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秦锁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睁开眼，奋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眼前的一切从模糊变得清晰。

这是一间小木屋，屋子简陋，却插满了鲜花，甚是温馨。眼前，坐着一个慈祥的老者。老者的身旁放着一些草药，以及三足器、平底皿、承盘等行医所用的器皿。老者是高景关山的医生，姓莫，人称莫老。

莫老一看秦锁云起了身，连忙道：“夫人，莫要下床，你的体内还有寒气。”

秦锁云：“这是哪里？”

莫老：“这是高景关山！”

秦锁云：“高景关山？”

莫老：“是的！”

秦锁云没想到，自己跌入山涧，没有死，还误打误撞来到了她的目的地。

秦锁云：“请问，这高景关山的寨主是不是吴忠隆。”

莫老：“是的，正是寨主救了你！”

秦锁云：“是他救了我？”

话音刚落，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披狼皮，头戴狼头冠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就是吴忠隆。

莫老连忙起身恭敬地叩拜：“寨主，她已经醒了。”

吴忠隆：“她怎么样了？”

莫老：“伤势已经痊愈，性命无大碍，只是寒气未散，要再服用几日祛寒的药，就好了。”

吴忠隆：“莫老，你先出去吧！”

莫老：“是！”

说完，莫老退出木屋。

秦锁云：“谢谢吴寨主救命之恩！”

吴忠隆没有答话，他坐到床边，认真端详着病榻上的秦锁云。看了许久，秦锁云虽已是妇人，但也被吴忠隆这番直视看得甚是羞涩。

良久，吴忠隆问道：“十年来，到我高景关山的人，都是逃难的人，个个都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一个月前，我寨中山民在山涧救了你。看你这珠围玉绕，衣着华丽， 一身贵气的样子，想必不是来逃难的吧！”

秦锁云：“实不相瞒，我乃什邡伍家秦锁云！”

吴忠隆身在山中，对山外之事知之甚少，乌香夫人秦锁云的大名，更是无从知晓。他只知道，眼前这位夫人，和他多年前去世的妻子，无论是外貌还是声音，都一模一样，瞬间勾起了他对亡妻的怀念，在这对亡妻的怀念中，对秦锁云的爱意，如若薪火。

秦锁云：“寨主救命之恩，锁云无以回报。”

吴忠隆：“夫人言重了，敢问夫人此番为何而来？”

秦锁云：“听闻高景关山有一条通天道，可连河西走廊，到达西域。特来寻路。”

吴忠隆：“通天道？那不过是民间传言罢了，我在高景关山数十年，从未发现有此道！”

秦锁云心里一怔，深感失望，同时又因失望转变成愤怒。怒的是，她被焦达给忽悠了。焦达？秦锁云想起了焦达。

秦锁云：“寨主救下我的时候，可曾见到还有其他人吗？”

吴忠隆：“没有，你从烟波桥上掉下山涧。山民在山涧下游岸边发现了你，你浑身是伤，但气息尚存。发现你的时候，你身边没有其他人。这山涧水流湍急，河水冰冷，一旦掉下去，九死一生。你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

秦锁云：“看来，他们都已丧命了。”

又过了数日，秦锁云能够起身四下活动了。吴忠隆每日都来看望，为她熬制汤药，为她打来山中野味，烹制美食。还时常为她采集山中的鲜花，挂在屋内。屋内，飘散出一股浓郁的花香。在吴忠隆的照料下，秦锁云恢复了元气，也渐渐重现了光彩。

秦锁云走出木屋，被屋外的美景给震慑住了。木屋建在半山腰上，周围是葱葱郁郁的树林。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低头，是千亩茶田。男人在辛勤耕种，女人在谈笑中采茶，老人在屋前安详地筛茶，孩子们在快乐玩耍。好一片世外桃源。

秦锁云：“听说，高景关山收留了上万流民，我以为他们过着刀耕火种、饮血茹毛的生活，没想到，竟是这般如诗如画的好光景。”

吴忠隆：“可惜，入了高景关山，就都是罪民。”

秦锁云：“罪民？大清山河跌宕，国祚式微。人民朝不保夕，忍辱负重。活在这样一个帝国，谁又不是罪民。倒不如活在高景关山，逍遥自在。”

吴忠隆：“高景关山，并非你看到的那样好。我们的存粮已经快被吃光了。”

秦锁云：“高景关山的红白茶在市面上一直很畅销，为何会有如此困境？”

吴忠隆：“夫人有所不知，高景关山的红白茶虽然畅销，但销售实则被阮家茶庄把控着。我们高景关山的子民，只能源源不断向阮家茶庄供应茶叶，以茶换粮。三斤茶只能换一担粮。现在，高景关山人口越来越多，需要的粮食也越来越多。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秦锁云：“什么？三斤茶才能换得一担粮？”

秦锁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个以茶换粮的比价，低得不可思议。

秦锁云问：“这个价是谁定的？”

吴忠隆：“阮家老爷定的。当年为了让红白茶进入市场，我跟阮家茶庄定下了三斤茶换一担粮的约定。”

秦锁云沉思良久，说道：“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一个月后，一个操着一口广东口音的商人来到阮家茶庄。一开口，要五千斤红白茶。这是一笔大买卖，阮家老爷亲自接见了这个广东商人。广东商人说自己是广州十三行之一庆丰行的买办。早就听闻红白茶的大名，主人派他到四川进购红白茶，转卖到海外。十三行是大清国唯一许可从事对外贸易的商行。阮家老爷早就听说过十三行的大名。他心里欣喜若狂。如果能够和十三行建立买卖关系，阮家茶庄不仅将享誉全国，甚至是走向海外。

阮家老爷让人摆上酒席，好吃好喝招待了这广东商人三天。然后这个广东商人带着五千斤茶离去了。一个月后，广东商人来信，说红白茶在广州很受欢迎，茶还没有出港，就被当地人一抢而光。要再进购三万斤红白茶。三个月后来取货。

三万斤茶，不是个小数目。为此，阮家必须准备一万担粮食。阮家老爷一边派人联系吴忠隆，要吴忠隆在三个月内供应三万斤茶，一边筹集资金购买粮食。然而，当他决定要进购粮食的时候，发现粮价已经翻了一番。一打听才知道，是一户人家在一个月前买进了成都城市面上所有的粮食。粮价自然水涨船高，翻了一番。

一万担粮，如今要四万两白银。阮家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是阮家老爷不愿意放弃这笔大买卖。他一咬牙，以高息借贷了银子，还典当了自己的府宅，才艰难筹集得四万两白银，购买了一万担粮。

吴忠隆没有食言，他在三个月内提供了三万斤茶叶，换来了一万担粮食。但是，那个广东商人食言了。一个月过后，他没有来，两个月过后，他仍然毫无音讯。阮家老爷急了，他派人到广州一打听，才知道，十三行中根本没有庆丰行这个商行。他上当了。

入秋后，一场大雨袭来，阮家进购的三万斤茶叶全部受了潮。阮家，破产了。

这一切，都是秦锁云筹划的。那个广东商人，不过是她从广东请来的一个骗子，而买下成都城所有粮食，也是她安排下人去做的。这个局，在商界名叫“钓鱼杀”，是上家做死下家的惯用伎俩。可怜阮家老爷被蒙在鼓里。当银号和当铺的人拿着协议和当票赶来，准备收走阮家的府宅和家产，发现阮家已经人去楼空，阮家老爷在自家的院子里上吊自杀了。

就这不到半年的时间，百年传承的阮家，就在茶叶行当的版图上消失了。吴忠隆听闻阮家老爷上吊自杀的消息，心里有了一丝愧悔。他只不过是想让高景关山摆脱阮家的把控，并没想要让阮家家破人亡。

秦锁云安慰道：“阮家压榨高景关山十多年，罪有应得。阮家老爷的死，是他自寻短见，跟你我无关。”话虽这样说，吴忠隆的愧悔仍然不能平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忠隆对秦锁云的爱慕，越来越明显。秦锁云不会感觉不到吴忠隆对她的爱慕。吴忠隆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应该报答吴忠隆，但她始终没有忘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远桥，张远桥是她一生的爱人。所以，她不能接受吴忠隆。如今，她已帮助吴忠隆摆脱阮家的控制，阮家消亡，牢笼被打破，其他茶庄争相抢购红白茶，茶叶价格不断攀升，高景关山蒸蒸日上。她觉得，到了该和吴忠隆道别的时候了。

“你真的要走？”吴忠隆眼中充满了不舍。

“对不起，寨主，你的救命之恩，锁云此生无以为报，愿来生做牛做马生死相随！”秦锁云回答道。

十多年前，吴忠隆的妻儿被狼吃掉，他的心已经残缺了，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大半的意义。他是怀着对山民的一份责任，才忍着剧痛活着，坚持着。直到他遇到了秦锁云，这个和他亡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他生命突然变得有了生机，变得温暖。秦锁云在高景关山和他共度的这几个月，是他这么多年来最美好的时光。然而，秦锁云却要走。

秦锁云去意已决，吴忠隆肝肠寸断。秦锁云是他留不住的女人。既然留不住，就让她走吧。他把秦锁云送到烟波桥。烟波桥已被修复如初，俩人在桥上道别。 吴忠隆向山内而行，秦锁云向山外而去。吴忠隆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锁云，见锁云没有回头，也就只好继续向山里走去。而秦锁云回头时，也刚好只看到吴忠隆离去的背影。

当吴忠隆回到山寨，突然有山民来报：“寨主，你快去看看，来了一个外人，中了毒，正在莫老那里！”

吴忠隆赶到莫老那里，见莫老正在为一个人施救。吴忠隆走近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胸前插着一支毒镖。

一个少女，怎会中毒镖，莫非有人想害她？高景关山民风淳朴，路不拾遗，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刀戈之事，何况，这只是个少女，谁会加害一个妙龄少女呢？

吴忠隆见那女子还有一些意识，嘴里在念叨着什么，于是贴近那少女，问道：“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女用残存的一丝力气回答道：“是……是焦达……”

吴忠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答道：“我叫……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