雄场面,极大地刺激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们悬在胸腔的五脏六腑又重新回到了原位。

  被誉为麦塘草原马技英雄后,意西尼玛在女人面前赢得了最为广泛的好感,他“钻帐篷”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了,像初生的羔羊获得了充足的奶水。谁也无从获知,十年后的草原上有多少小骑手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从此,在朋友面前他发生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他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女人话题的渴望劲儿明显少了,只要舌头被青稞酒浸泡得说话开始僵直的时候,他就会不停地在贡布面前重三倒四地描绘他那英雄传奇的每一个细节,直到醉意拴紧了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为止。

  不出贡布所料,意西尼玛和许多骑手果然同雍金玛一样去看那四个汉地女人了,完全将自己的事忘之脑后。回来后,意西尼玛和雍金玛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看到的新鲜事。

  处在极度兴奋中的雍金玛全然忘了场合,丝毫没有顾忌地对丈夫说,这四个女人有两个地方令她们不解,一个是女人嘴唇上为什么要抹那么多的红颜色,像地狱的鬼魂,喝了人或动物的血;一个是她们的长裙,两边开了衩,时不时地露出面粉一样雪白的小腿和大腿,那些男的一个劲地瞪眼直看,害羞死了。说完,她没有等到贡布的答案,才意识到女人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谈论这些事,吐了吐舌头抱着孩子跑开了。

  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兴奋的见证人,意西尼玛感到自己少了一个描述能力很好的帮手,他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双脚不停地跺地,双手抱成拳头捂在嘴边不停地吹气,这模样显然是被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刺激了。

  贡布想笑,但却笑在心里,他仍然板着脸用调侃的口吻凑近他说,“吱吱吱,着急了吧,看你急得就像爬不上母牛背上的骚牛。兄弟,你是看到任何一头母牛都要上的种。”说完使劲把缰绳递给他。意西尼玛没有接,两只迷蒙的双眼像是将那四个汉地女人留在了眼底,特别是那红红的嘴唇、雪白的腿在回味中极度地刺激了他的神经。“喂,骚骡子,准备你的比赛。”贡布大声吼道,再次使劲将缰绳塞入意西尼玛的手中。

  “雍金玛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她看见的也是我看见的。”意西尼玛根本不在意贡布的吼声,拿贡布心爱的女人做挡箭牌,他嬉皮笑脸地拉住贡布的胳膊,用略带疑问的口吻问道:“你是见过草原以外稀奇古怪地东西最多的人,求求你,听朋友我说,你说那些汉地的女人——”他想说的原话是那些女人,特别是那两个年纪较轻的小女人,她们的嘴唇上涂了牛血一样的红色,看上去就如雍金玛说的像魔鬼,但这样的魔鬼却是自己天天都想看的。

  说来也怪,女人的嘴唇上抹上一层红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格外地好看,格外地引诱男人。意西尼玛想把心里最秘密的话告诉贡布:“以后我娶了女人,我就要让她抹上一层牛血。另外,汉地女人穿的长裙,不像我们的女人穿的长裙,将自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她们是在臀部连着大腿的外侧以下开一条缝,走路或坐着的时候能看见白森森的肉,让男人冒出一股想去抚摸的怪念头。那感觉跟女人睡觉时看见的不一样,而且还不能朝那个方向去想,越想就越诱人,越想就越想去摸,只要想去摸,就会想到同她‘钻帐篷’。”

  难以启齿的兴奋话刚到嘴边,意西尼玛还是合上嘴唇将话关在嘴里,“不行,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能分享给朋友听,一定会招到朋友的耻笑。”想法一出,他随即背着贡布偷偷吐出舌头。他打算把汉地女人红嘴唇和白大腿的见闻藏在心里,日后悄悄地慢慢地去回味。于是,他边想边将汉地女人波浪形鬈发的话题抛出来忽悠贡布,说:“刚才看见的两个年纪较小的女人的头发卷得很好看,像在高处看‘崩热切波(起伏的波状草原)’。”说的同时,他伸手在空中画出几道波浪线,头也随之跟着摇摆,尽情陶醉在他所编的谎言之中,其表情的真诚足以让康巴以外的人难以判断出他正在撒谎,被大山和大江层层阻隔的康巴大地难免不孕育出这样的生活谎言。

  甚至菩萨都难以琢磨长相诚实的牧人也有装假的时候,但这种近乎完美的表演怎么也忽悠不了贡布,“哈哈哈哈,要吹牛也得把话编圆再来哄我,去去去,骚骡子,等赛马领到奖赏再去骚也不迟。”贡布打断了他的胡编乱造,顺手在意西尼玛的坐骑的屁股上一拍,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意西尼玛感到自己的谎言已被朋友识破,再次吐吐舌头,做出十分不好意思的怪相,纵身跃上马背,勒住缰绳自信地说:“那就领茶叶包子的时候见。”说完便驱马朝竞技场的方向跑去。

  自刘团长的望远镜从一位丰满而漂亮的藏族贵妇人的大胸移到雪上飞身上后,举在眼眶前的望远镜就一直没有放下来,“嗯,好马,真是一匹好马,高贵、强健、敏捷、刚劲。”他带着极大的欣赏口吻在向宋县长评价他镜头里寻找到的“猎物”,望远镜一直追随着黑马的踪影在移动,“不知那位马的主人能不能将它卖给我?我的坐骑也该换换了。”

  “哦哟,真有那样好吗?”宋县长接过刘团长手里的望远镜朝他所指的方向瞭望、寻找,宋县长很快找到了它,“是不是那匹个头最高的黑马?”

  “是的,就是那匹四只蹄子是白色的黑马。”刘团长补充了一句。

  “果然蹄子是雪白的,嗯,不错,好眼力啊,什么好的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今天或许是别人的,明天可能就变成你的了。”宋县长意味深长地赞美了刘团长一句,刘团长似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冲宋县长诡秘一笑。

  “不过,既然刘团座对马如此情有独钟,不妨听鄙人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

  “哦,不妨说来听听。”刘团长顺手接过望远镜举在眼前,继续观赏亲自相中的“尤物”。

  “你防务康南这么辽阔的土地,是否能着重考虑组建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部队。”

  刘团长若有所思后眼睛一亮,像在暴风雪里突然找到了迷失的羔羊般兴奋地说:“嗯,有道理,以老兄的高见?”

  “这里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偷牛盗马,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草场纠纷时有发生,如生乱事,这旷达的草原上步兵行动有如蚂蚁,那是快速不起来的。”看见这番分析极大地吊起了刘团长的兴趣,县长故意将话停顿下来,观察刘团长的眼神所流露出来的神态。宋县长认为自己一箭双雕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心里窃喜,心想,“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军阀,如果上了我的套,县域防务的麻烦事就丢给他了。我的民团只不过七八条枪,正好避开和边民直接打交道时那些突如其来的冲突,哼哼,看看我这个老姜是怎么‘辣’你的。”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用手习惯性地支了支眼镜架,真诚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替刘团长着想,他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继续说:“重要的是,勒冬的藏民如果同江那边的藏军里应外合攻击你的防区,没有一支快速灵活的骑兵部队来招架,来奔袭,来追击,你是非常非常被动的,你我都必须明白,在这茫茫无垠的高原上,人的两条腿毕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啊。”

  刘团长专注地听宋县长支招时像一个寻找爱情宝典的清纯少年。从他的模样来看似乎已经慢慢地进入宋县长设置的圈套,宋县长开始卖弄起了文墨,他用轻松的语调在草原上抒发着菩萨都听不懂的诗情画意,说:“当人类把野马驯化为家马的时候,就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征服,人,征服了气质高贵的马,将它变为了人类的盟友。古往今来,马对帮助自己的盟友战胜敌人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战争中,马同自己的主人一样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与主人同甘共苦,共享战争的荣誉。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马是主人最为忠诚的朋友,它温良恭顺,在主人面前从不放纵自己的烈性,随时听候主人的驱使,它不仅顺从主人的驾驭,而且还主动配合主人的意志,按照主人的意愿驰骋、缓行或小走……”

  行伍出身的刘团长不太喜欢文人酸不溜秋的调侃,觉得文人说话咬文嚼字字字滴着酸水,越听越觉得宋县长像兜售马匹的生意人,不过他的马匹经唱得比一般的卖马人动听十倍百倍,便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老兄怎么对马如此有研究,无怪省府要派你来有马的地方做县官啊,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啊!不过,兄台的建议我得认真考虑考虑。”没给宋县长插话反驳的机会,他提高嗓门吩咐他的副官,说:“去,把那个牵着黑马的小伙子叫来。”话没说完又举起望远镜像观赏刚勾搭上的女人那样观赏雪上飞。

  很快地贡布被叫到刘团长身边,贡布感到莫名其妙,他用警惕而专注的眼神看着对方。

  “嘿嘿,阿夏(伙伴之意),打搅了。”刘团长用藏语喊出“阿夏”,周围的藏人便大笑起来,他明白是自己的发音不准引起了藏民的哄笑,不过像他这样走南闯北、逢山吃山逢水喝水的人早已不把这些丢面子的小事当回事,反而觉得这引来的笑声能调节气氛,他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抖了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本团长相中了你那匹黑马,你开个价,本团长是不会亏待你的。”

  他等了半天见对方没有作答,便笑了笑,说:“副官,送年轻人一条茶包。”

  “是。”副官听命后就从宋县长的礼品堆上取来茶包递与贡布。

  宋县长对刘团长如此慷慨有些闷闷不快,心想,“真是拿别人的屁股当自己的脸,不过这些狗军人就这个德行,没办法,还得仰仗这些狗杂种啊。”然后笑眯眯地平伸出手说:“请团座随意,随意,哈哈。”

  贡布毫无准备地接过茶包并不觉得意外,麦塘草原想打雪上飞主意的人多了,不过,叫他来的人是跟活佛和头人们平起平坐的人,还是远离为好,他憨憨地笑着说:“我是来参加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说完放下那条茶包,转身离开了这群看着他的达官贵人。

  刘团长的副官发话了:“嗨,你这小蛮子,怎么这样没有规矩。”说着便去阻拦贡布。

  在众人面前大失面子的刘团长很快恢复了常态:“等他走,他说得对,他是来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他十指交叉着固紧了白手套,镇定自若地看着前方,心想,“我他妈堂堂一团之长,犯不着跟这个黑头藏人急,反正这匹黑马迟早是我的,我就不相信,坐在旁边的活佛、土司不给我这个面子。”他用余光瞟了瞟,见旁边的尼玛活佛和牛麦土司开始在交头接耳,知道他们是在商量如何让他体面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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