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飞鸽”为我所用。
显然,这是我父亲对我的一种恩赐。于我来讲,不啻是幸福天降。
其实,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我父亲送给我“飞鸽”,原因有二。一是,我给他搞定了王文瀚,做他们联碱指挥部的技术顾问,他得奖赏我不是?二是,厂里给他配备了一辆从党委书记那里淘汰下来的美式吉普车,“飞鸽”于他没啥用处了,他便做了个顺水人情,且以此作为对我的奖赏。
我母亲抱怨:“应该把自行车卖了,省好多钱不说,还免得树子盼天盼日地玩,惹麻烦。”
我父亲说:“树子长大喽,成为男子汉,成为斗士。物极必反,像过去用狗绳子牵着他那一套,行不通咯。应该给他配一匹好马,让他驰骋疆场。”
我母亲直冲我父亲翻白眼,“你要把娃儿弄成武夫呀,打打杀杀的?!让他好好读书,以后做个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多好!”
我父亲笑笑,“他骨子里有我的血性,好武。我有一种预感,他将来会像我年轻时一样,参军。”
我母亲哑然。
有了坐骑“飞鸽”,我更加信马由缰了。
通常,一大早,有如电影《南征北战》中敌张军长那坐骑“美吉普”将我父亲和王文瀚接走,我便“驾驶”着“飞鸽”四处游荡,直到黄昏“鬼子进村”(我父亲回家)之前。
徐忠建见我早出晚归骑着“飞鸽”周游四方,就挖苦道:“看把你胯骑烂!”
我知道这厮心里痒痒的,便说:“把那三个屁股虫叫出来,我们兜风去。”
徐忠建欣喜若狂地跑上跑下,叫来余长明、王英树、卢明军。
我说:“我们先来一次敞放,找找刺激。以后,再让你们在马冲口小学坝坝上学会骑。”
王英树问:“咋个敞放?”
我说:“从兴隆坳放到大安下节街,再翻上望竹塆,放到龙井。一路狂飙,那才叫过瘾。”
余长明心有余悸地摸着恰似界牌线路的额头,“五个人敞放呀?!当年老子就是在兴隆坳敞放架架车险些脑壳摔得稀巴烂。”
我白了余长明一眼,“你嫌老子的技术臭是不是?!”
余长明说:“我是怕自行车承受不起五个人,会散架。”
我“呸”了一声,“乌鸦嘴!这‘飞鸽’才买不到半年,崭新的,而且,还是双杠加重,牢实得很。你怕,就别球坐。”
余长明头一昂,“老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坐!”
大家吆喝:“坐!”
我们就走过石板道,沿泥道上了泥碎石路,攀上兴隆坳。徐忠建、卢明军先后坐上前杠,我踮了几步跨上坐凳儿,余长明、徐忠建紧跑几步依次跃上后座架。
风“嗖嗖”吹来,车轮“唰唰”飞转,我潇洒地执掌着龙头,另四个臭虫嘴里“喔喔”叫,直抵望竹塆坡底的龙井。敞放达十几分钟,那个刺激,难以形容。并且,全程下来,“飞鸽”不仅没散架,连两个轮胎也没有爆。
但是,下了车,没一个臭虫吭声。
我扫了一圈,四个臭虫均是脸色瓦灰,双腿打战。我敢肯定,他们刚才在享受刺激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阵的恐惧。因为,他们知晓,在望竹塆陡坡几个拐弯处,曾有汽车、摩托车、架架车、自行车飚下悬岩,死伤过不少人。
回程均是上坡,只能推着“飞鸽”攀行。
卢明军主动推车。他说:“握着龙头儿比放水扳凡尔安逸!握着龙头儿,就像自己在骑车。”
我笑笑,“恐怕你娃娃连凡尔也扳不了几天咯!”
卢明军虚着眼看我,“咋的?”
我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山海井,每家每户都要安自来水、天然气。”
余长明“球”了一声,“你日高白(吹牛)不打草稿儿!科长以上的大干部才能住上楼房,安上自来水、天然气。山海井的人算个鸡儿?每家每户都安,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王英树说:“不见得(不一定)。焊条厂的家属区,大多不是科长,每家每户都安了自来水、天然气。”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余长明说:“人家是上海人,支援三线建设,国家肯定要优待。”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我说:“我们也会受到优待,信不信?”
大家痴呆呆望着我。
我说:“市里派了天然气公司、自来水公司的科长、副经理到鸿化厂支援联碱扩建工程。经过我老汉儿的勾兑,他们答应给我们各家各户安自来水、天然气管儿。”
余长明恍然大悟,“这就完全有可能喽!你老汉儿是堂堂的指挥长,有的是法尔门(门道)。”
我纠正:“是副的。”
余长明“呃”了一声,“副的也是很大个官儿喽!开玩笑,鸿鹤坝,多大个厂啊!”
徐忠建显得煞有介事道:“应该让黄妈妈代表全塆子(院子)的人感谢你老汉儿。吃水不忘挖井人嘛。”
余长明偏头问徐忠建:“咋个感谢?每家每户逗钱(凑钱)?树子家不缺钱。再说,树子他老汉儿正派,不受贿。”
王英树诡秘一笑,“让黄妈妈拿人去感谢呗。”
徐忠建问:“拿哪个?”
王英树说:“杨馨竹最漂亮,最风骚,拿她献给树子他老汉儿。”
我气得捏起了拳头。
余长明说:“小王你娃娃乱点鸳鸯谱!杨馨竹恁年轻,而且是晚辈,树子他老汉儿不忍糟蹋,也不敢糟蹋。”
王英树嬉皮笑脸道:“啥叫糟蹋?杨馨竹怕早被她老师何成栋糟蹋啦。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余长明说:“杨馨竹到底是姑妞儿(姑娘)家,献给树子他老汉儿不恰当,一点儿不恰当。”
王英树一脸怪笑,“那就把林梦兰献给树子他老汉儿。浑身都是嘎嘎儿(肉)!”
徐忠建摇摇头,“也不恰当。咋拿‘梭夜子’与副指挥长配?滂臭!”
王英树嘿嘿笑,“臭怕啥?反正都是肉,眯着眼睛照样吃。”
我冲王英树的屁股飞腿踹去,“吃你娘娘!”
王英树“哎哟”一声摸着屁股跳,差点栽进马路边的排水沟里。
大家笑出了鹅叫声。
卢明军没有笑,闷闷地推着车,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徐忠建问:“卢老幺,你闷什么呀?要安自来水、天然气了,你还不高兴?”
余长明说:“他高兴得起来个铲铲!各家各户安了自来水,他家放水的生意就泡汤咯,他娃娃也抠不到零用钱咯!”
卢明军一副苦相,“我妈又要去卖血咯!”
我说:“老幺你放心好了,你家会芝麻开花——节节高。”
卢明军定住脚步,迷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老汉儿已跟自来水公司和天然气公司沟通好了,也跟黄妈妈讲过了,到时,你们家就负责抄水表、气表,收入会翻番。”
卢明军欢快地推起车来,像快乐的骆驼,屁股一甩一甩。
我说:“老幺你娃娃别高兴得太早。下学期要不把成绩搞上去,老子就让你们家抄不成表,断了财路。”
王英树忙替卢明军说话:“老幺已经在努力了。你布置的作业,我们两个,还有小反革命分子杨乾天天在一起做。”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你去鸿化厂这一个星期,我天天监督着。三个没偷懒,做作业很认真,而且基本正确。”
余长明得意洋洋道:“看嘛,老子提议成立助学组是完全正确、英明的。不仅小王、老幺、杨乾有进步,其他两个组的人也很卖力,卓有成效。”
徐忠建忙拍马屁:“多亏了余主席英明!”
余长明一脸虚伪,“呃,还不能叫余主席,那只是内定,开学才见分晓。再说了,助学组能有收获,那还不是靠了树子的威望?”
卢明军头也不回,“界牌你还讲对了。树子是靠智慧和实力建立起的威望,而你娃娃,只会浮上水,拍马屁。”
徐忠建说:“那叫务虚。学生会主席,团委委员,在江革的麾下,也只能务虚,当木偶偶。那是一个专横跋扈的婆嬢,你务不了实。”
余长明恬不知耻地笑笑,“务实也好,务虚也罢,老子就这样子。老子不像树子,浑身是胆,聪明伶俐,还五官正确,老少皆宜,男女喜欢。”
我瞥了余长明一眼,“你个界牌咋说话的?啥‘老少皆宜,男女喜欢’?老子又不是男宠,供人享受!”
余长明伸伸舌头,“用词不当。嘿嘿。反正,同学老师,特别是女同学,都喜欢你。”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卢明军嬉皮笑脸道:“女同学好像巴不得树子日她们。”
王英树补充:“尤其是范顺青、邹茜华。”
我挥拳扑向王英树,却一个趔趄,嘴啃地。
四个臭虫幸灾乐祸哈哈笑。
这时,铁路道口的杆子已倒下,风驰电掣的火车铿锵而过。
回到家已是傍晚,我父亲一个人坐在饭桌旁喝酒,脸色像包公。
我小妹悄悄将我拉到一旁,“哥哥,你要挨叨(遭骂),爸爸看见了你们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在望竹塆放陡坡。”
我虚眼回忆,咋也想不起敞放时曾与“美吉普”擦肩而过。
我母亲拿指头杵了一下我的脑门,“你不要命啦?一架自行车驮五个人,还敞放!”
我小妹说:“爸爸叨你,你千万不要顶嘴,挨打不说,还要把自行车没收了。你只认错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母亲推推我,“我和你妹妹都吃过饭了,快去吃吧。有我在,你爸不敢把你咋样。”
我蹑手蹑脚走到桌旁,坐到我父亲对面。
我小妹为我舀了一碗饭,立在我旁边。我母亲悄悄走到我父亲身后。我知道,要是我父亲冲我动武,她们会立马行动,对我进行保护。
我父亲甩了我一眼,“吃饭呀,英雄!”
我怯怯地端起饭碗,只是扒饭,不敢拈盘子里的蒜苗回锅肉。
我父亲拈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阴阳怪气道:“你行啊,驮着四个人,在望竹塆陡坡上演杂技飞车!”
我忙放下碗站得溜直,“我错啦!我以后再也不敢啦!要再飞车,你把我打成肉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我父亲“噗嗤”一笑,“老子说一句,你说那么多!坐下吃饭。”
我坐下,接着扒饭。
我父亲拈了一大块闪悠悠的肥肉放进我碗里,“以后,别再干傻事了。自行车的承重是有限度的,稍不留意,就会车毁人亡。幸好,你们有惊无险。吃吧,也算是压压惊。”
一场虚惊,打骂是免了。我轻快地吃起肉来。
我母亲和我小妹也轻松地离去。
我父亲呷了一口酒,“你王伯伯是个货真价实的博士,一到厂,就解决了我们许多难题。接下来,他还会帮助我们攻克许多难关。”
我问:“你们给他‘顾问’的头衔了吗?”
我父亲说:“给了,可他说不需要。这人不求虚名,只讲化工情结。高风亮节啊!”
我问:“你们会给他报酬吗?他一个‘管制分子’,天天扫地,一个月才十五元生活补助。”
我父亲说:“当然会给,尽管他表示拒绝。我们会按总工程师的待遇给他80元月薪,还会根据攻坚情况,给他奖金。他将受之无愧。他的贡献,会远远超过他所得的千倍,万倍。”
我感动道:“你们是有良心的人!”
我父亲呵呵笑,“共产党人,应该有良心。吃过饭,你把写字台上那两瓶‘五粮液’和两条‘春城’给你王伯伯提去。那是我叫你妈妈买的。因为引荐了他,厂里给了我一笔不菲的奖金。我就‘羊毛用在羊身上’吧。”
吃过饭,冲完澡,天已黑尽。我乐颠颠拎着一网兜烟酒往王文瀚家赶去。
王文瀚家的窗口一抹黑。我抬手叩了三下门,没有回应。我坐到门口石墩上正纳闷,无意间发现对面黄海英家后门的缝隙透出几丝乳白色光亮,而门竟然虚掩着。
我脑海一个闪念,猫儿逮耗子去了。也就是说,王文瀚钻进黄海英屋里去了。
我将网兜放在台阶上,踮着足跟,轻轻跨到对面,轻轻推开房门,跟做贼似的。
光源发自堂屋,乳白色日光灯晶莹剔透。
我跨过厨房外窄小的甬道,驻足在堂屋门槛前,不敢越雷池一步。
宽敞的堂屋空无人影,却有一支香烟躺在茶凳上的玻璃烟缸边沿静静燃烧,细烟袅袅。
突地,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声响,“嚓嚓”的,“唿唿”的,“喔喔”的。
原来,声响发自堂屋深处,确切地讲,发自那张古床上。
两个赤条条的人紧紧地箍在一起,在摩擦,在翻滚,在呻吟。
定睛一看,是王文瀚和黄海英。
顷刻,我的心脏暴跳得好像就将猝停,懵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黄海英轻轻地喊:“文瀚!”
王文瀚瓮声瓮气地唤:“英子!”
黄海英嘤嘤说:“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来吧。”
王文瀚粗声粗气道:“我来也!”一个翻身,如狼似虎将黄海英压在身下。
一切仿佛都定格了,一男一女,一上一下,只有王文瀚的“嘿,嘿”声,还有黄海英痛苦并快乐的呻吟。
画面的定格是就我脑海而言的。我紧闭双眼,不敢将古床上那“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的场面看下去。
也不知是怎么退出黄海英家,穿过甬道,跨过中院高槛的,就连放在王文瀚家门前的网兜也忘了,一切蒙然。
月亮像玉盘,皎洁明亮,而我的心里却一片昏暗,回家的路,仿佛比平常漫长,且多了些许坎坷。
我曾祝愿过王文瀚与黄海英相好到肉里去。可真见了狼和狈,身缠身,又义愤填膺起来。我暗自咒骂起这对狗男狗女。二十多年来,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山海井制造了弥天大谎,让善良的人们觉得黄海英是洁身自好的优秀公仆,王文瀚是被改造得相当纯善的“黑五类”,势不两立的两个人,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标志性人物。殊不知,众人都活在了被欺骗与蒙蔽之中。
我可怜起此时被染绿了的正在贡井盐厂守夜的黄大桐来。多老实巴交,朴实善良的一个人呀,把一切都给了老婆黄海英,包括心血、爱情、金钱,却不知晓,那张古床,让狼心狗肺的王文瀚给占了。
这个世界是不是让大人们搞得一塌糊涂了?咋有那么多林梦兰,那么多王文瀚,那么多的黄海英?他妈乌烟瘴气,一地鸡毛!
回到家,见我父亲正在写字台前看一本红壳子书。估计是党史之类。他就要做党委副书记了,得丰富党的知识。桌面的台扇“嗡嗡”的转,吹拂着他头上珍稀的毛发。真让人担心,那几根毛发随时会吹没,他顶上就荒芜咯。
我父亲问:“东西送到了?”
我“嗯”了一声。我想,王文瀚会看到门前的网兜的,我不想再见这无耻下流的老骚棒。
我父亲盯着我,“你的脸色咋那么难看?哪不舒服?”
我嚅嚅道:“闷得慌。估计是天太热。”
我父亲笑了笑,“小伙子,火气重。你再出去吹吹自然风吧,凉快。”
我就折身溜出了家门。
各家均关门闭户了,只有几扇窗户有一方橘黄,夜晚燥热得没有一丝儿凉风。
我跨过下院羊肠般的通道,跨出石拱门,蹲在曾经秦淑本趴着哭泣的桉树前,点燃一根烟,一口一口,闷闷地抽着。
这时候,我望见了头顶玉盘里的美丽的嫦娥。
嫦娥是讨人喜欢的。每次出现,她都兀自孑然、曼妙,从不卖弄风骚、秋波荡漾,总是恬静着自己的恬静。
其实,嫦娥也不是那么洁身自好,暗地里老与吴刚缠绕。这正应了辩证法,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事情。
以黄海英为例。一直以来,在人们心目中,起码在山海井男男女女心目中,她都是一尊圣洁的雕像,对丑陋、猥琐、多病的黄大桐忠贞不渝。殊不知,她却暗度陈仓,与管制分子王文瀚巫山云雨,颠鸾倒凤,且在古床上表现得像他妈一只饿坏了的母狼。
王文瀚与黄海英的淫乱,无情地毁灭了我对美好的认知。我感到,这个世界乌七八糟,没有一块净土。
风儿起了,树叶“沙沙”响。我踩灭烟屁股,起身钻进石拱门,心头好像凉爽了一些。
只有四扇窗户亮着一方橘黄,除了我家,还有挨着拱门的卢明军家以及戏台楼上徐忠建、杨馨竹家。
我鬼使神差地轻轻踏上木楼,轻轻走过楼廊,敲响了杨馨竹家的房门。
门里响起杨馨菊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哪个呀?”
我说:“我,树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团橘黄的光涌来。
门内的杨馨菊亭亭玉立,套着鹅黄连衣裙,披发润泽,面庞洁净,身上一缕浴后的玉兰香波气味。
我笑嘻嘻喊了一声:“四姐。”
杨馨菊一脸花容,“好久没见到你了耶!快进来。”一把将我拉进,顺手关了门,推我坐到饭桌边的长板凳上。
我环顾一圈除了饭桌和床的空旷的屋子,心里有些发毛。我想,杨馨菊有没有可能随时会发病呢?我甚至不自觉地看了看那道房门,准备随时落荒而逃。
杨馨菊抓起玻璃杯给我倒了一小盅凉开水,“树子你喝水。你喜欢喝白糖开水,可惜我们家没有白糖。”满脸遗憾地坐到我对面。
我双手微颤地捧过水盅,嗫嚅道:“其实,白开水,凉开水,更解渴。”
杨馨菊拿起桌上的毛线杆,开始编织起来,钩针加线,纤纤手指 总是均匀而又飞快地动着 。毛线是驼绒色的,好像织的是袜子。
我说:“四姐,你还没忘记打线子哩!嘿嘿。”
杨馨菊莞尔一笑,“我妈教的女红,哪会轻易忘记哩?哦,你还以为我是在病中呀?我好了,彻底地好了。”
我仔观察,杨馨菊的神情着实恢复了常态,一颦一笑,兀自恬静、动人。
杨馨菊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树子你那样看着人家干啥呀?看得人家很不好意思的!”
我嘿嘿一笑,“四姐好看,我爱看。”
杨馨菊嘻嘻笑地甩我一眼,“小骚棒儿!”
能文静地说出一句“小骚棒儿”,证明她是完全彻底地正常了。
我趴在桌子上问:“四姐,你打的是袜子吧?给哪个打的?”
杨馨菊说:“给你。”
我愣了一下。
杨馨菊似是喃喃:“你找关系治好了我的病,而且基本没花钱,我买不起东西送你,就想给你打两双袜子,冬辰(冬天)穿。”
我很感动,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杨馨菊嘤嘤道:“说实话,你的大恩大德,我,还有我们一家人,都无法报答。”眼里泪光扑闪。
我忙说:“咋那样讲哩?!我们是同房居屋,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姐姐,亲姐姐。”
泪珠在杨馨菊白净的脸上滚落,“你好乖哦,树子!来,让姐姐亲一个。”
我听话地一偏头,将脸送上。
杨馨菊欠起身,弯下腰,在我左边的脸上“啵儿”了一下。嘴唇薄薄的,柔柔的,热乎乎的。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湖蓝色工装,长发盘于湖蓝色长舌工作帽里的杨馨竹闪现在门口。
我近似尖叫:“三姐!”我以为她已然回峨边知青农场了。
杨馨竹反手关了门,笑盈盈走到桌子边坐下。
杨馨菊忙起身,“三姐,饭在锅里,我去给你舀来。”
杨馨竹摆摆手,“在厂里吃过年夜饭喽!”
杨馨菊坐下,继续飞针走线。
我不知所以地盯着杨馨竹,“三姐,你演的哪出戏?活脱脱像工人阶级。”
杨馨竹吃吃笑,“你三姐我还就是工人阶级。”
杨馨菊说:“我三姐已经在焊条厂上班啦。”
我“喔”了一声,瞪大眼睛张大嘴。
杨馨菊说:“黄妈妈去区里走了一趟。嘿,神啦!区里一纸信函,我三姐就回城进了焊条厂,做了正式工。”
杨馨竹摘下长舌帽,盛开一头微波习习的秀发,含笑道:“目前还是包装车间的学徒工,一年后转正。”
我笑呵呵感慨:“三姐你天翻地覆慨而慷喽!”
杨馨竹一脸动容,“多亏了黄妈妈哦!她念起我家的实际困难,直接找到了区长那里。她的资历比区长深,人家很敬重她,特别买她的账。”
我一下情绪波动起来。我想,王文瀚和黄海英那对裸男裸女,还在古床上翻滚吗?
杨馨竹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树子。树子!你发啥呆呀?”
我回过神来,“我在想,这下好了,你可以天天照顾四姐了。”
杨馨菊努努嘴,“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杨馨竹说:“对,我四妹儿好了,完全能够自理了。黄妈妈讲,当年,想办法让她进街道企业。”
不知怎么的,提到黄海英,我心里很有些抵触,便起身道:“我该滚回去困(睡觉)喽!”
杨馨竹起身将我搂进怀里,“树子,感谢你为我四妹儿做的一切!”
极富弹性的胸部,煞是温柔的怀抱!我希望妩媚且多情的杨馨竹就这样紧紧地箍着我,直到将我箍死。
然而,我的下面有些嗷嗷待哺了,我不得不离开梨花带泪的两姐妹,跨出房门,穿过楼廊,下了楼梯。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风儿习习,我心里爽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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