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什邡城的县学内，张远桥正在用心地修复着《关山洛水图》。修复此图，既是为了赎回自家祖屋，也是为了什邡百姓。但要修复这样一幅画需要漫长的时日。这几日，乞儿留在张远桥身边，寸步不离，成为张远桥最得力的助手。

一个多月来，张远桥和乞儿，将旧画反复洗净，用热水熨烫，然后用羊肚毛巾挤吸出脏水，揭去腹背纸。张远桥拿出一张命纸。命纸是画芯的托纸，托纸直接和原画接触，能够使作品恢复颜色。故而称之为“命纸”。揭取命纸时要非常小心，不能伤及画芯，这是修复古画最重要的工序。粗揭命纸后，张远桥对画芯进行修复。揭命纸时带起的画幅等细部和纤维，在这道工序中得以平复。

乞儿拿着一壶水，从上缓缓滴下，利用水力修补极小漏洞。画芯处理好后，重新托上命纸。命纸需要托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随后，张远桥拿起笔给画芯上浆。画芯上浆后细致拣毛，然后慢慢阴干。

乞儿将阴干的画芯放在窗前，逆光检查画面由于年久导致的断纹。最后一道工序，是给画面补洞，补洞是个更加漫长的过程，张远桥耗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随着一个个的漏洞补好过后，此图基本修复完成。

听闻《关山图》已经被修复了，从高景关山回来的纪大奎，带着石竹娘和雍奴赶来一睹。

张远桥在纪大奎等三人的面前，缓缓摊开画卷。画卷中，重峦叠嶂，万物栩栩如生，让人惊诧不已。

纪大奎：“真是一幅好图，张先贤真是名不虚传。不过，这只是上卷，只刻画了高景关山山势，下卷名为《洛水图》，画的是高景关山水文。上卷和下卷相叠，才能山水相映，一睹全貌。”

张远桥：“纪大人过奖了，不过，你看到的这幅图，还并非真容。”

纪大奎：“哦？”

张远桥：“此图除了明笔之外，家父还用暗笔勾勒了山中各条道路，暗笔勾勒的部分目前还没有完全呈现出来。暗笔勾勒的部分，要用西域的图龙香烟熏近三个月，方能呈现。”

纪大奎：“烟熏？”

张远桥：“我需要一间密室，将此图放置在其中，然后每九日换一次香，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烟熏，才能呈现完整的图画。”

石竹娘：“原来修图有这么多讲究！”

纪大奎：“县衙内有一间密室，可供你修复此图。而且，县衙内保卫森严，可保此图安全。”

石竹娘：“对，这幅图，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秦锁云不惜代价，要获得这物，其中必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远桥：“那会是什么秘密呢？”

纪大奎：“也许有了《洛水图》，这秘密就一目了然了！”

石竹娘：“可是，这《洛水图》在谁的手里呢？”

张远桥：“家父当初从高景关山回来，告诉我，《洛水图》送给了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是谁，他不肯说。他只说‘水淹李冰陵，万世享太平’！”

纪大奎：“这是张先贤关于治水的说法，但是民间流传的张师古治水之道，并非水淹李冰陵，而是引水野河滩。”

石竹娘：“如果，张先贤说的是真话，那民间流传的必定是谣言。是谁散布这谣言呢？”

雍奴：“会不会是吕贯？”

纪大奎：“吕贯？”

雍奴：“对啊，因为引水野河滩，吕贯才能大费周章，干了整整五年的治水，他也从中不断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纪大奎：“这也有可能。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洛水图》。只要找到《洛水图》，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石竹娘：“我倒有个办法，让这《洛水图》自动出现！”

纪大奎：“哦？”

石竹娘：“《关山图》已经失传多年。如果此时，《关山图》突然出现，那个手中有《洛水图》的人，自然会找上门来。”

纪大奎：“夫人真是高见。过些时日，秦锁云就要来取画了，我们必须在她取走之前把《洛水图》找出来！”

于是，关于什邡县府内藏有关山图的说法，流传到了街头巷尾。

不久过后的一天晚上，一个黑衣蒙面男子，在夜色的掩盖之下，偷偷爬上了县衙的屋顶。这人身手矫健，步伐轻盈，不知不觉便翻身潜入府内。

深夜的县衙，仿佛没有什么人，这黑衣人进入书房翻找了一阵，未找到他要的东西，然后又去往东厢房翻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又去了西厢房。在西厢房，他发现了一卷画。画卷上写着三个字——关山图。这正是他要找的东西。他欣喜若狂。在月光下，他缓缓摊开画卷，看到的一幕，让他震惊了，这竟是一张白纸。

正当他惊诧的时候，西厢房外，突然火光四起，人声鼎沸。他透过窗缝往外看去，一群县衙兵丁点着火把，把西厢房团团围住。

纪大奎从兵丁中走了出来，石竹娘站在纪大奎身旁，乞儿也跟着来了。

纪大奎朝着房内的黑衣人说：“这位兄台，纪某人等你好久了，大大方方地出来认识一下吧！”

过了一会儿，那黑衣人推开西厢房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纪大奎：“兄台若是为《关山图》而来，那么你手上必然有《洛水图》。”

那男子笑了一声，答道：“纪大人神机妙算，不错，我身上确有《洛水图》。”

纪大奎：“敢问兄台尊姓大名？来自何处？”

那男子答道：“白莲教，白鞋堂堂主柳三。”

柳三？纪大奎似乎从哪里听过这名字，但无论怎么也想不起了。而一旁的乞儿却说话了：“爹，娘，柳条的爹爹也叫柳三！”

乞儿这样一说，纪大奎终于想起了。这男子，是柳条和柳枝的父亲。原来他加入了白莲教。怪不得，他要把柳枝送到梦鹤观，当年官府四处追捕白莲教，为了女儿柳枝不受牵连他才把柳枝送往梦鹤观。

纪大奎：“你是南江县柳家庄柳三？”

那男子也感到万分诧异：“你，你怎么知道？”

纪大奎：“你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柳条，一个叫柳枝，你的夫人，名叫彩蝶儿。”

柳三大惊：“你怎么全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

纪大奎：“她们都死了！”

柳三怒问：“死了？谁害死她们的？”

纪大奎：“想要知道谁害死了她们，先交出你手上的《洛水图》。”

柳三犹豫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纠结。一边，是关于自己家人的死因，另一边，是深藏着秘密的《洛水图》。《洛水图》对他的重要性难以言喻。

纪大奎：“你已经被包围了，武艺再高强，也逃不出去。你是白莲教的人，你本死罪难逃，但是，你若交出《洛水图》，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柳三：“你先跟我说，谁害死了我的家人，我就把《洛水图》交给你。”

纪大奎：“好吧！”

纪大奎缓缓地说出柳条是为何被送上梦鹤山的，彩蝶儿是如何被那神秘男子刺死的，柳条是怎么在逃跑中和姐姐柳枝相遇的，柳枝是为何替代柳条被杀，柳条是如何潜伏于梦鹤观，最后揭穿梦鹤仙姑的阴谋，而那个神秘的男子至今不知下落。

当纪大奎把经过前前后后详细对柳三说完，柳三的眼中充满了痛苦、绝望和仇恨。柳三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了乞儿身上。柳三指着乞儿问道：“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柳枝的人？”

乞儿点点头。是的，乞儿当日把柳枝当做是柳条，紧紧在背后追着，直到柳枝跳下山崖。

柳三从怀中掏出一幅图，那就是纪大奎他们一直在找的《洛水图》。

柳三：“《洛水图》在此，我交给你！”

柳三说的“你”，就是乞儿。

纪大奎和石竹娘不知为何，柳三点名要把《洛水图》交给乞儿。乞儿似乎也不明所以。

柳三继续说：“姑娘，你过来！”

乞儿上前，石竹娘赶紧拉住乞儿。她怕乞儿有什么意外。

纪大奎：“让她去吧，相信这位兄台不会害这位无辜的孩子！”

石竹娘听了纪大奎的话才放开了手。乞儿微微颤抖着走向柳三。

纪大奎想错了。当乞儿走近柳三，正要伸手接过那幅图。突然，柳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乞儿的脖子上，挟持了乞儿。

乞儿试图喊叫，却喊不出声来，因为她的脖子已经被柳三的手臂牢牢地夹住，匕首在她的喉咙上顶着。

纪大奎怒斥道：“我以为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如此言而无信！”

柳三：“对不起了，纪大人，我是白莲教的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就算你今天放了我，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被官府找到，与其死在别人的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

话说完，他挟持着乞儿一步一退，最后退回了西厢房。柳三用脚踹向房门，房门“哐当”一声关上。兵丁们一拥而上，试图冲进去，但都被纪大奎拦下来了。毕竟，乞儿在柳三的手中，如果就这样冲进去，乞儿必遭不测。

可是，西厢房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柳三把乞儿挟持着，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纪大奎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纪大奎和石竹娘焦急万分，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只听见柳三在房内喊道：“纪大奎，我不会把《洛水图》交给你，不过，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

话音刚落，纪大奎和众人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火光在西厢房的纸窗上晃动。

“着火了！”兵丁们大喊着。

纪大奎再也坐不住了，他命令兵丁冲进西厢房。房门被一脚踹开，只见西厢房里的书籍全部被点燃了，燃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焰，火焰中还有一个火人。那是点火自焚的柳三。柳三在火光中痛苦地喊着：“彩蝶儿，柳枝，柳条，我来了……”

兵丁们试图救下那个火人，但是火焰太大，无法近身。

此时的纪大奎和石竹娘最担心的，是他们的养女乞儿。他们在房内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被吓得哆哆嗦嗦的乞儿。还好，乞儿毫发无损。她被纪大奎和石竹娘从西厢房中救了出来。

石竹娘关切地问道：“乞儿，你没事吧！”

乞儿胆战心惊，但她毕竟安全了。

乞儿颤巍巍地说道：“他，他把那幅图烧了！”

石竹娘抚摸着乞儿的头，七分庆幸，三分遗憾：“你没事就好！”

纪大奎：“宁愿自焚，也不愿意交出《洛水图》，这里面有事儿！”

石竹娘：“至少说明，这《关山洛水图》，跟白莲教脱不了干系。”

这一夜，西厢房的火被扑灭了，柳三没有活下来，他被烧成了一具焦尸。

看着柳三的尸体，纪大奎和石竹娘不免心生怜悯。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和两个女儿。如今，他也死了。死，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纪大奎：“让人把柳三和他的家人葬在一起。”

石竹娘：“生前不能相伴，死后让他们团聚吧！”

这时候，雍奴匆匆而来。

纪大奎：“查到了吗？”

雍奴：“查到了，白莲教下设白龙堂、白虎堂、白狼堂、白鹰堂等等，一共是二十四堂，不同的堂口有不同的职责！”

纪大奎：“白鞋堂是做什么的？”

雍奴：“白鞋堂主管教内财务钱粮！”

纪大奎：“我受皇上密令，寻找白莲教教主王聪儿的下落，一转眼，过去一年多了。关于白莲教的传言很多，但都不实。江湖上很多人打着白莲教的旗号，实则和白莲教并无关系！”

石竹娘：“就如雷万山这种人……”

纪大奎：“如果柳三是白鞋堂堂主，主管白莲教钱粮，那么他必定是王聪儿的心腹。”

石竹娘：“他是你入川以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和白莲教有直接关系的人，而且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惜，人死了，线索就这样断了……”

纪大奎：“不要紧，我们手上还有《关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