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婚的事发生在两年前的夏末,地点是邻近川西北方向的协多马草原。协多马草原及其周边区域是一个盛行抢婚的男人主宰的世界,漂亮的年轻女人就像羊一样随时冷不防地就会被“爱”她的“狼”强行“叼走”,被“叼走的羊”被动地接受“爱你没商量”的野蛮行径,而这种爱常常在日后的生活中孕育出难以分离的浓情,因此,在这片由康巴男人主宰的草原上,流布着既充满野性的霸道又充溢似水柔情的违反逻辑的爱情故事。
雍金玛记得那年的夏秋之交,他们全家跟随自己的部落驮着打捆的羊毛来崩冲寺做交换。同贡布邂逅是在崩冲寺跳神的第三天。
寺庙外宽敞的空地上,来自拉萨的商人,康巴的商人,青海海北、海南的回族商人,土族商人,蒙古族商人,汉族商人纷纷云集在这里。商人们抓住寺庙展佛跳神的大好时机,车拉骡驮地带着各自的物品在空旷的空地上摆摊为市,互通有无。
集市在雍金玛的印象中就像寺庙的大殿,跳神期间,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叫卖声在集市上此起彼伏,像一个嘤嘤嗡嗡的大蜂箱,喧闹、嘈杂,这些声音同寺庙的鼓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节日的气氛。在她看来,集市的摆布是像念经的喇嘛一样一排挨着一排的,但集市的长度远远超过喇嘛念经时的长度;集市和寺庙两者的区别在于:集市是在露天里,日晒雨淋全看老天的脸色,而念经的喇嘛在大殿里,风不吹,雨不淋,太阳不晒;集市上的叫声咿里哇啦,乱七八糟,无节奏,无韵律;而喇嘛的经声像草原上男人们哼唱出的低沉的牧歌,婉转,动听,让人心感宁静,肃然起敬;集市上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和颜悦色,有的笑里藏刀;而经堂里的喇嘛,表情单一,端庄,稳重,神秘,无从捉摸。
跳神的日子是众神、众喇嘛、众信徒大喜的日子,是各路商人大把捞银子的日子,更是令雍金玛眼花缭乱无比开心的日子,是男女间春心萌动的日子。
进入人生催春的妙龄,在草原男人的眼中,雍金玛的美貌,就像协多马草原普遍传唱或格萨尔流浪艺人口里赞赏的:她的美貌犹如天空的流云/幻化为不同形状的度母/施展淋漓尽致的美态/她的美貌犹如夏季雨后阳光照射的七色彩虹/释放出青年男女最为多彩的光谱/她的美貌犹如草地上盛开的梅朵花/绽放出招蜂引蝶的芬芳。
雍金玛被各个部落的小伙子们的眼神像圈羊毛线团那样包围了。无怪有流浪诗人盛赞跳神的日子是神聚众的日子,众神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营造了关于爱的场景,一个在佛陀塑像的脚下,一个在男人怀揣爱的藏袍里。在男人藏袍的“爱”中,雍金玛在被动的相约中既惊喜又惊悸地呼吸着爱的气息,像草原上盛开的花朵——芬芳、随性、散漫、自由,任凭阳光风雨,无边的草原年复一年地在这一时段聆听着青春男女的律动。
雍金玛家所在的衮马部落有上百户卖羊毛的人家在集市的东边搭起帐篷,将打捆的羊毛堆放在一起,耐心等待着康区打箭炉等地商人来收购。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牛羊毛的交换某种程度上成为各部落赖以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们要将换得的银子去购买盐巴和茶叶,因此,注重诚信和契约成为藏东康巴人的生存信条。
交易的第三天下午,雍金玛带着妹妹去崩冲寺后山背水回营地,她看见有六七个头上盘着红穗子的木雅岗的康巴男人正同自己部落里的人做交易。凭借她经年累月细致的观察,人群里阿爸龇牙咧嘴的笑透露出一个令她欣喜的信息,她可以大胆地肯定,只要阿爸脸上挂着这副露牙的笑容,并用手不停地揉捏右臂的空袖筒时,生意就成交了,而且还卖了一个好价钱。营地帐篷前,女人们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快乐的目光打量男人们,她们喜悦的眼神意味着各家各户都能用羊毛变来的银子在物交会上买到自己的所需。
阿爸出发前曾对她姐妹俩许过愿,答应羊毛卖出去后就给她俩买碗碗糖(红糖),在糌粑团子里放上少许的碗碗糖,那是过年一般的幸福。姐妹俩一听就乐了,妹妹巴姆娜光着脚丫抱住姐姐的腰笑得死去活来,别提那快活劲了。而雍金玛最想要的就是去年摆放在回族商人货摊上的黑青布,因为装饰自己头角上镶珊瑚银饼下面的那方青布已经破旧不堪,在阳光下能照出密密麻麻的洞眼,早该换了,她在为自己不露声色的美盘算着。
放下沉甸甸的水桶还来不及松开系在胸前的牛皮绳,就听见帐篷外的阿爸在喊:“雍金玛,给收羊毛的客人们倒些清茶来。”
“哦呀(好的)。”她允诺着,未来得及揩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就抓起铜瓢在锅里舀了一大壶清茶递给巴姆娜,说:“快提出去给客人倒上。”
堆放羊毛的空地上,来自木雅岗的男人们同阿爸一道围成圈盘腿而坐,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自带的木制茶碗,待雍金玛一一倒上茶后,却发现唯独一个体大如山的小伙子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将羊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光着肌肉暴突的上身忙着搬运羊毛,那油黑而粗壮的臂膀一手拧着两捆羊毛,帐篷阴凉的空地上不时有女人在偷偷议论,说:“吱吱吱,哪儿有这么大力气的人,相当于两头骡子的力气了。”
“嗨,贡布,撒拉如己(吃够了的),喝阿嘎特(你不累吗)?喝点清茶再干。”他们当中一位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开着玩笑在叫这位大力士的名字。
大力士对中年人的邀约并没有理睬,忘情地干着。
雍金玛无意间瞥见阿爸朝她努努嘴,她立刻明白阿爸是让她把茶碗端去给大力士喝,她点点头没有吭声,在碗里倒上清茶后便给大力士端去。她迈着碎步双手捧着茶碗生怕清茶溢出碗边,待走到壮汉的身后轻声细语地说:“阿哥,喝茶。”声音细得如马尾丝一般。壮汉无甚反映,继续干活,她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阿哥,喝茶。”仍没有反映,她的脸红到了耳根。
“这孩子,声音像没吃东西的老鼠一样。”阿爸开玩笑地提醒她大声点。
“嗨,听到了没有,贡布,姑娘在叫你喝茶哩,你的耳朵扇牛蚊子去了。”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大声说道,声音大得恐怕整个营地都听见了,他的叫声引来同伴的一阵笑。
贡布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同伴在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出舌头,随即放下羊毛捆冲着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努努嘴。他究竟是在赞许中年人的插科打诨,还是埋怨他的大叫声伤了自己面子,雍金玛无法判断,康巴男人努嘴或似笑非笑的面容是难以让女人琢磨透的。此刻,令雍金玛为之一震的是,眼前的小伙子有着黝黑而帅气的面孔,他的脸上浸满了汗珠,额头侧边的红穗子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结实的胸大肌有点像女人的乳房,不过更紧绷、结实,浑身透出发情的种牛般的力量,让看见他的女人有一种难以呼吸的紧张。
“卡作(谢谢),卡作。”贡布连连致谢,当他的目光从茶碗移至雍金玛的脸时,那双力大无穷的手竟然不知所从,本能地在后腰上擦擦,又急忙在额头上揩揩汗水,毫无疑问,是雍金玛的美貌引来了他表情和动作的极不协调。这窘态惹得她抿嘴一笑。为了掩盖这突如其来的不安,贡布随即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几乎将茶碗倒扣在嘴唇上。
在她接过他递来的茶碗偷偷抬眼看他的同时,发现他像看金子的成色一样正专注地看着她,更像在石板上刻经文的刻经师,专注、凝神。当两人的眼神相碰的那一瞬间,贡布板着的面孔微微变得温和起来,康巴男人特有的羞涩立刻盖住了某种彰显的豪气,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吱吱呜呜应承的话都消失在慌张中。
雍金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冲他一笑,随后心悸和羞怯像一根无形的线引着她钻进了帐篷,她知道这一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所迸出的情不自禁的一笑,破例了。进到帐篷后,除了土灶上牛粪火的青烟袅袅上升外,帐篷里静静的,这时,她才感觉到她的心脏怦怦怦地剧烈狂跳,像在梦里看见大头獒犬在身后猛追自己。“这个收羊毛的小伙子比杜吉长得好看,高高大大的,像头特爱爬上母牛背的种牛。特别是小伙子咕噜咕噜将茶一饮而尽的那一刹那,当明亮的眼睛半闭的时候,那长长的睫毛向外翻卷,像可爱的羔羊咩咩咩地在草地上寻找阿妈时,遇见强烈阳光的刺激,不停地眨眼睛那种格外焦急的表情。”
她意外兴奋地偷想着,只有天上的白云和寺庙里的菩萨才晓得她此刻的秘密。她知道,杜吉的父亲正在请班揪活佛择吉日来向她家提亲,但让人遗憾的是,她从心里隐约觉得杜吉身上缺一点什么,缺少像刚才第一眼在大力士贡布身上看见的吸引她的某种难以忘怀的力量。
贡布成了众多追逐者中那位爱你没商量的霸道者,像交配季节里的羚羊王。前不久,她做了一个不敢讲与任何人听的梦,而这个梦恰好印证了日后所发生的一切。
她梦见自己看见上百头的羚羊在一片雾气沉沉的草坡上交媾,为了击退自己的竞争者,整个草坡上发出羚羊角相互撞击的雷鸣般的声音,像两个有上千人的大部落在为争夺草场发生的械斗那样,场面恢弘,揪心而惨烈。混战下来,其中一头体形硕壮的羚羊用巨大而粗壮的羚角击退了全部的竞争者,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地站在一块岩石上,雕塑般扫视着众多夺路而逃的失败者,骄傲地将所有的成年母羚据为己有。随后羚羊王扬起高傲的头颅向她跑来,蒙眬中她看见羚羊的额头到鼻尖,那大面积的区域都浸湿了鲜血,头皮和角根仍然滴着鲜红的羚血,似梦非梦间,羚角湿漉漉地被握在她的手里,她害怕了,用劲想丢开那粗壮的羚角,无论怎么用力,那角就像在自己的掌心里扎下了根,她拼命叫喊,我不要你,你走开。只听见那角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接受吧,我是你的。”
被抢婚后的两年里只要闲暇下来,她就会将那个梦同贡布联系在一起,将羚羊角同贡布联系在一起,甚至最后认定,自己的丈夫贡布就是那战胜一切对手的羚羊王。贡布和他的同伴收走羊毛的同时似乎将雍金玛的魂也收走了。
几天以来雍金玛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老觉得空空荡荡的,若有所失,贡布的样子始终在她的心里赶都赶不走。临近庙会结束的日子,雍金玛穿过集市去崩冲寺转栋柯(转经),心想说不定在那里的某一个地方能看见贡布,因为想见到贡布正是她内心的期待。
果真那内心的期待出现了,应验了汉地的那句佳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搜寻的眼光终于发现了贡布的身影,而这个身影也似乎是有意在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她的视线里时隐时现、躲躲闪闪,像一头孤狼在草丛里潜行着,等待捕捉时机。“未必然他也在跟踪自己?”这一念头使她迅速地躲在一个回族商人的铜器摊前的人群里。
这一预期的出现让她兴奋得感到有一种失重时的眩晕,茫然不知所措。地摊上买主和卖主的讨价还价声以及琳琅满目的菩萨像、灯台、佛珠等法器都在摇晃着,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梦非梦,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开始像牛粪火那样燃烧起来。她偷偷地透过一位买主的胳膊肘隐蔽好奇地回头一望,贡布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眼神无所回避地直盯住她。她下意识地躲开将目光移向地摊上那些模糊的物品,这时,她的心蹦得快要跳出来了。
没过多久,贡布被阳光照射的投影在地面上逐渐向她靠近,慢慢地,影子的头部渐渐接近她的头部,直到他的头部刚好同她头部的影子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影子静止下来。影子里,她看见贡布头上的英雄结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英雄结的红绳刚好将两颗年轻的头颅连在一起,像她在马郎山南麓的远房亲戚家种地时看见的二牛抬杠,一根木杠将两头牛紧紧地连在一起,无法分离。风中飘逸的红穗子将他俩的影子连接在一起的迹象让她体内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同时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令她更兴奋的意外。她起身离开了,漫无目的地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集市间,她的身体像一只肥羊,正吸引“狼”拖着地上的影子时而走向东口,时而又走向西口,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极度的兴奋竟让她忘记了去转经。在“追逐”中她希望看见贡布,而且还希望被他“抢”,但又怕被他“抢”!这期间与其说她是行走在集市间,还不如说她正行走在矛盾间,她觉得贡布的身影和容貌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心,难以摆脱。
她兜圈子似的来到一个汉商摆的杂货摊前。戴瓜皮帽、穿阴丹蓝布长衫的汉商笑嘻嘻地用手掌在一卷青布上拍了拍,向一位能讲汉话的中年藏族妇女说:“像你这么高大的身材,做一件夏天穿的藏袍外罩需要八方布,要将这卷布对折四次。”看见中年女人正犹豫不定拿着布料在胸前比来比去,商人转过脸问雍金玛:“姑娘,你买点啥?洋布还是氆氇?”
雍金玛向商人摇摇头。当她快速回头张望时,紧随其后的贡布戛然止步站在不远处毫无回避地直视着她。他的眼神让她可以大胆地肯定,贡布今天肯定是冲着她来的,在极度兴奋的同时也有些惧怕,在她的记忆里或多或少听到过草原上女人被男人抢去当老婆的事情,她想,“如果在空旷的草地上,很难预料这个康巴男人会对她做出什么。还好,在这里,来来去去的这么多人,他不敢当众抢我的,就算抢了,做他的女人也是快乐的……”想到这里,她诡秘地一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熙熙攘攘走动的人群无意中为她壮了胆,她惊慌兴奋的情绪逐渐平和下来,情绪里还滋生出想要戏耍贡布一番的念头,她暗自一笑,遂利用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其间从容地穿梭。她知道,此时此刻只有菩萨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和贡布之间的追逐游戏。
来到一位土族商人的地摊旁,发现土族姑娘的穿戴跟蒙古族姑娘和自己的都不一样,但她喜欢土族姑娘的头饰用红线、五色布、红绒球和小铜铃做成的马鞍形、簸箕形、蜂翅形、三尖形的样子。“姑娘,你要想买点啥子?”这位五十开外的土族商人用让她听起来十分别扭的安多藏话问。她摇摇头笑笑,但没有笑出声,老头顺手拿起一扎红毛线问:“是要这个吗?”她不置可否,同时他看见老头将笑脸移到了她身后的来人,“这位大哥,要买点啥子?”
“我,我,我,不买……”趁贡布支支吾吾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她迅速地离开了。她加快步伐朝集市西头的小河边走去,人群渐渐稀疏起来,经过一番长时间的周旋,贡布也不再躲躲闪闪,不再是草丛里潜行的“狼”,而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得明目张胆。
“看来是难以摆脱他的跟踪了。”正在琢磨下一步怎么办,她在行进中看到距河边不远的空地上,一群藏族妇女身边放着装满酸奶的奶桶在等待出售,她认识其中一位叫卓玛的中年女人,她不紧不慢地朝她们走去,同卓玛打过招呼后便聊了起来。
贡布在距她们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见她同七八位卖酸奶的藏族女人待在一起,跟踪的步伐就此打住,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两年后一个夏日的午后,雍金玛解开了丈夫停止跟踪的秘密,她从丈夫的回忆中得知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跟踪的原因。
贡布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那时候他误以为这群女人和她是一个部落的,他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贡布扬言自己是一个不怕虎不怕狼的男人,但在众多女人面前却反而变得胆怯起来,更多的还是有点羞怯。她在他的回顾中也慢慢窥视到貌似强大的康巴男人内心的秘密,后来她得出结论:其实,外表粗犷的康巴男人,内心深处是非常细腻的。最难捕捉的是康巴男人很少流露的充满悲悯的眼神,在贡布的眼睛里找到了,那双充满孩子气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时候,从真诚到痴情,从痴情到茫然,女人的心会被他们丧失了聚焦的眼神所打动,认为这些具有英雄气胆的男人简直就是可爱得没法放弃、可恨得深入骨髓的“恶魔”。
对丈夫的性格有所把握是她同他一道去给父亲送牛毛绳后返回的途中,两人在草地上歇息。那是走进天堂都不会忘掉的记忆,那天太阳像是凝固在蓝天上,草地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紫色的鹅色花、黄色的鸡冠花、球形的红白相间的狼毒花,成群的牛像缓慢流动的云团,如果不是看到牛群的移动,仿佛整个时空都凝固了。只要屏住呼吸,完全感觉不出时间的流动,草原静卧不动地诉说着它的沉稳。贡布仰卧在茂密的草丛中,将头的一侧和脸蛋枕在她的大腿内侧,口里含着一根老芒麦用手掌撑住下巴,做出十分享受的模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从他流淌着情欲的眸子里知道,这是康巴男人释放情欲前的信号。口传中不成条文的事实告诉她,康巴男人一年四季很少有时间将心思放在妻子身上,他们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喝酒、玩耍、打猎、钻帐篷(睡别的女人)。
但就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他几乎把一年四季要用的力量全部在那一瞬间用尽了。被贡布身体压得透不过气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痉挛、在颤抖,两人缠绕在一起的身体顷刻间融化在麦塘草原上,融入到天地间的怀抱中。她奋力地扭头找到能够呼吸的空间,愉快地侧过头使压抑的呼吸完全畅通,这时,永远定格在她记忆中的是,不远处的雪上飞正轻轻地用尾巴拂去叮咬身上的蚊蝇,她断定,她就是在看见雪上飞的尾巴和它身后的以鲜花为背景的深刻印象中怀上小贡布的。完事之后,她感到自己格外地兴奋,她记得,他俩后来聊得格外地开心,无意间话题再次聊到了自己被抢婚的那一刻。
贡布告诉她,虽然她获得了那群卖酸奶女人的保护,但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抢婚想法在心里较上劲了。这位长期行走在青、甘、川交界处的康巴男人熟知这一带有抢婚的习俗。
准备抢走雍金玛的那天夜里,贡布同好友意西尼玛将一坨牛肉用刀切成不粗不细的条子,抹上淡盐,在火上微微地烤了一下,当表皮的肉被熏烤后,那诱人的香味顿时弥漫开去。贪吃的意西尼玛趁他没有看见的时候便将一条条的牛肉喂进自己的嘴里,当他看见贡布手里拿着的牛角后便知道了他的目的,开玩笑说,“哎呀呀,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栽柳树的是我,浇水的是我,柳树长大了遮阴的却不是我。”贡布听到这酸溜溜的话理所当然地做出得意的样子,说:“种牛舒服的时候自然要多一些,谁叫你不是当种牛的料啊。”
意西尼玛听了这话无可奈何地抿起嘴做了一个鬼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将那些香喷喷的牛肉装入到牛角里,提醒贡布说:“装紧些,你这头骚骡子,没有两道茶的时间,你是不会从女人的肚子上下来的。不然,那些吃完了牛肉的狗会冲进帐篷把你的那玩意儿吃了。”
贡布熟练地往牛角里塞紧牛肉后比画着给意西尼玛看。意西尼玛做出满意的样子点点头,说:“这下够那些守夜狗难受一阵子了,闻得到,吃不着,难受,哪里有时间顾及你这个钻帐篷偷腥的。”
那是一个月光依稀的夜晚,贡布怀揣着牛角偷偷地潜入到衮马部落的营地。
贡布来到衮马部落的营地,身体散发出陌生人的味道,众多护营的獒犬纷纷朝他奔来。就在他抛出装肉的牛角时,一个黑影在东面帐篷的另一角出现了,那黑影熟练地将生牛肉抛向獒犬,犬群就像过年那样分成两拨拥挤在一起分食发给它们的美食。贡布看见那黑影顺利地猫腰钻进了雍金玛家的黑帐篷。
眼前的这一情景让贡布的心凉透了,“咯及己(砍头的),抢先了,她一定有心上人了。”他站在黑暗里咒骂对方并责怪着自己,闻香的狗群完全没有工夫顾及旁边的跟它们一样来尝腥的陌生人,它们围成一堆心咬肺咬地呜咽着。只听见贡布的拳头发出咕咕咕的响声,“哼,管他的,心不心上人与我有什么关系,菩萨保佑,我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抢到手。”他暗暗发誓,因为黑影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在握紧拳头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咕咕地交错在一起。在他心灰意冷地离开时,狗群正忙着咬那又硬又厚的牛角,发出嘎嘣嘎嘣地脆响,就像意西尼玛预料的一样,足有两道茶的时间,狗群依旧没有吃到装在牛角里的美味。
岂止两道茶的时间,在贡布拧着礼品去提亲的第二天,那群狗仍旧锲而不舍地围住牛角比赛谁的牙力大,为了这一牛角,它们累了一宿仍然乐此不疲地撕扯在一起。看见狗群孜孜不倦的努力,贡布乐了,暗暗想,“钻帐篷的这一招,不要说两道茶的工夫,就算是钻了上百顶的帐篷,这群獒犬也不会对偷情人感兴趣。”
雍金玛来到麦塘草原才知道,自己家乡男人进女方的帐篷幽会叫“打狗”,而木雅岗那里的麦塘草原称为“钻帐篷”。
雍金玛从集市回到营地那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贡布如影随形的情景反复在观想中出现,在自己设计的各种想象中,她最乐意花时间去想的就是嫁给这位陌生的男人,给他挤牛奶,给他守护黑帐篷,给他生育孩子,一幕幕图景随她的思绪在黑夜里流动。她最后为自己的梦想勾画了一个最为惬意的场景,那就是这位陌生男人按照她的意愿请了部落头人尼汪登巴一同来提亲。观想中她看见贡布手里拧着一段做帽子用的金红色绸缎和几坨碗碗糖,娘舅阿布笑呵呵地代表阿爸阿妈答应了这门亲事,很快这位陌生男人牵着两匹枣红马在活佛的祝福诵经中,带着她朝有彩虹的远方走去。
雍金玛进入了适婚的年龄,正如曲批阿爷在春天的一个晴朗的上午看着她拎着奶桶的背影,像在对她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看看,我的乖孙女已从小牛犊长成大牛了,大牛应当记住协多马草原流传千年的俗话,‘天是大地的帐篷,家是男人女人的帐篷,女人是男人的帐篷’。是到了该做帐篷的时候了。”阿爷的一番话道出了她的心思,是到了该做帐篷的时候了,而且直接想做陌生人贡布的帐篷。想到曲批阿爷一边吸着鼻烟一边对她的这番言之有理的叮嘱,一股热血带着快乐的倦意涌向大脑,哗啦啦地铺展开这位草原少女内心怀春的美梦,这一夜,她陪着天际里的星星眨了一夜的眼睛。
第二天,太阳暴晒集市整个上午,她和贡布与其说是借集市的热闹拴在了一起,不如说是两颗心被强大的春欲和异性相互吸引的磁力吸在了一起,逛集市是明修栈道,寻找对方才是暗渡陈仓。同昨日有别的是,跟踪变成了两人心知肚明的“狼”追逐“羊”的游戏。前“羊”后“狼”的身影在货摊间穿梭,时而如走马嬉戏,时而如行云流水,如此快乐的默契完全消除了她的惊惧和担忧,集市在目睹买主和卖主成交快乐的同时,还暗视着“狼”、“羊”追逐的快乐。整个上午两颗心漂浮在人潮涌动的集市间,被他们在追逐中演绎为动人的春情之美,但“狼”和“羊”的追逐仍然保持了昨日的底限,同样以昨日小河边的结局收场。
对于雍金玛而言,这天上午是一个菩萨打哈欠都在笑的吉日,菩萨赐予了让她难以驾驭的快乐。下午,她再次被这诱惑牵引着走向集市去体味“狼逐羊”的游戏。
在集市上,当她以回头的姿态拉开“狼”找“羊”的序幕时,人头攒动的集市上,“狼”的身影并未出现。“哼,他一定是躲起来了,不能上他的当。”她撇嘴一笑暗赞自己的聪明,仍然欲擒故纵地向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告诫自己,“别走快了,不然就跟丢了。”她满有把握再扭头回望,仍然没有“狼”的踪影,“奇怪,难道他离开协多马草原了?难道是自己的步伐快了些?”她纳闷地看着身后的人群,“不行,如果他躲在暗地看到我这样子,他会偷偷高兴的,继续往前走。”她想。她加快步子继续走,心里那种游戏的成分在逐渐消失,在走到一个蒙古商人的地摊旁后,她原地折回,“狼”的身影还是未出现,此时,快活被轻微的失落感占据了。她干脆停下脚步极尽目力去寻找“狼”,“糟糕,是我自作多情了。”她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热力迅速蔓延至耳根,她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藏袍袖筒捂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眼睛和额头。这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贡布,她尽量保持平静的姿态打量了四周,太阳落山是商人收摊的信号,“这下完了,”她歔欷着,“再找找看。”她暗下决心。
整个下午,一场由“狼”追“羊”的游戏戏剧性地演变为一场“羊”找“狼”的游戏。“羊”找“狼”的游戏在太阳在远山的轮廓间收回最后一抹光线时收场,凌乱的集市间商人在忙着收摊,开始陆续离开,集市逐渐人丁稀落,变得空旷而凄凉,一片狼藉。没有了阳光,冰凉的风开始浸入她的肌肤,她走累了,寻累了,不得不倍感失落地回到自己的部落。
走入营地,她觉察到部落里的人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四郎钦措和白玛措阿姨傻傻地瞅着她直笑;翁姆阿婆却装作没有看见她,左手拽住一串佛珠屁颠屁颠地埋下头转身回帐篷;杜吉可是翁姆阿婆的侄儿,老人的表情反映出家族的态度。“出了什么事吗?这些人怪怪的。”带着疑问她低下头加快步子朝自己家的黑帐篷走去。
路中一大摊水凼挡住了她的去路,只要绕过这水凼没几步就到家了。在接近水凼时看见自己家帐篷的一角投影映在水里,同时也倒映出阿妈的脸,她猛地抬头,看见阿妈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沉静而专注的表情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她怯生生地走到阿妈的跟前,正欲启齿解释,阿妈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眼睛仍旧专注地盯住她,似乎想读懂她背着他们而干的丑事,狠狠地说了一句:“进屋去,你阿爸和娘舅在等你。”说完便放下手里的纺锤将目光移向远方的虚空,仿佛想从落山的阳光中寻找到从前养育子女的艰辛和慰藉,阳光隐去后的晚风无法吹干她倍感失落的泪滴,手里捻羊毛的纺锤又开始旋转。
她带着满腹的疑惑怯生生地钻进帐篷。娘舅和阿爸坐在帐篷的右上角正盯住帐篷的门,表情跟往日一样,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只是没有任何人同她打招呼或答理她。
“他们不开口说话肯定与我有关。”她不出声地立在门口猜想,等待长辈下一步的态度。阿爸喝下一口茶后,定了定情绪,说:“你坐下。”接下来又目光呆滞地看着帐篷的某一角,娘舅却慢慢地抬起头直盯住帐篷顶,不知是在看烟雾还是在想事。
帐篷里顿时显得出奇的静,“哦呀,阿爸。”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帐篷左下角的火塘旁跪坐在那里,刚一抬头就发现阿爸放茶碗的矮脚藏桌上,果然如梦所示摆放了绸缎和两饼碗碗糖,她立刻明白有人来提亲了,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今天下午,那个收羊毛的康巴小伙子邀同头人尼汪登巴来提亲了。”阿爸看了看娘舅然后率先开口说。
听到阿爸的这句话,她感觉这件事突然得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身体一颤,“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贡布,原来他是背着我来提亲了。”同时心里一亮,像眼前火塘里正在燃烧的一块牛粪,烤得血液开始发烫。她继续低着头听阿爸把话说完。
“协多马草原流传的俗话说,‘一坡不放两家羊’,杜吉家去年已放出话来,要择吉日来提亲。我看这个收羊毛的康巴人是来坏事的,他的家乡又不是没有女的,放着身边的羊不吃,偏偏来吃隔山的。”阿爸看着娘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并嘲弄似的补充了一句。
这话虽然是看着娘舅说的,其实她知道,阿爸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的心凉了,当着有威信的娘舅,她的头埋得几乎挨近大腿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滴在大腿上,泪水顺着皮袍朝地上滚,就连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夺眶而出的泪水究竟源自于谁,是娘舅?是阿爸?是阿妈?是杜吉还是贡布?她一时难以判断,但她感到为贡布流得多一些。
“孩子,杜吉的部落和我们的部落是手和足的关系,世世代代在协多马草原有草同吃,有水同喝,我知道杜吉的体格和模样就如你阿妈所说没有那个收羊毛的年轻人好,但我们对他是知根知底啊。”娘舅循循善诱、声情并茂地对侄女说着掏心掏肺的话,“况且,那个收……”
素来善于用谚语打比方的娘舅刚刚打开自己的话匣,杜吉就怒气冲冲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打断了娘舅对雍金玛的开导。原本就是小脑袋、小眼睛、尖鼻子、小嘴巴、小耳朵的杜吉不知怎的,整个头部加上五官用一个小字即可诠释他的外形特征。此刻他整个五官更被气得缩小了一圈似的,戴着的大檐礼帽不得不将皮带套在下巴上,否则礼帽的尺寸同脑袋的尺寸反差太大。三人同时看见,杜吉一只手握住横在腰间的康巴刀的刀柄,一只手按住刀鞘,环顾四周后,故意提高嗓门问道:“告诉我,那个抢别人心肝脂肪的魔鬼现在在什么地方?”
没有谁及时附和杜吉如此冲动的提问,帐篷内安静得出奇,像是空无一人,过于安静的氛围使杜吉极为尴尬。原本他这样义愤填膺地冲进帐篷,一来是为了讨好雍金玛的父母,表示自己这位未来的女婿是多么的靠得住;二来是直接表达他对雍金玛的爱是多么的深,多么的赤胆忠心;三来是想表达对破坏这门婚事的人是多么的愤恨,如果破坏者在帐篷内的话,他的康巴刀一定会把他剁成肉泥。遗憾的是帐篷内的三人谁也没有答理他,也没有谁安慰他。
沉默极大地消减了杜吉自以为是的举动,为了尽快转移这种尴尬,杜吉咄咄逼人的视线离开埋头的雍金玛而落在桌上的礼品上,“好啊!桌上的东西已说明了一切,我杜吉还说什么呢?”桌上的礼品使杜吉误认为雍金玛家答应了外来人的提亲,他咆哮着说:“哼,野牛都不吃隔山草,打狗也不看看主人家,我要宰了这魔鬼。”话刚完刷地抽出长刀便冲出帐篷。
杜吉旋风一样地刮出帐篷,围帐和棚顶被用力地拉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完了,一场为女人而刀光相见的厮杀即将在协多马草原上演。”雍金玛眼前出现了贡布血淋淋地倒在杜吉刀下的场景。她无助地望着阿爸和娘舅,想获得他们的帮助去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情杀。
“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厉鬼,都是你惹出的好事,要是杜吉被杀了,我就去抵命,你就永远滚出这顶帐篷。”父亲怒不可遏地边骂边欲站起身。
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的父亲被娘舅伸出手按在坐垫上,用心平气和略带开导的腔调说:“这不是雍金玛的错。管他的,马打死马抵命,牛打死牛填债。让他们去杀吧,草原上这样的流血事情难道还少了吗?野马一旦狂奔,你我收得住缰绳吗?”
娘舅的一番公道话道出了雍金玛内心的委屈、怨愤和在草原上做女人的无助与无奈,泪水情不自禁簌簌簌掉下来。如果是一个人在空旷的草地上,她会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但现在不行,藏族女人是不能这样的,除非死了亲人。空前的委屈和无可奈何被手捂在了嘴里,滚滚的泪水顺着手掌横流,两个男人厮杀的场景及鲜血的喷洒占据了整个脑海,“我必须去阻止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搏杀,哪怕是自己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必须这样去做,以便让自己的阿爸阿妈在衮马部落有一个好的名声。事不宜迟。”她伤心地捂住嘴冲出帐篷。
为了不让自己失控的情绪外露给部落里的人看见,她用宽大的藏袍袖筒捂住自己的脸,埋着头急匆匆地朝河边卖马匹的市场走去。她知道收羊毛的康巴人都宿营在那里,那是他们的临时领地。
她一路上疾走如飞,快到马市时天色慢慢地由蓝转为蓝红色,天边大面积被太阳烧红的云彩喷薄出锈红的色彩。这锈红的光焰在平静的河湾里,在寺庙的金顶上,在静静的树梢间,在炊烟直上的帐篷顶,在那些待价而沽的悠闲甩着马尾吃草的马背上,洒下一片落日的晖迹,这是草原在聆听和接纳太阳收工前的无声吆喝。
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围观者。不出她所料,围观人群的中心,果然站着那两个她心里不愿看到但又是无法回避的男人,一个是她心里不喜欢的男人杜吉,一个是她刚认识不到三天就深爱无比的男人贡布。而此时,这两个男人正为她将要杀得你死我活,锈红色同样映照在他俩怒气冲冲的脸上,为即将出现的血腥场面笼上一层不祥的预兆。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贡布和杜吉身上,没有人注意她。她躲在人群的后面,等因一路疾走而狂跳的心脏稍事减缓下来,她便听到杜吉在围观人群里的那番没有开头也没有收场的半截话,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低变高直入她的耳膜:“我再一次告诉你这个来自木雅岗的捡别人的剩骨头吃的野种,你是来收羊毛的,不是来收人的。啃剩的骨头白森森的,连肉渣都没有了,你还夹住尾巴啃得津津有味,馋了吧?加巴撒(吃屎的)!”杜吉的话引来众多帮腔者充满声援的讥笑声,嘈杂的笑声极大地助长了杜吉的威风,很明显,这气氛说明杜吉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上风,他想利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方式使贡布求饶。
奚落的语言在杜吉同盟者的群笑声中此起彼伏。终于,一句让贡布这位康巴人无法忍受的挑衅语言从此改变了他俩和雍金玛的命运。
杜吉舞动着长长的腰刀对贡布说:“说一千道一万,收羊毛的,如果你拼命要收走我的女人,那就请你先把我手里的这玩意儿收走。”
雍金玛太明白,这句挑衅话是牧区男人向对手发出的宣战通牒。善良的雍金玛不愿意看见因她而起的流血场面,她知道接下来的时刻,杜吉要用刀说话了。“求求你们了!”她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入圈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的举动使所有围观者包括两位“情敌”的目光一齐向她投来,在所有围观者的眼里,她的登场亮相即将成为协多马草原上又一个充满血腥的爱情新话题。
她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她那哀求的可怜样子,极大地刺激了贡布的自尊心,“卡颇热!”这句草原男人最要面子的话拥堵在了喉头,这一念头是杀人见血的危险信号,怜悯和愤怒瞬间转化为了对雍金玛的爱和对杜吉的恨,怒火即将从胸膛喷发。雍金玛还未现身的时候,杜吉手里拿着的刀已经让贡布忍无可忍了,但为了羊毛生意,他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她的意外出现,使他心里这道忍让的防线崩溃了。
藏地牧区的男人都知道,康巴男人只要在对手面前抽出刀来,绝对意味着要杀人见血,而绝对不是比比画画只向对方示示威的道具,就像贡布刚才突然想到的那句话:“卡颇热!”刀和面子支撑着康巴男人不服输的信念。
雍金玛的出现成为这场情杀的诱因和爆发点,围观的人群作证,当时,收羊毛的小伙子只对舞刀的挑衅者杜吉说了四个字:“那就来吧。”说完便大踏步向舞刀者走去,大有像康巴的勇士白杰多吉前去杀死藏王朗达玛时的那种无所畏惧的豪情,他要向自己看中的女人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康巴男人,奔涌的热血鼓动着他用死向雍金玛示爱。
贡布大踏步地逼近让一直因占上风而扬扬得意的杜吉感到大为吃惊,大声吼道:“你,你,你还真来了。”这句话一方面在阻止对方,一方面又透出了他内心没有多少底气。
“不来的话,我就是吃了竹节草的绵羊了,来吧!藏人的刀抽出来不杀人是收不回去的。”
“嘿,你当真来了!”杜吉重复出的这句话,声音比刚才还要大,而且充满了毫无底气的哭腔。虽然声音的力度显得比捅刀的力度还大,但这显然是心虚时的造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杜吉的刀尖接触贡布身体的时候,贡布的腹腔没有丝毫的疼痛感,根据他过去打架斗殴的经验,刀进入皮肤刺进肌肉的一瞬间,不管深浅如何,都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等血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有或重或轻的疼痛感。而目前,经验提供给贡布的最大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在空前的蹊跷中,贡布为了证实过去经验中的缺陷,他低下头去看“伤口”,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藏袍连皮底都没有被尖刀捅破,这在康巴,一定是一个胆小鬼开出的天大的玩笑。
贡布迅速明白,自己很快将成为这一天大玩笑的胜利者,对手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软家伙,像一只有口无牙的老狼,嗥叫只是想吓唬住对方而假摆威风。贡布在心理上已经战胜了对方。
用身体读懂对手的用意后,贡布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感染了当时所有围观的人,包括对手的帮凶都被这豪爽的笑声笑懵了,个个表情木讷,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无法判断当时刀进入腹腔里的深浅,误认为刺到了贡布的致命处,那豪迈的笑声仅仅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康巴男人的回光返照,无不惊讶杜吉的对手是一位虽死犹荣的异乡客。
贡布明白,这还不是最后的胜利,为了赢得这场恶战的最后胜利,避免给自己的伙伴和对手的伙伴造成更大的流血伤亡,为了给杜吉的帮凶们一个下马威,更为了在心仪的女人面前突出自己的英雄气概,为了给这意想不到的胜利锦上添花,他咬紧牙关大吼一声:“来吧!”使劲用手抓住刀刃猛力一拽,杜吉一个踉跄匍匐在地上,他的刀稳稳地握在了贡布的手中。握刀刃的手顿时鲜血顺着刀口牵线似的往下淌,人群呜地吼着向后退,一片哗然,不少人口吐舌头连连发出啊啧啧的感叹声,他们被夺刀者的行为震慑了,镇住了。从夺刀的一瞬间便料定即将热血喷洒,那奔腾急跃的红颜色改变了夺刀的初衷,贡布晕血了,殷红的颜色在他的脑中即刻幻变出一个骑马飞奔的草原英雄,成为格萨尔赞赏的一员斗士。鲜血使他变得激情四溢,变得疯狂起来,他握住刀刃高高举过头顶,大吼道:“还有谁来?”巨大的吼声掠过小河直逼对岸树梢上歇息的一群麻雀,受惊的麻雀扑棱起翅膀避开声浪一路唧唧喳喳惊叫着朝远处飞去。
杜吉的帮凶们跃跃欲试,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上前应战,这一切早已被贡布看透了,为了彻底镇住对方的帮凶们,贡布两眼瞪着朝俯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的杜吉啐了一口唾沫,近乎于咆哮着说:“站起来啊!草包子!今天我叫你开开眼,看看康巴人是怎么‘杀’刀的。”说完用双手握住刀刃用力一掰,嘡的一声,在场的人顿时听见金属折断的脆响声,那一瞬间,刀——被人“杀”了,断成两截,然后被扔向远处,一抹血滴紧跟残刀滑过人墙掉在河心。
啊波波!啊麻麻!啊吱吱!围观者惊叫成一片,刀割进肉里的那种疼痛在人们的痛感里传播着,只见杀“刀”者将带伤的手在额头上一抹,顺势在额头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像在怒发冲冠的头发根部点燃了即将燃烧的熊熊烈火,大声吼道:“长耳朵的都听着,我现在说的话不是早上的露水,而是刻在石板上的字。这女人,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女人了,是麦塘草原的媳妇了,她要为我生下一串敢杀‘刀’的小崽子。”说完,又将鲜血直流的手在腰间的藏袍上一抹,神情坦然地走到雍金玛身边,将她一把揽在胳肢窝下朝不远处拴马的马桩走去。
围观者眼巴巴地看见衮马部落最美丽的少女被抛在黑马背上,杀“刀”者随即翻身上马,黑马驮起两人一声嘶鸣,马蹄在草坡上踏出一路无畏一路豪迈一路尘土飞奔而去。弥漫不散的尘土久久悬浮在空气中,透出这一区域事关男女之爱的一个用口史传递的法则——真爱是抢来的!所有围观者瞠目结舌的表情无不证明着这一法则。
伴随着杀“刀”者一声狂放不羁的根嘿嘿助威声后,马蹄带着挡不住的爱踏向草原的深处,奔腾激越的马蹄声印证了一首当地的歌谣:白云飘蓝天/风儿挡不了/水往低处流/横桥挡不了/姑娘要出嫁/母泪挡不了。
从此,这个关于为女人而“人杀刀”的传奇故事,在这片讲安多方言的广袤草原流传开来,在这片草原上,这个故事几乎同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一样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