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高景关山,是川北的一道山脉,从西南岷江源,到东北摩天岭,连绵一百八十里,纵深八十余里。山高水深,人烟">

二十四

书名:草鞋县令 作者:庹政 字数:201988 更新时间:2025-02-25

二十四


高景关山,是川北的一道山脉,从西南岷江源,到东北摩天岭,连绵一百八十里,纵深八十余里。山高水深,人烟稀少。

一百六十年前,三千忠于明朝的汉人,不剃发,不归降,不面北而拜,从而被驱入蛮荒的高景关山。他们,是高景关山山民,是大清朝的罪人,是被历史遗弃部落。

一百多年来,在纵横的沟壑中,在凶险的荒山里,他们和凶禽猛兽为伴,和毒蛇毒虫为伍,刀耕火种,茹毛饮血,艰难地生存,艰难地延续着族人的血脉。

嘉庆元年,一个叫张师古的人进入了高景关山。他是川中的圣贤,他通经文,擅医术,识天象,知农经,有着极高的名望,深得百姓的爱戴。那一年,瘟疫流行,他深入不毛的高景关山,采取药材,为百姓治病。却不想,掉入山谷。

三天后,他从昏迷中醒来,一个皮肤黝黑而身体强健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叫吴忠隆,是高景关山的山民。他的身后,是一对瘦骨嶙峋的儿女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是这个名叫吴忠隆的男人救了他。他想起身拜谢,却发现双腿无法站立。原来,从山上摔落下来,他的双腿已受了重伤。他不得不在吴忠隆的家中养伤。

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避雨的树洞。狭窄,阴暗,潮湿。吴忠隆每天带着一支长枪,去山中狩猎,打来的猎物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延续着一家人的生命。

每次狩猎回来,吴忠隆都满身是伤,要不是被遍山的荆棘划伤,就是被猛兽袭伤。张师古深受感动,待他勉强能够步行了,他便要求和吴忠隆一起去山中狩猎。

一日,他们步行三十余里,来到一处山地。此处山势平缓开阔了起来,张师古很高兴,他对吴忠隆说:“你看,这片山坡地,有好几十亩,如果能够开垦出来春耕夏耘,你和你的族人将可以不再以狩猎为生!”

“春耕夏耘?”吴忠隆的心怦然跳动。他和他的族人何尝不想过上农耕的生活,告别那朝不保夕的狩猎生计。

吴忠隆:“可是,山地无水,如何种粮?”

张师古:“为何一定要种粮?”

吴忠隆:“不种粮,种什么?”

张师古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此书,名叫《三农纪》,汇集我平生所学。书中,记载着一种茶叶的培植之术。此茶,名叫红白茶,源于茶圣陆羽所研。此茶,色泽翠绿、香气浓郁、生津止渴、提神益思。因为这红白茶只能长在人烟稀少、雾气弥漫之地,所以稀少而珍贵,在当今市面上很难买到,价格奇高。我走遍四川各处山川旷野,遍寻适宜种植此茶的地方,都没能找到。唯独来到高景关山,看到这片山野,我觉得,这地方不管是土壤、气候、风向、水文,都适宜于红白茶的种植。若能种植成功,高景关山之民,就可以告别风餐露宿的狩猎营生。”

吴忠隆:“那太好了!若真如此,乃是我高景关山之福!”

这是个筚路蓝缕的过程。吴忠隆把全族人召集在一起,把开荒种茶的计划向族人们做了动员。族人们听后,都非常激动。百年来,族人们受尽了苦难,如今能够在这凋敝的山野里,开辟出一道长久的生路,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族人们涌上山坡,男人们挥舞着农具,除草平地,女人小孩烧水做饭,挑食送水,好一番众志成城的景象。当土地被开垦出来,大家又开始撒播茶树种子。树种播下了,族人们静静坐在茶地旁,久久不肯离去,誓要亲眼见证这树芽钻出土壤。可是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树芽没有钻出土壤。有人等不及了,刨开泥土一看,树种已经烂死在土里。族人们失望至极,有的人悄悄离开了耕种的队伍。

吴忠隆没有泄气,他尝试着第二次播种。这一次,他更加用心,随着播种完毕,人们再一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种。终于,树种出芽了,它肆意地生长,很快抽出枝条,长出绿叶。人们高兴极了,围着茶树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仿佛已经闻到了红白茶的馨香。然而,茶尖却迟迟不肯露头。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场风雨来袭,茶树叶被风雨吹落一地,人们再一次希望落空。此番失败,让大多数人陷入了绝望。他们纷纷离去,回到山林之中。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相信吴忠隆不会骗他们,他们坚信不懈的耕耘终会有收成。于是,他们再一次重新播种。吴忠隆和张师古也不断地深研细琢,春去秋来,终于,在这一季,茶树出枝,经受了风雨。可是,茶枝依旧没有冒出茶尖。

经过这一番风雨,吴忠隆苍老了许多,他蹲坐在茶地上,看着这一片被他的汗水和心血浸透的土地,傻傻地发呆。张师古也坐在那里,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似乎老得迈不动步子。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地走了,他们等不起,也不愿再等。谁家没有妻儿,谁家没有老小呢?

只有吴忠隆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在等。妻子始终相信她的丈夫,儿女们始终相信他们的父亲。直到有一天,妻子带着孩子们去山中寻觅食物,吴忠隆继续观察呵护他的茶树。

突然,吴忠隆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那是非常细微的声音,但对于他来说,却万般清晰。此时,他正在茶地中央,周边都是茶树,这个声音不断地响起,在他耳旁回荡。

他低头,看见一簇茶尖,从茶树枝上冒了出来。第二天,另一枝上也冒出了茶尖。茶尖,一个接一个地从枝条上伸出,声音越来越密集。五天时间,几十亩茶地,几千株茶树,不断向外伸出茶尖。他成功了,他真的成功了。看着这满山的茶尖,他兴奋地仰天长啸,三年来的挫折和失败,没有击垮这个汉子,他终究在这风雨之后,见到了彩虹。

张师古听到了吴忠隆的笑声,匆忙赶来,见这满山的茶树抽出茶尖,他老泪纵横,双手合十,仰面朝天,心里念叨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此时,吴忠隆突然想起了还在山林中觅食的妻儿。他赶紧跑进山林,他要把这让人欣喜的信息告诉她们,他要把这丰收的喜悦分享给她们。他跑啊,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可是就是寻不到妻儿的踪影。

天色渐晚,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边呼唤着妻儿,一边寻找。突然,他发现山林深处有无数绿光在闪烁。他步步走近,原来,是狼,是一群狼。那绿光就是狼的眼睛。这群狼正在撕咬着什么,仔细一看,这群狼正在撕咬着三个人的骨肉。肉,已经被狼吃得所剩无几,剩下的,是三具白骨,那是他妻儿的白骨。

他震惊了,他撕裂了,他感到全身的筋骨和血管都断了。他的眼睛崩出了一道道血丝,每一道血丝都闪出了愤怒的火光。他嘶吼着,冲向狼群。

狼,是从来不怕人的。但此时,吴忠隆不是人,而是一只从天而降的,充满仇恨和血腥的怪兽。这怪兽冲向狼群中那只狼王。

狼王被他眼中的血光震慑了。在这畜生还未来得及投入战斗的时候,吴忠隆已经冲到了它的眼前。狼王赶紧腾身而起,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住吴忠隆的脖子。刹那间,吴忠隆伸出臂膀,左手抓住狼王的上颚,右手抓住狼王的下颚,狼王的牙齿嵌入了吴忠隆的手掌,吴忠隆并没感觉到痛。因为他的心,比手更痛,当一种痛,覆盖了另一种痛,痛就不再是痛,而是力量。

只听见吴忠隆大吼一声,双手一张,这狼王竟然从嘴巴到身体,被活活地撕成了两半。其他的狼被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而逃。吴忠隆一把抓出狼王的心脏,心脏在他手中,冒着热气,还在跳动。他张嘴,一口咬下去,狼血,溅了他一脸。又是一口,狼血从他嘴角流淌出来,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狼王的心脏。

在高景关山的山林中,在高景关山的河谷中,在高景关山的荒野中,高景关山一百八十里的群峦中,人们听到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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