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这一夜，县府的烛光在闪耀，纪大奎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图纸，这是川中山水图，图纸粗略地描绘了川中各地水道。图中绘制的洛水，由北向南，在古瀑口，转了一个弯，向西南方向流去。什邡县北的野河滩，从东北向西南方向流淌，水道很宽，但水量不大。若遇大雨，洪水猛涨，淹没四方农田。若无雨，河道又很快干涸，农户们无水可灌。这就导致了什邡县这么多年来，不是水灾，就是旱灾，水旱无常，收成靠天。据传当年李冰在筑建了都江堰后，来到了这里，原本打算在此修筑水利工程。但尚未动工，就去世了，去世后被埋在山谷中，人们为了纪念他，将这山谷取名李冰谷。每年都有很多人前去祭拜他，以表怀念。

在野河滩和洛水最近之处相距二十余里，若挖掘水道，连通两道河流，洛水将由西南走向改为东南走向。洛水灌入野河滩后，在野河滩两岸修建堤坝可蓄水。但是掘水道、修堤坝，都是浩大的工程，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而按照张远桥的建议，炸开古瀑口，引水入李冰谷，只需要半年时间，不失为一种捷径。但是充满了风险。一是李冰谷地形不明，若引水至李冰谷，万一出了一点纰漏，导致水泄，很可能将淹没整个什邡县城。二是李冰陵墓尚在谷中，别说当地士绅名流，就是老百姓也不愿看到李冰陵被淹没于水下。

纪大奎焦虑地看着这卷山水图，举棋不定，进退两难。这时候，石竹娘带着乞儿进门了。乞儿穿着石竹娘为她缝制的新衣，羞答答地看着纪大奎。自从纪大奎和石竹娘收养了乞儿，乞儿的气色逐渐好了起来，眼中也有了神采，穿上新衣，就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和当初街头那个受人欺负的傻子判若两人。虽然，乞儿呆头呆脑地，不爱说话，只会痴痴地傻笑。但是，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乞儿已经从心里接受了石竹娘，并把她视为自己的母亲，呆头呆脑地一口一个娘地叫着。但是对于纪大奎，她还有点陌生并胆怯。

石竹娘兴奋地对纪大奎说：“向辰，有一件事儿，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纪大奎从刚刚的焦虑中回过神来，不明地看着石竹娘：“什么事让你如此兴奋！”

石竹娘把乞儿拉到纪大奎面前说：“来，乞儿，给爹来一首！”

乞儿羞答答地埋着头，扯着衣角。

石竹娘催促道：“别怕，来，给爹背一背！”

乞儿怯生生地道：“天地本好生，治乱何终始。杀机当既钟，佳兵者咸是。悲哉涂地功，沾沾群自喜。如公岂其人，夫诚不得已。画图满壁间，诛戮何累累。无乃神意伤，眷然不忍视。吁嗟俎豆徒，所夸抑末耳。天地曷以充，顽儒易以起。是中非偶然，在此不在彼。”

纪大奎大惊，这是他在山东任职时所作的《关帝庙观壁间画》，全诗近百字，而这乞儿竟然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石竹娘看着震惊的纪大奎，笑言道：“怎么样，没错一字吧！你说这乞儿傻，我看真不傻，不仅不傻，而且还聪明着呢。你的这首《关帝庙观壁间画》，我只是教她读了几遍，她竟然能背下来了。”

纪大奎：“竟然有这等事，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若这乞儿不傻，明日就让她去上私塾，习字，诵经，作文，等过几年，让她嫁个好人家！”

石竹娘：“瞧你，一来就想把乞儿嫁出去，我可舍不得，我想把她留在身边，为我俩养老送终！”

纪大奎：“女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石竹娘转头对乞儿说：“爹爹说要把你嫁给别人，乞儿，你是愿意跟着额娘，还是愿意嫁人？”

乞儿仿佛明白了俩人对话的意思，一个劲地摇着头：“乞儿不嫁人，乞儿不嫁人！”

纪大奎也乐了：“好好好，不嫁就不嫁……”

正说着，雍奴匆匆从门外走来。

雍奴：“纪大人！”

纪大奎赶紧问道：“找到黄九了吗？”

雍奴：“找到了！可是……”

纪大奎：“怎么了？”

雍奴：“黄九倒是找到了，可是人已经死了。”

纪大奎：“什么？死了？”

雍奴：“是的，死了……”

纪大奎：“怎么死的？”

雍奴：“上吊自杀的！”

翌日，纪大奎和雍奴、石竹娘赶到邻县一处破屋，这破屋，就是黄九的家。自打被何家撵走过后，黄九就来到了邻县，帮城里的富户干点木工活过日子，这是他的老本行。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毕竟还能营生。去年，还讨了个老婆，老婆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如今还在襁褓中。

纪大奎带着雍奴、石竹娘来到黄九的家中，黄九的棺材就摆放在正屋。黄九的老婆跪在地上，抱着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孩，嗷嗷地哭着，也许是因为哭得太久了，眼中已没有了眼泪。

纪大奎对地上的女人问道：“黄九是什么时候死的？”

女人一边哭一边回答道：“昨天晚上。”

纪大奎：“他为什么要自杀？”

女人回答：“听说官府到处发布通告找他，这些日子他一直担惊受怕，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我不敢问，没想到，他就这么想不通，说走就走了！”

纪大奎又问道：“黄九死前给你留下什么遗言了吗？”

女人回答：“孩子他爹早就想好要死了，他留下了一封遗书，他说他是个木匠，死也要死在自己做的棺材里，他连自己下葬的地方都选好了，就在村后的小山坡上，就连墓室，都是他自己挖好的。”

纪大奎围着棺材转了一圈，果然，棺材还是新的，是黄九这几日在家里做的。

纪大奎问道：“几日下葬？”

女人回答道：“明日一早！”

纪大奎：“按照咱们县里的风俗，应该三日后下葬啊！”

女人回答：“黄九的遗书里说了，明日乃吉日，明日下葬即可，不可久留！”

石竹娘：“没想到，黄九对死的念头这么坚定，把自己后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雍奴：“好不容易找到黄九，没想到这人却死了！”

石竹娘：“肃怀王定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你拿什么去交代？”

纪大奎：“一定是有人想掩盖住真相，而且，这个人非同小可。不然黄九不会这么恐惧。”

石竹娘：“这人会是谁呢？”

女人继续哀嚎着：“黄九啊，你这天杀的，你走了，留下这孤儿寡母，我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纪大奎看了看雍奴，雍奴明白了什么，于是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交给那女人。女人不明所以，不敢收。

雍奴：“收下吧，这是纪大人的一点心意。”

那女人还是不敢收。

石竹娘解释道：“黄九走了，咱们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今晚把村里所有人都请来，送黄九一程！”

女人这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接过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