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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书名:草鞋县令 作者:庹政 字数:201988 更新时间:2025-02-25

六十一


秋风萧瑟,一列车队走在去往北方的官道上。

这是杨承祖的车队,此行,是为了赶往北京。车上满载着白银。白银是送给太医院副使冷寻七的。杨承祖要当巡抚,在易学泉的召唤下,各县各房、富商权贵纷纷献出银两,杨承祖转瞬之间搜刮到上万两白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知府,要得到银两是多么容易的事。信念一旦被打开一条口子,欲望就像一条大蛇,钻进心里,缠绕住了灵魂和肉体。

更让杨承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收下这些银两,各县各房、富商权贵反而更加崇敬和尊重他,对他唯命是从。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要让下属和权贵们跟着你,首先得跟他们站到一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厨子老房曾经告诉他让畜生偷吃的道理,那只是驭人之术。要真正成为呼风唤雨的人,首先,自己得成为畜生。当畜生和畜生在一起,谁也不会把对方当成畜生。

然而,当车辆行进到一处峡谷中,突然驿道左右钻出一群黑衣人。这群人不等押行的人看清楚,就是一顿挥刀乱砍。押行的队伍很快被砍散了。白银被劫了。

消息传回成都,杨承祖又惊又怒又急。

惊的是,这可是驿道,天下匪帮都知道,驿道上都是官府的车,谁劫了官府的车,官府必定追查到底。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打劫驿道上的银车?

怒的是,那是他进献给慈宁娘娘的寿银,为了筹集这笔寿银,他花了不少心血,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底线、原则和名声。

急的是,这里面还有一层危机。那一支被劫的车队里面,装着的银两都印有一个“寿”字,这是专门为慈宁娘娘进献的寿银。如果这些银子流通到市面上,很快就有人知道,有人在借寿宴贿赂慈宁娘娘。慈宁娘娘当然是不会承认的,朝廷要是查下来,早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到时候,别说当巡抚,脑袋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正在这时,书佐匆匆来报。

书佐:“大人,伍家庄园的师爷焦达求见!”

杨承祖:“焦达?”

杨承祖想起了当年在什邡县衙前,见过这人一面,这人一副阴险狡诈的嘴脸,让他记忆犹新。他在这个时候来,必有什么要紧的事,说不定和被劫的银车有关。

杨承祖的预感没有错。焦达来到杨承祖面前,缓缓地掏出一块东西。杨承祖一看,正是一块印有“寿”字的白银。

焦达:“如果没有猜错,这是杨大人的东西吧!”

杨承祖:“从哪里来的?”

焦达:“前几日,烟馆里面来了个烟客,拿着这官银来换鸦片。前几日听说,有银车在驿道上被劫,我觉得此人跟劫匪有关,所以就把这人抓了起来。”

杨承祖:“此人现在何处?”

焦达:“这烟鬼,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被抓后不久,就自杀了。不过,我从他口中得知,劫银车的人,乃是白莲教的人。”

杨承祖心里一震,觉得也是,除了白莲教,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驿道上劫官府的车。自从白莲教几年前被剿灭过后,这样的事再未发生过。

杨承祖:“他有没有说他的头人是谁?”

焦达:“说了!”

杨承祖:“谁?”

焦达:“吴忠隆!”

杨承祖再一次震惊了,吴忠隆,他早就听说过,那是高景关山的寨主,纪大奎还专门到高景关山拜访过他。可他这么多年以种茶为生,和白莲教没有半点沾染。当年白莲教之乱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依附白莲教的意思。如今白莲教已平,他更没必要和白莲教余党纠集在一起。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眼前这个焦达的话并不可信。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府吏前来禀报:“大人,银车找到了。但是,是空的!”

杨承祖:“哪里找到的?”

府吏:“在洛水码头!”

杨承祖:“洛水码头?”

洛水码头是通往高景关山的水路,高景关山山路崎岖,但凡是重一点的货物,也只能走水路。这么多年,山中进出粮食和茶叶都是走的水路。那要运送这些银两,也必然会走水路。也许,焦达说的是真的。

但是,杨承祖转念一想,这焦达诡计多端,会不会故意设局,引他剿杀吴忠隆。而焦达也看出了杨承祖的犹豫。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抚摸着那个印有“寿”字的白银。

焦达:“杨大人,想当巡抚,给慈宁娘娘祝寿,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主子伍家少爷,乃川中第一富家公子。万两白银,对于少爷来说,不过一区区小数。如今,寿银被劫了。我伍家愿意进献白银万两。助杨大人一臂之力。”

杨承祖一震,前些年,他跟着纪大奎查抄烟馆,得罪了伍家。没想到,伍家竟然不计前嫌,在这最危急的关头,拉他一把。当年他是多恨这戕害百姓的鸦片贩子,如今就有多感恩这伍家。

杨承祖:“承祖先谢过伍家少爷!”

杨承祖居然向着焦达深深鞠了一躬。

焦达继续说道:“银子伍家倒是不缺,不过杨大人的仕途依旧艰险啊!”

杨承祖知道,焦达的意思是,那些被劫的寿银依然没有找到,若在市面上出现,他仍然是要掉脑袋的。

杨承祖:“吴忠隆,不可怕,我可以出兵剿灭他。但师出无名啊!”

杨承祖说得不无道理,他要出兵征剿吴忠隆,总不能因为吴忠隆劫了银车吧。毕竟银车上的银子见不得光。

焦达:“他是白莲教的余党,剿灭白莲教,难道还会师出无名?”

杨承祖:“可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焦达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眼睛阴森森地盯着杨承祖,然后缓缓地说:“我说他是,他就是!”

这话,这眼神,像针一样刺穿了杨承祖的心。他瞬间明白了。他已经被伍家给挟持了。一来,伍家出钱,让他买官,他得仰仗伍家。二来,焦达是知道他买官之事的,要是不从伍家,伍家把这事透出去,自己小命难保。

焦达看出杨承祖的退却,突然转换了一副笑脸。

焦达:“哎呀,杨大人,进献寿银的人,全国各地都有,那区区万两白银,娘娘哪会放在眼里。你要当巡抚,那得有政绩。剿灭白莲教余党,那是不世之功。若成了,巡抚一职,难道不是你囊中之物?”

焦达这一打一拉,一手威逼,一手利诱,彻底突破了杨承祖的心理防线。他知道自己别无他法,只能跟眼前的这个阴谋家联手。


两天后,一份征剿高景关山吴忠隆的奏折递到了察哈尔泰的面前。这是杨承祖的奏折,察哈尔泰看过之后将信将疑。

察哈尔泰:“吴忠隆真是白莲教?”

杨承祖:“总督大人,下官调查过了,吴忠隆这几年,广招白莲教余党。近日,我们还收到消息,吴忠隆私制炸药。其不轨之心,昭然若揭。若不趁此除之,恐其坐大成势,再要剿灭就难了。”

察哈尔泰也是好大喜功的人,若是真除了吴忠隆,再向朝廷表功,也能成就自己一番功绩。但是如今川中财政吃紧,出兵出钱出粮,又是一大笔开支。

杨承祖看出了察哈尔泰的顾虑,说道:“总督大人无需顾虑,我只要兵卒一万,至于军饷军粮,成都府可想办法筹集,不烦总督大人。”

察哈尔泰一听,心里的顾虑顿时放下了。

察哈尔泰:“那好,我就令马步营骁骑参领雷正坤率一万七翎军协助你进山剿灭吴忠隆。”


翌日,杨承祖和雷正坤准备率军启程。二人在府上商量如何清剿吴忠隆。

雷正坤:“杨大人,此番进军高景关山。山路崎岖,我军道路不熟,贸然进山恐遭吴忠隆埋伏。你有何妙计破敌?”

杨承祖:“我早就想好一计。”

雷正坤:“不妨说来听听。”

杨承祖:“高景关山不产粮,所有粮食皆靠茶叶换取。洛水是吴忠隆以茶换粮的唯一通道。你先带兵五千,把守洛水码头,三个月内必然断粮。这样一来,你我就可一举拿下高景关山。”

雷正坤:“但是,我听说,吴忠隆正在率人开掘古瀑口,古瀑口一旦打开,引洛水入李冰谷,这产生了一条新的水道,他可利用这条水道进出高景关山。”

杨承祖:“你多虑了!”

雷正坤:“此言怎讲?”

杨承祖:“李冰谷中的李冰陵,是什邡百姓祭拜川主李冰之地。炸开古瀑口,水淹李冰陵,什邡百姓必跟吴忠隆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我们乘势袭击,一定生擒吴忠隆。”

雷正坤:“大人妙计,我这就派兵,驻守洛水码头,绝不让一粒粮食进入高景关山!”


另一头,自从吴忠隆采用炸药爆破过后,古瀑口的开掘十分迅速。眼看就要到洛水水位了。突然,莫老来报告吴忠隆。

莫老:“报告寨主,成都知府杨承祖率军封锁了洛水码头,断了我们的粮路。”

吴忠隆一惊:“他为何要这样?”

莫老:“不知,但我听说,这杨承祖曾经是纪大奎的下属。”

吴忠隆:“纪大奎?难道他和杨承祖联手?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莫老:“他们可都是官府的人!”

吴忠隆:“纪大奎不是一般的官,他不会置我高景关山生死于不顾!”

莫老:“可高景关山断了粮,怎么办?”

吴忠隆:“不要紧,明日,我们就可炸开古瀑口,洛水入李冰谷,我们就有新的水道。”

话音刚落,乞儿匆匆赶来。

乞儿:“寨主,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吴忠隆跟随乞儿,带着莫老,登上古瀑口一旁的山岭。放眼一望。只见李冰谷里,前前后后来了数千人,他们扶老携幼,围坐在李冰陵前。

吴忠隆:“他们是什么人?”

乞儿:“都是什邡百姓!”

吴忠隆:“他们为何前来?”

乞儿:“他们知道你要炸开古瀑口,水淹李冰陵。于是集结而来。誓要和李冰陵共存亡!”

莫老:“若要炸开这古瀑口,这数千人就会被淹死!这恐怕又是纪大奎之计!”

吴忠隆:“好一个纪大奎,竟然用百姓的性命来要挟我。”

莫老:“那古瀑口,炸还是不炸?”

吴忠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数千人丢了性命,让我去会会他们。”


而在另一头,野河滩引水工程现场,雍奴匆匆来到纪大奎身边。

雍奴:“大人,不好了!”

纪大奎:“何事?”

雍奴:“杨承祖要带兵清剿吴忠隆。”

纪大奎:“清剿吴忠隆?为什么?”

雍奴:“杨承祖向察哈尔泰上书,说吴忠隆是白莲教余党。现在杨承祖已经率兵出征了。”

纪大奎:“他们到哪里呢?”

雍奴:“杨承祖已下令,由雷正坤派兵驻守洛水码头,断了高景关山的粮道。”

纪大奎:“这样下去,吴忠隆必将跟朝廷以死相拼。决不能让高景关山毁于一旦,我要去会会杨承祖!”


李冰陵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什邡当地的百姓,还有士绅豪门。吴忠隆带着一拨山民来到李冰陵。立即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吴忠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开掘古瀑口,水淹李冰陵。”

“川主李冰,为了治理什邡水患,积劳成疾死在这谷中,我什邡百姓世世代代悼念川主。淹了李冰陵,你让我们到何处悼念去?”

“此举,必犯了川主在天之灵,上天会降罪于什邡。你要炸开古瀑口,淹掉李冰陵,就把我们都一并淹死算了。”

……

吴忠隆:“各位父老乡亲,忠隆向来和什邡县秋毫无犯。这么多年来,什邡深受水患之苦,大量灾民流入我高景关山,是我高景关山收留了他们。高景关山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粮食也越来越多。山民们全靠一条洛水以茶换粮,赖以生存。这是高景关山的命脉。可是,纪大奎要引洛水至野河滩,洛水即将枯竭。朝廷又派兵驻守洛水码头,断了山中的粮道。高景关山命悬一线。唯有打开古瀑口,让洛水改道,才能延续高景关山的命脉……”

“不行,我们不答应……”什邡百姓握紧了拳头。

“不答应就拉倒,我们今天就是要炸开古瀑口……”高景关山的山民也喊起来。

两拨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住手!”吴忠隆高喊一声。

人们瞬间恢复了平静。吴忠隆看着就要拼死相争的两群人,他心里极度痛苦。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够挽救这个局面。那就是纪大奎。


此刻,杨承祖的府上琴鼓萧瑟绕梁,舞衫歌扇翩飞。杨承祖侧躺于胡床,闭目听戏,两个婢女跪在两旁,一个锤腿,一个捏脚。旁边坐着成都府各级官员,各大金行、银号、当铺的主家,一众人等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台上,是川中最有名的戏班南枝坊,但是唱戏的是另一个酷似花如翎的花旦。

杨承祖变了。

他曾经心怀家国,胸怀天下,他曾经一心为民,爱民如子。但是现在,这些理想都变成了一种空想。当察哈尔泰向他出示了各县的弹劾奏报,他看清了现实。现实就是,在大清朝自上而下的体系里,各阶层都遵循着游戏规则。只有遵循这个游戏规则,才能确保不被踢出局。当易学泉一干人用白银推着他向巡抚的职位走去,他看清了真相。真相就是,在这样一个体系里面,你代表的不是一个人的私利,而是一群人的私利。让体系内所有的人都得到各自的私利,你才会成为这个游戏的主宰者。当焦达用阴森的眼神看着他,从这利诱和威逼交织的眼神中,他看清了命运。命运就是,你以为你主宰了这个世界,其实这个世界也在主宰着你。每个人都在主动和被动之间,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径。

他想起了吕贯被问斩之前对他说的那一席话,“这真是我吕贯一人之罪?错了,这不是我的罪,这是世道之罪。”

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体系,那就成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吧!

当杨承祖理解了吕贯,他就成为了吕贯。如今,杨承祖在府上设台开戏,邀集各路达官贵人、富商名流,饮酒作乐。他的红木胡床,是吕贯曾经用过的红木胡床;伺候他的婢女,是伺候过吕贯的婢女;陪吕贯饮酒作乐的富商权贵,还是那些富商权贵;他听的戏,仍是吕贯最喜欢的《花田写扇》,只是,眼前的这个花旦,不再是花如翎。

此时,奴仆来到杨承祖身边,禀报:“知府大人,纪大奎求见!”

杨承祖已有几分醉意,他没有睁开眼,懒懒问道:“哪个纪大奎?”

奴仆:“就是什邡县令纪大奎!”

杨承祖:“让他候着。”

奴仆:“是!”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杨承祖摇摇晃晃地来到堂前。

杨承祖:“纪大人,久等了。”

纪大奎:“杨大人,我记得吕贯最爱听的,就是那出《花田写扇》!”

杨承祖:“哟,你听到了?”

纪大奎:“府内曲声过墙,堂前听得清清楚楚。”

杨承祖:“早知道纪大奎爱好这个,就请你一起听戏了!”

纪大奎:“不敢,吕贯人头落地之处,血迹未干。”

杨承祖:“承祖谢谢纪大人的提醒!不知纪大人此番来,有何贵干?”

纪大奎:“我听说,你要带兵清剿吴忠隆!”

杨承祖:“他是白莲教余党!”

纪大奎:“但你明明知道他不是。”

杨承祖:“我说他是,他就是!”

纪大奎:“你知不知道,这一仗,会死人,死的不仅是高景关山的山民,还有朝廷的将士。”

杨承祖:“要成就功业,哪有不死人的。秦汉如此,唐宋如此,前朝如此,当今亦如此!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纪大奎:“让天下人安居乐业才是功业,让人去死,是罪孽!”

杨承祖:“纪大奎,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纪大奎:“我希望你收手。”

杨承祖:“我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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