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一大早,我骑上“飞鸽”,驮着黄海英离开了山海井。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杜秀敏在界牌的娘家。界牌属于邻县威远管辖的一个乡镇。当年,年方二八的杜秀敏从那里来到了大安,考上了大冲头磨腐社的学徒工,从此成了自贡人,并拜黄海英所赐,做了张炳坤的老婆和两个娃儿的母亲。自嫁给张炳坤起,她就开始了悲催人生。不言而喻,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黄海英。

界牌距我们山海井大约二十公里。路远坡多坑深,“飞鸽”奔驰,颠簸不止,后座架上的黄海英叫苦不迭。

我有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我想,你个“三八婆”,爱管闲事!杜秀敏与张炳坤,注定了 兰因絮果,你却还要将他们生拉硬扯到一起,有毛病不是?

许是怕从车上摔下来,黄海英死死地用双手箍住我的腰,富有弹性的胸部抵着我的尾椎骨,嘴里嚷:“树子你慢点,慢点!”

我没好气地往身后甩一句:“哪个叫你星期天还抓我的差?!”

黄海英“喔”了一声,“你不是很喜欢帮黄妈妈的忙吗?”

我说:“我是喜欢帮你的忙。可我不喜欢你尽是帮别人的倒忙。”

黄海英问:“这话咋讲?”

我说:“当初,你搞‘拉郎配’,把一个如花似玉的杜四嬢介绍给了渣滓、恶棍张炳坤。现在,人家杜四嬢要离婚了,要奔自由了,你却要生拉硬扯去说和。你这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还不如在家洗煤炭。”

黄海英叹了一声,“我不晓得张炳坤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吧,一是觉得他遭报应了,有可能会悔过自新,痛改前非;二是觉得他们离了婚,两个娃儿还小,秀敏她肯定无法把他们拉扯大。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噢!”

我心里问,你和王文瀚的经也难念吗?

黑凼子是一条三道拐长坡,我们只能下车步行。

我乜了一眼身边的黄海英,她那原本光洁的脸和杏子似的发髻已然有了一层棕色的灰尘。我有些幸灾乐祸。要是以往,我会让她坐在后座架上,推着她上坡。

黄海英边走边拍着洗得泛白的灰色列宁装上的尘土,“树子,从你的脸色看,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我瘪瘪嘴,“我哪敢对大主任有意见呀?!小的不敢。”

黄海英说:“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意见,我都是很喜欢你的。”

我闷头推车,心里骂,要球你喜欢!

黄海英说:“在我们山海井的娃儿中,你长得最乖,也最聪明。不过,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不解地乜了黄海英一眼,“啥意思?”

黄海英说:“也许,你看到了什么,所以心里不快。不过,有些事,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为,你还小,不了解,也不理解。”

我心里说,啥不知其所以然?老子晓得你和王文瀚偷鸡摸狗的事!

这时,一辆手扶式拖拉机从陡坡上敞放而下,来势凶猛。眨眼就冲到我们面前了,我迅疾将黄海英拉到我身后,拖拉机“嗖”一下擦身而过,在十几步远,栽进了坎下的水田里。少刻,司机从冬水田里站起,已成了泥人。

黄海英拍打着胸口,“我的个妈呀,好险!”

我缄默,继续推车。

攀到半坡,恢复平静的黄海英问:“树子,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听不?”

我心里想,有屁就放!嘴上说:“想讲你就讲呗。”

黄海英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个丫头喜欢上了大盐商家的小少爷。

小少爷留洋回来,放着富可敌国的家产不继承,执意要“工业兴国”,去久大制盐化工厂做了高级工程师。他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且是留洋博士,几乎所有的盐商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可是,他置之不理,一门心思要振兴本土的化学工业。

老太太把视作孙女的丫头派到小孙子身边做贴身侍女,照顾小少爷的饮食起居。

可丫头哪像侍女呀?反过来,是小少爷在尽心地照顾她,呵护她,因为,没有了爹娘的她委实瘦弱、可怜。不仅如此,小少爷还教她读书识字,学到了许多知识,懂得了许多道理。很快,她的身体长好了,也出落得水灵灵的了,且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

一九四九年春上,制盐化工厂来了一位南开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叫曾培祥,做小少爷的助手,开发氯化钡与片碱。

殊不知,曾培祥是共产党派来盐场搞地下工作的,任务是准备接应解放军进城。

在交往的过程中,曾培祥不断地向丫头灌输共产主义思想,讲巴黎公社,讲俄国十月革命,讲井冈山,讲遵义会议,讲二万五千里长征,讲延安革命根据地,讲大半个中国已然红旗飘飘,使丫头明白了,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丫头是盐工的女儿,也是孤儿,属于被压迫和被剥削的无产阶级,自然想奋力站起,推翻压迫人、剥削人的资产阶级。于是,她积极协助曾培祥,奔波于百里盐场,不断向各工会、党小组传递上级指示,竭尽全力保护好盐场。

因了思想的进步,工作的出色,丫头在秋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对她来讲,这也是收获的季节。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五日,因地下工作者的不懈努力,百里盐场得以和平解放,千千万万像丫头这样的无产者翻身做了主人。

所有的资产阶级都被打倒了,包括小少爷的家族以及他本人。于是,小少爷的情绪陷入了低谷,整日苦闷彷徨。

阶级成分的不同,角色的变换,却没能消除丫头对风流倜傥,慈悲心怀,才华横溢的小少爷业已形成的爱恋。她觉得,自己的芳心早就属于小少爷了,且海枯石烂永不变。

一九五〇年早春二月的一个黄昏,小少爷独自在已然归公的大院后面的偏房里喝闷酒,且喝高了,痛哭流涕,声声哀嚎。丫头悄悄钻进屋子,紧紧地抱住小少爷,梨花带泪地“哦哦”诓着。

那夜,明明白白的丫头把自己给了浑浑噩噩的小少爷。她哭了,发出声声的幸福与甜蜜。

后来,丫头怀上了小少爷的种子。这是喜与悲的降临。喜的是,她与小少爷有了爱的结晶。悲的是,孩子的出世,必将无法向世人特别是组织解释。如果承认是小少爷的种子,那孩子一生将背负“资本家的”的骂名,且抬不起头颅,伸不直腰杆,而她,则肯定会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小少爷怜惜丫头,说:“吃中药将孩子打掉吧。”

丫头执拗摇头,“那是你的血脉!”

可是,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孩子的事迟早会暴露。

正在丫头苦恼的时候,远房叔伯大哥找到了她。

叔伯大哥说:“妹子,你就嫁给我吧。”

丫头无比惊愕,“我们是叔伯兄妹呀!”

叔伯大哥憨憨一笑说:“远房的,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再说,我们也行不了夫妻之事。因为,我做辊工时从天车上摔下来,‘命根子’废了。”

丫头睁大水汪汪的桂圆眼,“那你还要同我结婚?!”

叔伯大哥说:“我只是想为你和小少爷打掩护,让你以后生下的娃儿不被社会歧视,也让你不被组织开除,好好地,光荣地当着革命干部。我们就像你从前搞地下工作一样,保着密哩,天知,地知,我们两个晓得。”

丫头紧蹙月牙眉,“你咋要这样做?”

叔伯大哥说:“当年我差点摔死,是小少爷他爹大老爷花钱救活了我。我得知恩图报,不让大老爷断了香火。再说,小少爷是个好人,能人,我要为他做点事情,保护好他的种子。”

丫头被感动得泪雨滂沱。

后来,丫头“嫁”给了叔伯大哥,大半年后生下了她和小少爷的种子。

虽是难产,那婴儿却虎里虎气,下面带了一个“茶壶嘴嘴”,人见人爱。

让人没想到的是,丫头和叔伯大哥将婴儿送去了农村远房亲戚家代养,直到十八年后上了大学。

其实,肚子疼,自己心明白。他们不这样不行。因为,孩子会长大,长大后,人们定能发现,他的模样简直就是小少爷的翻版。


我蓦然醒悟,黄海英讲的“丫头”即她自己,“小少爷”是王文瀚,“叔伯大哥”是黄大桐,而黄海英与王文瀚的种子是那个我从未谋过面的已然在地质勘探大队井上做副队长的黄音亮。

天哪,黄海英、王文瀚、黄大桐都是他妈深藏不露的高级“潜伏者”!

不过,我一下解除了对黄海英与王文瀚媾和之事的困惑,心里轻松了许多。

在攀爬临近界牌的陡坡时,我对黄海英说:“黄妈妈,你坐在车上别下来,我推你上坡。”

黄海英“咦”了一声,“你心疼黄妈妈了?!”

我嘿嘿一笑,把“飞鸽”推得很是轻快。


杜秀敏的娘家在乡下,离界牌场不远,傍着玉带般的威远河,是一排用黄土筑成的瓦房。

离瓦房约一百米,我们看到屋外敞坝上人头攒动,坝子边立了一根高高的竹竿,上面吊着一长串花簇一样的红、黄、白相间的宽纸带。

黄海英跳下后座架,“情况不妙!”

我抬手做遮阳棚地望去,“要到中午了,怕是在摆坝坝宴吧?你看,还花团锦簇的,肯定是杜四嬢家有人过生,或者结婚。”

黄海英脸色黢青,“啥花团锦簇?!那是‘望山钱’,说明她家里死了人。”

我“啊”了一声,一个激灵。

黄海英胯下机耕道,踩着田塍往那边跑去,左飘右摇,让人担心随时会栽进冬水田。

我忙扛起“飞鸽”,追赶而去。

石灰坝子上已然是人满为患,都在忙这忙那。大多数人在胳膊上套了一根麻绳,年轻人和小孩还披了用麻布做的孝衣。全是生面孔,我们都不认识。

黄海英刚想在人堆里打探情况,就见郭慧敏和卢志勇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制服的公安。

我忙向郭慧敏和卢志勇招手。

二人一脸凝重地走到我们面前。

黄海英问:“郭政委,出了啥事?”

郭慧敏低沉地说:“杜秀敏死了。”

黄海英“啊”了一声,身子顿时摇晃起来。

郭慧敏忙扶住黄海英,“她是昨晚跳的威远河,今早在下游麻梨湾打捞起来的。经法医鉴定,属于自杀。”

黄海英的身子有些下滑,郭慧敏忙双手箍在她的腋下。

我问卢志勇:“你们咋来了?这是威远的地盘儿。”

卢志勇说:“出事的地方,是两地交界处,何况,杜秀敏现在的户口在大安,所以,威远公安局邀请我们联合查案。”

黄海英嘴唇发紫,“秀敏现在在哪里?”

郭慧敏回答:“堂屋。”

我和卢志勇跟随搀扶着黄海英的郭慧敏缓慢走进堂屋。

堂屋中央的门板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身子被寿被覆盖着,面部被手帕蒙着。支撑着停尸板的长凳子前,油灯幽幽,香烟袅袅,披麻戴孝的张大娃儿和张二妹跪在地上,呆若木偶。

尸身颀长、枯瘦,胸部平坦,特别是断了食指的右手,一看便知是杜秀敏。那手指是当年张炳坤用菜刀宰断的,说她偷了家里的粮票给了娘家。

卢志勇揭开手帕,让我们瞻仰杜秀敏的遗容。

杜秀敏端庄的脸犹如一张白纸,双眼微闭,平静得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她是真的永远睡过去了!

黄海英声音喑哑:“秀敏,是我害了你……”身子直是往下掉。

郭慧敏和卢志勇忙将黄海英搀扶到外面坝子。

我流着眼泪跟着出去。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清秀的杜秀敏是一株美人蕉,吐露着芬芳。

当年,黄海英在中院的坝子上为张炳坤和杜秀敏大摆婚宴,几乎全院子的大人都感叹,杜秀敏这朵鲜花插在了张炳坤那堆滂臭的牛粪上,可惜咯!

后来,杜秀敏生了张大娃儿,我懵懵懂懂地感到,她喂娃儿奶水的乳房好大,大过了张大娃儿的脑袋。

再后来,杜秀敏生了张二妹,我新奇地发现,她喂娃儿奶水的乳房好白,白得像她制作出来的豆腐。

然而,就是这株“美人蕉”,这对豆腐一样的乳房,让恶棍张炳坤给折磨得焉耷耷了,并且,似乎胸脯全无,平坦得跟邻居詹阿婆的胸部一样。

我就想不通了,为啥高出张炳坤半个头,在磨腐社干体力活的杜秀敏要对张炳坤逆来顺受,任其欺压呢?伟人教导我们:“哪里有剥削,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斗争。”杜四嬢,你反抗、斗争呀,把他狗日个恶棍、焉朵花儿(病秧子)张炳坤捶得个稀巴烂。

我更想不通,死的为啥不是张炳坤而是她杜秀敏呢?人们说的“好人一生平安”不正确,应该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你看,也是在昨晚,张炳坤上吊自杀,阎王爷没有收下他,而杜秀敏跳河,阎王爷却把她给收去了。阎王爷他妈瞎了眼!

敞坝中央的人自觉散去,给我们让出一张方桌。

四个人各坐一方,我和卢志勇负责缄默,郭慧敏负责伸手给嘤嘤抽泣的黄海英捶背,用手绢揩她脸上的眼泪水。

这时,牛高马大,满面倦容的杜秀敏的大哥沉默着走来。我忙移坐到卢志勇的板凳上,给杜老大让座。

我见过杜老大一回。那年,张炳坤还在区“文攻武卫”当总指挥,一天夜里,他将一个性感的女民兵带回了中院东厢房。不巧,因为磨腐社临时停电,没有上完夜班的杜秀敏回家,一眼瞧见宽人床上那对赤条条的狗男女。她气晕了,嚎啕大哭,说要去黄海英那里告状。狗男狗女跳下床,将杜秀敏摁倒在地。过后,女民兵拿毛巾塞进杜秀敏嘴里,张炳坤拿绳子捆住杜秀敏的四肢,并拳脚相加。最终,杜秀敏被打得奄奄一息,险些见了阎王。第二天,得到消息的杜老大从界牌赶来,将张炳坤追打得满院子跑,直到把张炳坤打趴下,身上多处骨折。自始至终,我们这些在场的邻居没一个站出来帮张炳坤,都觉得看戏看得很过瘾。这叫耗子过街,人人喊打。即便是被张炳坤喊作姐姐的黄海英也闭门不出。也许,她正在屋里为杜老大替自己教训张炳坤偷着乐。后来听说,伤愈后,张炳坤率一帮“文攻武卫”,骑着偏三轮,坐着“解放牌”,荷枪实弹,浩浩荡荡去了界牌乡下,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哪知,杜老大以及杜秀敏娘家的三亲四戚还有乡亲们已然筑成了钢铁长城,高举锄头、扁担、铅担将“文攻武卫”拦截在机耕道上,并且,把张炳坤打成了二次骨折,边呻吟,边喊撤退。从此,张炳坤与杜秀敏的娘家人断了往来。

杜老大坐下后,看着黄海英,声音沙哑:“姐姐,别哭了,看伤了身子。说不定,我家四妹儿这样,是一种解脱。她太苦,太累咯!”两串泪珠从眼眶里滚出。

黄海英抽泣道:“都怪我,当初牵线,让秀敏嫁给张炳坤……”

杜老大长叹一声,“这是命,怪不了哪个。四妹儿经常回家讲,你对她像对亲妹子一样好。我们全家都记着你的恩。”

郭慧敏试探着问:“像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通知一下张炳坤?”

杜老大咬了咬牙,“通知他什么!就是他害死我了家四妹儿。郭政委,卢队长,你们都看了我家四妹儿写的遗书。她恨张炳坤虐待她十几年,更恨张炳坤从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不说,还在外头肇事被赶下台,要被关进雀儿笼(坐牢),让两个娃儿一辈子抬不起头。他是让张炳坤逼得寻死路的。”拳头捏得直冒青筋。

郭慧敏一脸担忧地看着杜老大,“杜大哥,你,你不会做过激的事吧?”

杜老大一脸凄苦,“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懒得报仇。再说,他自己也不会有啥好结果。听说,他有可能被判刑。”

卢志勇悄悄冲杜老大竖了一下拇指,“仁慈!”

我也觉得杜老大老实巴交,心胸宽阔,不禁顿生敬意。

杜老大从桌子上的“向阳花”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一支给卢志勇,划火柴为其点燃,自己也燃上一支。

黄海英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揩去脸上的泪水,“她大哥,张大娃儿和张二妹,以后咋安排?”

杜老大吐出一团雾,“我们养着。四妹儿走了,还有我们三个哥子姐子,我们会把两个娃儿当亲生的养。”

郭慧敏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已通知了磨腐社的负责人来,可以商量一下小孩儿以后的事。再说,对张炳坤还没有最后下定义。说不定,他能承担起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

黄海英喃喃一句:“这事,我来办。”

大家不解地看向黄海英。


天边飘起了火烧云,我们该打道回府了。

杜秀敏的三姐和大嫂挽着黄海英的胳膊踏上田塍,缓慢走向坡上的机耕道。我与郭慧敏并肩跟随,身后是卢志勇以及三个公安,末尾是扛着“飞鸽”的杜老大。

郭慧敏问:“倪树,这么久没见,想我不?”

我说:“想啊,想得都忘记你长啥样子了。”

郭慧敏抬手扇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你气我!到了新的岗位,每天忙,没时间去学校看你。不过,我是想着你这乖娃儿的。”

我耸耸肩膀,“你想你那位解放军吧?这回去探亲,耍儿得安逸吗?”

郭慧敏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我下意识地乜着郭慧敏的肚子。隆起的胸部下面,很是坦平。

郭慧敏问:“你看啥看?!”

我说:“我看你怀孕没有。”

郭慧敏蹙起眉头,“怀啥?”

我说:“怀娃儿呀,那解放军的种子。”

郭慧敏拿食指杵了一下我的太阳穴,“你这家伙,人小鬼大!你嬢嬢我要计划生育。”

我说:“别再生娃儿了。你看杜四嬢,生了两个娃儿,拖得多苦。”

郭慧敏轻轻揽过我的肩膀,“我们不提她了。她呀,是个苦命的人!”

田塍的高低不平,害得我的肩膀一下一下顶着郭慧敏饱满且软绵绵的胸脯。真让人担心,这样走下去,会将她的奶水顶出来。

上了机耕道,杜老大及家人折身原路返回,都没有一声“再见”。丧事期间,说“再见”不吉利,谁还愿意再次奔谁的丧呢?

走到路边一辆“212吉普”前,卢志勇跨上驾驶室,启动车。

郭慧敏拉着黄海英的手,“黄主任,上车吧,让我们一个同志与倪树骑自行车回去。”

黄海英摆摆头,“我还跟树子一起回家。你们忙去。”将郭慧敏推上“吉普”。

卢志勇驾驶着“吉普”一溜烟飚走。

我这才想起,忘了感谢郭慧敏把陶梅安排进了纸厂,还有,感谢卢志勇把兰双莲从苦海里救了出来。

可又一想,我算什么鸟,有啥资格代表人家感谢?我越俎代庖,那不成了又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爱管闲事的黄海英了吗?好管闲事的人,是很讨厌的。

黄海英刚欲跨上“飞鸽”的后座架,不自觉地回头望去,渐渐,眼里泪花儿绽放。

夕照里,远远的坝子上,依旧人头攒动,“望山钱”随风摇曳。

我轻声说:“黄妈妈,我们回吧。”伸出一只手,将黄海英扶上后座架。

回程多是下坡,“飞鸽”的轮子轻快地“唰唰”转,我尽量选择平坦的路面行驶。这时候,我生怕悲痛的黄海英遭受什么罪。

黄海英依旧双手箍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背上,像是在悄悄流泪。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夹克的背面,已然湿了一大片。

我想,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吧,哭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上演“拉郎配”,从而导致了一场悲剧;哭阎王爷的不公,无常的绝情,残忍地掠走了杜秀敏还算年轻的生命。

迎面的风将我的鼻子刺得发酸。





1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