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此人,正是当日在蜀川商会斥重金买下《万鸟归春图》的秦锁云。说来这秦锁云,也是什邡人氏。十多年前,秦锁">
此人,正是当日在蜀川商会斥重金买下《万鸟归春图》的秦锁云。
说来这秦锁云,也是什邡人氏。十多年前,秦锁云住在什邡县西头,父亲是个裁缝。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另娶,继母为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自此,父亲把心思就放在那两个儿子身上,淡薄了父女之情。而继母对她也日渐刻薄,要么呵斥,要么打骂,甚至不给饭吃。
受尽虐待的秦锁云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张远桥。张远桥那时候也十来岁,在私塾里念书。俩人年纪相仿,成为了朋友。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对少男少女暗生情愫。
到了秦锁云及笄之时,继母迫不及待地要将秦锁云出嫁。秦锁云找到张远桥哭诉。张远桥深知,如果秦锁云一旦出嫁,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不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姑娘。于是,他找到教自己念书的先生,希望先生能替他提亲。
先生答应了,带着聘礼来到秦家,却被继母连人带礼赶出了家门。继母一心要把秦锁云嫁给大户人家,怎可能让张远桥这个穷书生得到秦锁云。
张远桥在秦锁云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苦苦哀求秦家。秦锁云的父亲见张远桥心意如此诚恳,便对张远桥说:“我看你对锁云一片真心,不过你只是一介穷书生,锁云嫁给你,也是跟着你受苦。你要真想娶锁云,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若能高中举人,我便把锁云嫁给你,三年后,你若不中,我就让锁云另嫁他人。”
中举?这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考举人要参加乡试,大清朝的乡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叫作秋闱。全国十万秀才赴考,中举者不到一千人。什邡县连续三年没有出一个举人。若能中举,乃是什邡县城十年来的唯一一人。
路,指给了你,你走还是不走?
张远桥一咬牙:“好!让锁云等着我。”
于是,随后的三年里,张远桥夙夜不懈、悬梁刺股、宵衣旰食地投入到备考中。为了能够迎娶秦锁云,他承受了非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不过,这三年的苦没有白费,张远桥本就天资聪慧,加上勤学善习,很快突显出不凡的实力。会试中涉及的经论、诗赋、骈文在众多考生中都一骑绝尘。先生对他赞赏有加,并笃定,如果什邡县只有一人中举,那非张远桥莫属。
但是一旦有了“如果”,那就会有意外。
三年后的会试如期举行,张远桥参加会试,会试一共四场,即:正场、招覆,再覆,连覆。四场考完,张远桥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应该能够中举。然而,张榜之日,他穿过看榜的人群,走到榜前一看,再看,榜中竟然没有他的名字。而中举的是巡抚马有伦的儿子——马广。
这如同晴天霹雳的打击,让张远桥几乎晕厥过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相信身边的一切是现实。他用三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竟是今日的万念俱灰。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秦锁云。
不久以后,秦锁云便准备出嫁了。她将被嫁到了梓州名门伍家。伍家是开钱庄的,伍家少爷伍豹将是她的夫君。出嫁之前的夜晚,天空中下着滂沱大雨,秦锁云的心中也下着滂沱大雨,她只是一介女子,她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中,她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弄。可她心有不甘,她不愿意向这命运屈服,她甚至想到了死。可当她走向阁楼,掏出白绫,想要殉情。突然,她看到了大雨中有一个人影,是的,他是张远桥。张远桥站在狂风暴雨中,看着她。在这雨夜,秦锁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眼,但她能够感受到,张远桥的眼中,有痛,有苦,有泪,有爱。
有一种爱,是超越爱情本身的。当你发现你不能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一生都无法在一起,甚至不能相见,但你依旧爱她,无时无刻不在祝福她,希望她健康、平安、幸福,好好地活下去。在这个雨夜,秦锁云感受到了张远桥的爱,这种超越爱情的爱。她放弃了要死的念头,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便是对这份爱最大的不辜负。
在嫁入伍家之后不久,伍家的老爷便死了。夫君伍豹,成为一家之主。秦锁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名叫伍小宝。可这伍豹并不成器,他日嫖夜赌,挥金如土,最后竟然吸上了鸦片。在鸦片的麻醉之下,伍家的家底很快被他挥霍一空,连家中的祖屋都被抵押了。直到有一天,穷途末路的伍豹死在了鸦片馆里。秦锁云成了一个寡妇。
秦锁云这个寡妇,面对的是一个负债累累的伍家。伍豹的死,并不让她难过,但是面对家徒四壁的窘境和天天涌上门讨债的债主,她无力抗争。债主们逼迫她搬离伍家,腾出伍家的房产。她一介弱女子,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将何去何从呢?她开始收拾家中物品,准备开始她流离失所的生活。
这一天,她从伍豹的遗物中,找到了伍豹还没有吸食完的鸦片。她好奇,这样一个东西,如何让一个望族名门衰落至此。她试着也吸食了一口鸦片,云雾间,她感觉自己上了青天,又下了四海,虚无和现实,在眼前交替出现。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为它醉生梦死。
于是,她变了,彻底变了。
她变卖了唯剩的金银首饰,购入鸦片,在城中开设烟馆。她善于经营,精于算计,随即她的烟馆成为城中最大的烟馆,门庭若市。有了第一家,她又继而开设第二家,第三家……鸦片的高额利润,让她很快赚得盆满钵满,不仅还清了外债,还赎回了伍家祖屋。
后来,她把烟馆开设到周边道府。她深知,要开设烟馆必须得到官府的支持和保护,她开始贿赂当地官员。她出手阔绰大方,让各地达官都愿意替她鞍前马后。于是,她的烟馆逐步遍布各地,不仅垄断了鸦片买卖,还垄断了鸦片运输,成为川中第一大鸦片商。鸦片这种称呼上不了台面,所以当时在民间有另一种称呼,叫着“乌香”。于是,秦锁云也有了另一个称呼——“乌香夫人”。
“乌香夫人”秦锁云,此刻,来到了年轻时的爱人张远桥的面前。当张远桥认出她,张远桥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分不清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幻境还是现实。往事一幕幕地掠过心头,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如今的秦锁云,已不再是当年的秦锁云,她多了几分沧桑,也多了几分风韵,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城府。
只见秦锁云一抬手,一个伍家家丁便走上前来递上一卷纸。秦锁云接过这张纸,递到张远桥面前。张远桥一看,竟然是他抵押出去的屋契。
秦锁云:“远桥,你家的屋契,我替你赎回来了。”
张远桥看着秦锁云手中的屋契,迟迟不肯伸手。 “乌香夫人”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他早就听说了秦锁云这些年所做的营生。作为那场爱情的失意者,他永远眷恋年轻时的秦锁云,但是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他终不能接受作为一个鸦片贩子的秦锁云。
屋契摆在面前,那是他张家的祖屋。他何尝不想拿回自家祖屋,可是赎回这张屋契的钱,是沾满烟毒的钱,赎回这张屋契的人,是戕害人间的“乌香夫人”。
秦锁云仿佛看透了张远桥所思,她紧跟着说:“这也不是全为了你,也是为了纪大人。他励精求治,公正廉明,为什邡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你替他还上官府欠债,我替你赎回张家祖屋,也源于对纪大人的一份崇敬。另外,此处乃县学,却屋漏窗破,锁云不忍看学子们求学如此艰难,已在城中购置房产一处,供学子们念书。此举皆为了什邡百姓,希望你能接受。”
在一旁的石竹娘并不认识秦锁云,听秦锁云这样说,便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夫人是……”
秦锁云:“伍家庄园秦锁云。”
“秦锁云?”这名字在脑海中一个来回,石竹娘便知晓了八分。虽然她来什邡不久,但她也听说了“乌香夫人”秦锁云的大名。如今,当这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说这是公事吧,这里面夹杂着私情。说是私情吧,这里面又有公事。
张远桥:“远桥的债,远桥来还,不劳烦夫人了。”
秦锁云:“我知道你定不会接受,今日前来,我也有一物相求。咱们一物换一物,你这就不用有顾虑了吧!”
张远桥:“一物换一物?你想要何物?”
秦锁云:“我听说,令尊大人张师古在高景关山多年,曾经绘制过一张关于高景关山的地图,称为《关山洛水图》。我对此甚感兴趣,特向你讨要此图!”
张远桥:“家父确实作有此图。家父在高景关山和吴忠隆一起研究茶叶种植,顺带游历当地山川河流,并绘制了此图。此图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关山图》,下卷为《洛水图》。可是,不知为何,家父留给我的只有《关山图》,此图放置于家中,由于年久,受潮甚重,这张《关山图》已经模糊不清了!”
秦锁云:“可否让我看看?”
张远桥:“好!”
说着,张远桥带着秦锁云来到府中,石竹娘和乞儿也跟着进入府中。张远桥从父亲的一大堆遗物中,找到一卷图。摊开此图,图长三尺三,宽一尺五。从此图的尺寸便看得出,这是一张十分详尽的地图。不过,的确如张远桥所言,此图年日太久,加上天气潮湿,图像非常模糊,只能够依稀看到一些笔痕。秦锁云看着这幅图,眉头紧锁。
张远桥:“这不过就是家父作的一张地图,并非艺画,所以没有善加保存。”
秦锁云长叹一声:“哎,可惜了,可惜了!”
张远桥:“不知你为何对此图感兴趣?”
秦锁云:“没啥,就是仰慕令尊大人之贤名!”
张远桥:“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幅图,家父曾经传授过我一种古画修复的方法,可以一试!”
秦锁云:“你真能修复此图?”
张远桥:“不敢言之过早!”
秦锁云:“若你能修复此画,我愿向什邡县捐粮五万担,赈济灾民!”
五万担?这相当于什邡县一年的收成。这个数字,对于张远桥,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张远桥一听,心想:若能修复此画,换回了自家的祖屋,还能赈济万千灾民,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于是回应道:“我愿尽全力!”
此刻,在一旁的石竹娘却暗自思忖。秦锁云大费资力去要这么一幅地图,绝非仰慕张师古之名,一定有其他目的。但是,此时的她也不便细问。即便是问,秦锁云也不会说。石竹娘看着这幅图,觉得里面应该藏有秘密。而一旁的乞儿,也死死地盯着《关山图》,仿佛要看穿里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