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英一语成谶,张炳坤栽了。
这事发生在十月底,眼看就到十一月了,可张炳坤没能熬过。
十月,是值得我们欢庆的日子。
首先,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帮”被粉碎,全国上下红旗招展,歌声飘绕,欢呼胜利。
其次,鸿鹤化工厂联碱扩建工程顺利设计完成,并实施改造。我父亲因推荐王文瀚为总设计师有功,提前升任厂党委副书记。而王文瀚劳苦功高,人才难得,经市政府特批,成为化工厂高级顾问,享受总工程师待遇。
再其次,我们学校在参加全市教育系统国庆文艺汇演中,舞蹈《愿亲人早日养好伤》《满怀深情望北京》以及男女声二重唱《藏族人民纵情歌唱》均获得一等奖,并拿到团体第一名。更让人激动的是,卿自衡决定不回上海了,就扎根于这块土地。她说,这里,有她太多的不舍。
还有,因了我父亲的高升,自来水公司和天然气公司立马动作,在山海井开始安装管道,可望在今年内,各家各户用上自来水和天然气。
再有,在区里的国庆表彰大会上,山海井被授予“红色大院”光荣称号,颁发了一块镀金奖牌。这都归功于黄海英。自解放以来,她带领山海井以及民建塆居委会广大居民,阔步行进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无论是历次政治运动,还是各种社会活动,皆独领风骚。并且,山海井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充分展现了革命大家庭平安、祥和的景象。
其实,受蒙蔽无罪。区上哪里知道,山海井暗藏着污泥浊水,也恰似金环石,外圈光华,内里昏暗。比如,就像《七十二家房客》里,在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同时,也少不了乌鸦与麻雀,叽叽喳喳,相互怼骂,甚至大动干戈。比如,张炳坤就曾带着民兵,突袭山海井,清查“诗抄”,大有“屠村”之势。比如,黄海英与王文瀚,林梦兰与野男人,暗地里进行软件硬化,做着活塞运动的勾当。
综上所述,山海井算得上红色大院吗?算不上的。但是,家丑不外扬,金环石就金环石吧,“红色大院”还是让千万人可望而不可即 的。要知道,整个区,仅发了两块那样的镀金牌牌,很是稀罕。
等等这些,不能不让我们欢呼雀跃。
然而,张炳坤却下台了,被勒令停职反省,给“红色大院”涂上了污点。
还是黄海英说得对,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灾,恶有恶报。
追溯张炳坤的历史,这货劣迹斑斑。当流浪儿、叫花子就不学好,在八店街一带,好强霸占做小匪首,自己从来不去讨饭要饭,总是让流浪儿们进贡,稍不乐意,就把小哥儿们打得屁滚尿流,遍体鳞伤。被黄海英领养后,进了学校,也从来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是称王称霸,同学,尤其是女同学,被打得伤痕累累,好几次差点被学校开除。做运输公司统计,总是横行霸道,想治谁就治谁,想打谁就打谁,老子天下第一。做区“文攻武卫”总指挥,丧心病狂,打伤了不少老干部和人民群众。做区革委会副主任,更是罄竹难书,惩治异己、霸占妇女,无所不用其极。
张炳坤的确是一个人渣、恶棍,理当被诛之。
然而,张炳坤的倒台,并没有引起山海井的波澜,也没见谁幸灾乐祸。山海井的人朴实重情,断不会落井下石。到底,张炳坤还是“自家人”。
张炳坤如丧家之犬,战战兢兢去到了黄海英家。
忽如一夜秋风来,千树万树显沧桑。张炳坤满头花白,瓦刀脸更加瘦削,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
其时,乳白色的日光灯下,黄海英正坐在太师椅上用手绢擦拭那块“红色大院”镀金牌牌,聚精会神,一丝不苟。
张炳坤弓腰垂首,“姐姐。”
黄海英抬眼看了看面前奴才似的张炳坤,冷哼一声,把牌牌放到旁边的茶桌上,翘起二郎腿,蒲扇轻轻摇。
张炳坤说:“我栽了。”
黄海英面无表情,“栽了好。继续下去,会祸害更多的人。”
张炳坤带着哭腔:“他们说我是‘“四人帮”’的爪牙。我不是。我与‘“四人帮”’八竿子打不到。”
黄海英撇撇嘴,“ 你木匠做木枷,自作自受。 你干的那些恶浊事,着实让人吐口水。你都成广大群众的敌人了。”
张炳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一切都完了,就连杜秀敏也带着娃儿回娘家了,说要跟我离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良心!”
黄海英咬了咬嘴唇,“你还有脸说这些?没良心的是你个花鼻子!我东托人西托人,好不容易找了个如花似玉的杜秀敏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你呢?在外寻花问柳不说,还嫌弃人家是磨腐社工人,没文化,总是不打即骂。人家这是 遇人不淑。换了我,早离了。 ”
张炳坤落水狗般耷拉着脑袋,“是我不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
黄海英 睥睨地看着张炳, “你哪来的胜利?!靠造反起家,投机钻营,才当上了个九品芝麻官儿。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是狗改不了吃人粪。”
张炳坤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我是犯了错误,但绝对不是‘“四人帮”’的爪牙。区里有可能送我进班房。”
黄海英 拿蒲扇拍了一下茶桌 ,“不说是爪牙,就是你耍流氓的恶劣行径,也会进班房。”
张炳坤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姐姐,你救救我吧!你是老革命,区里的书记、区长都买你的账。”
黄海英苦笑,“我还有脸去找书记、区长吗?!因为你,我都不好意思地把这块‘红色大院’的牌牌从中院大门上取下来了。你是恶贯满盈,咎由自取,神仙也救不了你。还有,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 滚吧,见到你我就来气!”
张炳坤跟戴了沉重的脚镣一样,艰难走出屋子,满脸模糊,分不清那上面是泪水还是鼻涕。
半夜里,余长明敲门将我叫醒。
我睡眼惺忪,望了望屋外通道顶上一线天那蛋黄似的月亮,劈头盖脸给余长明甩去:“你半夜三更嚎个锤子呀?!老子正在做美梦哩!”
余长明也是睡眼惺忪,“黄妈妈叫去,说有紧急情况。”
我想到了黄海英与王文瀚媾和的事,心里有抵触情绪,头一昂,回绝道:“老子不去!”
我余长明说:“去吧树子,麻雀儿、小王、老幺都去黄妈妈家了。”拽上我往中院走。
到了黄海英家,果然见到了或是头发蓬乱,或是眼角有眼屎的徐忠建、王英树和卢明军。
看上去,黄海英没有睡过,穿着和发髻一如平常整洁,精神还是那么好。她轻摇着蒲扇,煞有介事道:“今晚恐怕要出事。”
我们五个臭虫相互看看,一脸莫名其妙。
黄海英说:“你们的张叔,到现在还没有睡。”冲门外努努嘴,“你们看。”
我们齐刷刷看向门外。
东厢房一方窗口透着乳白色光亮,张炳坤上半身影子一动不动,跟贴着窗花剪纸似的。
我嘟囔道:“他睡没睡关我们啥事!”
黄海英说:“他从高台上一下子跩(摔)下来,跩得粉身碎骨。人哪,在情绪糟糕的时候,最容易走极端。”
我们又齐刷刷回头看向黄海英。
黄海英说:“娃儿些,叫你们来,就是要你们盯着他,不让他有啥意外。我们是‘红色大院’,断不能出事。”
余长明一拍胸口,“黄妈妈,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黄海英浅浅一笑,“不是完成任务,是帮黄妈妈一个忙。他到底是我们山海井的人,也是我认的弟弟,从小拉扯大。当然,黄妈妈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守夜的,我会给你们每人两块钱,叫做‘夜班补助’。”
卢明军一脸放光,“要得!”
王英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白了卢明军和王英树一眼,“钱钱钱,锤子吊在面前。见钱眼开!”
黄海英嗔怪地挖我一眼,“树子咋满口渣滓?!”
余长明说:“树子是话丑理端。我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山海井的安宁。过去我们叫‘向阳院’,现在叫‘红色大院’,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声。”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黄海英拿蒲扇拂了拂,“去吧娃儿些,有啥情况,随时向我报告。还有,你们这是秘密行动,别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我们一窝蜂出了屋子,下台阶时却踮起足跟,轻轻迈步,怕惊动了张炳坤以及四合院的睡虫们。
东厢房那扇窗口还是白的,依然贴着身穿中山服的张炳坤的剪影。
我们绕到照壁后面,分别在两端探出头去,窥视着张炳坤家那方窗口。
卢明军叨念:“龟儿的鼻子竹(宝器),大热天还穿中山服。”
余长明也压着嗓子,“情况不妙。有些人在临死前,会把自己收拾得周吴郑王,好在阎王爷那里报到。”
大家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四合院死一般沉寂,只有地面不知是哪条石板缝里发出的蛐蛐儿的呻吟。
我从裤兜里掏出在我父亲一条烟里分别抽出的几支烟,“别紧张,事情没那么可怕。来,醒醒瞌睡再说。”发给每人一支。
余长明接过烟,“这是好东西,提神!”
徐忠建将烟放进裤兜,“早晨屙屎抽。茅厕滂臭!”
我划火柴为其他三个臭虫点燃烟,自己也燃上,甩灭火柴说:“麻雀儿,你去张炳坤的窗下听动静。我们这是隔山照,距离远,要是张炳坤要自行了断,完全不晓得。”
余长明点点头,“他随时有可能自杀。”
徐忠建语气不快:“就老子一个人去守?”
我说:“轮流守。半个小时换一次岗。”
徐忠建问:“半个小时?你有手表吗?”
我摇摇头,“只能估计时间。你别斤斤计较,不抽烟,就得先上岗。”取下插在上衣兜的钢笔电筒递给徐忠建,“有情况,打亮电筒,往我们这边晃几下。”
“老子背时!”徐忠建猫着身子到张炳坤家窗下,像是蹲着,又像是坐在地上。
四个烟头忽明忽暗,另三个臭虫的脸忽隐忽现,“唿唿”的吸烟声倒很是畅快。
王英树靠着照壁喃喃:“吓人巴萨的(吓人得很)!要是张炳坤真的自杀了呢?”
卢明军说:“该死的鸡儿脚朝天,不死的鸡儿活鲜鲜。他罪该万死!”
王英树声音发抖,“我害怕见死人。我娘娘死了我都不敢睃一眼。”
卢明军说:“胆小鬼!老子就见过八戒牌坊下面的吊颈鬼于林波,鼓睛暴眼,舌头伸得很长。老子还见过马路对面被邻居陶木匠用猫儿刀砍死的张聋子,满脸鲜血,脑壳都快被砍掉了,吊甩甩的。老子一点也不害怕。”
王英树手上的红烟头波纹样的上下滑动。这厮肯定是在发抖。
我飞腿踹了卢明军的屁股一脚,“你龟儿看把小王的尿吓出来!”
卢明军“哎哟”一声,拿手捂着屁股骂:“你仙人板板!”
余长明“嘘”了一声,“别闹!黄妈妈说了,这是秘密行动。”
顷刻安静,四个烟屁股在臭虫们的嘴上一明一暗。
突地,一道细小的电光射来,晃了三个圈。
四个臭虫吐掉烟屁股,跟飞蛾扑火似的奔到徐忠建跟前。
徐忠建声音发颤:“我从门缝里看见,张炳坤站上方板凳,颈杆儿(脖子)钻进了吊在房梁上的索子( 绳子 )的圈圈儿里头。”
余长明惊惶失措,“上吊!”
我忙冲卢明军一挥手,“撞门!”
卢明军后退几步,猛冲上前,“咚”的一声,弹簧锁被撞开。
屋子中央,一根 绳子圈着张炳坤的脖子,其身子呈垂直状,像快要停止的钟摆,微微晃动。方凳静静地躺在地上。
余长明一声吼:“救人!”几步跨到一边,端来一张长板凳。
我冲进厨房拿来一把菜刀。
紧接着,我和余长明迅疾跨上长凳。余长明抱着张炳坤的身子往上升,我一下砍断了绳子。
下面的三只臭虫接住了张炳坤,将其平放在地上。
张炳坤一脸发紫,双眼全是白眼胆,让人怀疑其生命已然终止。
卢明军勾着腰仔细看,“舌头还没有伸出来,估计还没落气。”
余长明横着食指试了试着张炳坤的鼻息,又在后颈摸了摸,煞有介事道:“气若游丝, 后颈窝起凉风, 怕是没球得救咯!”
我看着瑟瑟发抖的王英树,“快去叫黄妈妈!”
王英树踉跄而去。
徐忠建弱弱地问:“要不要给他泼点冷水?”
余长明想了想,“可以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
卢明军扭头往厨房跑去,很快提来大半桶水,泼到张炳坤身上。
落汤鸡般的张炳坤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余长明如释重负,“阴曹地府没有收留他!”
这时,王英树领着一脸凝重的黄海英跨进。
我们忙闪开,让黄海英靠近张炳坤。
张炳坤的眼皮动了动,缓慢睁开眼,似乎好久才看清黄海英,眼角泪泉涌出。
黄海英好看的瓜子脸平静如湖,“娃儿些,把他搬到里屋去。”
我们七手八脚将张炳坤抬到里屋的宽人床上。
张炳坤欲坐起不能,像小孩一样呜呜哭。
黄海英跟进来,立在床边,压着嗓子呵斥道:“哭啥哭?!跟自己号丧呀?没出息的东西!”
张炳坤抹了一把眼泪,不敢看黄海英。
黄海英说:“要死,高硐河没有盖盖,去跳呀,别在山海井搞事,给同房居屋带来晦气。”
张炳坤带着哭腔嚅嚅道:“姐姐,我错了……”
我敢肯定,张炳坤为自己的上吊行为后怕了。刚才委实惊险,龟儿的离死神只有半步之遥。
黄海英看了看我们几个臭虫,“娃儿些,好得你们哦!就在这堂等着吧,黄妈妈给你们弄好吃的。”折身款款走向屋外。日光灯下,她柳细的腰身和浑圆的屁股扭得很是文雅,也很是漂亮。
我们五个臭虫伫立于床边,跟在向遗体告别似的,静默无声。
也许,同我一样,此时此刻,大家心里五味杂陈。张炳坤虽然平时耀武扬威,人神共愤,可他到底是我们的长辈、邻居,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见阎王。
张炳坤艰难地坐起,泪眼婆娑道:“谢谢你们把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我多蠢哦!”
卢明军说:“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死了,吃得到肉,喝得到酒,日得到婆嬢吗?铲铲!”
余长明纠正:“那些都是小事。他死了,属于畏罪自杀。那样的话,叫 杜四嬢和张大娃儿、张二妹咋个做人? ”
徐忠建说:“这个是事实。”
王英树冒出一句:“张叔叔你日疯倒颠,差点让我们闻到尸体臭!”
张炳坤羞愧难当,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一股香气飘来,王文瀚端着一个硕大的搪瓷托盘跨进。托盘里有一只油浸浸的肥卤鸡,一钵黄霜霜的红烧肉,还有一瓶“泸州大曲”。
显然,这是黄海英的“旨意”,王文瀚做了使者。
王文瀚吆喝:“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抬桌子,端板凳,拿酒杯碗筷!我们就在这里战斗。”
臭虫们纷纷行动,从外屋、厨房搬来所用家什。
托盘摆在桌子中央,四方摆了七副酒杯碗筷。王文瀚坐一方,余长明与卢明军、我与徐忠建分别坐一方,王英树对着王文瀚坐,旁边空着,显然是留给张炳坤的位子。
王文瀚讪笑道:“树子,你张叔叔是不愿当饿死鬼的,去把他扶下来。”
还没等我跨过去,张炳坤自己下床了,蹒跚走到桌子旁,挨着王英树坐下。
王英树怯怯地往一边挪了挪屁股,跟怕挨着真的尸体一样。
余长明麻利地用手将卤鸡斯成块状,卢明军快速将每人的酒杯倒满酒。
王文瀚举起酒杯,“这既是年夜饭,也是庆功酒。庆什么功呢?庆孩儿们成功地使你们的张叔叔平安着陆。来,喝了这杯!”
大家端起酒杯一干而尽,包括“平安着陆”的张炳坤。
接下来,臭虫们欢天喜地打牙祭。一个个饿狗抢食,狼吞虎咽,满嘴流油。
王文瀚和张炳坤没有动筷子,不时抿一口酒,瞟瞟对方。
余长明往王文瀚的碗里拈了一坨红烧肉,“王伯伯,这肉 咚咚的,你老人家咬得动。 ”
一直以来,这厮是与王文瀚划清了界限的,现在人家做了大厂的高级顾问以及市长、厂长的红人,他就立马巴结上人家了。他妈小爬虫、变色龙一个!
我把硕大、厚实的鸡冠拈到张炳坤碗里,“吃吧张叔叔,以后要雄起。”
我是真心希望张炳坤振作起来,日子还长,不要趴下。这货虽然可恶,但没有拖过血债(弄死人),喝过人民的血,罪不至死。
张炳坤将鸡冠夹进嘴里,边咀嚼,边流泪。
王文瀚呷了一口酒,“俗话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炳坤,你可恨之处太多,有些事做得禽兽不如,纯粹作死。不过,我 研究过唐朝时的《推背图》,能预测些事情。就面相而言,你多少有一点善。所以,我认为,你不会命决于此时。因为,你骨子里尚有做叫花子时的情结,懂得一点人间温暖,知道一点感恩。阎王爷收留的是十恶不赦的人。而你,还没有完全彻底地坏掉。 ”
张炳坤已然泣不成声,模糊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
余长明说:“张叔叔,你的鼻子(鼻涕)快流到嘴巴里了!”
王文瀚讪笑道:“让他吃吧,那是燕窝。”
五个臭虫窃笑。
张炳坤横着手臂勒去鼻涕。
王文瀚抿了一口酒,“人生啊,还有多少酒没尝过!老子在《道德经》里讲:‘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炳坤,你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丑恶行径,从而洗心革面。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才三十零点,还年轻,重新做人尚且来得及。往后切记一点,‘政治财富’就像海水,你越吃得多,就越感觉到渴。人生最大的愚蠢,便是梦想登上人上人的权力高峰。幻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张炳坤摸着颈子上的勒痕,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哥,我,我记住啦。”
王文瀚一脸动容,“好多年没听到你叫我哥了!”
张炳坤 自怨自艾道: “我不叫人,与你划清界限。”
我义愤填膺揭露张炳坤的丑恶:“你不仅与王伯伯划清界限,还处处整治他,想置他于死地。这一点,你不如狗。”
徐忠建附和:“就是。”
王文瀚苦笑一下,“可以理解。像他这种搞阶级斗争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过,今天我是带着橄榄枝来的,没带刀。”
张炳坤羞愧得垂下脑袋。
王文瀚从一个衣兜里掏出五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孩儿们,现在我发奖金,每人一张,以表彰你们今晚化险为夷的壮举。”将钞票分发给臭虫们。
臭虫们喜不自禁,差点喊王文瀚万岁。
王文瀚呵呵笑道:“孩儿们,好好读书,好好成长吧。我是过来人,而你们是未来佛,世界是你们的。”
余长明笑眯眯看着王文瀚,“王伯伯我们记住啦!”
王文瀚揪了揪爬满螨虫的红鼻头,一脸感慨道:“人生苦短啊!像我,昏昏沉沉过了半个多世纪,一觉醒来,方知一事无成。真乃‘恍若人生是初见,青丝染了霜烟。总是沉香流年,落花醉了梅苑。’老夫我走过红尘陌上,品过浮世清欢,才知人生只不过是戏梦一场。而你们就不同了。你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有了一种好光景。”
徐忠建认真附和:“这个是事实。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我缄默了,鼻子有些发酸。我再一次闻到了王文瀚老年的气味。
王文瀚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一沓十元钞票,欠起身子,放到张炳坤面前。
张炳坤傻眼了,盯着钞票,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们也傻眼了。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厚的一沓钞票。
王文瀚说:“炳坤,收下,一共八百元,是我在鸿化厂获得的奖金。你小子在台上的时候,威风凛凛,横行一方,却不贪不拿,可谓廉洁得一贫如洗。现在垮台了,恐怕会更加穷困。你穷困不要紧,但杜秀梅和两个孩子得活下去。你看,你那两个孩子,严重营养不良,还穿得补丁重补丁。这些钱,你一定要花在家里。不管将来有多么严峻,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张炳坤泪流满面,“哥,你就是菩萨心肠!记得,解放的前一年,一小哥儿在三圣桥的华北食堂要到了一个馒头,我们几个叫花儿(叫花子)在马路边乱作一团。这时候,一辆‘别克’小轿车从西秦会馆那边开过来,在我们旁边停住。从车上下来的,是你和姐姐。你说:‘小弟弟们,别抢了,哥哥给你们买。’过后,你叫姐姐进食堂给我们每人买了十个馒头,还给了我们每人两块大洋。两个大洋,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巨款哦!”
王文瀚抬了抬手,“老皇历,别翻过来。”
张炳坤抹了一把眼泪,“我就是要翻过来。临上车前,你对我们说:‘明天这个时候,你们把八店街所有的小哥儿们叫来这里,我让人带大家去山海井,在那里吃上饭,读上书,直到长大成人。小弟弟们,你们要好好地活,日子会好起来。’第二天,我们没去华北食堂那边,而是远远地躲在西秦会馆旁边一棵黄葛树后面偷睃。姐姐按时到了,还带了一辆‘大道奇’卡车,估计是载我们的。可是,我没让小哥儿们露面。我怕你们是买卖人口的。从那以后,我们转移到了大文堡一带要饭,难怪姐姐天天找,也找不到我们……”
臭虫们两眼涨潮了,包括我。
王文瀚笑了笑,“难得你还记得住!不说了,把钱收好。我还是当年那句话,要好好地活,日子会好起来。”
张炳坤拿起钱,像拿着 一个上奏的厚厚的笏,对着王文瀚,想说啥,却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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