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学的路上,余长明叫我节哀。
我没好气道:“节个锤子的哀,你家里才死人了!”
余长明说:“据可靠消息,学校征兵领导小组内定了五个男生五个女生作为候选人,但其中没有你,也没有我们班上的同学。”
徐忠建说:“肯定有江革那两个远房侄儿。”
余长明摇摇头,“没有。我晓得有哪十个候选人,可得讲原则,不能告诉你们。平时看来,全是些歪瓜裂枣,但他们的‘臂膀子’深藏不露,三亲四戚都是些书记、局长、厂长啥的。”
徐忠建翘翘嘴,“阶级斗争复杂!”
王英树看看我,“哦嚯(完了)!我们还以为,树子当兵是裤裆里掏鸡儿——十拿九稳。”
余长明煞有介事道:“所以说,好多事情,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大家要想得开。”
卢明军恨了余长明一眼,“你龟儿站着说话不腰痛!革命没革到你头上,你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余长明一脸无辜,“我也是为树子登起了把子脚(努了力)的。”
我说:“争个锤子!当不了兵,还有其他路可走。条条大路通北京嘛。来,分赃。”从书包里掏出在我父亲一条“金沙江”里每包抽出的一支烟,共十只,分发给每个臭虫两支,我自己留两支。
五个臭虫吆喝着往坡下的学校冲去。
好像同年级其他班都为当兵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而我们班却格外平静。
原因是,班主任老师刘素珍从没在班上提及过此事,并且,当兵呼声极高的我也显得无动于衷。
下课上厕所时碰见了苏匕妮。她从女厕所走出,见我如见路人,且司空见惯地仰着漂亮的脸蛋,像是在看天。可快擦身而过时,她竟魔术师般塞到我手里一个纸团。
从厕所出来,我掏出纸团,边走边展开。纸上写着:体检甲级。
显然,这是苏匕妮从她父亲那里弄来的“情报”。
我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涟漪。甲级身体顶什么?!最终靠的还是“臂膀子”的势力。当今社会,处处污泥浊水。
下午放学的时候,四个臭虫钻进厕所后面的竹林过烟瘾,我却鬼使神差溜往学校后门。
在临近办公楼时,我看到颜书记、吴校长和江革护送区武装部长以及那三个征兵的军官到一辆军用“212吉普车”前,握手告别。“212”来过我们学校两次了,是区武装部长的坐骑。好事不过三,估计军官们是最后一次来了,征兵的事已然尘埃落定。
我迅速选择一条通往后门的岔道,跟做贼似的猫着腰小跑。
其实,那三个接兵的军官肯定没有看到我,即使看到了,人家也不会理睬我的。我没在内定的十个人中,招呼我,毫无意义。
我心情平和地钻出后门,钻进鲨鱼坝空寂的石板巷。
好久没见陶梅,那晚酒后,肯定把她给抓伤了。我是来赎罪的。
篱笆门关着,但没上闩,轻轻一推便开了。院坝上已不见“经幡”,甚至不见拉扯的铁丝网,满满堆积着全新的木材和红砖青瓦。可见,陶梅的父亲准备翻新房子了。
房门半掩着,我“吱呀”一声推开。
坐在单人床沿织着毛衣的陶梅见探进头的人是我,一脸惊喜地起身跨来。很快她定住,“哎哟”一声,拿双手撑着腰,弓身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拉上我,又一步一步走向床边。
我忙扶住她,“姐姐你咋了?!”
陶梅说:“后背受了点儿伤。”
我将陶梅扶回床边坐下,自己落座一边的矮凳,小声问:“咋受伤的?”
陶梅继续织着毛衣,轻描淡写道:“去纸浆工序取样,年久失修的厂房倒塌,把我埋了起来。不过,有惊无险,我只让格子板和瓦片儿砸到了后背,无大碍。”
我长吁一口气,“你命大福大!”
陶梅说:“我妈讲是菩萨保佑。她为我给‘菩萨’烧过香。她讲,拜了‘菩萨’,就能得到保佑,一切平安。”
我笑笑,“你妈迷信。”
陶梅说:“我也觉得她是信迷信。她藏了一尊瓷观音,常常偷偷给它烧香,祈求得到保佑。她说拜‘菩萨’很灵验,她拜了十八回,我爸就回心转意了。她还为你给‘菩萨’烧过香哩,祈求保佑你一生平安。嘻嘻。”
我不信迷信却为此感动,“伯母就是菩萨心肠!呃,咋不见她和你爸呢?”
陶梅说:“我乡下的大舅公老了(去世),他们奔丧去了。弟弟,这毛衣好看不?”
她织的是一件海魂衫,就剩最后半截袖子了。毛衣蓝白条纹相间,平整、细腻,跟百货公司卖的薄纱海魂衫一样精致。
我说:“好看。给你哥哥织的?”
陶梅抿嘴一笑,“给你织的。”
我“喔”了一声,很是惊讶。
陶梅说:“还有两天就打(织)完喽!恰好是冬天,你穿上合适。来,比比肩宽。”
我笑眯眯蹲下,弓背让桃梅拿毛衣在肩上比对。
比对完,陶梅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很合身。穿上,你就提劲儿(神气)喽!”
我坐回矮凳,看着陶梅灵巧的手穿针勾线,不知该说啥。
陶梅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饿了吧?等这一圈收了头,我去给你做饭。我妈做好了的,甄子饭、回锅肉,只是热一下就行了,方便。”
我忙说:“你别动,我会做。在家里我也经常煮饭、煎菜(炒菜)。”
陶梅笑眯眯道:“那行,我吃现成。”
我起身向厨房跨去。跨了几步,折身回来,嚅嚅道:“姐姐,对不起!”
陶梅虚着凤眼,“啥‘对不起’?”
我说:“那天,在你们家,喝醉了,肯定把你抓伤咯!”
陶梅吃吃一笑,“就是,现在伤痕还没有完全消失哩!”不自觉地抬一只手摸了摸胸部。
我说:“毛主席讲,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以后,我不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陶梅咯咯笑,“好大个事呢?!别往心里去,姐姐我是不会怪你的。”
我如释重负地欢欢喜喜奔向厨房。
很快我就把饭菜热好了。我将饭菜端到床头柜上,与陶梅一起吃。第二顿的回锅肉特别香,我吃得扁唧扁唧的。
陶梅很斯文地拈了一截蒜苗,“弟弟,在学校还好吗?”
蓦地,我觉得有满肚子苦水想吐出来。吐学校“开后门”特别厉害,让我当兵无门;吐我表面装作对当兵与否不在意,其实心里很想当兵,实现儿时的梦想;吐没有我父亲那种机遇,让接兵的人看上我,并力排众议将我招去;吐学校其实很灰暗,不记我的优秀,我的贡献,把我排在男生五位候选人之外,让那些歪瓜裂枣占了上风。可我不能自已地一吐为快,让陶梅替我痛苦、担忧。她心理脆弱,且身上有伤。
我笑笑说:“一切如常。”
陶梅给我拈了一块透明的肉,“那就好,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我即刻抛弃烦恼,继续扁唧扁唧起来。
吃完饭,我迅速去厨房洗碗、涮锅、抹灶台,跟跳锅边舞似的。
出来时,见陶梅趴在床上,痛苦呻吟。
我忙跨上前,“姐姐,背上很痛吗?”
陶梅说:“也许是坐久了。”
我埋怨:“你咋不去医院住院哩?!”
陶梅说:“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医生说,可以回家,边用药,边休息。为了给厂里省点钱,我就出院了。”
我问:“用的啥药?”
陶梅说:“外用药水,专门治跌打损伤,还有镇痛的作用。”
我看看窗外朦胧的天,“天快黑了,伯父伯母还没回来。要不,我帮你擦药吧。”
陶梅想了想,“行。药水在我爸妈屋子里的床头柜上。”
我扭头往里屋跑去。
屋子已收拾一新,还安放了一张崭新的车杆儿双人床。看来,陶梅的父母开始全新的生活了。愿老两口永远安好!
我拿着一瓶药水和一包棉花签回到陶梅床边。
陶梅已脱去了红色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衣趴在床上。
我将药水和棉签放到床头柜上,轻轻撩起陶梅的衬衣。
顿时,我愣住了。
陶梅的脊骨有如一根歪曲的线,好像直插裤子里的尾椎。并且,从上到下,曲线两边有几道伤口愈合后拆线留下的瘢痕,每道瘢痕,一根横杠,几根竖杠。原本毫无瑕疵的一块上好的玉,已然瘢痕累累,令人痛惜。
陶梅说:“弟弟,擦药吧,姐姐不怕痛。”
我“嗯呢”一声,拧开药水瓶盖,抽出几根棉花签蘸了碘黄色的药水,自上而下地轻轻涂抹。每蘸药水涂抹一下,陶梅的身体便会痉挛一下。《说明书》上讲了,药水会浸入皮肤,产生灼痛之感,然后发热,起到药效。
陶梅说:“得擦三遍,效果才会好。还有,下面也得擦,有伤。”
我不解地问:“哪下面?”
陶梅无声地反手褪去长裤,拉下裤衩,浑圆、白皙的臀部便显露无遗了,而那上面以及尾椎骨,均有砸伤的痕迹。
我讷讷道:“伤得好厉害哦!我怕你痛。”
陶梅说:“擦吧,姐姐受得了。苦尽甘来嘛。”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涂抹着。
陶梅说:“羞死了!姐姐很难看吧?”
我摇摇头,“姐姐不难看。冬天里,几乎所有的花都装树了,你这梅花还独自绽放,很美!”
陶梅嘻嘻一笑,“你好会说话,让我不觉得痛了。”
这时,我咯噔一下慌了神。
我隐隐看到了陶梅那股沟下的神秘的地方,手不听使唤地杂乱涂抹着,心脏狂跳。
陶梅强忍着痛地握紧两个拳头,身子又开始痉挛。
我回过神来,忙停了片刻,再轻轻涂抹着陶梅的尾椎,目光坚强地避开那片圣地。
从上到下,又自下而上,涂抹了三遍,终于可以停息了。正确的说法,是我终于可以解除陶梅那身体给我带来的刺激与煎熬了。
流氓在女色面前,意志是很薄弱的。我就是一个流氓,一个货真价实的小流氓。
我坐回矮凳,不敢望床上那尊目前有不少瑕疵的玉雕,汗水直冒。显然,汗水因紧张所致。
陶梅长吁一口气,“现在轻松多喽!”
我还是不敢抬头看她,“你得再趴一会,药水没有干。”
陶梅轻轻抓住我的手,“谢谢弟弟!”
这女子特傻,让一个小流氓窥视到了隐秘之处还“谢谢”。不过,她是个单纯的人,不知道提防,所以隐秘之处会被人窥到,所以险些被人强奸,所以险些让厂房给砸死。
我的眼眶涨潮了,热乎乎的。
回家路过二医院,见门诊大楼前围了许多人,还有两辆警车和几辆三轮摩托车,气氛十分紧张。
上前凑热闹,才得知一名公安被歹徒砍伤,正在里面抢救。
公安执勤时受伤甚至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我离开人群,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这时,一两三轮摩托“突突突”驶来,尚未停稳,一女公安便从偏斗里跳出,直奔门诊部大门。
是范红玲。
我拔腿跟去。
抢救室外的走廊已有不少公安,闲人不得跨过用蓝色飘带拉起的警戒线。我被拦下。
范红玲不经意间回头,见是我跟来,伸手拉我过警戒线。
抢救室外的廊椅上,郭慧敏直腰而坐,两眼呆滞,本来好看的脸跟变了形似的。
范红玲轻声喊:“副政委。”
郭慧敏回过神,见了我,拉我坐到旁边。
我问:“出啥事了?”
郭慧敏轻轻地揽过我的肩膀,两眼湿润,嚅嚅地说:“你卢叔叔……”
正在里面抢救的是卢志勇。
午后,大安公安分局刑警队接到报案,一个喝醉了酒的屠夫在沙塘劫持了一家人,扬言要灭门。卢志勇迅疾带人奔赴现场。
屠夫是兰双莲的前夫,酒后提着杀猪刀窜到兰大奎家,威逼兰双莲母女回到原来的家。兰双莲不从,兰大奎和罗丹桂也挺身保护。结果,屠夫一下揽过罗丹桂的脖子,刀尖抵住她已有好几个月身孕的大肚皮,扬言兰大奎要造次,就把罗丹桂的肚皮刺爆。兰大奎不敢冲动。
卢志勇赶到时,屠夫已将罗丹桂劫持到了屋子外面的石灰晒坝上,四周围满惊恐的乡亲和捏着两个拳头的兰大奎以及痛哭流涕的兰双莲母女。罗丹桂已然撑不住了,脸色乌青,身子下滑。
一年轻公安附在卢志勇的耳畔说:“队长,这家伙已经失去理智,随时有可能将人质一刀毙命。”伸手到腰间掏枪。
卢志勇摁住年轻公安的手,“他喝醉了,我们先做劝导。”
屠夫使劲勒住罗丹桂的脖子,使其身子不至下滑,并大声武气吼:“来呀,老子杀死十个当五双!”
卢志勇冲屠夫抬手往下压了压,“老兄把刀放下,有话好说。”
屠夫哈哈笑,“老子把刀放下了,你们的子弹就把老子的沙壳儿(脑袋)敲爆咯!老子又不是哈儿(傻子)。”
卢志勇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往前跨地递向屠夫。“别发火,抽支烟。”
屠夫吼:“再上前,老子的刀就钻进她肚皮头!”
卢志勇忙止步。
罗丹桂脸色发紫,双眼翻白,仿佛就要窒息了。
卢志勇厉声道:“她快要被你箍死了!”
屠夫的手稍稍松了一点劲。
罗丹桂咳嗽两声,喘过气来。
卢志勇对屠夫说:“大男人不能欺负一个弱女子对不对?这样吧,你把她放了,我来顶替。有啥,我们沟通。”把腰间的手枪拔出,交给身边一女公安。
屠夫看似息怒,把刀从罗丹桂肚皮上拿开。
罗丹桂一下厥到地上。
卢志勇满脸和气,慢步上前。
屠夫突地一声嘶吼,猛冲过去,一刀刺进卢志勇的肚子里,嘴里骂:“就是你个狗日的把我和我婆嬢拆散咯!”
几个公安闪电般冲上,将屠夫制伏。
卢志勇倒在了血泊中……
郭慧敏泪眼婆娑,“卢队长带领刑警队夜以继日破获了张化厂一起重大盗窃案,还没顾上休息……”
范红玲拿手捂住嘴嘤嘤哭。
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位高个子医生和两个护士戴着口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
郭慧敏和公安们忙迎上。
高个子医生摘下口罩,是苏匕妮的父亲苏海默。他一脸遗憾地对郭慧敏说:“郭政委,我们尽力了。”
郭慧敏一把抓住苏海默的手腕,“苏院长,啥意思?”
苏海默说:“卢队长肝脏被刺破,流血过多,已没有了生命体征。”
郭慧敏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向后仰去。
范红玲和一个女公安忙扶住郭慧敏,呜呜哭。
我忍不住眼睛水滚滚流。
过后两天,一放学我就往大安公安分局跑,“看望”卢志勇。
灵堂设在会议室,庄严肃穆,哀乐阵阵,不时有全市的民警前来吊唁。人们满面悲容,仿佛都在心里声声呼唤,呼唤英雄卢志勇归来。
卢志勇的遗像悬挂在正面墙壁中央,黑纱镶边,白花挂顶。这时的他没有笑容,一如平常。但是,穿着警服的他比一贯便衣着装的他庄重了许多,英武了许多,也受看了许多,甚至还有点俊朗。
我望着卢志勇的遗像,悄悄问范红玲:“卢叔结婚没有?”
偶然一次我发觉,范红玲喜欢卢志勇。
范红玲哽咽道:“他没有结婚。他父母去世得早,他拉扯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长大,二十九岁了还没谈过女朋友。”
昨天我见了,卢志勇业已成人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跪在卢志勇的遗像前声声哀嚎,最终妹妹昏倒在地。
昨天昏厥在灵堂的还有兰双莲和罗丹桂。她们也跪在卢志勇的遗像前,没有哀嚎,一个劲地流眼泪,最终昏倒,不省人事。
这一刻,我在心里对两姑嫂说,卢志勇换来了你们全家的安宁。从此以后,屠夫不会威胁到你们了,他将会被敲砂罐(被枪毙)。
兰大奎没有跪,像一根木桩立在遗像前,脸比哭还难看。不过,最终,他向卢志勇的遗像行了一个庄严且极其标准的军礼。
这一刻,我的眼眶涨潮了。
郭慧敏几乎都在灵堂,面容憔悴,似乎苍老了许多,甚至有些佝偻,让人看不见那种飒爽英姿,还有,那充满张力的胸部。
我说:“郭嬢嬢,你该休息一下。你看,你都瘦了!”我没有说你都显老了。
郭慧敏肿泡的眼里闪着泪光,“我……要多陪陪好战友,好兄弟……”
要是卢志勇能听见,是会流泪的。
卢志勇是啥都听不见了。
人死如灯灭,卢志勇这盏人生的永远灯灭了。
可是,我想跟他说很多的话,像和尚一样为他超度。
我想说,卢叔你安息吧,天堂没有伤痛与悲哀。
我想说,卢叔你走了,大家都会记着你的好,包括曾经被你关进黑屋的我。
我想说,卢叔,你啥都没有带走,包括房子、票子、妻子、儿子。因为,你啥都没有。然而,你带走了福报、层级、修为,还有高尚。
相框里的卢志勇仿佛知道我想说些啥了,脸上有了一丝轻松、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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