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前世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书名:命定 作者:达真 字数:265280 更新时间:2019-12-11

  当土尔吉穿着沾湿露水的翘鼻康靴快要踏上达通马村的独木桥时,雾蒙蒙的河对岸一位背水女人的身影朝他走来,估计不到三百步就会同这位背水的女人在桥心相遇。“啊啧啧,三宝护佑,一大早就看见背空水桶的,真是倒霉透了,遇到则嫫(魔女)了。”土尔吉走进了祖辈口授给后人的那些禁忌中有关不祥征兆的暗示。

  在责怪自己倒霉的同时,他感到暗示中那冰凉的魔鬼影子已从雾霭里飘入了自己的身体中,难以命名的魔鬼充斥全身。“呸!”一口唾液随即落在带露水的康靴前。他用靴底踏在唾液上使劲一跩,跩地的回力立刻撑痛了脚掌心,像火烫着时的那种热辣的刺痛,随即蔓延至整个脚掌。一只在靴底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蚂蚁沿着鞋沿爬向脚背,“啊啧啧,可怜的蚂蚁差点被踩死。”他有些愧疚地弯腰用手指弹掉蚂蚁,直到掉在草地上的蚂蚁在草丛里消失,被转移的注意力缓解了脚的疼痛。他如此用力目的是想借助蛮力捣碎这恶兆。随后,这种疼痛便在心里化为某种短暂的安慰。他停下脚步定睛细看,逐渐走近的女人背水的姿态蹒跚而沉重,“菩萨,刚才看走眼了,是装满水的桶啊!今天在路上一定会交上好运。”

  在充满侥幸释疑的同时他敏感而警惕地回头张望,除了驼峰似的嘎拉山群峰在天边勾勒出波浪状圆润的线条外,清新的空气里没有任何东西在远处晃动,他想,“即使她追到这里已是午后喝第二道茶的时间了,”他断言,“只要一过这独木桥,就有三条岔路,她根本不会相信我会走上打箭炉的那条茶马路。”

  短暂的庆幸之后他收回远处的视线。此刻,报晨的雪紫鸟都还没有在树枝或楼角的巢穴里啼叫新的一天的开始,身后画布般的背景像寺庙壁画上千年不动的静物——安详、宁静。

  四周静静的山水、房舍、树木、庄稼令土尔吉一路惊慌不安的心境慢慢安静下来。

  “三宝护佑,但愿岩洞里的贡觉措(公主之意)还在熟睡。”土尔吉祈神给贡觉措施催眠之术,祈望这念头能浓缩成密集的咒语借助神的力量施向贡觉措。但无论如何借助神力,他都无法驱散心里的负疚感,在撇下她一路狂奔的路途中,心上人的身影就像阳光下尾随身体的影子——身体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弄得他一路心神不宁,无法摆脱。

  一路上,土尔吉的思绪里不停地再现昨晚同情人贡觉措难忘的一幕。

  临睡前,当他俩再次做完爱后,快活得大汗淋漓的土尔吉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充满了倦意,正昏昏欲睡,而贡觉措却异常兴奋地搂住他的脖子,示意他的身体继续压住她,那滚烫的身体捂得他直冒汗。她格外兴奋地用舌尖舔开他合上的眼皮,用嘴凑近他的耳边,带着气息说:“土尔吉哥哥,你要知道,不管熊朵草原的人是多么地瞧不起我们,为了你,我都无所谓。何况我们已经离开熊朵草原了,这辈子,我就是你口里的酥油,心里的脂肪,都早已融化进你的心里、骨里了,就是做牛做马,我都是你的女人了。阿妈曾告诉我说,‘利箭射进草地还能拔出,男人的心交给女人就不能收回’,知道吗?土尔吉。”

  她那琥珀色的瞳人透出一种牛都拉不回的渴望和执著,在篝火的映衬下更加坚定,那热辣辣的眼神使土尔吉感到沸腾的血液在冒气泡,毫无疑问她死心塌地的表白连洞里的岩石都听见了。“嗯,知道了。”土尔吉用坚定的口气回应她。但她在打尖后坐在篝火旁的表白再次像针扎一样驱散着土尔吉的睡意,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冷冰冰地压着土尔吉,使他感到曾经做扎巴时的轻松、自由、淡定没有了,世俗的沉重压得他难以喘息,他感觉自己就是在护法殿里被大黑天护法神踩在脚下横躺着的无路可逃的邪魔。

  “土尔吉哥哥,你怎么不说话?阿妈曾对即将结婚的土嘎哥哥叮嘱说,‘孩子,一根针不能两头尖,一个人不能有两颗心’,土尔吉,这句话,你也要记住,知道吗?”

  “嗯,嗯,知道了。”他应承着,口气却透出不耐烦的倦意。他精疲力竭地从贡觉措肉嘟嘟的身体上下来躺在旁边,伸出五指插进她浓密的小辫里,像梳子一样松开手指任随无数根小辫在指间滑落,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好了,心肝,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哩。”

  她“嗯”了一声乖顺地转过身去,然后将自己的头和肩枕在他的手上,一只手和他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安然睡去。她的乖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无法入睡。回忆起做爱前在篝火旁,她从襁褓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用羚牛皮做的小口袋,用牙齿咬开小羊皮做的绳结后,首先掏出一方黄色丝绸的方巾,然后用手抚平后摊在地上,随后从羚牛皮口袋里面取出一尊发出黄色光艳的金佛像、一只九眼珠、一串红珊瑚项链、一串绿松石项链、一只嵌有猫眼的鞍马金戒、一只玉镯和一只象牙镯。她格外小心地将这些东西陈放在他的面前,抬头用饱含信任的眼神直视着土尔吉,说:“这些东西够我们活一阵子了。”说完又一一将这些宝物放进小口袋里。

  那一瞬间令土尔吉终生难忘,她的眼神,她的马尾形的小发辫,在彩线和小珊瑚珠的搭配下,在不时地在埋头取放宝物的运动中从两鬓细密地披垂掩住脸颊,黑红相间的色彩透出贵族女人的精细和与众不同,像八思巴朝觐时留在壁画里的那些汉地宫廷华丽的垂帘,隐藏着某种撩魂拨魄的力量。

  正是这种撩魂拨魄势不可当的力量诱使他脱掉袈裟,这力量像千万根无形的挠痒之手,在他的皮肤获得快感后再慢慢地渗透进心里、血里。他多次试图凭借本尊的力量来阻挡这令身体和意志酥麻的快感,无可奈何的是,只要贡觉措在他眼前一站,她的身体和身体上释放出来的神秘气息,立刻使观想中的本尊和咒语冰消雪融。

  为了让土尔吉更加明白她的用意,她说:“土尔吉,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了,绒布寺里谁不说你是一个手巧聪慧的人,你会读经,会做酥油花,会画唐卡,又会看病,有了这些手艺,我们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说罢嫣然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充满幸福地盯住篝火,憧憬着有男人支撑的未来。

  这柔情似水的荡魂力量从肩头传向全身的同时,绒布寺的铁棒喇嘛鞭挞他的火辣辣的灼痛迅速蹦出记忆,深深地刺激着土尔吉的神经。瞬间,快乐和疼痛在肌肉里、血液中硬碰硬地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四溅的火星,痛和快乐交缠在一起的感觉令人眩晕,人和神的两种力量交汇在体内,无法分出胜负。

  介于神和人之间的格吞(拔河),在向来善于从冥想中得出解答的他断定,“脚踏两只船的美好时光被寺庙的严厉惩罚取代了,屁股上皮开肉绽的灼痛感却记忆犹新。自从和贡觉措偷情以来,一只代表绒布寺的船和一只代表贡觉措的船正慢慢从他的脚下分开,他正尴尬地踏在神界和俗界的边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步步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地沉入地狱。”

  带着贡觉措私奔两天的路上,绒布寺神的力量和贡觉措爱的力量一直拉锯似的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切割,一种比肉体的痛还痛的痛在灵魂深处尖叫。拉锯在双方的争夺中展开、持续,切割时发出的类似于锉刀的金属声在脑中作响,这声音尖锐,令人的心脏狂烈地收缩、膨胀,甚至痉挛,尖锐的声音又如寺庙里粗心的僧侣将钹掉在石板上久久不能平息的声音,敲响了男女偷欢的丧钟。

  土尔吉无法在逃跑的路途中腾出时间来整理如麻的思绪,但凭血液里冒出来的直觉判断,是贡觉措的女人的力量,使他与佛缘绝尘。这对一个喇嘛而言是地狱魔鬼的勾引,绝对是六道轮回图里被牛头马面的鬼怪用斧子砍成数截,头颅在水里,身子在油锅里,腿和手被老鹰叼啄的受罚者。毫无疑问,在寺规里是淫的诱因使自己背离佛规。自然,贡觉措充当了妖孽,是她断送了他成佛的前程,这是包括熊朵草原和全藏地在内都受人鄙视的行为;但也还是贡觉措爱的力量,在他最感孤独无援的时刻,在他被整个塔瓦部落冷眼鄙夷、口吐唾沫的时刻,决然抛弃头人欧珠家族衣食无忧的环境,与一个被勒令脱去袈裟的最没有地位的扎洛(藏地对犯淫喇嘛的蔑称)私奔。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那是连命都不要的勇气啊!那是挂在太阳上都晒不干的情谊。

  柔情如水的“魔鬼”在篝火旁将宝物递给他,说:“土尔吉,你拿着,出远门我怕弄丢了,放在你的襁褓里就不怕盗贼了,稳当。”说完她含羞地扭头一笑,脸蛋上的两个浅酒窝并排着,洁白的牙齿在弯眉带动的笑颜里绽放着少女最痴情、最妩媚的光艳。火苗发出的光时强时弱地照映着她美丽的脸庞,映在眸子里的跳动的火苗闪烁着一个康巴女人为爱而生,为恨而亡的真诚。

  这是土尔吉永远刻在心里的记忆,是自他们幽会以来的日子里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也是他最后一次同她说话,她在幸福的憧憬之中久久地凝望火苗闪烁的画面成为他记忆里最为永恒的定格。那一刻,他的心被融化在男女共同搭建的爱巢里,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火苗,心却在叹息:“是的,做一个俗人多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带着她们在草地间、帐篷里、溪水边放牧、喝茶、像无忧无虑的牛羊那样,生很多很多的羊羔和牛犊,一串接着一串,听他们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喧闹声,然后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看着他们结婚生子,然后自己和老伴在静静的嘛呢念诵声中老掉、死去、再次轮回、投胎、生生不息。”

  然而,另一个记忆之门却让他看见了阿爸阿妈笑容满面地将他送进寺庙当扎巴的场景。

  阿爸秋秋认为送土尔吉入佛门当扎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这是藏地世俗家庭的幸福选择。而且秋秋还怀揣一个永不敢在众人面前吐露的秘密,在土尔吉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一天,妻子在阵痛中偷偷地告诉他,前天晚上她梦见了文殊菩萨,菩萨笑容满面地说,土尔吉是一个学经的好喇嘛,送他去绒布寺吧。妻子将这个梦告诉秋秋后,秋秋瞪大眼睛看着妻子,说,文殊菩萨的托梦是秋秋家欢天喜地的大事,按照神的旨意行动吧。土尔吉的阿妈在送他去绒布寺的半路上,趁丈夫不留意的时候又偷偷将这个梦告诉了土尔吉。

  九年前深秋的一天,头上的天鹅三三两两拍打着翅膀朝暖和的地方飞去避寒,一直要等到次年牧草返青的季节才会回到熊朵草原。萧瑟的秋风用寒冷驱赶着天鹅,风把地面上的荆棘丛吹刮出呜呜呜尖锐的啸叫声,世界上最寒冷高原的苦难季节就是从啸叫声开始的。土尔吉红扑扑的脸蛋上展现着高原红特有的坚毅和对磨难的从容,他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将宽大的羊皮藏袍的袖口罩住眼睛以下的大半个脸,以之来抵挡寒风的侵袭。

  “阿格(狗儿,土尔吉入寺前的俗名),看见远处的白塔了吗?白塔的后面就是绒布寺,那就是你出家要去的地方。”阿妈移开罩住脸的藏袍袖口告诉他。为了表达对寺庙的敬仰,那天阿妈特意洗去涂抹在脸上保护皮肤的碗碗糖,皮肤略显油亮的光泽,但因过度操劳还是掩饰不住未老先衰的面容。

  “嗯,看见了,”土尔吉在回答阿妈的问话时并没有停下脚步,“阿妈,去了那里,我还能回家吗?”他终于说出了他一路上最为关心的问题。

  “为啥不能呢,能的。”阿妈伸手理了理土尔吉皮袍的衣领,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阿格,你看头上飞过的天鹅,它们冬天离开草原的家飞到暖和的地方去过冬,等到夏天的时候,它们就会顺着飞去的路线重新再飞回熊朵草原,你跟它们一样,也可以回家的。”

  “塔玛,你在给孩子胡说些什么?”秋秋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将手里的缰绳使劲塞进她的手里。阿妈接住缰绳在手里绕缠了一圈埋下头吐了吐舌头,趁阿爸走到马另外一侧不注意的时候,再转过脸笑着用眼睛对土尔吉眨巴了几下,表示出臣服于阿爸威严背后的某种不服,随即用藏袍的袖口捂住自己的嘴和脸继续赶路。尽管一路上一言不发,母子俩仍用笑眯眯的眼神传递着父亲永远感受不了的母子情意。

  遗憾的是母性的柔情在土尔吉九岁那年便提前退出了,因此,阿妈的声音、体态、柔顺、温暖、神态等这些与女性相关的气息,对于因过早出家的土尔吉而言显得弥足珍贵,像一粒生命力强劲的种子扎根在心里,只要有适宜的土壤便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阿爸责备阿妈过后,回头看了看紧随在妻子后面的土尔吉,伸出兜在襁褓里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说:“阿格,别像你阿妈那样东想西想东说西说的,寺庙是喇嘛吃斋念佛、修行打坐的地方,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道理。孩子,好好当喇嘛,给家里争口气。”阿爸的手特别重,虽然穿着厚厚的藏袍不怎么痛,但拍他的那几下几乎让他打了几个趔趄,那拍的力量让他差点把胃里的糌粑吐出来。阿爸瞪眼责怪阿妈的凶狠和话语他似乎懂了,意思是说当喇嘛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但“吃斋念佛”“修行打坐”这些话对他是似是而非的,“吃斋念佛”与吃有关,与念经有关,这他能略知一二,至于“修行打坐”一词就像天上深不可测的浮云,他把脑袋都想痛了,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修行打坐”对一个从未念过书的九岁的孩子而言,的确太空灵了,像云团里的云,空对空,真是哈木歌(不知道)。若干年后,当他对“修行打坐”有了深刻的理解后,还暗自笑阿爸对神界的无知,心里充满了悲悯。

  站在绒布寺外抬头看见烟雾缭绕的寺庙,年幼的土尔吉对进入寺庙后不能回家而惴惴不安。三人在寺庙外的拴马桩上拴好牲口,阿爸从马背上卸下马褡和糌粑口袋放在他和阿妈跟前,手掌击拍着粉尘,习惯性地欲抖掉手上的尘土,对阿妈说:“我先进去找达杰彭措喇嘛,你们就在这里等我。”然后十分兴奋地伸手拍了拍土尔吉的后脑勺便朝寺庙走去。

  他感到这次阿爸拍他的力量没有刚才重,他躲到阿妈的身后探出头看着阿爸将宽檐毡帽背在背后独自朝绒布寺走去。阿爸进寺庙的步态与进自己帐篷的步态大不一样,前者显得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后者却自信淡定落落大方。在短暂的比较中阿爸那宽大的背影走进寺庙的大门后就消失了。“阿妈,寺庙里面除了大人还有孩子吗?”土尔吉在阿妈的身后抱住她的腰,怯生生地探出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高大的寺庙问道。

  “有,孩子,还有比你小的小孩子,绒布寺里有老喇嘛、中年喇嘛、年轻喇嘛,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小喇嘛,就像羊群里有老羊和小羊一样。”阿妈边说边用那双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小手当做连接绳,像背背篼似的将他在她腰部的位置左右摇摆起来。那一刻土尔吉眼前的寺庙在荡秋千似的颠簸中变得摇来晃去的,他和母亲在游戏中耐心地等待着阿爸的出现。

  多年来,土尔吉只要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位置,就会勾起对阿妈的依恋,那是他知道要离开阿妈后抱住她的腰身最紧的一次,离别时的景象不止让他掉过一次泪水。

  当风不再吹的时候,天空里飘起六边形的雪花,渐渐地由疏到密,静静地垂落在大地上。阿妈抬头半眯眼睛望了望天空,轻声说:“这就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土尔吉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他说,只看见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像烟雾一样很快地消失了。在呼出的热气后面,她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土尔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想一定跟阿妈的鼻尖一样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那些雪花,落到手心里的雪花一碰到他那温暖的手,细小的锯齿形的边缘就很快融化了,随即延伸到雪片的中心,逐渐化为一粒粒亮晶晶的水珠。

  当手掌里的雪花变成水的时候,土尔吉看见阿爸满脸堆笑地轻轻用手搀扶着老喇嘛达杰彭措的胳膊肘正跨出寺庙的大门朝他们走来,那时他和阿妈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啊麻麻,老实巴交的母子,下雪了都不说在门檐下躲一躲。”陌生老头加快步子笑眯眯地朝母子俩走来。从歪歪拽拽的步态就知道他的腿不太灵便,有点瘸。但他的第一句话给了土尔吉一个良好的印象,老喇嘛的个头没有阿爸的肩高,但那清瘦的脸庞却透着和善,直直的鼻梁挑着两颗如丰年收获的青稞一样饱满的小眼睛,像是永远在笑。老头笑眯眯地用手扯下披肩轻轻在土尔吉的头上肩上掸雪,然后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模样,很是满意地说:“嗯,这娃娃,长得有灵气,嗯,有慧根,与佛有缘。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那冰凉油腻的绛红色披肩带着老喇嘛的热情,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揩擦,“要记住,今天是藏历金羊年的十月八日,是个吉日。”他的笑容和招式像阿妈一样。“以后这孩子就睡在我睡的屋子里。”达杰喇嘛牵着土尔吉的手对身后背着褡裢的阿妈说,阿妈一个劲地点头,阿爸背着糌粑口袋跟在三人的后面一道走进绒布寺。

  至此,土尔吉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路小脚印,为他在“红尘的领地上”画上了暂时的句号,句号的后面是寺庙新生活的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四人留下的脚印。

  就如树的年轮随着岁月的递增而一圈一圈地扩展,他同达杰彭措的朝夕相处,年复一年,九年很快过去了。在藏地谁都知道,寺庙里师徒之间的关系是被视如父子的,正像藏地的谚语所说的“与学者为伴成学者,与小偷结友成小偷”,土尔吉是否成为有学识有见地的格西全凭与佛的缘分、还有高僧的教诲和他的勤奋了。其实,最初是土尔吉的小聪明让他赢得了丹贝活佛和领经师达杰彭措的关注和赞赏。后来,从正规系统学习藏文发音之初,三十个字母的准确拼读和书写被他十几天就掌握得滚瓜烂熟,四年后他的座位就从正殿靠墙壁的最后一排移至领经师对面的头一排,这对于喇嘛的最低级别——扎巴而言,那是惊人的进步;又是五年的时间里,他初步学习了大小五明,对五明中的声律学、工艺学、医学、逻辑学和佛学有了初步而全面的了解。并着手学习拓宽和扩充了五明内容的宗喀巴大师撰写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他赢得了众人的赞许,同时也略显年少的轻狂。

  同情人贡觉措私奔的路上,寺庙——经声——女人——达杰彭措——阿爸阿妈,这些人和物的交替出现使土尔吉不能自持,这些都是难以割舍的心头之爱啊!出逃的路上,除了顾着走路外,恐怕唯有那首他常常偷着唱的仓央嘉措的情歌“面对大德的喇嘛/恳求指点明路/可心儿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处”能代表他私奔两天时间中那种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心境,土尔吉在僧俗两界的边缘处痛苦地挣扎着。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土尔吉阅读理解经文的能力日渐长进,并能借助经文的语义同别人展开辩经。这时候,一本仓央嘉措情诗的手抄卷在无意中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是在一位叫净缘的汉僧的扎空(寝室)里看到,从此,这些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诱因之一。如果不是因净缘患病的缘故,恐怕这本手抄本就与他擦肩而过了,佛法的因果关系——缘起缘灭因果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的成长中。

  戴眼镜的净缘住的扎空就在距他和师父不远处的楼梯拐角处。那几天净缘患上风寒躺在床上不停地颤抖,将牙齿磕得格格格地响,嘴里一个劲地念叨身体冷,几天时间里就靠喝一点碗碗糖糖水维持性命。如果不是厨房里煮茶的刘大爷给他送水时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大概他命已归西了。

  在厨房里劈柴熬茶的刘大爷,是土尔吉入寺的第六个年头被寺庙意外收留的。那是在初冬的清晨,第一场雪像一层薄霜覆盖在枯黄的草地上,担任开关寺门的格绒老头最先看见俯卧在寺门前的刘大爷,当格绒老头叫来几个年轻的喇嘛把这位甲给(汉人)抬进寺庙的厨房,刘大爷已经被冻得神志不清,嘴唇和下巴的胡须上结了一层冰,嘴里依稀模糊地呢喃着“枪伤,左腿……北上,北上,打日本鬼子……”在暖和的厨房里刘大爷慢慢恢复了知觉。当达杰彭措欣慰地看见老头艰难地咽下第一口酥油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斜挎在腰间的皱巴巴的干粮袋上绣有一颗红颜色的五角星,他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将干粮袋交与了丹贝活佛。丹贝活佛一瞧见这颗五角星眼神就格外地凝重,本能地左右张望,神色像一个小偷,随后用手指着五角星问达杰彭措:“还有其他人看见不?”达杰彭措摇摇头,达杰的摇头让丹贝活佛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轻声说:“没有就好,虽然茶马路的官道和商道沿线的十几个县都驻扎了红汉人,他们还建立了苏维埃博巴政府,尊重藏人的习俗,建立了良好的藏汉关系,但知道吗,国军正同红汉人打仗呢,收留他,寺庙是要担风险的,等他伤好后告诉他,要他不要对喇嘛们讲他当红汉人的经历。”

  “拉嗦。”达杰允诺。还好,刘老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也没有谁问及过刘老头的家乡在哪里,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大家都认为只要活佛认可的事,是没有谁不接受的。刘老头一丝不苟地认真干活,寺庙很快就接受了他。

  刘老头留给土尔吉很深的印像是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的指甲盖,尤其是拇指的指甲盖。老头的指甲盖与众不同,指甲盖的中间平平整整的,在朝左右两边的肉缝间延伸的时候突然形成两道棱,这给喜好展开联想的土尔吉一个独特的想象空间,他很自然地将这平整的指甲盖看成一个平整的跑马场,这两道棱就是两道观看赛马的人丛。土尔吉乐意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并常常情不自禁地痴笑,旁人对他的反常举动报以嘲笑,摇摇头或伸舌头(羡慕之意)表示不解,但又不敢与他舌战,因为他是辩经的高手。

  两年后,刘老头一口流利的藏话与喇嘛们毫无障碍地交流着,也许他早已将自己的家乡话忘得一干二净。同样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夜晚,刘老头的右腮帮肿得跟猴儿包似的,土尔吉跟随师父带了一些消肿的药粉去看望刘老头,他却连忙摇头谢绝了达杰彭措的药物,说:“谢谢了,这是两年前留下的枪伤,一到换季时就犯病,老毛病了,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什么?枪伤?我瞧瞧。”老达杰认真地看着,想看看子弹强力穿透皮肤后的痕迹。

  “两年前,国民党军队在清通湾追着我们打,我们是想走川北的通南巴地区北上抗日……”

  “什么是北上抗日?”老达杰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

  “东洋鬼子听说过吗?抗日,就是抗击日本来的东洋鬼子,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想把我们中国一口吞掉。我们红军就是北上到陕北去同刘志丹的队伍建立抗日根据地,没想到,我在去瞻堆的路上中了枪伤……”

  两位老头的对话清楚地被土尔吉记住了,“日本鬼子,海上来的,想一口吞掉中国,红军要去打日本鬼子。”这一连串的陌生的语句竟然在无意间被牢牢地记在心里,像记住自己的家人或情人一样。从那时,只要看见刘大爷,不知什么原因,刘老头的敌人——日本鬼子也不知不觉成为土尔吉的敌人。

  绒布寺就只有刘大爷和净缘是汉人,而且是两个爱生病的汉人。一次刘大爷急匆匆地掀开扎空的门帘,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告诉达杰彭措净缘又“打摆子”了,颤抖得厉害。老达杰二话没说带着土尔吉拎着装有各种刀具、钳子、针之类的布包去到净缘的房里,土尔吉看见净缘躺在床上像隆冬时节裸露在雪地上一样冷得直哆嗦。其实净缘身上除了盖有他从汉地带来的被子外,刘大爷还在被子上压了许多氆氇之类的衣物和毡垫,凡是能取暖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压在净缘的身上,然而这些似乎都不管用,净缘仍像一只冬季落在水里的鸡,牙齿磕碰得一个劲地响,同时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净缘的窘态使土尔吉控制不住地躲在师父的背后笑得“瑟瑟发抖”,但不敢笑出声音,怕笑出声来师父会骂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笑得发抖的身体,尽量不去看净缘的因颤抖而变形的脸。

  达杰彭措俯身探头贴近净缘,用手在净缘直冒冷汗的额头上摸了摸,看看刘大爷说:“受风寒了,放点血就好了。”随后不紧不慢地摊开布包取出一根针,将针尖伸进陶制的麦坡(火罐)里在火上烧红,等到红针尖稍为冷却后将针在净缘的无名指上扎出三四个小孔,用劲挤捏血孔,放出许多黑糊糊浓稠的黑血。净缘猛烈地抽搐着哎哟哎哟地痛得直叫唤,为了不让净缘乱动,老达杰叫刘大爷和土尔吉使劲按住净缘的身体。

  当土尔吉感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净缘不再颤抖了,刘大爷也累得一个劲地直喘气。等到净缘平静下来后,达杰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折磨他的妖魔被火针扎晕了,等我去拿些药丸来让他吃后,他会很快没事的。”达杰师父说完便离开房间,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等他睡,他不会发抖了。”

  “是的,我不会再发抖了,是土尔吉和刘大爷太用劲了,压碎了我的身子。”净缘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了一句。

  “净缘,你会没事的,达杰彭措医治这点小病是十拿九稳药到病除的……”刘大爷用汉话安慰着净缘。

  刘大爷同净缘用汉话交谈着,在一旁的土尔吉除了吃饭、喝茶、睡觉、撒尿这些简单的汉话单词能讲外,其余的话一句也听不懂,于是趁他俩在说话的时候,将注意力转向了净缘睡屋的布置上。

  从房间里的摆设上,他发现汉族喇嘛与藏族喇嘛有所不同的是,屋里的窗台前两个齐腿高的木桩上横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板,木板上面铺了一方色已褪尽的红布,上面摆放了许多书籍,有藏文的经典《因明》《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观》《阿吡达摩俱舍论》《律》等等,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方块字书写的书籍,甚至他还看见了用梵文书写的贝叶经经文的典册《甘珠尔》和《丹珠尔》,“啊啧啧,这个汉僧真不简单,这些贝叶经不知他是从哪里弄到的?”他颇带敬畏地在心里问道,土尔吉知道,就连寺庙里那些无所事事、念望天经的喇嘛都知道,用梵文书写的贝叶经经文是非常珍贵的。

  当土尔吉将目光移到书桌的另一头时,偶然看见了不是用藏人的竹笔而是用自来水笔抄写的草书体的仓央嘉措情诗。他惊叹自来水笔的神奇,不用蘸墨汁就可一口气刷刷刷地写三四十页的文字。土尔吉一直认为汉人的自来水笔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更惊叹净缘的藏文书法草书、行书、正体写得如此之好,甚至超过了许多藏人。手抄本藏文的旁边还有一排排字数同藏文一样多的汉文。

  他快速地浏览着那些诗句,进入眼里的第一首诗是:“心儿跟他去了/夜里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得手/怎不意冷心灰。”这首诗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神经,顿时感到自己像做贼似的回头偷偷看了看刘大爷和净缘,他俩正聊得兴起。他大着胆子再默念了第二首情诗:“热恋着自己的情人/被别人娶去作妻子/相思折磨得我/已经身廋肉消。”再接下来是:“心爱的姑娘啊/你若离开我修法去/少年我也一定/跟你去到山里……”他越看越觉得这些诗句与经文和教法相背离,特别是正读着的这首诗更与佛规水火不容,这首诗这样写道:“面对大德喇嘛/恳求指点明路/可心儿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处。”读了这首诗,他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回头看了看四周,净缘同刘大爷仍然叽里咕噜地小声地交谈着,师父拿药还没有回来,伴随加快的心脏的跳动,土尔吉又一口气读了几首全是与女人幽会、谈情说爱、相思相恋有关的诗句,这些诗句读上去很美,非常过瘾,但他更是心生疑问:“难道像仓央嘉措这样至高无上的大喇嘛也敢有男女之爱?”那一刻,他被这本集子的诗句整懵了,似乎六年来在心里用一句句经文塑造的圣殿,顷刻间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了。他的心怦怦怦地比平日加快一倍地跳动着,就像无意间在盛夏的草原上某一处季节河边看见了一丝不挂的女人,让他惊魂不定。在既感到压抑憋闷又感到兴奋的那一刻,师父的一只脚已跨入了门槛,手里捏着药丸。

  土尔吉被藏汉两种字体的手抄本深深地吸引住了,像干柴遇见了烈火、骒马遇见了种马。从那以后,净缘的房间成了具有邪魔引力的象征,手抄本——过目不忘的诗句——诗句里的含义——刘大爷、净缘和师父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模糊地晃动着,像梦里的景象。

  那是土尔吉第一次看到与藏文不一样的语言及书写,那一刻,他深深地爱上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还知道了使用汉语的人也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虽然六世达赖喇嘛的诗歌表达了土尔吉的心境,但土尔吉却没有诗中描绘的那样风流成性,自己只是深爱一个女人罢了。然而,身为红墙之中吃斋念佛的僧人,是深知触摸俗尘女人的身体要为之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的,其结局犹如灯蛾扑火!

  日后的岁月里净缘告诉好学的土尔吉,关于仓央嘉措英年西归的传闻有无数之多。然而,那些传闻中的动人故事却领着土尔吉一步步走向自己即将面对的悲壮与沉重。

  的确,他走进了悲壮与沉重。瞅着静静熟睡的贡觉措,这位将爱和生命捆绑在一起托付给了他的心上人,她的沉甸甸的爱他背得起吗?巨大的悲悯化为一句句提问在问土尔吉。他开始怀疑再次踏入红尘后的生存能力,心在不安地自责,“自己是刚刚被寺庙赶出的扎洛,没有帐篷,没有牲畜,没有糌粑,没有酥油,我能养活这位从前任性自在、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吗?如果今后靠乞讨过日子显然是不现实的。那我凭什么来养活她呢?贡觉措的父亲欧珠,那头凶猛的‘豹子’,就因为我贫穷而坚决阻挠和仇恨这门婚事,那副怒目瞪眼、咬牙切齿要吞掉我的模样,别说我,就是十头野牛看了也会跑的。”

  带着贡觉措私奔的这两天,一路上恐于她父亲带人追赶而疲于奔命,完全没有时间来思考日后的生活。“私奔”的经历完全背离了一个僧人的清静、坐观、冥想的境界,九年风平浪静的喇嘛生活被贡觉措两年前的一串媚笑笑得“海啸风吼”。

  两年前的藏历土蛇年的七月八日,是贡觉措的哥哥桑根迎娶新娘的大喜日子。达杰彭措带领他和七个喇嘛去为桑根祈福念经,整个欧珠家弥漫着祈福消灾的香雪葩的浓浓烟味。正在欧珠家经堂里念诵《吉祥经》的土尔吉被充溢着珠光宝气的喜庆气氛所感染,趁左右的喇嘛专心致志念经的时候,不时地偷望门外,每次都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衬衫,外套大花金解缎的查日(羔皮袍),皮袍的大圆领、袖口和摆边都镶有三寸宽的水獭皮,胸前佩戴有一串大红珊瑚和九眼珠的挂饰,细密的小辫盈盈发光,透出大富大贵味的美少女。最惹他注目的不是华丽的穿戴,而是美少女那双会说话的漂亮眸子,那传神的眸子在两个眼窝里滚来滚去。奇怪的是,那双滚来滚去的眸子滚到与土尔吉对望的视线里时就停住了,他们从无意的对视变为了有意的对视,而且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

  从此,两道火辣辣的追云逐月的眼光紧紧地绕缠在一起,进而转化为“似神猴和罗刹女一般的交欢”;从此,他俩在僧界和俗界的分界线上失去了泾渭,过着似神非神、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日子。那年,土尔吉刚满十七岁,比贡觉措大两岁。

  土尔吉盯住或静或动、或闪或灭的火苗,火苗牵着他的思绪快速地梳理着从前曾经拥有的宁静。宁静中,寺庙大殿顶上的经幢和法轮,弘法的螺号声缭绕在其间,伴随时隐时现的经声去抚平人间的生死烦恼、疾病悲苦、爱恨情仇;宁静中,雪山背后初升的太阳射出的光焰穿透扎空的窗户,与直线升腾的香雪葩汇聚成冥想的通道,帮助他在师父的对面,静观本尊的生命快乐。宁静中……宁静中观想的结果使他愤愤道:“她就是用美丽的容貌和身段害得自己身败名裂的魔鬼啊!也许她就是佛陀故事中所说的,涂有迷药的毒蜘蛛,美丽、好看、害人,我必须离开她。”他深深地陷入两难的选择中。

  深不见底的夜空散布的黑色魔障使土尔吉的心性陷入了迷惘,他在观想中问本尊:“我是念佛之人,克戒贪、嗔、痴,就能真正皈依佛、法、僧三宝。可眼下谁能收留我这个犯戒之人呢?”祈望本尊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尖锐的不能回避的发问同宁静里的空气摩擦着,他必须用心去聆听这些摩擦,想凭借听觉觉察出发问与本尊的回应,想从对话中得出保护自己的咒语。然而,让他不安的是,无边的黑暗伙同制造黑夜的魔神释放出的蝙蝠吞噬了本尊的回应,唯有上千上万的蝙蝠带着恶咒传递出唯一的信号,信号向他表明,土尔吉,你的行为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永远都被人嗤之以鼻的不屑身份——扎洛。

  听见这个称呼,土尔吉的头痛得快要爆炸了,触犯淫戒所获得的这一备受歧视的名称——扎洛,从此让覆盖在熊朵草原的山山水水、庙前屋后,所有的一切——经幡玛尼、大人小孩、草木溪水、山峰云团、猪狗牛马,都在对他发出不屑的嘲笑,嘲笑和轻蔑的烙印在地狱魔鬼的微笑中定格,使他也成为魔鬼当中的一员。

  扎洛这个辱名带来的巨大耻辱使他萌生了凶险的妄念,“杀了她,带着她给的珠宝远走他乡。”他伸手抓住牛羚皮口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口袋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这暖暖的温度从手心传向心里,顿时,它烤热了心里的血液,热血闪电般涌向头部,脸颊烫得浸出了汗粒,“不行,这种孽行太可怕了,土尔吉,说什么都不行,这念头太可怕了。”在从未有过的自责中他警觉了连自己都无法饶恕的念头,心想,“如果我这么做了,我不就成了达杰彭措曾经讲给我听的那个永远跪伏在地上刻玛尼的赎罪人群批了吗?”

  那个可怕的故事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那是在冬季里一个晴朗的夜晚,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幕间忽明忽暗,像一幅画挂在土尔吉和达杰彭措睡觉的窗口。从窗外往里看,他正在做供奉老达杰的事。老达杰的关节炎发了,膝关节肿得没法弯曲。土尔吉偎在燃着牛粪火的泥盆边,用食指蘸上雪猪(旱獭)油涂在手心上将油烤化,手心对手心地将油揉匀,然后双手捂住老达杰的膝盖反复地揉搓,直到发热发烫。老达杰张着嘴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出气,痛得龇牙裂嘴的,为了转移膝盖的疼痛,他给爱听故事的土尔吉讲了一个喇嘛贪财贪色的故事。

  在一次赛马会上,一个叫做群批的年轻喇嘛与一位年轻的女子被魔鬼引诱一见钟情。魔鬼谋划叫喇嘛离开寺庙,女子离开家人私奔。为了躲避家人的追赶,他们一路翻山越岭,蹚水过河,半月过后来到北边的拉扎隆草原。一路上的疲于奔命,女的终于走不动了,叫苦连天地歪拽着身子掉在群批的后面。临近黄昏,他们走到连一丛荆棘都不长的随处都是浅洞的土林地带,女人提出在土林的洞中过夜。群批喇嘛同意后两人准备吃些干粮就歇息,之后群批便去河边取水以便生火熬茶,两人在简单吃了一点糌粑和肉干后就躺下了。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女的对男的说,还要走多远啊?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好了,把这些珠宝拿去卖了,够我们买帐篷买牲畜的。堕入情网的女子说完便从襁褓里取出数量众多的珊瑚、玛瑙、银饼,这些饰品是女子的父母向三家亲戚借来戴在女儿身上,用以在赛马会期间跳锅庄时炫耀家庭实力。痴情的女子为了私奔连父母都不顾了,绝对会害得父母倾家荡产甚至用命去还债。群批看见那些珠宝眼睛都发直了,罪恶的欲火由魔鬼点燃,他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他趁女子熟睡之际,杀死了女子,将其抛尸于河,然后带着赃物逃之夭夭。群批满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在他们住的山洞的上方,一位盘腿打坐的隐士听见了这番话,随后在夜里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借助月光隐士看清了害人者的面孔,令他捶胸顿足的是,害人者居然是一位穿着袈裟的喇嘛。

  为了弘扬佛法,以慈悲为怀,隐士两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群批,直到这个浪荡风流的败类将钱财挥霍殆尽染上花柳病,开始乞讨为生的时候,隐士以普度众生的情怀收留了这位该下地狱的恶人。隐士帮助群批治好病后,群批大为感动,跪在地上祈求隐士不要抛弃他,并发誓变牛变马都要跟着隐士。隐士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将群批带到拉扎隆草原的土林山洞修行。来到土林的山洞前,群批就心虚得发抖,战战兢兢地央求隐士说,离开这里好吗?隐士回答说,在哪里作的恶就在哪里消除,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刻玛尼赎罪吧。听了隐士的这句话,群批大悟了,悟出隐士非但没有惩治他,反而以慈悲为怀挽救了他,他跪伏在隐士的脚下,大声说:谚语里说,自己身子做的事,身子应当承担。

  从此,拉扎隆草原的土林旁边,无论春夏秋冬,一位终年围着牛皮裙的石刻匠将成千上万的刻有六字真言的玛尼石片,一米、十米、百米、千米地堆垒成石阵,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依然盘腿坐在片石堆上,拿着小锤和刻刀聚精会神地刻玛尼。后来,只要途经或夜宿在玛尼石刻墙边的人都知道,不管是在白天或是在夜里,在土林和玛尼石阵之间,都会发出小锤敲击刻刀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和玛尼石阵后来被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所崇拜。

  “这个故事就是一种预见,我决不重复群批的孽路。”土尔吉坚决地提醒着自己,“虽然自己的行为同老达杰讲的故事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本质的不同,第一,我不像群批那样贪财而不择手段;第二,即便是在此时此刻,我仍然爱着贡觉措。对贡觉措新生的恨只是心里那个永不露面的私我在跟自己交锋,但很快私我那种邪恶的想法就会消失,私我只是魔鬼派来引诱自己这样做,但观想中的本尊即刻断掉了私我的妄想。我绝不愿意像群批那样在惩罚性的余生中走完终身赎罪的路,那将是痛苦和折磨永久伴随的岁月。”

  夜,踏着冗长沉闷的步伐从三更走向五更。

  漫长的折磨使躺在贡觉措身边的土尔吉无法入睡,就在柴火燃尽依稀发出噼啪噼啪的炸裂声时,洞口处一道冰凉的月光催逃似的泻在泥地上,“趁她熟睡,借着月光,逃吧。”他坐将起来扭头看了看她对自己说道。然而,她睡得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像小鹿睡在母鹿的腋下,像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宝贝啊,心肝啊,你是有钱人的命,不能让你跟我去流浪、去乞讨、去挨饿。”怜悯和同情心伴随着对自己一事无成的埋怨再次滋生出一走了之的愿望,“爱是不能当糌粑吃的,如果你爱她,就应该留住她的好日子,因为她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土尔吉,这样守着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趁她没有醒来,赶快逃走吧!像佛祖释迦牟尼做太子时毅然走出王宫的那一刻。”他抬头仰望天空,一轮明月笑不露齿地告诉他:“走吧,大圣人,我会与你同行的。”想到此,他心生快意,开始欣赏自己永远无法让人理解的崇高感。这股油然而生的崇高感有一种想展翅起飞的欲念,同时伴有酸胀感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他像在拔皮肤里的刺一样,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拔出被她握住的右手,心里哆嗦着祈祷,“三宝护佑,千万不要让她醒来!千万!”他感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跳动着,岩洞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格外的紧张。万幸的是,他抽出右手后,贡觉措只是用手在空气里抓了抓,当什么也没有抓到的时候,翻身呢喃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又静静地睡去。

  看着她静静地熟睡着,土尔吉那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的律动慢慢减缓下来,但仍然能听到心跳过速的跳动声,“不行,再不能这样过度折磨自己了,逃吧!”随后毅然从怀里掏出她的牛羚皮口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怀里。此刻,夜在月亮的陪伴下听见土尔吉的心在与情人说:“心肝,脂肪,等我在外闯荡挣到了钱,我会赶着骡马驮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来迎娶你的,我会叫你的头人阿爸不再小看我。如果不成,等下辈子不做喇嘛的时候,再做夫妻!”他借助月光再次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孔,说了一句秤砣那么重的话:“再见了,贡觉措!”

  冷冰冰的月光照着土尔吉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土尔吉伸手按住挂在腰间的麦苦(火镰袋)和洛直(吊刀),怕它们弄出响声,带着负心的不安蹑手蹑脚地消失在岩洞外,像见不得人的偷牛盗马贼一样消失在清辉的模糊处。极具悲剧感和浪漫色彩的月光最能体会他此刻的复杂心境,“是绒布寺里一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假借寺规抛弃了我,而我又因某种无形的压力和一种最深沉的爱抛弃了心爱的女人。”

  头上皓月直视着他像一匹潜行的孤狼在月色里没命地奔跑,身体同空气摩擦出的汗液透出他的惊慌程度,整个逃跑之夜,他最担心的不是饿狼的袭击,而是担心贡觉措的出现。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背着爱和负心会让自己跑得如此的沉重和心累。直到天空渐渐发白,他才感觉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泡在滚热的温泉里,月亮看着汗液浸湿了毪子藏袍。

  在站定凝视背水女人的那一刻,从眼角流过的一粒汗珠刚好顺着表情纹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舌尖上浸着咸咸的味道,这味道像是在提醒自己,平日里这正是寺庙读完早经准备喝早茶的时候。一个场景顿时浮现在记忆里:绒布寺大殿内跏趺打坐的僧人们前面的茶碗一条线似的排好,正等待早茶倒入碗里,脑子里闪现出热气腾腾的茶水的蒸气同供奉神像缭绕的香火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人与神在烟雾与蒸气弥漫的氛围里是如此的其乐融融。然而,历经九年的亲切感在此情此景中,早已化为透明的空气,缥缈、冷漠、空灵,他深感自己的心像悬在虚空。

  疲劳和饥饿使他格外难过,他揉揉干涩的眼睛,为了不引起背水女人的猜疑(在藏地,长时间地站着看一个女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姿态),他迈开腿向桥上走去。

  迈向桥心的那一刻,身后的太阳正刻板而守时地向上攀升,灰蓝色的天空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所有的景物在渐渐隐去的星辉下开始变得清晰,清晰中透出黎明前特有的悠远和封闭的宁静,唯独远方的空气在轻微的振动着。

  眼前的村庄还在熟睡。渐渐地喧嚣轰鸣的流水声滚入耳道。

  距土尔吉最近的一户农舍的墙根下,一只将耳朵贴在地面睡觉的野狗最先嗅出脚步声中飘来的异味,出于本能,野狗只是象征性慵懒地汪汪汪叫了几声,仿佛在提醒这位外来者不许踏入它的领地。但它叫时连头都懒得抬起就草草收场,叫声没传多远就被空气滤掉了,毫无底气的叫声没有引来邻近同伴的附和,这让有所防备的土尔吉暗暗庆幸,顷刻间恢复的宁静使他伸进襁褓里紧握打狗棒的手松开了。

  但野狗孤独无助的叫声勾起了他的心酸,他暗自嘟哝道:“菩萨,看来,这只野狗跟自己似的,落难中除了别人的冷眼就是孤独。”他挫挫牙试图寻找一种牙与牙之间的相互回应,然后再转过脸去看了看俯卧在墙角下毛发像毡子一样板结着的野狗,再想,“莫非这狗也跟自己一样,犯了淫戒?”少顷,他将一直伸在嘴角的舌头缩回原处,将头一歪,嘲笑似的回答了自己的提问,“犯迷糊了,狗怎么会犯淫戒呢,狗又没有寺规,它只是老了,不像我,寺庙不要我了。唉!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现在也有一串狗儿子了。”

  一番自嘲后,土尔吉抬眼望了望被阳光勾勒出的远山的一道金色的轮廓,这轮廓正逐渐扩大并慢慢朝山下延伸,那是时间在催促自己不要停下脚步,因为目前还没有彻底摆脱贡觉措的追赶,他正了正肩上的褡裢继续赶路。肩上的褡裢是他被逐出绒布寺时留下的仅有几件不多的随身物品之一,另外几件分别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檀香木佛珠、系在脖子上的时轮大法附身符、一个打火镰和铜壳吊刀。

  他十分熟悉,眼下所要经过的达通马村正是四年前的一个夏日途经的地方。当年自己跟随翁真(领读师)达杰彭措去岭果山朝佛,正好也途经达通马村,那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远行。记忆里,从绒布寺出发要翻越寺庙背后的一座山顶上全是灰色岩石而没有任何植物的巨大山体,山背面的雪线下是一片绕缠在山腰的冷杉林。顺着林间小路一直向下,便进入满眼棕绿色的青冈林,个头比冷杉低矮的青冈林下,遇到雨后的艳阳天,如春笋般疯长的蘑菇——松茸满山遍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林间放牧的老乡,有时为了打发孤独沉闷的寂寞,便生起一堆微火,将松茸根部的泥巴用刀刮掉,放在火中烤至八成熟,如果再撒些许的盐,那美味,啊啧啧,当年吃烤松茸的情景使腮帮的唾液泉涌似的汇集舌头。这一刻,松茸香喷喷的美味被饥饿拧断了,他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腹部,充满英雄气概地提醒自己:“装糌粑的口袋临别时留给贡觉措了。”一种怜香惜玉的崇高感使他觉得自己顿时高大起来,饥饿暂时被男人气概压了下去。

  “奇怪,这女人怎么不让路?”在满腹的疑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早已不是绛红色的袈裟了,“无怪这女人……”疑问随之解开了,从前的情形同现在是天壤之别,黑头藏人一看见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无一不毕恭毕敬地让道站立,而此刻,他却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让道迎面而来的背水妇人。

  “尼萨得(睡好了吗,康巴一些地方藏民的习惯问候语)。”女人笑盈盈地问。

  “得得(睡好了)。”他回答。

  短暂的问好过程中,为了不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土尔吉像盗马贼似的伸手压低了头上的大檐礼帽,几乎将脸侧向河面,把大半个背影留给了妇人。

  与妇人擦肩而过之后他没有急着下桥,而是执意转过身子盯住背水妇人。略带椭圆形喇叭口的水桶,完全遮住了妇人的背,水桶的下缘刚好搁置在妇人臀与腰之间的结合部,为了使水桶直立。妇人必须沉腰翘臀突胸来保持水桶的平衡,依靠将身体和水桶系在一起的牛皮绳来保持桶的直立。妇人用双手握住牛皮绳的活结十分自然地放在胸前,为了不让桶中的水外溢,她走路的步幅细碎而均匀,长长的藏青色藏袍紧贴着脚后跟,后跟处的下摆有节奏地起伏不停,像被有节奏的风扑扑地不时掀开的帐篷门帘。特别是背水女人那条十分别致而抢眼的亚麻色氆氇的腰带上印有简单的绿色和暗红色图案,女人将腰带斜围在臀部和腰间,恰到好处地夸张突出了屁股丰满而圆润的曲线,像初秋时节体肥膘壮的种马,豪迈煽情。女人的线条极大地勾起了土尔吉的欲念,此时他竟有些欣赏自己对女性保持的一种旺盛的激情,在如此狼狈的逃离中,欲念竟然还在自己的体内燃烧。

  记得在十六岁那年的夏秋更替之际,他独自趴在青草上用手掌托着脸腮凝神地望着那些毛色发亮、线条丰满圆润的母马,特别是那些公马埋头伸长脖子用鼻子去嗅马臀尾巴的根部的情景让他格外地开心。煽情的母马不时地甩甩马尾,像驱赶蚊蝇一般去拨撩动情的公马,每当这一情景再现,他就会伸出食指情不自禁在草地上勾勒马臀的曲线,一画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阳光隐去。

  由背水女人的背影竟然勾起了他对母马的遐想,而且集中点竟在两者的屁股上,“啊啧啧,度母一样的女人,啧啧,太美了!要是在过去,我会将她的身影画在草地上。”他的手做出握笔的姿势在空中勾勒出她腰和臀的弧线,同时反复念叨着“度母——太美了”的感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那是说给桥下的河水、眼前金黄的青稞穗和背水女人听的。

  眼前一幅初秋的伤感画面定格在土尔吉的记忆里,伤感中,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飞出鸟笼的鸟儿没有了前后左右的遮拦,恰恰在任由飞翔的时刻,却突然迷失在彻底的自由中,一时无法判断该飞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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