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我们荣升高二。
我父亲敦促,不能招摇过市地骑着自行车上学,得保持朴素的无产阶级本色。
这没啥,那么多年我都是步行上学的。
我们班得到两件喜讯,即余长明做了学生会主席,我“填平补缺”,成为团委委员。
对相当于替补球员上场,我极其不满。老子哪就是“替补”了?老子比那些个主力还主力。于是,我直接找到学校党支部书记颜心海。这老烟鬼正半躺在藤椅里吞云吐雾,思考着一把手思考的问题。
我说:“颜书记,我既是班长、团支部书记,又是学校宣传队队长,事情太多,团委委员就不当了,位子让给别人。”
颜书记直起身子乐呵呵看着我,“避让贤路哦!不过,你这团委委员是我提议的,就是为了表彰你在老鹰扁见义勇为的壮举。当然,你各方面的条件也是具备了的。”
我说:“我真的不能胜任。我得过小儿疳,身体一直不好,看累趴下。”
说得小儿疳是撒谎,卢明军才得过那病,而且差点夭折。我除了嫌弃是“替补”,还不想经常被江革召集开会。她那做眉做眼,尖酸刻薄的性格很是讨厌。
颜书记蹙起扫帚眉想了想,“那,我与江革老师沟通一下意见。不过,宣传队长你还得继续当,并且得当好。这两年,我们学校的文艺演出,在区教育系统,乃至市教育系统都是有口皆碑的。这一点,你功不可没。”
我口无遮拦道:“那是卿自衡老师指导得好。你看,江革老师领导的团委,连区里的先进都没捞到过一回。撇(孬)火药!”
颜书记嗔怪地瞥了我一眼,“不许背后乱评价老师!你要明白一点,不比较,就不会有伤害。”
我伸伸舌头,扭头跑出书记办公室。
到底把“委员”的头衔给抹了,我心里一阵畅快。
徐忠建说:“你龟儿哈批戳戳的!好多人都钻着脑壳想当团委委员,你却拱手相让。”
余长明善解人意道:“树子是不想与江革打交道。这样也好,也不见,心不烦。”
班主任老师马素珍对我的“辞职”没有发表意见。但是,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欣赏,一种对我务实,不图名不图利的欣赏。抑或,她又是希望我把主要精力用在本班建设和自己的学习上。
上午“辞职”,下午音乐老师卿自衡就把我叫到宣传队排练室进行个别谈话。
卿自衡四十来岁,修长,白净,走“一字步”, 娉娉袅袅,胸部积极跳跃。据小道消息,她至今还是个青头子(处女),是个古怪的独身主义者。
不清楚是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二岁,在上海音乐学院读大三的卿自衡经历了一次性侵。侵犯她的是一个就快毕业的学长,叫刘明聪,外号“芝麻杆”。
那天是个星期日,黄昏时分,留着学生式短发,一身清纯学生装,抱着几本书的卿自衡从学校图书馆出来便被刘明聪给拦住了。
刘明聪问:“卿自衡同学,你认识我吗?”
卿自衡一脸矜持,“认识呀,刘明聪学长。你在我们声乐系个子最高,声音辨识度也最高。”她想说,你就是风都吹得倒的芝麻秆,是女生眼中的色狼,但阻止了自己的不礼貌。
刘明聪有些自我感觉良好地一笑,“谢谢夸奖!”
卿自衡嘴角一抹浅笑,“不客气。”
刘明聪说:“我想跟你谈谈。”
卿自衡眨了眨水汪汪的杏仁眼,“有没有搞错呀?我们有什么好谈的?你出身码头工,根正苗红。我出身资本家,属‘“黑五类”’。我们不在同一条线上。”
刘明聪拧着长颈鹿一样的脖子,“不管那些。我必须跟你谈谈。”折身径自走向那边的林荫道,似乎不容卿自衡拒绝。
卿自衡无奈地随刘明聪进了那片树林。
林子很静,遍地是夕照的斑驳的光影。
刘明聪一脸惆怅,“我就快毕业了,也不知到时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也许,你我会天各一方。”
卿自衡没有搭话。她心里想,与刘明聪同班的戴培根也快毕业了,一样不知会被分配到哪里。他们暗地相恋,常有书信往来。
刘明聪倒背双手,“因此,毕业前,我得告诉你,我不仅喜欢你,还爱上了你。”
卿自衡“喔”了一声,“学长你大错特错。我刚才说过了,我们成分不同,难行一条道。”
刘明聪走路一薅一薅地,桩子不稳,好像随时会被林子里的风吹倒。“出身不由己,道路靠自己。我已经跟我做航运局副局长的父亲讲了,以后,我要娶你。”
卿自衡下嘴唇超出上嘴唇地吹了吹额前齐刷刷的刘海,“那只是你单方面的的想法,或者叫一厢情愿。爱情得讲缘分。我和你,没有缘分。”
刘明聪显得居高临下地盯着卿自衡,“我知道你在与戴培根搞地下情。他虽然长得玉树临风,却是地主的儿子。你们搞在一起,会越抹越黑。”
卿自衡很古典的小圆脸有了些愠怒,“那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是趁早另攀高枝吧,别误了卿卿好时光。”
刘明聪鼠眼里射出一道寒光,“你这‘芳草’,我还就吃定了,信不信?”
卿自衡一个激灵,怯怯地看看四周。
夕阳被树叶划得支离破碎,将余晖揉进月光,林间显得格外空寂、阴冷。
卿自衡讷讷道:“对不起学长,我该回寝室了。”折身匆匆跨向来路。
忽然,一双鹰爪般的手抓住了卿自衡的双肩,一拉,她便仰倒在了有着苔藓的路边,那几本书顿时飞落。
紧接着,刘明聪骑到卿自衡身上,魔爪一伸,她那学生服的竖排纽扣一下被扯掉。魔爪再一伸,她的胸罩不翼而飞,两只青春的乳房愤怒地对着刘明聪。
卿自衡带着哭腔骂:“流氓芝麻秆!”欲挣扎不能。
刘明聪猛一下双手攥住卿自衡的双乳,嘴里喘着粗气。
卿自衡急中生智,顺手抓起身旁一块铺路的砖头,用力砸在了刘明聪的脑门上。
刘明聪惨叫一声便倒在了卿自衡的腿旁,凸起的脑门上,殷红的鲜血如注。
卿自衡翻身爬起,将衣服包裹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往林子外面奔去。
后来,听人讲,刘明聪苏醒后爬出林子,被同学发现送进医院,确诊为脑震荡。这就有了另外一个版本,说他晚上跑步,不慎摔倒,脑门栽到了砖头上。
卿自衡没有向学校揭发刘明聪的流氓行径。她想,脑震荡已经算是报应了。再说,她揭发,学校会相信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的话吗?显然不会相信。
半个月后,刘明聪出院,勉强通过了毕业考试,被分配到本地的区教育局做宣传干事。而脑震荡后遗症不时发作。
戴培根也毕业了,成绩优秀,却被发配到新疆建设兵团一子弟校教音乐。
从此,卿自衡与戴培根各自天涯悄无言。
其实,戴培根给卿自衡来过好多封信,卿自衡却一字没回。她想,自己的贞洁被刘明聪贪污了,她无颜面对戴培根。更重要的是,她了解到,刘明聪妒火中烧,让他老子与教育部门有关人员沟通,使戴培根“屯垦戍边”。如果继续与戴培根联系,戴培根就没有活路了。因为,刘明聪贼心不死,一直盯着,扬言要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
第二年毕业。按自身条件,卿自衡被内定为留校任教。可刘明聪及其父亲作祟,她被分配到这川南小城来了。
在我们学校教书的第三个星期,卿自衡收到一封同学的信。信中说,上月三十日,戴培根在搭乘一辆拖拉机进行家访的途中,不幸因车祸遇难。而第二天,脑震荡后遗症发作的刘明聪,迷迷糊糊走进黄浦江,丢了性命。
两个年轻的生命就此消殒,留下两支哀歌。
此后的十六年,卿自衡沉浸在悲痛之中,孑然一身。不知她是因为忘不了戴培根,还是在为致刘明聪脑震荡而赎罪。
昔日芙蓉花,今日断根草。卿自衡的人生也是一种悲剧,着实让人可怜,哀叹。
卿自衡第一句话就是:“倪树你让我感动。”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卿老师你什么意思?”
卿自衡抹了抹一尘不染的蝴蝶结编发,“你拒绝做团委委员,却对文艺的爱,矢志不渝。”
我想,她对戴培根的爱,才算矢志不渝。便笑笑说:“对文艺,我谈不上爱,只是拿它混混时间而已。老师你是不知道,我是家里的老大,挑水煮饭买蜂窝煤,样样顶着,那个累噢!排练节目就不同了。我爸我妈支持我搞文艺,巴望我成为《白毛女》中的‘王大春’。这样,我就可以不做,或者少做家务活喽!”
卿自衡白净的脸上笑开了花,“偷奸耍滑!不过,在跳舞这方面,你颇具天赋,应该是你父亲的遗传,并且,你很有悟性。我相信,将来,你会成为‘王大春’。”
我不屑道:“我不做‘王大春’,一辈子跳舞。人家说,跳舞的男人都是‘二等’,女兮兮的。我是真正的男子汉。”
卿自衡咯咯笑,“你好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卿自衡发出的笑声,银铃般的,煞是感染人。
卿自衡说:“倪树你一点不‘二等’。你看你跳的《沂蒙颂》中的方排长,就特有军人、男子汉的气质,众口称赞。”
我不好意思地抬手捣着后脑勺。
卿自衡一手牵着紫红色的确良衬衣的领子,一手拿手绢扇着风,笑眯眯道:“叫你来,是想与跟商量一件事。”
我“哦”了一声,装作洗耳恭听。心里想,她那领口里面,该隐藏着一对大白兔吧?你看她,胸部隆起,跃跃欲试。可惜了一对大白兔,历史上,只让流氓刘明聪享受过。
很多人都读不懂卿自衡,就连阅人无数,风流倜傥的体育老师辜庭和也读不懂。
一次放学后,辜庭和喝了二两烧酒来看我和张丽美排练舞蹈《愿亲人早日养好伤》,盯着用脚踏风琴伴奏的卿自衡,自顾喃喃:“卿本佳人,可惜了,可惜了也!”
卿自衡停止弹奏,侧脸看着辜庭和,问:“辜老师,你在说什么?”
辜挺和嬉皮笑脸道:“有的人呀,拥有一块上好的地,可就是不让人耕种!”
卿自衡勃然大怒地一拍风琴站起,“你喝醉了!”
我和张丽美被吓得手足无措。
辜庭和兀自嬉笑,风筝般飘摇着离开排练室。
卿自衡坍塌在琴凳上,饱满的胸部却激烈起伏。
我几步跨到卿自衡跟前,“辜老师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告给颜书记听!”
卿自衡苦笑一下,“辜老师没有欺负我。他是……他是要我多参加农忙劳动,帮助农村耕地。他是我们文体组的组长,常常批判我脱离锻炼,不参加劳动。”
我觉得这里面有奥妙,却又猜不出奥妙有几分。
卿自衡敲了敲课桌,“倪树,你在想啥?”
我仿佛从梦中醒来,“我,我在想,该把我书包里的纸扇子拿来,让你扇风。看你热得!”
卿自衡笑笑,“说正题吧。国庆前,市教育系统要搞一次文艺汇演。我打算拿出三个经典节目,争取全部获奖。一个是我和林锦伦老师的男女声二重唱《藏族人民纵情歌唱》,另外两个是舞蹈《愿亲人早日养好伤》和《满怀深情望北京》。所以,你的任务很重。”
我蹙起眉头,“难哪!《满怀深情望北京》可作人员调整,以我们班的同学为主,空缺由宣传队舞蹈队员补上。但是,谁来跳《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中的英嫂呢?张丽美毕业了,无人能替代。”
卿自衡说:“邹茜华就是不二人选。”
我瘪了瘪嘴,“她笨鸟一只,太胖,飞不起来。你看,人家张丽美多矫健,飞得多高。”
卿自衡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她勤学苦练,是飞得起来的。你去做做她的工作。”
我无奈地点点头,起身向外走。
卿自衡叫住了我:“等一下。”
我折身看着卿自衡。
卿自衡说:“告诉你一件目前还是保密的事。我很快就要回上海了,在母校声乐系任教。”
我惊得“啊”了一声。
卿自衡起身,款款走到我面前,一脸风平浪静道:“那边的商调函已经发来我们学校,学校以及市、区教育局也同意了。不过,我给那边去了信,等这次国庆会演后,我再走。”
我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卿自衡说:“在这里,我工作了十六年,很不舍的。”好看的杏仁眼里泪花绽放。
我竟一下扑进卿自衡的怀里,想哭。
卿自衡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令我贴得更紧,感觉到了那两只大白兔在一下一下地蹦,心脏在“咚咚”的跳。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我才将脑袋从卿自衡的怀里抽出来,看着梨花带泪的她,一字一顿道:“我一定完成这次演出任务!”扭头跑出排练室。
在回教学楼的林荫道上,我泪水长流。
回到教室,我将正在上自习课的范顺青和邹茜华叫到了外面走廊。
我说:“正式通知你们,学校宣传队批准你们转正了。”
二人发出“呀呀”的乌鸦叫,喜上眉梢。她们过去是候补队员。
我说:“我们学校要参加市教育系统的文艺汇演,要争取拿第一。范顺青你还是在《满怀深情望北京》中与我一道领舞。邹茜华呢,你同我一起跳双人舞《愿亲人早日养好伤》。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学后排练,雷打不动。”
二人高兴得边跳边相拥。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人啥时候刀枪入库,冰释前嫌地黏在一起了?女人哪,就是怪!
我看着邹茜华,“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怀疑,你达不到‘英嫂’那种轻盈程度。因为,你肥得流油。”
邹茜华顷刻面红耳赤,好看的桂圆眼里噙满泪水。
范顺青狠狠白了我一眼,“班长你要不得,对女同学一点不礼貌!茜华能胜任‘英嫂’的,只要加强锻炼。”
邹茜华一个劲点头,“对、对、对,我减肥。”
我瘪瘪嘴,“咋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身上的肉不是一天两天堆积起来的,说减下来就减下来了?”
范顺青说:“她不吃零食就是了。”
邹茜华满怀信心:“以后我连饭也少吃。”
我扫了扫二人的胸部,“你们那,是两个极端,一个珠穆朗玛,一个一马平川!嘿嘿。”
二人嬉笑着挥拳欲捶我。下课铃声响了。
放学后,我感到心里很烦,便不知不觉跨向鲨鱼坝。
心烦的原因,当然是今天下午得知了卿自衡即将调离。
世间万般愁苦事,无过生离与死别。这对我和卿自衡的师生情来讲,亦然。于她而言,回到故土上海,也许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在繁华的大都市,在辽阔的艺海中,尚且年富力强的她可以乘风破浪,成为又一个“朱逢博”。然而,那样,我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我而言,是一种深深的痛。要知道,有了她,我才爱上了舞蹈,才觉得自己是在蓬勃向上了。我当她既是老师,又是母亲。
踏进石板巷我才想起,好久没见到陶梅了。
推开篱笆门,就见陶母手握竹扫帚清扫着院坝。夕照里,“唰唰”声中,她将院坝划拉出一方方净土,泛着杏红的光波。令我惊讶的是,她一身朴素洁净,面容仿佛年轻了许多,而两腿不再跛了,迈出的步子轻盈、流畅。
我直打啧啧,像钉子一样栽在院坝上。
陶母看见我,激动难掩,几步跨过来。“幺弟来啦?!”回头冲屋里喊:“梅子,幺弟来喽!”
我说:“伯母,看上去,你的腿好多啦,迈步像是在跳舞。嘿嘿。”
陶母笑得像少女般灿烂,“赵郎中说,再吃几服中药就完全好喽。多亏了苏院长和赵郎中两个阿弥陀佛的活菩萨!还有,敷恁(谢谢)你使了大力气。我和梅子恁严重的毛病,没花钱就治好啦,世上都没有这本书卖。”
我笑笑,“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和姐姐遇到了好时代。”
桃母一个劲点头。
我扭身跨向屋子。
刚跨过门槛就与陶梅撞了个满怀,缘于两人急匆匆相向而行。
陶梅抚摸着胸部,“弟弟来啦?”
我抱歉一笑,“撞痛姐姐咯!”
陶梅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厨房奔去。
她的寸头清秀茂密,遮住了开颅的刀痕。一袭红衣红裤像极了《红灯记》中李铁梅的装束,其丰盈的臀部一翘一翘地诉说着一种快乐。我就想,她将痛苦不再,癫痫永失。
风箱静默,炉火微微,锅里正到沥米时。
陶梅开始麻利地沥着米,“弟弟你有口福。今天我们吃干饭,还有香肠、腊肉、红烧茄子。”
我坐到烧火凳上,“又不是过年,吃那么好。”潜台词是,对于她家来讲,这似乎太奢侈了。
陶梅一脸幸福的微笑,“我老子(父亲)要回来。他一年零六个月又九天没回家了。”
我“哦”了一声,心想,那个火车司机回心转意了?
陶梅拿刷把洗锅,“我老子晓得我和我妈的病好了,心里反倒有了愧疚,捎信说要回家看我们。”
我忙说:“是好事。哪个男人不恋家呀?!”
显然,我说的是违心话,是对陶梅的安慰。其实,现如今,不少男人是没有家庭观念的,就爱打野食子,比如余宏达、辜庭和、陈大头、 贺成栋、张炳坤,说不定还有我父亲。
陶梅掺水蒸饭,“其实我老子很好的,起早贪黑开火车,一分钱舍不得花,把我们三姊妹拉扯大。他就是放不下我家公被枪毙的事。”
我缄默。别人家里的事,我不好掺和。
陶梅往甄子里倒完生分子(半熟的米饭),跨到我跟前说:“弟弟你起来,我烧火。”
我说:“我已经会烧火了,你做别的事。”往炉子里喂了一铲炭花,拉起了风箱。
陶梅开始在一旁的案板上切腊肉,“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喔”了一声。
陶梅激动地说:“我被安排到纸厂做正式工喽!”
我惊讶地停止扯风箱,“啊?!”
陶梅说:“是郭指导员,哦不,是郭副政委通过区里有关部门给我安排的。”
我快活地扯着风箱,“看来,姐姐你与纸厂是有缘分的。从小在那里捡炭花儿,现在又在那里当了主人。应该祝贺,应该吃香肠,吃腊肉。嘿嘿。”
陶梅用手拈一块透明的腊肉喂进我嘴里,“我妈做的。”
腊肉肥而不腻,很香。
陶梅继续切着腊肉,“我后天就正式上班喽!厂里安排我做分析工作。这工作我喜欢。从小在那里捡炭花儿,就很羡慕厂里穿白大褂的姐姐、嬢嬢们。没想到,我也要穿白大褂了。”
我盯着熊熊炉火,“真为姐姐高兴!”
陶梅说:“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癫痫好了,要进工厂当……”话音戛然停住。
我将目光移向陶梅。
陶梅呆呆地望着厨房门的方向,两片薄唇微微颤抖。
我跟着陶梅的目光看去。
一个满腮胡子,光头,黝黑、壮实的汉子立在厨房门口,鼓叮叮的双眼以及横肉纵生的国字脸却满是慈祥的笑意。
陶梅放下菜刀,迟疑地一步一步向汉子走去,满脸羞涩,薄唇微启:“老子。”
我一下明白了,汉子是火车司机,陶梅的父亲。
陶父张开双臂迎着陶梅,“三儿。”
陶梅走近,头轻轻倚着父亲的胸膛,嘤嘤道:“我以为,你……把我们忘了。”
陶父一脸汗颜地拍着桃梅的胳膊,“是老子不好,对不起你和你妈。老子申请病退了,让你姐姐顶替。从此以后,老子就不离开你们两娘母啰!”
陶梅双肩抽搐,泪如雨下。
我还看到,陶父的身后,陶母在悄悄抹泪。
陶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欢欢地跑到案板前,用手拈起一块透明的腊肉,又轻快地跑回,将腊肉喂进父亲嘴里。
陶父一脸享受地咀嚼着腊肉,“嗯,香,是你妈的味道!”
我咯咯笑。我想,应该是腊肉的味道,而不是陶梅她妈的味道。
陶父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顿时回复到双眼鼓叮,满脸横肉,表现出一种狐疑,甚至一种敌意。
陶梅忙介绍:“老子,这就是我在信中跟你讲的倪树。”
陶父“哦”了一声,几步跨过来,一拍我的肩膀,笑呵呵说:“我们家的恩人哩!”
我的身子矮了下去,肩膀剧痛。我心里骂,火车司机,手好重!
陶梅忙扶着我,冲父亲嗔怪道:“你把树子打痛了!”
陶父嘿嘿笑,“我那是喜欢。今晚我要敬他三杯。”
吃饭的时候,各坐一方,也算是比较圆满了。要在平常,就陶梅两娘母。
陶母无声地将四只陶瓷酒杯斟满烧酒,过后双手垂在桌下,一脸杂陈地看着陶父。
陶父从灰色单衣的内兜掏出一个泛黄的存折,拍在陶母面前,笑呵呵道:“三儿她妈,这里头有几大千,是我这几年存的。你放着,等娃儿些都工作了,存满一万,我们把茅草房儿给翻修喽。”
陶母颤抖着双手拿起存折,眼睛红了。
陶父举起酒杯,“来,开个欢喜大会。一呢,我光荣退休。二呢,三儿参加了工作。三呢,也是最重要的,感谢这位同学,叫,叫啥呢?”
陶梅说:“倪树。小名叫树子。”
陶父呵呵笑,“树子?好听!感谢树子的大恩大德!来,喝!”
陶梅母女端起杯子微微呷了一口酒。我效仿陶父,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辣,火撒撒地直刺喉咙。
陶梅给她父亲和我斟满酒,“树子你喝不赢我老子,他是酒罐儿。多吃菜。”
我拈了一块闪闪的腊肉放进嘴里,以此压酒的火辣。
陶母悄悄往陶父碗里夹了几块透明的香肠。陶父很自然地拈起香肠放进嘴里。老两口似乎没有共同语言,却有一贯的默契。这就叫日子吧?
接下来,陶父叫我喝,我就喝,也不知喝了多少杯,还要喝多少杯,好像无穷无尽。显然,我这是借酒浇愁。一想到卿自衡要回上海了,鼻子就发酸。
终于,我醉了,醉得如烂泥趴在桌子上。
我迷迷糊糊听到陶父对陶母说:“吃饱喝足喽!她妈,让三儿在家里经优(照顾)树子,我陪你一起去河里洗烂布筋。我从来没有陪你去洗过。建议你最后打一次壳子,以后,别打了,我有退休费。”
我迷迷糊糊听到陶母蚊子般的“嗯”了一声。
我迷迷糊糊听到陶父和陶母跨到院子的脚步声,陶父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哦!”
我迷迷糊糊听到陶梅收拾碗筷的“乒乒乓乓”声,还有来回于堂屋与厨房之间的“咚咚咚”的脚步声。
我迷迷糊糊感觉陶梅将我扶到了一边她的床上,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上身,还有我的四肢。臭汗全无,浑身有了一丝清爽。
接下来,我做了一个梦。
皎洁的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河边有一位少女,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在轻轻洗涤着色彩斑斓的布条。她身影曼妙,一袭橘红色单衣单裤,腰间现出一溜白皙的肉,与月光交相辉映。
倏然,一团布条随流水漂走,越漂越远,临近河中央。
少女“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扑腾着欲追上那团布条。怎奈,她不会游水,扑腾中,身子一沉一浮,最终没了影子。
我有如天兵天将,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快艇般飙到少女沉没的地方, 一个 密头儿 ,从河底将其拉出水面,拉向岸边。游到浅水处,我已然脚 火巴 手软,便提着她的衣服裤子,艰难地跨到岸上。突地,她的衣服裤子一声脆响,令她脱落,光溜溜坠到了草丛里……
醒来,我发觉自己正躺在陶梅怀里。
陶梅的“铁梅式”衣裤好像是被人扯开了,一片狼藉,显露出富有青春张力的双乳,还有阴丹布裤衩。尤为让人惊讶的是,白噗噗的乳房上,尚有一道道殷红的抓痕。
酒意全无。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梦中所为。
我一个激灵坐起,想一头钻到床下的地里去。
陶梅扣上仅剩的一颗衣扣,“弟弟,你刚才一定是做噩梦了,手乱抓,脚乱蹬,呜嘘呐喊。”
我喃喃:“我梦见你掉进河里快被淹死了。”
陶梅拿毛巾揩了揩我额头上的汗水,“醒来就好喽!梦是反的。”
我讷讷道:“姐姐,对不起,我把你抓得……”
陶梅轻轻将我揽进怀里,“没啥,我是你姐姐。你再睡一会儿,等酒彻底醒了,才回家。”拿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欲诓我入睡。
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我希望就这样久久地枕着陶梅的大腿,做一些安逸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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