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时间，回到十年前。

张师古、吴忠隆的茶田丰收了，二人又开始炒茶制茶。可是，没有炒茶制茶的工具，也不知道技法，张师古翻出一本书，乃唐代范摅所著《云溪友议》，这不是史书，也不是工书，而是一本小说集，其中有一段关于炒茶工艺以及茶具二十四器的描述，并有配图。

他们按照小说中的炒茶工艺，炒茶制茶。第一次，炒出来的茶干瘪无味，第二次炒出来的茶，依旧无色无香。第三次炒出来的茶，甚至完全不能冲泡，沉在水底，一点变化都没有。山民们又开始感到失望。

难道此书有误？吴忠隆、张师古开始困惑。

吴忠隆：“我决定出山，去学习炒茶的技艺。”

张师古：“出山？不行！”

吴忠隆：“为什么不行？”

张师古：“你是朝廷罪民，你身上有刺字，若是被官府发现你私自出山，会被杀头的。”

吴忠隆：“刺字？”

吴忠隆想起了，他的背后确有刺字，刺字是他和所有族人的痛。高景关山的山民，一旦年满十六岁，就会被官府在背上刺上“大清罪民”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对他们这一族人的定论，从此这一族人不能出山，出了山，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杀头。

吴忠隆回去后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找到张师古。

吴忠隆：“我们这一族，这样活着，跟死又有什么区别？我还是觉得要出去！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张师古：“你要死了，他们还不是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

吴忠隆：“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吴忠隆褪去他的上衣，转过身，亮出他的后背。张师古惊讶了。吴忠隆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昨晚，他把一把刀固定在木柱上，一刀一刀地刮去自己背上的刺字，刮了整整一夜，直到刮掉身上的刺字。

吴忠隆：“先生，忠隆心意已决！”

张师古：“我敬佩你这决心，但是，仅此还远远不够，你还需要时日！”

吴忠隆：“什么？还需要时日？”

张师古：“制茶，不仅仅是一种工艺，更是一种文明。你要领悟其中之精髓，还得学习文化，至少，你得识字。你族在山中生活多年，多以狩猎为生，早就忘了文字了。所以，在你出山之前，我得让你识字。只有能识字，能读书，下山学习制茶才能悟出其中之道。”

吴忠隆：“先生说得有道理，可那得多久，我怕族人们等不起！”

张师古：“那得看你能有几分诚意！”

吴忠隆：“我愿追随先生，拜先生为师！”

自此，吴忠隆跟随张师古识字念书。张师古原以为吴忠隆这种世代在山中打猎的男子，习字读书对他来说是十分难的事情。然而，没想到，这吴忠隆天生聪慧，很快就能识字上千。不仅能识字，他还能写。没有笔墨，他就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当时正值寒冬，他跪在河滩上，用冰冷的水打湿河岸的沙地，在沙地上不断练习，哪怕手被冻成僵木一般。

功夫不负有心人。吴忠隆仅仅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便能识字读书。这是张师古万万没有想到的。

春天来了，张师古把吴忠隆送到山口。此去一程，不知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吴忠隆来到离高景关山最近的县城，什邡县。在这里，他找到一家制茶的茶庄，茶庄的胡老爷看他身强力壮，要的工钱又低，便满心欢喜地收留了他。吴忠隆隐姓埋名，在这里跟着胡家茶庄的伙计们炒茶。用了短短两个月时间，便学会了基本的炒茶工艺。

他本还想继续在这里学习一段时间。然而，突然有一天，胡老爷把他叫来，扔给他三十文钱，解雇了他。吴忠隆不解，自己每天起得最早，收工最晚，吃苦耐劳，却被无缘无故地解雇。他正想问个究竟。胡老爷没等他开口便道：“快走吧！什么也别问了。成都还有更多的茶庄，其中郑家、夏家、郭家、阮家尤为出名，拿着这钱你可以去成都讨生路。”

吴忠隆心想，既然你不留我，我也不想再留。他收拾衣物离开胡家茶庄。刚走没多远，他就看见一队官府的人马闯入茶庄搜查。原来，他虽隐瞒了自己是高景关山罪民的身份，但胡老爷早就察觉了。胡老爷没有点破，而依旧收留他，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近日，县城周边白莲教作乱之事愈演愈烈，官府开始严加查管。胡老爷听说后，怕他被官府捉去，才逼迫他离开。这也是胡老爷对他这个汉子最大的肯定。

吴忠隆遥对着胡家茶庄，拜了三拜，然后启程去往了成都。

在成都，他又先后找了几家茶庄，继续学习炒茶制茶。省城的炒茶技法更胜一筹。而且，各家有各家不同的制作工艺。吴忠隆先后在郑家、夏家、郭家、阮家的茶庄制茶，吸取各家之长，不断地摸索尝试，掌握了四大家炒茶制茶的精妙之处。其实，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当时制茶的顶尖高手。因为，放眼当时的大清帝国，四川省制茶业在全国首屈一指，无出其右者。而川内各地茶商都汇聚于成都，成都其实成为了全国制茶业的中心。能够在成都学到的技艺，放到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翘楚。

一年后，吴忠隆学成归来，回到高景关山。他带着族人开始炒制红白茶。终于炒制出一杯杯醇香四溢、舌齿流芳的顶尖茶叶。待他回过头再来看那本《云溪友议》，发现书中关于制茶的程序其实都没错，只是因为对各种火候的把握还不到位，导致炒制的茶不能成为佳品。原来，很多东西古人都已经总结好了，只是因为实践不够而不能领会其中之奥妙。

为了让自己对茶的制作更上一个台阶，吴忠隆照着书中的图画，制作茶具二十四器，这二十四器，不管是竹制、瓷制、铁制，都和茶有着某种联系。茶和茶器之间形成了一种精神和物质上的呼应。

但是，茶虽好，茶具也好，终究要能够卖出去。只有把这茶推广出去，高景关山的山民们才能摆脱流离失所、风餐露宿的生活。

于是，在谷雨季节，他再次出山。这一次，他带着炒制好的红白茶，再次来到了什邡城，再次来到了胡家茶庄。他想找到他的第一个雇主胡老爷。然而，不幸的是，胡老爷已经死了。继承胡家茶庄的，是他的儿子，小胡少爷。小胡少爷并不懂茶，见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背着一大筐茶叶，也不怎么待见，随手甩了几文钱给吴忠隆，打发他走。

吴忠隆：“少爷，这茶，不是卖的，是送给您的！感谢您家老爷当年收留我的恩情！”

小胡少爷心想，这人大老远地来到什邡把茶叶送来，那就收下吧。于是，小胡少爷收下了吴忠隆的茶。吴忠隆心想，既然胡家对自己的茶不感兴趣，那么就去成都试试运气吧，毕竟省城大，应该会有识货的人。

于是，吴忠隆又带着他的茶来到成都。他去向各家茶商推销自己炒制的红白茶，茶商看着这皮肤黝黑的陌生汉子，和小胡老爷一样，不怎么待见。走遍了成都城，盘缠也用光了，吴忠隆不得不流落街头。一个茶商见他可怜，给他道出了实情：“小子，你要让你的茶出现在成都的茶市上，必须得郑家、夏家、郭家、阮家四家的其中一家点头才行。这四家是制茶世家，没有他们的认可，你的茶，没人愿意收购。”

成都那么大，好茶那么多，府第那么高，怎么才能得到四大家的认可呢？正在他焦虑的时候，一年一度的茶会召开了。这是四大家主持的一场茶会，每三年一次。来自四川各地的茶庄都会受邀来到成都，把自家炒制的茶叶送到茶会上，让四大家品尝。只要四大家在品茶的过程中，一点头，各路茶商就会迅速和茶庄签订书契，这家茶庄的茶将正式进入市场。这也就意味着，这家茶庄将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吴忠隆没有自己的茶庄，更没有收到四大家的邀请。他怎么才能将自己的茶送入茶会呢？他望着天空。天空那么广阔，他却没有翅膀，不仅没有翅膀，他连食物都没有。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饥寒交迫，衣衫褴褛，他蹲坐在城楼之下，守着他的茶，望着天空，眼神中充满绝望。

正在这个时候，两枚铜钱扔在他的面前，他抬头一看，丢给他钱的乃是一个家丁，家丁身旁是一个少爷。看来，别人已经把他当乞丐了。但是，当他仔细辨认，发现那个背影有几分熟悉。

这不是小胡少爷吗？他赶紧上前一看，果然是小胡少爷。当他喊出小胡少爷的名字，小胡少爷也认出了他。

小胡少爷高兴地说：“是你，居然是你，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吴忠隆：“你在找我？”

小胡少爷：“我到处找你，你给我留的茶，我品了，太好了，真是绝世好茶。我胡家茶庄今日受邀参加茶会，把你的茶带来了。我想让你的茶参加茶会，但是我不知道哪里才能炒制这样的茶，即便是被四大家认可了，我也拿不出货来。”

吴忠隆：“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于是，二人结伴，进入了茶会。茶会在城中一祠堂里进行。祠堂内外人山人海。这是三年一度的茶会，全川的茶庄都来了。所有的茶庄庄主都希望自家炒制的茶得到四大家的认可。

茶会开始，众人先向茶圣陆羽上香，行叩拜礼。然后，四大家分坐四方。各家茶庄依次登场。

茶会分三轮。第一轮被称为“嗅香”，就是只闻茶的香味。第一轮就将淘汰一半以上的茶；第二轮叫作“啜味”，由四大家分别浅品，这一轮又将淘汰一部分，只剩最后十家。能够通过第二轮，那已经算是得到四大家的认可了，这十家的茶就基本能够在市场上销售。第三轮被称为“问道”，就是比拼沏茶之道。如能在“问道”中得到四大家的一致肯定。那么，这家茶庄将成为四大家之外的第五大家。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能够在“问道”这个环节上被认可。所以，郑、夏、郭、阮四家之外，还没有第五大家的出现。

第一轮，“嗅香”开始，各茶庄将沏好的茶依次送到四大家的面前。四大家的主人把茶端到鼻子下面，轻轻一嗅，便能分辨出茶的优劣。如果点头，茶庄就报上自己的茶名，表示已经通过第一轮。如果摇头，就表示已经被淘汰了。被淘汰的茶庄庄主都摇头叹气。吴忠隆和小胡少爷在台下紧张地观看这一场茶会。

终于轮到胡家茶庄的红白茶登场了。茶，被端到了郑家面前，郑家是个老头，从头到尾都闭着眼，他是在细细地品味每一杯茶香，显得很镇定，也很祥和。当胡家茶庄的红白茶放到他的面前，他端起，轻轻一嗅。那一刹那，台下的吴忠隆和小胡少爷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郑家老爷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台下吴忠隆和小胡少爷更加紧张。这时候，只见那郑家老爷又把茶端起来，再嗅了一次。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环视了一遍台下。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吴忠隆和小胡少爷几乎高兴地蹦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的茶已经通过了第一轮。其实，这郑家老爷已经嗅出了这茶香中的非同凡响之处。他之所以再嗅一遍，那是不敢相信而已。当他嗅了第二次，确认这茶香的确不同寻常，他睁眼看向台下，是想知道，这台下众多茶庄，到底是谁炒制出了如此芬芳浸骨的茶。

紧接着，第二轮开始了。这一轮，四大家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茶杯。为了公平起见，每个茶杯都一模一样，只是在杯底印有各茶庄的名字。四大家分别品茶，品完后，如果认可一杯茶，就把杯子留在桌案上，如果不认可，就把杯子扔掉。如果有哪个茶庄的杯子被四大家都留下来了，也意味着得到了四家的一致认可，便可以参加最后一轮“问道”。

于是，红白茶连同其他茶一起，被摆上了桌案。在这个过程中，台上的四大家依次品茶，而台下茶庄庄主也不知道自己的茶是否被选中。只有等最后所有的茶都被品完过后，才会揭晓答案。

随着第二轮的开始，台下的人再一次屏住呼吸。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台上四大家的取舍，决定了各自茶庄的茶能否成为市场上的行销产品。只见台上一个个的茶杯被扔了出来，只有极少数茶杯被留在桌案上。这个环节，四大家中阮家的主人最为引人关注。因为，他每品完一杯茶，就会把茶杯扔下来。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一杯茶能够得到他的认可。这阮家主人，身穿一袭道袍，据传他已出家入道多年，潜心钻研茶道，被称为青云道长。能得到青云道长的认可，那必是茶中极品。

他桌案上的茶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茶杯。只见他端起最后一个茶杯，先是细细一嗅，然后浅尝了一下，再认真端详这杯茶，茶在他手中，还在袅袅地冒着烟汽。他再次浅尝，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见他缓缓地起身，看着另外三家。那三家似乎也各自品到了一杯不同凡响的茶。他们拿着茶杯，一饮而尽，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杯底。“胡家茶庄”四个字赫然印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