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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学校关于征兵工作的盖子依旧捂得很严实,一丝风也没透出。

我心里的盖子也捂着,那就是卢志勇的死带来的阵痛。这使得我整日里郁郁寡欢,怎么一个活生生,对我来说还算亲热的人眨眼就没有了?!

也许,正如王文瀚所讲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的一生只是一瞬间,而在这一瞬间中,人都躺在一张薄膜上,随时会坠落。这张薄膜,隔着阴间和阳界。 ”

只是,卢志勇那张人生的隔膜过早地融化了。

我母亲拿手背贴着我的额头,“树子你病了?!咋一点没精神?”

我拂开我母亲的手,“没有。”

我得把心里的不快捂着。

班主任老师刘素珍问:“倪树,因当兵的事抑郁了?”

我笑了笑,“才不会哩!老师,我一直没想那事。”

我得把心里的烦恼捂着。

还好,这时候,得到了三个让人有些安慰的消息。

一是卢志勇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并被追认为中共党员。西汉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卢志勇的牺牲,重于泰山。

再是,罗丹桂因受屠夫惊吓,提前生下一个儿子。虽是难产,但由于兰大奎的“种子”质量不错,婴儿健康且初显虎气。这说明,好人好梦。

最后是关于陶梅家的。原来,陶梅不是被动遭遇工伤,而是见义勇为。她在进到纸浆工序时,偶然发现厂房房梁“嚓嚓”作响,便迅速做出反应,跑遍整个工序,吆喝工友们撤离。十几个工友撤离完了,厂房却轰然倒塌,将她埋于砖头瓦砾中,后被工友们刨出,送往医院抢救。她一个单薄女子的壮举,惊动了区里、市里,被授予“三八红旗手”。市委责成大安盐厂将她下乡当知青多年的哥哥招进了厂子,享受三级工待遇,月工资三十大几。这充分证明了一点,凡付出过的,必有所获。

星期天,我父亲喝了二两烧酒睡“干部觉”(午觉),鼾声阵阵。

我闲得无聊,坐在写字桌前做日记。想了半天,写下标题:我心中的卢志勇。

不知咋的,我把卢志勇写成了《封神榜》里的二郎神杨戬。他 对自己人谦冲平和,敌人伶牙俐齿,当仁不让。他智勇齐备,多谋善断。他能力超强,却从不居功,更不与人争名夺利,默默无闻地做着“定海神针”。

郭慧敏就说过,在侦破上,卢志勇无疑是一颗“定海神针”。

可是,这颗“定海神针”被人拔了,而且是被一个屠夫拔的。他遇到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歹徒,都被他制伏了。他那时完全可以采取特殊举动,将屠夫当场击毙。但他想到屠夫是在发酒疯,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甚至,他也许还考虑到,在场的有无数老百姓,更有屠夫年幼的女儿,一枪将其击毙,太过血腥,太不仁慈,且有可能子弹会伤及无辜。于是,他采取了“劝降”。殊不知,他的仁慈让自己丢了性命。

总而言之,我把卢志勇写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其感受,与我同他的初识截然相反。

我父亲一觉醒来,溜到我身后探头看《我心中的卢志勇》,突然冒出一句:“写得好!饱蘸感情的笔墨。”

我一个激灵,慌忙合上日记本。

我父亲将我从藤椅上拎起,“我发现你每天放学回家都闷坐着。出去活动活动吧。比如,上山打麻雀,骑车兜风。闷久了,要自闭。”

我将日记本放到里屋我床上的枕头边,推着“飞鸽”出了家门。

汪典生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倚着他家的门框,乐呵呵看着我。

我问:“六叔,吃药了吗?”

汪典生一脸的麻子仿佛凑到了一起,“吃药?谁吃药?”

我说:“你呀。治你哈笑(傻笑)的药。”

汪典生又笑,“老子笑自己神机妙算。”

我问:“啥‘神机妙算’?”

汪典生说:“算着你要出去兜风。你小子从没闲过。”

我心里骂,十麻九怪!推着“飞鸽”走过汪典生面前。

汪典生一把拉住后座架,“等等,捎我一段路。”折身返回屋子。

我如坠烟海,不知汪典生会有啥板眼儿。麻子鬼点子多。

汪典生挎着一个胀鼓鼓的军用挎包出来,“开拔!”

上了泥碎石公路,我驮着汪典生直往坡下冲去。

我问:“去哪?”

汪典生轻描淡写道:“公园。”

我一下懵了。这儿距公园起码四公里,路过马冲口,经过广华山,且通向五星街有一个长长的陡坡,登上去,是要人命的。不过,想到汪典生经常借书给我看,也就不好拒绝了,还在嘴上说:“好哩!”

估计是颠簸厉害,汪典生声音发抖:“树子,我们子弟校以前的一个学生,后来到马草山读高中去了,这次当上了学生兵。你没有报名应招?”

我轻描淡写道:“报名了,竞争激烈,没我的戏。”

汪典生忙安慰:“不当兵也罢。有句话,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努力读书,将来像我一样,做一名人民教师。”

我心想,你啥“人民教师”?多是教学生们打篮球,用的还是椒盐(带本地口音)普通话:“你怕(拍)球,我怕(拍)球,我们大家都怕(拍)球。”弄得好些女生家长在校长面前告你的状。

我心里好笑,把车骑得更加颠簸。

汪典生叫苦:“好具体(好抖)!”

我咯咯笑。

进了公园大门,我已累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且感到内衣和内裤都让汗水给湿透了。

汪典生说:“树子你回去吧,下坡注意安全,别像刚才那样敞放。”从挎包里掏出一包“春城”塞进我衣兜里。

这一瞬,我看到汪典生的挎包里满是炒花生和红苕干儿。

我问:“六哥你几个意思?‘春城’四角二一包哩!”

汪典生说:“算我给你的报酬。你娃娃爱偷着过瘾。”折身离去。

得了一包高级香烟,我心满意足地向大门外跨。又一想,这麻子来公园干啥?看公猴母猴交配吗?我们五个臭虫来看过,看得不知所以,却哈哈大笑。

我折身望去。

汪典生绕过“解放纪念碑”,踏上一条水泥坡。坡顶是宽敞的草坪,与动物园遥遥相对。

我猎奇地跟去。

上了坡,见汪典生向一棵桉树小跑而去。

桉树下立着一个高大女子,数根麻花小辫盘于头顶,紫色风衣裹着浑圆的身子,肩挎一个麦秆编织的大挎包,迎着汪典生眯眯笑。

定睛一看,那女子是柳八姑,我二伯的徒弟,年届而立,却没能把自己给嫁出去。虽然她是个四级烧盐工,比同在一个车间做炊事员的扁嘴汪姓女子要高级那么“一蔑片儿”,却没人家柔情且白净好看。不过,她那对乳房倒是货真价实的硕大如篮球。

那是我今年夏天去我二伯烧盐的平锅边喝解渴的“酸酸水”发现的。

当时,柳八姑正跟在我二伯身后,拿一把奇长的耙子推着沸腾的平锅里的盐,汗水湿透白汗衫,跟薄薄的玻璃似的,透露出肉肉的硕大无比的乳房。

那乳房,怕是汪典生用双手也难捧住。

汪典生跟柳八姑说了些啥,柳八姑笑眯眯点头。

随后,二人钻进坎下的灌木丛中。

那是溢满爱情的丛林,散布着不少相依甚至拥抱亲嘴的男女。

我吃吃笑地调转“飞鸽”龙头,向大门跨去。

奔驰在回家的泥碎石路上,我想,汪典生又找到爱情了,祝他成功。

又在心里说,汪麻子,你可别把人家的“篮球”给抓爆喽!


刚进家门放好“飞鸽”,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由远而近。

卢明军飞叉叉跑来,“树子,来啦来啦!”

我们一家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母亲问:“老幺,啥来啦?”

卢明军说:“喜报,送喜报的队伍来啦!”

我们一家人相互看看,也不明究竟。

眨眼,锣鼓声在我家门前停止,屋外出现敲锣打鼓的一帮人,门洞都暗了。

一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跨进,看了看我父亲母亲,笑眯眯道:“我是代表区武装部,给倪树同学送‘喜报’来的。”

我父亲母亲诧异得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年轻军人双手拿着一张红纸,一个立正地宣读《入伍通知书》。

一切来得太突然,有如凤凰涅槃。

其实,一切都不突然,我们学校的征兵工作一直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余长明所讲的“内定十个候选人”子虚乌有,纯属小道消息。一直以来,我是男生中的不二人选。之所以我们学校会推迟结束征兵工作,是因为女生人选争议很大,错综复杂,最后才敲定六班的雷霞。她高挑,灵活,是区学生女子篮球队的主力。地方拗不过接兵部队,部队需要文艺和体育拔尖人才。

江革告诉刘素珍:“部队看上倪树,不仅是因为他舞跳得好,模样英俊,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班长、团支部书记,特别是有见义勇为的英雄气概。我们学校征兵领导小组也一直同意推荐他入伍。他是众望所归。”

刘素珍一脸欣喜。


第二个星期天在区武装部举行授装仪式,我得到了一套好像是定制的军服,极其合身。

接兵那女军官将我拉到一边,好一番打量,薄唇小嘴咧着啧啧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英武!”

我只是呵呵笑。我没有告诉她,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我是我父亲的翻版,一如他当年。

回到家,感觉格外冷清。竖耳一听,左邻右舍也没啥动静。快到晚饭时间了,咋没有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

这让我火热的胸膛仿佛被泼上了一盆冰水,冷却到了极点。本以为,这时,英武的我会让整个山海井沸腾起来,殊不知却恰似一片寂静的森林。

半躺到写字桌前的藤椅上,我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后事”来。

该跟学校老师和领导告个别吧?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的栽培、浇灌与呵护。

该跟同窗九年的同学们以及四个臭虫说声“再见”吧?祝他们好运好梦。

该见见陶梅吧?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他。我得告诉她,她就是一朵红梅,千花万花凋零的时候,她兀自怒放。

该与苏匕妮吻别吧?我那天稀里糊涂答应过她,只要当上兵,就会主动亲她一口。

然而,思来想去,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感恩与嘱托,喜欢与爱恋,都藏在心头吧,让它们酿出醇厚甘甜的蜜。

突地,我小妹欢天喜地跳进屋来,顿时又呆愣愣地看着我。

我笑眯眯站起,“不认得哥哥了?”

我小妹回过神来,“哥哥是你呀!”扑上来,双手箍住我的腰,脸贴着我的胸膛。

我捧起我小妹的脸,“爸妈呢?”

我小妹说:“大家都在等你。”

我蹙起眉头,“大家都在等我?在哪等?”

我小妹说:“中院。”拉上我的手,扭头往屋外跑。

一路狂奔。到得中院,我傻眼了。

中院大门外的敞坝上,摆设了大约二十多张饭桌,各自围满了一张张熟悉的脸,有山海井的男女老少,还有郭慧敏、陶梅、苏匕妮、范红玲以及兰大奎、兰双莲。看上去,桌子的大小和样式参差不齐,显然是各家各户拼凑的。每张桌子上已摆了好几大碗肉菜,坝子边用红砖头砌成的四个庞然大物正炉火熊熊,蒸笼喷气,油锅沸腾。我父亲、汪典生、张炳坤、黄大桐、刘云飞以及十几个大伯正围着锅边转,我母亲、黄海英、林梦兰、秦淑本和十几个大嬢正在摆碗筷、酒杯。

我小妹吆喝了一声:“解放军来喽!”

顷刻,满坝子鸦雀无声,人们都扭头看向我。

黄海英大步跨过来,拉着我的手,径直奔向台阶。

人们自然闪开一条道,像是给我行注目礼。

跨上台阶,黄海英向大家一挥手,声如银铃:“今天,我们山海井开个欢喜大会,弄了个‘九大碗’,隆重庆祝我们的树子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台阶下掌声雷动。

黄海英再一挥手,“下面,给树子戴大红花!”

杨馨竹和杨馨菊从我身后的大门跨出,将两条红飘带系着的大红花斜挎地披挂在我胸前。

在我背后系着活扣的杨馨菊悄悄说:“树子,为了祝贺你,我们要亲你一下。”

我忙耷拉下头不让大家见我嘴动,“要不得,笑死人!”

杨馨竹说:“怕啥?就要亲!你是我们的弟弟。”闪到前面,在我的左脸“啵儿”一声亲了下。

杨馨菊也闪到前面,在我的右脸“啵儿”一声亲了下。

台阶下吆喝声四起。吆喝的人,竟然包括我父亲母亲以及王文瀚和陶梅、苏匕妮。

我窘得满脸滚烫,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黄海英高声宣布:“请树子的父母以及王博士、郭政委、兰书记、范公安上台!”

我父亲母亲跨上台阶,分别站我左右。接着是王文瀚、郭慧敏、兰大奎、范红玲依次跨上台阶,排列左右。

我悄声问我父亲:“搞这么大的动作,是你的主意?”

我父亲说:“是你黄妈妈一手操办的。”

我又问:“你出的钱?”

我父亲说:“我一分钱也没出,人家不让我出。这花费,你王伯伯独揽了。他说他把你当儿子看待。”

我鼻子发酸,眼眶涨潮。

黄海英又一挥手,“拿酒来!”

余长明、徐忠建、王英树、卢明军四个臭虫分别托着一个塑料托盘上来,托盘里有两杯儿白酒。

待台阶上的人拿起酒杯,黄海英摇响银铃:“干——杯!”

满坝子人或举酒杯,或擎汽水碗站起,吆喝声此起彼伏。

黄海英最后一挥手,“燃灯,开船(开宴)!”

几十只网状般的白炽灯燃亮,将傍晚的坝子照得通明。

满坝人落座,笑逐颜开,胡吃海喝。

我被黄海英拉到坝子中央一张大圆桌旁坐下。显而易见,这是主桌。

没想到,与我同桌的,除了我父母,还有黄海英、王文瀚、郭慧敏、兰大奎、陶梅、苏匕妮、秦淑本、范红玲、兰双莲。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的人。

满坝飘香,猜拳声、劝酒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父亲母亲满脸笑意地端着酒水答谢着每一桌邻里,我小妹乐颠颠紧随其后。

陶梅和苏匕妮分别坐我左右,闷头喝着汽水,好久无言。

我分别给二人拈了一坨烧白,“吃菜呀。”

苏匕妮端上酒杯冲我举起,“祝贺你。”

我也端起酒杯与之一碰,“我会记住你的好,帮忙医治了那么多的人。”

苏匕妮一声轻笑,“还要记住欠我一件东西。”

我知道是欠她一个吻,忙说:“你等着,我从部队回来,会给你。”

苏匕妮仰头喝下满杯酒,眼里隐隐有泪光闪。

我也仰头灌下满杯酒。

陶梅给我和苏匕妮分别夹了一坨酥肉,“快吃菜。”

我将酥肉拈进嘴里,悄悄说:“姐姐,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陶梅“嗯”了一声,“‘海魂衫’放到你家里了。在部队,好生进步。姐姐会为你祝福的。”埋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是往下掉。

我抹了揪了揪酸溜溜的鼻子,端上陶梅面前的酒杯站起,冲在座的大人绕了一圈,沙哑地说:“倪树在这里感谢各位长辈啦!”一仰脖子倾尽杯中酒。

大家静静地冲我举起酒水,或干尽杯中酒,或喝上一大口碗中水。

我扭过头去,不让大家看见我流泪。

坝子一团透亮,坎下的干田一片灰蒙,隐约可见的田边的石板道静静地通向那见不到影子的泥碎石公路。

突然想起了王文瀚昨晚对我说的话:“你很快就要沿着那条小路走出去了,走得很远。记住,走出去,是为了找回自己。”

我想,我这一走,能找回一个成熟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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