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天昏地暗,仿佛地球就将毁灭。
这是九月九号,中秋节第二天。大约下午临近四点,我和邹茜华正在排练室做《愿亲人早日养好伤》尾声造型。英嫂金鸡独立于方排长半跪的大腿上,另一只腿倒绷于空中,挺胸前倾,玉手指路,让方排长“为人类求解放重返前方”。整个呈飞天状。
卿自衡急匆匆跑进,“停止排练,停止排练!”
我愣住了,忘了放开抱着邹茜华大腿的手。
邹茜华欲从我腿上跳下不能,另一只脚在空中蹬踏。作用力的结果,我的手向上滑去,滑到她连衣裙里的大腿根部。她尖啸一声,我一个激灵,双双倒地。
我们狼狈地爬起。邹茜华减肥减得有些清秀的脸“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卿自衡说:“马上就四点了,中央广播电台有重要广播。”
这时候,窗外人声鼎沸,四面教学楼里的学生冒雨涌向操场。
卿自衡说:“你们就在这里听吧。”折身急匆匆跨出排练室。她还兼着我们年级一个班的副班主任。
邹茜华倚着窗台,“班长,你说,会有啥重要事情呢?”
我煞有介事道:“估计中央,或者毛主席有重要指示。”
邹茜华“哦”了一声,望向操场。她脸上的红云淡薄了许多,却不自觉地垂手摸了摸裆部。许是,我刚才把她那里弄痛了。
我无耻得一点没有愧疚,反而觉得她一身鲜肉摔在地上火巴 唧唧的,很好玩。不过,我感到,减肥后,她身如轻燕, 一字马劈叉算是很有味道了。
四点整,高音喇叭里,一个男播音员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宣读《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我的天哪,毛主席去世了!
操场先是静默无声,紧接着,哭声像海涛,一浪高过一浪。
邹茜华像木桩呆立片刻,眨眼仰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嘴唇发紫。
我忙蹲下,将邹茜华的头抱起枕在我的腿上,拿拇指使劲掐着她的人中。
半晌,邹茜华缓缓苏醒过来,想哭,却哭不出,喉咙像是被堵塞了似的,脸憋得泛紫,泛青。
我忙用手抹着她富有弹性的胸部,“想哭,就哭出来。”
其实,我自己已成了泪人。
邹茜华“哇”的哭出声来,“班长,我们没有毛主席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我们没有毛主席了……”
邹茜华双手箍着我,哭得“呜呜”的。
淋着雨回到下院,我发现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炊烟不见,油香、菜香全无。也许,大家都在暗自伤心,偷偷哭泣,无心做饭。
我父亲母亲还没回来,可能各自在厂里悲痛着。
我小妹泪眼兮兮问:“哥哥,毛主席不在了,会变天吗?”
我抚摸着我小妹的头,“别怕,有哥哥在,啊?”
其实我说的是屁话。我能挡得住变天吗?不过,我那是一种安慰。
这时,卢明军的四姐伸进圆大头张望,笑嘻嘻问:“有人吗?”
我没好气地吼:“老子们不是人呀?憨鸡儿绰绰(傻兮兮)的!”
我想,毛主席去世了她还笑得出来,反动透顶!但她到底是个傻子,不懂得伤与痛,苦与愁。这样想,我的气消了许多。
卢四姐“呸”了我一下,“老子来带信你还叨老子!黄妈妈叫你去一趟。”折身气冲冲走了。
记不起有多久没见过黄海英了。我一直不想见她,因了她与王文瀚的媾和。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带上雨伞,去到了中院。
整个中院也是关门闭户,只有黄海英家的门奓开一条缝。我跨上台阶,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今天没有夕照,屋里有些灰暗,好不容易才发现黄海英蜷缩在正堂上方的太师椅里,神态像大病了一场。显然,她是因为毛主席的去世,伤心过度。在她的心里,毛主席的恩情比海深。没有毛主席,她还是个丫鬟,是奴隶,翻不了身,做不了主人。
我走到离黄海英好几步远的地方驻足,不想靠她太近。
黄海英有气无力道:“树子,叫你来,是想请你去办一件事。”
我语气冷淡:“啥事?我要煮饭哩!”
黄海英说:“这事比煮饭重要。我想在中院大门外的坝子上搭建一个灵堂,供我们居委会的人前来吊唁毛主席。”
我冷漠地“哦”了一声。
黄海英说:“我想起了以前常来我们这里倒桶子的山那边的兰大奎。你去一趟沙塘,请他砍几捆竹子,带几个人来帮我们搭一个六十平方以上的棚子。工钱,材料钱,居委会出。”
我想了想,折身跨出屋。
按理,我是不会理睬外表干净,内里肮脏的黄海英的。但毕竟她是为了悼念毛主席,我没有理由拒绝她。
绕过照壁,险些撞上跨进大门的王文瀚。我一如路人,绕过他,跨过门槛。
王文瀚返身抓住我的胳膊,“你小子眼盲,像不认识我了!”
我甩开王文瀚的手,“不球想理你个老牛!”
王文瀚虚眼看我,“什么意思?”
我哼了一声,“你是个吃嫩草的老牛。你曾经给我念过宋代诗人佚名的《戏赠张先》。里面‘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诗句,就跟写你一样。”
王文瀚瞪大眼张大嘴地愣住了,半晌才说:“我们是忘年交。有些事,等毛主席的悼念活动过后,或者,鸿鹤厂的事忙完,我抽时间给你细细地讲。”
我想说懒得听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但还是把话吞回去了。毕竟,一直以来,他对我好,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我不忍心,也不能伤他。我撑开雨伞,跨过门槛,向上院匆匆跨去。
后面传来王文瀚的声音:“告诉你妈,你爸要在厂里忙悼念主席的事,回不了家。”
我没有回应,步伐加快了。
攀完松林坡,翻过奓口山,下完石板坡,登上沙塘坳,仿佛天就黑尽了。要在平常,这时候,天上人间绝对是一幅夕阳杏红,中稻金黄,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景象。可今天,毛主席去世了,太阳不在了,秋雨绵绵,大地一片昏沉。这叫老天爷也在哭泣。
到得兰大奎家,雨停了,可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门槛前踏了踏,抖掉鞋子上的稀泥,跨进油灯幽幽的堂屋。
一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饭桌上做作业,对面坐着兰双莲,正低头扎白花。她面前的桌子上已堆了好些小白花。
我慢慢走近兰双莲,“兰幺嬢。”
兰双莲愣了一下,抬头见是我,起身惊呼:“树子!”拉我坐到一旁的长凳上,去那边平柜前倒开水。
我惊讶地发现,兰双莲不仅能伸直腰杆,缓缓挪步,身上好像还长了不少肉,不似一堆干柴了。尤其是她那胸部,明显有了女性特征。
兰双莲将搪瓷水盅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树子你喝水。”坐回原位,一脸激动地看着我,却嚅嚅着不知说啥,半天才面向那小女孩说:“敏敏,快叫树子哥哥。”
敏敏笑眯眯冲我张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小嘴:“树子哥哥!”
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一元纸钞放到敏敏面前,“买一个文具盒,镔铁的。你看,你的塑料文具盒都烂了。”
敏敏看看钱,又看看兰双莲。
兰双莲说:“树子,不用了,我明天给敏敏买就是。”
我执拗道:“这是我的心意。”
兰双莲一脸感动,“我们欠你的太多咯!敏敏,谢谢哥哥。”
敏敏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我问兰双莲:“奎叔和罗嬢嬢呢?”
兰双莲说:“去大队部给毛主席搭灵堂了。跟你讲吧,我哥当大队书记喽!”
我“哦”了一声,“奎叔厉害!”
兰双莲说:“还有,我嫂子也有了。”
我不解地问:“有啥了?”
兰双莲说:“怀上娃儿喽!”
我“啊”了一声,“奎叔有香火喽!”
兰双莲问:“树子,你恁个晚了来,有啥急事吧?”
我把来意讲了一遍,然后说:“奎叔恁忙,就不影响他咯。”起身欲离开。
兰双莲忙起身摁下我,“走啥走?”到一边从平柜上拿来手电,伸向敏敏说:“敏敏,去把你大舅叫回来,就说树子哥哥找他有事。”
敏敏甜甜地“嗯”了一声,起身接过手电,欢蹦活跳出了屋。
兰双莲坐下,继续扎花。
我看着兰双莲灵巧的纤纤十指,“是给灵堂做的?”
兰双莲点点头,“我哥叫做的。毛主席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大救星,全大队的人都会去灵堂哀悼他老人家。到时候,每个人的胸前都要戴一朵。”
我想,山海井的人也会戴,黄海英一定安排人在扎小白花。
兰双莲抬眼看我,“树子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煮几个荷包蛋。我们家母鸡生的,很新鲜。”
我摇摇头,“毛主席去世了,不吃蛋。”
兰双莲说:“也是哈,毛主席去世了,咋还能吃好的哩?我们贫下中农都很悲伤。我和我哥我嫂子眼睛都哭肿了,心里难受得也不想吃饭。”
我仔细一瞧,兰双莲的双眼的确肿得像两只灯泡。我忙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你看,你的病好多了,以后会有很多安逸的日子。”
兰双莲直是点头,“就是,就是。我和敏敏的老汉儿离喽。是公安局找的他。他不仅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还赔偿了我医药费和营养费两千一百元。”
我“哦”了一声,“还算洒脱!”
兰双莲苦笑,“他不那样行吗?看公安抓他坐班房。一物降一物。他龟儿闹得凶,一根葱,见了刑警队卢队长,尿都快吓出来咯!”
我觉得卢志勇够意思,啥时候去分局感谢感谢这个鼓眼窜儿。
兰大奎叫上五个汉子,连夜砍了六大捆竹子,每人腰间插了一把麦刀,翻山越岭向山海井赶去。
我紧跟在兰大奎屁股后面,“奎叔,我们居委会的黄主任讲,要给你们的材料钱和工钱。”
兰大奎将石板道踏得“啪啪”响,“谈钱就不亲热咯,何况是毛主席的事。人跟人相处,重在‘情义’二字。你看,你小小年纪,就重情重义,帮忙医好了我和我幺妹儿不说,还找公安局卢队长帮忙,让我幺妹儿才顺利离婚,并且得到了赔偿。”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很想跟他开玩笑,说他有狗屎运,金子(精子)满库,造出了娃儿,还当了大队一把手。但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很对不起毛主席。便把玩笑话吞进了肚子里。
回到山海井,见中院大门外堡坎上的大坝子灯火通明,铁丝网上,一串串上百瓦的白炽灯像满天星,夜如昼。搬桌椅板凳,摆放花圈,裁纸,扎花,做青纱,几乎全院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了,却静默无声,有条不紊。
我们到场,各家男人一拥而上,从农民们的肩上卸下竹子。
黄海英从扎花的女人堆里走过来,一脸沉静,恢复了以往果敢、干练的精神面貌。这女人内心着实强大。
我介绍道:“黄妈妈,这是沙塘大队的兰书记。奎叔,这是我们的黄主任。其实,都是认得的。”
黄海英感激地看着兰大奎,“辛苦乡亲们了!”
兰大奎说:“工农一家人,莫客气。”
黄海英指了指坝子中央,“灵堂就搭在那里。”
兰大奎领着农民弟兄忙活起来,各家男人当辅工。
黄海英将我拍到一边,刚想说啥,我小妹走过来。
我小妹说:“哥哥,妈妈 的 豇豆儿饭在锅里。豇豆儿是用猪油炒的,很香。”
我问:“你和妈妈都吃了?”
我小妹说:“我吃了。妈妈心头难过,没吃。”回到裁剪青纱的我母亲身边。
黄海英说:“树子,吃过饭,还得麻烦你跑一趟高硐河对面的肖家山,找找李香兰。”
我不解地问:“找她干啥?”
黄海英说:“扎灵堂,做青纱,需要不少青布、白布。现如今,大安街、马冲口街百货商店的布匹被一抢而空了。另外,我们还需要一大块搭灵堂的篷布。李香兰是市百货公司的会计,她肯定能搞到货。”
我甩了甩头,“我不想见那个自私自利的婆嬢,叫余长明他们去吧。”我快速扫视一圈,不见那几个臭虫的身影。
黄海英说:“长明把麻雀、小王、老幺叫去你们学校了,好像也是搭灵堂。还是你跑一趟吧,骑自行车快。我把买布的钱给了汪典生,他跟你一起去。”
我还能说啥呢?只得扭头往家里走。
当我把自行车推出家门时,见汪典生已立在通道上,似是在等我,却翘首望着戏台上。
杨馨竹家窗口一方橘黄,晃动着杨馨竹和杨馨菊纤纤细手扎着小花的影子,活像皮影。
我跨前两步,咳嗽一声。
汪典生怔了一下,扭头看我。
我说:“六叔,你在观赏美景哇?杨三姐还真的好看,啧啧,让人打尿噤。”
汪典生抬手扇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我是在想,杨四妹儿那病的确好了。你看,毛主席去世,她也没因悲伤而犯病,还能静静地做花。”揽着我的肩膀,“走吧,小兔崽子。”
我们钻出拱门,走过堰塘塍子,上了泥碎石马路,直奔高硐。
路灯昏暗,却车轮“唰唰”,晚风“嗖嗖”,下坡如飚。
我潇洒地单手把着龙头,“六叔,你酒醒了?”
奓腿坐 后座架 上的汪典生说:“毛病!我啥时喝酒了?”
我窃笑,学起了他在医院时的醉语:“医生,我要揍你!”
“看老子揍你!”汪典生似是在挥拳头,“飞鸽”摇晃了一下。“树子,揭人的短,不好,很不地道。人哪,有时遇事想不通,钻死胡同,出不来。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单恋一枝花?就你六叔的条件,堂堂人民教师,婆嬢些会像苍蝇儿一样围着你‘嗡嗡’转。”
汪典生狠狠道:“要不是你在骑车,我不捶死你才怪!我难道是一块臭肉,惹来一群苍蝇?”
我想说,你满脸的麻子香,招来了好看的扁嘴婆嬢。但我没敢说。
鼓足干劲蹬上文峰坳,然后是敞放三道拐。车轮滚滚,凉风爽爽。
我说:“六叔,杨三姐人不错,漂亮,像阿诗玛,还是焊条厂的正式工人,你把她娶了呗。你们郎才女貌,般配。那样的话,以后,你就‘日’上戏楼喽!”
汪典生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腰,“你小子不仅是笋壳(话痨),还乱点鸳鸯谱!我和她,不合适。”
我说:“你是嫌人家被老师那个过(糟蹋过)吧?”
汪典生沉吟道:“人言可畏哦!”
我说:“你别听信谣言。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她是清白的,完好无损。”我没讲我见过杨馨竹洗澡,身子像玉一般,毫无瑕疵。
汪典生低沉地道:“谣言是次要的。我说的不合适,主要指的是相貌和性格。她青春勃发,我老气横秋。她满面光鲜,我一脸黑凼。她崇尚浮华,我追求质朴。我们不是同路人,更不可能成为夫妻。”
我耸耸肩膀,“估计,在你心里,只有那个姓汪的扁嘴女子。可惜了,你没有与当炊事员的她把生米煮成熟饭!”
汪典生厉声道:“好好骑车!”
我伸伸舌头,把车骑上了高硐桥。我有些自责,口无遮拦,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桥往左,爬一百多米陡坡,再上三十几级石阶,才到了肖家山的山麓。
这里竖着一幢雄浑的哥特式建筑,在朦胧的夜里,显得虎虎生威。据说,这是当年建久大自贡模范食盐厂(张化厂前身)时特为“中国化工之父”范旭东造的别墅。可范先生摒弃奢华,从来没有住过,只身扎在建设工地。范先生返渝后,这里就成了专家楼,延续至今。
我和汪典生踌躇在大楼前。
汪典生喃喃:“也不知江远志家在几楼几号。”
我说:“喊呗。”
汪典生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你中气足,你喊。”
我极不情愿地拉扯起嗓门:“李香兰!李——香——兰!”
汪典生说:“好像应该喊江远志。李香兰这人心高气傲,会爱理不理的。江远志虽然自私,但到底是知识分子,懂得礼貌待人。”
我又拉开嗓门:“江远志!江——远——志!”
汪典生说:“好像应该喊江总工程师,这样显得尊重人一些。”
我没好气道:“喊喊喊,喊个锤子呀?!大懒使小懒,老子的嗓子都喊哑球咯!你来喊。”
这时,底楼一凉台的门开了,乳白色的灯光中走出一个高挑的狮子头女人。“哪来的渣渣娃儿?!号丧啊?!”
是李香兰,说话的频率还是那样高,且尖酸刻薄。
汪典生嘀咕:“纯粹泼妇骂街,与副总工程师夫人的身份一点儿不符。”
我伸长脖子对李香兰说:“李嬢嬢,我是倪树。”
李香兰“哦”了一声,“树子你半夜三更来干啥?睃盗口(小偷踩点)哇?”
我想骂人,但还是强压怒火道:“我和汪六叔受黄主任派遣,找你有事。”
李香兰“嘁”了一声,“肯定是他妈啥苲草事!进屋说吧,一单元一号。”傲慢地一扭头,回了屋,反手关上门。
汪典生抓过“飞鸽”的龙头,“树子你去。我脾气不好,怕说话呛人,误事。”
我无奈地跨近钢条大门,推开小门而入,往左拐,找到“一单元一号”的门牌。
一身白府绸睡袍的李香兰拉开门,偏了偏头,示意我进去。
客厅宽敞,满屋豪华沙发、茶几、电视机、吊扇、金鱼缸,四壁皆是山水国画。江远志平常爱来点琴棋书画,附庸风雅,操文化份儿。
李香兰开了山花烂漫般的吊灯,坐到瑰红色布艺沙发的另一头,努努嘴,示意我坐这一头。
我有些拘束地坐下。
李香兰捋了捋看上去是烫过不久的一头蓬松的卷发,“树子,几个月不见,你像冲天炮样的长高了好多。还成天日疯倒颠的吗?”
我反讥道:“大哥不说二哥,我和你们家老大、老二、老三差不多。他们不在家?”
李香兰说:“毛主席去世,四爷子都在厂里忙。”
我这才想起,江家三个娃儿都被江远志安排进张化厂了。
李香兰问:“树子,说吧,有啥事?”
我把黄海英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香兰将左腿跷在右腿上,“这事办不了。我们市百货公司也缺货。”
我乜着李香兰睡袍缝隙一线白生生的大腿的肉,“李嬢嬢你是堂堂的会计,弄几匹布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李香兰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翘了翘嘴说:“说得轻巧,端根灯草。这种时候,全市恁多单位,恁多人需要做青纱、白纱,我们哪供应得过来?跟你讲吧,洗脚河仓库都空了,一寸布也没有。”
除了一脸的傲慢,李香兰的双胸也很是傲慢。当然,它们的傲慢,是由李香兰交叉的手臂托起来的,它们原本下耷得十分丑陋。还有,她明显没有穿乳罩,半透明的白府绸显露出乌黑的奶嘴,像极了两颗拇指大的桑葚,难看得要命。
我说:“你不肯帮忙,我只好回去跟黄主任如实汇报咯!”起身气冲冲走向门外,头也没回。
跨出栅栏门时,我无名火起,反手狠狠将小门关得震耳响。
汪典生蹲在支起脚架的“飞鸽”旁边,仰头望着走近的我说:“看你气咻咻的样子,我断定,这事没成。”
我满腔怒火道:“她不买账!”
汪典生缓缓站起,“她就是他妈一只典型的白眼狼,你犯不着生气。”
我“唉”了一声,“不生气?回去咋向黄主任交代?全院子的人等着布哩!”
汪典生右手抄胸,左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这样吧树子,你马上骑车回去,直接找王文瀚。那是一条老狐狸,鬼点子多,‘医治’(整治)李香兰不在话下。还有,我敢肯定,江远志能当上副总工程师,全因了氯化钡、片碱扩建工程,而这项工程,王文瀚是他的幕后帮手。因此,江远志以及李香兰不敢不买他的账。这叫什么钥匙开什么锁。”
我忙点点头,“那你在这里等着。”扛起“飞鸽”,蹬蹬蹬跨下石阶。
回家的路多是上坡,我却仿佛 肾上腺素飙升,蹬车如飞。
上院坝子的竹棚已基本成型,院子里十几个中年男人正配合着兰大奎等六个贫下中农进行着最后冲刺。婆婆、大娘、嬢嬢们围坐在连成一溜的饭桌旁扎着小白花,而青布和白布已然用尽。
黄海英从竹棚那边走来,“树子,事情办得怎么样?”见我两手空空,“喔”了一声,蹙起少女般的细眉。
我说:“黄了(没成)。”扭头跨上中院石阶,跨进门槛。
摸索着走在黑洞洞的甬道上,我就想,这时候,王文瀚该是关在屋子里偷着乐吧?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推翻了三座大山,让劳苦大众夺取了地主、资本家的财富,千千万万剥削者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现如今,毛主席去世了,作为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他不啻会多么的幸灾乐祸,多么的呼儿那个嗨哟。
王文瀚屋子的门敞开着,泼出一波橘黄色灯光。
我攀上几级石阶,站在门口,立刻傻眼了。
穿着背上有几个眼孔的和尚领白汗衫的王文瀚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冲着平柜上竖立的相框念念有词。相框里是毛主席的照片,也即随处可见的他老人家的半身标准相。我立马警觉起来,王文瀚这是在祷告还是在诅咒?可看起来又不像是在诅咒。因为,相框用青纱裹边,相框前还摆了一杯酒、两只苹果和三支细烟袅袅的纸烟。显然,这是一种神圣的祭祀。并且,王文瀚一脸悲痛,两眼泪花开。
我轻轻咳嗽一声,跨进屋子。
王文瀚有所察觉地艰难起身,背对着我悄悄抬手搌眼角。
我坐到饭桌旁,“没想到啊,没想到!”
王文瀚坐到我对面,“什么‘没想到’?”
我突然闻到了王文瀚一股老人的味道。他满脸松弛,有了很深的抬头纹、“川”字纹、眼角纹,还有嘴角的括号纹,且说话严重中气不足。才多久的事呀?他在那张古床上,如猛虎般压在黄海英身上,翻云覆雨,气势汹汹。而现在,纯粹一只趴在地上的软唧唧的毛毛虫。
我说:“没想到你会这样哀悼毛主席。”
王文瀚看向相框,“我为什么不哀悼毛主席?我不仅哀悼他,还对他无上崇敬。”
我问:“难道你不恨他把你的家族给打倒了?”
王文瀚扭过头,“那是历史。人,不能总活在历史中。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确有着主义与价值观的对立。可是,个人恩怨是小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国家、民族为大。何况,孰是孰非,现实已经有了毋庸置疑的证明,毛泽东、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人剥削人,甚至人吃人的社会,是黑暗的社会,要不得。我学过中国史和世界史。我敢肯定地讲,任何一个帝王将相,都没有毛泽东伟大,没有他那种文韬武略,以及崇高的人格魅力。不少帝王将相,满门黄金,而他,满门忠烈。不少帝王将相,竭尽全力鱼肉百姓,而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上下五千年,也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的人哪!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忙说:“我又没有怀疑你的真心。”
王文瀚问:“你小子好久不上我这里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义愤填膺地讲了在肖家山碰鼻的经过。
王文瀚凝目想了想,起身到床边,从枕头旁拿来一张白纸和一支“派克”钢笔,坐下,潇洒挥笔,唰唰唰画出两只鸟来。
我问:“是麻雀儿?”
王文瀚摇摇头,“是杜鹃鸟。”将画递给我。
我问:“几个意思?”
王文瀚说:“你拿去让江远志看看,他懂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却也只好拿着画离开。
飞抵张家山石梯下,扛着“飞鸽”拾级而上,到得汪典生跟前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汪典生说:“江远志已回家了。”
我喘了好几口气,“你没跟他讲布的事?”
汪典生说:“我压根就没理他。当然,黑魆魆的,他也没认出我。”
我没好气道:“你就是一只缩头乌龟!”将“飞鸽”推给汪典生,径直向栅栏门跨去。
“一单元一号”的门紧闭着,底部透出一线白光。我抬手轻轻叩了三下。没回应。我用劲擂了五下。
房门被拉开,一盏乳白色灯光刺来,还有李香兰两道恼怒的目光。
我一偏头,嬉皮笑脸道:“我‘胡汉三’又回来喽。”
李香兰直翻白眼,“树子你阴魂不散呀?!跟你讲过了,没布。”
一副婆婆相,像是刚沐浴过,穿着白背心和蓝色大头裤衩,用毛巾擦着秃顶的江远志走来,见是我,忙说:“让人家进屋呀!”
李香兰侧身让我进去。
江远志显得和蔼可亲地看着我,“树子,你李嬢嬢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们百货公司没有布匹了,你咋还‘英雄白跑路’?”
我从裤兜里掏出折叠好的画递给江远志。
江远志将毛巾搭在肩上,接过画展开,边看边说:“哦,是王文瀚的手笔。”随后,眉宇间形成一条雷公虫。
李香兰偏着脖子,“画的是鸽子还是斑鸠?”
江远志尴尬地瘪瘪嘴,“是杜鹃。”
李香兰紧蹙修饰过的镰刀眉,“他画两只鸟给你做啥?”
江远志苦笑,“杜鹃又叫无情鸟。这寓意我们两个是无情的人。”
李香兰粉脸抽搐,“这个可恶的‘五类分子’!”
江远志狠狠瞪了李香兰一眼,“都是你惹的祸!你堂堂一个大会计,就弄不到几匹布?你把黄海英得罪了,山海井的老邻居以后见到我们都会吐口水。”
李香兰一昂狮子头,“老娘哪得罪她了?本来就没有布了嘛。”
江远志怒目圆瞪,“少废话!你必须想办法弄几匹青布、白布,还有篷布。跟你讲,要是得罪了王文瀚,那麻烦就大了。”
我蓦然醒悟,江远志是不敢得罪王文瀚的,得罪了,人家会掏他的底,揭发他不是氯化钡、片碱扩建工程真正的设计者。
王文瀚,老辣!
李香兰故作醒悟地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高硐贸易店有存货,我下班前给他们调配了几十匹青布、白布、篷布,以作应急。”
江远志忙说:“赶快写张条子,让树子去拿货。”
李香兰坐到沙发上,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唿唿唿”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我说:“店子里有人值班,你把门敲开,给他看,事情分分钟搞定。”
揣上字条,出门的时候,我悄悄对“送客”的李香兰说:“李嬢嬢,你的衣裳太薄,像玻璃,让人看得到奶奶儿(乳房),羞不羞哦?!”
李香兰低头看了看,慌忙拿双手捂着胸脯。
我扭头跑去,觉得十分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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