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烟酒钻进了中院那七弯八拐的甬道。
夜很静,甬道墨黑。我尽量踮起足跟,避免弄出脚步声来,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冥冥中我有一种感觉,这时候,黄海英会在王文瀚那屁股大一点的屋子里。至于她为啥要钻进王文瀚的屋子,我搞不懂,一直搞不懂。我想,这大概就叫辩证法吧,两人既对立又统一。
果不其然,王文瀚家的花窗玻璃透着两个相对的人头,一个是黄海英盘着柿饼发髻的头,一个是王文瀚浑圆硕大的光头。并且,两人压着嗓子在嘀咕着啥。
我拿耳朵贴近窗户。
黄海英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必须搬进前院江远志住过的那套房子。我好不容易在区房管所把事情搞定,你再不搬进去,人家就会另作安排了。”
王文瀚瓮声瓮气道:“这屋子我住上了感情,不搬。”
黄海英说:“你死脑筋哩!这屋子太过阴暗、潮湿,这些年,你的 妥瑞症越来越严重。再往后,你怕就玩儿完咯! ”
王文瀚嘿嘿笑,“现在,我那 妥瑞症不是控制得很好了吗?海英啊,你要动动脑筋。我搬进前院那房子,不是招摇过市吗?到时候,盯我的人,要打倒我的人更多。你看,我住在这屋子里,有多安宁。人心不足蛇吞象,而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要明白,人和人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不远别人,也不近别人。 ”
黄海英叹一声,“你呀!真怕你有个啥三长两短,我不好向音亮交代。”
王文瀚说:“儿子已然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会明白事理的。”
我顿感莫名其妙。黄海英的儿子黄音亮跟你王文瀚有半毛钱关系吗?毛病!
黄音亮是黄海英和黄大桐的儿子,几乎全院子的人都知晓。只是,在大人们的记忆中,仅有婴儿时的黄音亮的模样。他满月后就被抱到黄大桐乡下老家养去了,没人再见过。就是现如今黄音亮大学毕业了,黄海英家里也没他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谜。
屋子里有了划火柴点烟的声音。
黄海英感叹道:“音亮好样的,像你!他工作不到半年,他们那个井队在他的科研攻关下,就破天荒地勘探到了六口储存量极大的天然气井。地质钻井大队要培养他入党,还准备提拔他为井队副队长。”
王文瀚发出快乐的颤音:“这叫基因,你我优良的基因。换句话讲,这叫你我优良的种。嘿嘿。”
黄海英嘻嘻笑,“老不正经!”
我愣怔住了。黄音亮是王文瀚和黄海英的种?我的妈呀!
黄海英说:“少抽点儿烟,不然,你的气管炎,一晚到亮都要咳。”
王文瀚又嘿嘿一笑,“ 人有三瘾,即烟、酒、色。我是一样也戒不掉咯!说到后一样, 海英,你看,我好久没那个了。今晚,我们……那个吧。”
黄海英又嘻嘻一笑,“老不退星火!我的‘大姨妈’来了,改天吧。早点儿休息,睡着了,就不想那事了。我回去了,啊?”
我慌忙逃窜到甬道拐弯处。
王文瀚家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黄海英钻出,反手关上门,踮起足跟跨到对面自家后门,推开门,跟影子似的闪进,轻轻拉上门。
一切复归宁静,只有黄海英家乳白色的日光灯与王文瀚家橘黄的白炽灯相对闪烁。
我踮起足跟回到王文瀚家门前,抬手欲叩门,却又将手放下。我想,不能太过急促地敲门,让王文瀚感到我发现了他与黄海英的私通。我坐到台阶上,打算熬过一会再叩门。
对面黄海英家的厨房有了声响。举目望去,黄海英的影子映在了花窗玻璃上,跟皮影似的。她慢慢抬双手解了柿饼般的发髻,一泻浓密的长发垂向肩后。她摩挲着解了衬衣的扣子,再褪去小背心,露出硕大却略显下垂的乳房。接着,她微微弓下身去,像是褪去长裤、亵裤,过后将身子矮下,隐没了影子。跟着,是“哗哗”的浇水声。
我的心怦怦狂跳,很想故伎重演,再次趴到窗户上偷窥黄海英的光身子。可我一下断了那个念想。
黄海英这尊神像在我心中轰然坍塌了。原来,一个老革命,女英雄,竟私下给“阶级敌人”王文瀚生了个儿子,并且,至今还与之媾和,成了同林梦兰一样的不齿“梭夜子”。这个世界到底是咋了?还有好人吗?
不过,想了好久,我还是没把王文瀚和黄海英看作是坏人。毕竟,在我心中,他们有太多的好。
黄海英家的厨房里依旧响着浇水声,轻快如歌。
我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抬手轻轻叩响了王文瀚家的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门内,穿着白色和尚领汗衫,毛蓝布松紧带短裤,洗涤一新的王文瀚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举起网兜里两瓶“泸州二曲”和一条“金沙江”,“我去鸿化厂‘实践’,得了几个银子,换成烟酒孝敬你老人家。”
王文瀚乐呵呵道:“你小子有心,我平时没白疼你。”拉我进屋,关了房门。
我将网兜放在饭桌上,不自觉地盯着王文瀚的裆部看。我想,这货刚才想与黄海英调情了,老麻雀定是嗷嗷待哺。可是,那短裤的裆部煞是干瘪,丝毫没有“撑帐篷”的迹象。
王文瀚摁我坐在板凳上,自己坐到对面。走动时扫过一缕风,夹带着玉兰香皂气味。他定是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了,准备与黄海英“那个”。可惜,他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禁暗自发笑。
王文瀚直直地盯着我,“你小子在偷笑!”
我忙说:“没有呀。我有啥好笑的?”
王文瀚耸耸肩膀,“你刚才肯定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我心里骂,一个老贼!嘴里却说:“王伯伯你身正影不斜,没啥值得人怀疑并说三道四的。”
王文瀚嫣然一笑,“那是,那是。”起身到一边的平柜前,打开饼干铁盒,数了一叠一元纸钞,转身递向我。
我问:“你啥意思?”
王文瀚笑笑,“你人生挖到的第一桶金,不容易,应该留作纪念。”
我瘪瘪嘴,“孝敬你,我心里高兴。你硬要给我钱,以后我就跟你断交。”
王文瀚强行将钱塞进我的裤兜里,坐回板凳上,笑眯眯看着我说:“树子,你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大家都夸你,特别是你黄妈妈,高兴得很。”
我迷惑不解,“我做了啥伟大的事?我调皮捣蛋,是害群之马,院子里的人都烦我。”
王文瀚认真地摇摇头,“那是你的过去,年少无知,纯粹懵虫一条。现在你焕然一新,当了学生干部,对人礼貌有加,还做一些有益于别人的事。比如这次,你通过关系,把杨四妹儿的病治好了。”
我笑笑,“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再说,杨四姐刚开始治疗,还没到彻底见效果的时候。她那种病,容易反复。”
王文瀚说:“我看过她的病历和诊断书,也观察了她的现状,觉得,她好了十之八九。赵尔康是个很权威的老中医。他给杨四妹儿下的药很对路子,调理了少女经期和内分泌紊乱,尤为绝妙的是,采用了朱砂治疗。当然,对她的心理治疗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一偏头看着王文瀚,“你好像很懂医。”
王文瀚笑笑,“我看的书杂,喜欢射猎各种知识。现如今,我除了看书,似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说:“你懂医,咋治不了自己的毛病?你看,一个星期不见,你好像瘦多了,脸色蜡黄。”
王文瀚苦笑一下,“我的确有病,叫 妥瑞症。 ”
我问:“啥是 妥瑞症呀? ”
王文瀚回答:“一种遗传性神经运动疾病。”
我问:“可怕吗?”
王文瀚说:“犯病时, 头部、肢体和躯干等多部位肌肉会突发性地不自主抽动,并伴有爆发性喉音。此状态会持续一分多钟。于我来说,奇了怪了。一般来讲,这种症状在二十多岁就消失了,我却一生享用。”
我问:“能治吗?”
王文瀚说:“很顽劣,没那么容易治好。不过,我不怕。这么多年来,只悄悄犯过几次。岁月是把杀猪刀,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我都五十五岁了,玩儿完就玩儿呗。嘿嘿。 ”
我立马奉承道:“好人一生平安,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时我才有了一种后怕,怕王文瀚过早离去。好好活着吧,好好地与黄海英发展男女关系。黄海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那病恹恹的男人,压根给不了她什么。你与她的私通,也许只有我知道。放心好了,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王文瀚从平柜里拿出一碟花生米和半瓶烧酒以及两只陶瓷酒杯,“我们两爷子喝二两。”往我面前放上一只杯子,并斟满酒,自己也斟满一杯。
我抿了一小口酒,“好辣!”忙用手拈起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
王文瀚灌下满杯酒,“不辣,就不叫‘火撒撒’(烈酒)喽!”再斟上一杯。
我说:“开一瓶我送的酒吧。我爸说,泸州老窖香。”
王文瀚摇摇头,“我要留作纪念,天天感受你的孝心。”
我说:“你尽管喝,喝完了,我叫我爸给你买。我爸肯定乐意给你买的。”我差点讲出我父亲乐意行贿。
王文瀚一脸感慨,“‘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不一定完全正确。现实中,也不净是势利眼。像我们山海井,大多是好人。 ”
我说:“你也是好人。我爸讲,你人畜无害,与世无争。”
王文瀚呷了一小口酒,“ 人生路上,无论好坏,皆为吾师。爱我们的人,教会我们什么是爱与温暖 。 伤害我们的人,告诉我们什么是人心险恶 。 但无论是什么人,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就一定是有缘由的,他一定会教会你什么。天道好轮回 。 你要相信,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命运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好坏都是由自己修来的,渡人渡己,你为别人做的一切,最终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
有些深奥了,我没完全听懂,却也显得认真地点着头。
王文瀚说:“ 这个世界上 , 凡事都是有因有果的,你种了什么因,就会得 到 什么果。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皆是果 。 看似无常,实则是因果轮回。你遇见谁,你喜欢谁,你恨谁,你失去了什么,你拥有了什么,无一不是因果。所以 呀 ,若有人背叛和辜负了你, 你 不要怨恨他,生气生气,气的是自己。你只需停止付出,上天 自然 会给他惩罚 。”
我自作聪明道:“你说的是张炳坤吧?他就 背叛 、 辜负了你 和黄妈妈,并且,一直欺压你。”
王文瀚笑笑无语,微颤的手怎么也拈不起花生米。
我拿手拈起一颗黄生米喂进王文瀚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你咋不反击张炳坤,总是以德报怨?”
王文瀚艰难地咀嚼着花生米,“ 胡适讲,容忍,比自由重要。我犯不着跟一个傻子吵架。 ”
我愤愤道:“他不是傻子,是一条疯狗!”
王文瀚苦笑,“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性 。而人性这东西,不可言,不可研,不可验。 不争,是为了放过自己。远离,是对伤害你的人最大的鄙视。 ”
我“哦”了一声,“我爸也常这样讲。”
王文瀚燃上一支烟,“不谈张炳坤了,说说你‘实践’的事吧。”
我说:“鸿化厂比张化厂大多了,我转了一整天也没参观完。”
王文瀚吐出一团雾,“它是一九五九年建成的。当时,我们张化厂派了不少人前去支援。十七年来,它日新月异,已然被列为全国重点化工企业之一。”
我忙切入正题:“鸿化厂已成立了联碱指挥部,要将纯碱年产 7 万吨扩建到年产 13 万吨。 ”
王文瀚“喔”了一声,“是一次大手笔!我们自贡盐矿资源丰富,化工生产得天独厚。”
我说:“我爸步步高,升了副指挥长。听说,他还将当厂党委副书记。”
王文瀚“哦”了一声,“他有这个资本儿。你告诉他,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会竭尽全力。”
我激动地说:“谢谢王伯伯!”
王文瀚笑呵呵道:“谢啥谢?也许,注定了,我这辈子,就是为化工而活的。”
我不失时机地说:“我爸讲,他们厂想请你做技术顾问。好多人都知道,你是化学家。”
李文瀚一脸激动,“顾问不顾问,化学家不化学家,并不重要。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体验生命和观光的,什么都拥有不了,什么也带不走。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向别人证明什么,炫耀什么,也没有任何事我们一定要实现。 只要余生能为化工做点儿事,老夫我死而无憾矣!”一口干了杯中酒。
我也仰头灌下半杯酒,心里那个兴奋劲别提了。
离开王文瀚家,我感觉已经喝飘了,腾云驾雾,左脚靠右脚,跌跌撞撞。
夜深沉,黄海英家的厨房窗口已是一方黑,墙角缝的蛐蛐儿在低吟。我想,这时候,黄海英应该是躺在古床上了吧?可惜了那张安逸的宽铺,今夜无人共眠。
又反应过来,今晚是有人陪她睡的,她大姨妈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大姨妈,估计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吧?可恶的老太太,跑坏了人家王文瀚的好事。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大姨妈来了”是指女人的月经来了。月经来了,是不能与男人“那个”的。因此,那晚,王文瀚只能独自难熬。
继续讲那晚吧。
记得王文瀚曾侃侃而论:“ 性是肉体生活,遵循的是快乐的原则。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的是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的是现实原则。 ”
那么,他和黄海英 遵循的是什么呢?
我想,遵循啥原则,就让黄海英与王文瀚媾和吧, 借锅下米,一锅烧两家人,快乐着他们的快乐,幸福着他们的幸福。
走出甬道,顿感夜的清新,风儿卷来栀子花的芬馥,沁人心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圈空寂的院落。
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每扇窗皆是一方黑。也许是在威严的黄海英的眼皮下,中院的人都习惯了清静,习惯了早睡,就连两口子干仗,也只是拳击和飞腿的闷响,从无歇斯底里的吵闹。王文瀚说,这叫高度文明。
拐过照壁,跨过大门高槛,我突然没了快些回家向我父亲禀报我已搞定王文瀚,并邀功请赏的欲望,就想抽一口烟。
于是,我下到前面连着石板道的梯坎,背靠着用六牛石筑成的堡坎壁,坐在石阶上,点燃了一支搁在裤兜里好几天,已是皱巴巴的“朝阳桥”。
月儿悬在中天,像半个柠檬。沟渠里的浅水泛着淡淡的光亮,汩汩向下冲流去。再远,是一冲农田,墨绿的秧苗在晚风的吹拂下,泛起微微的波浪,田里不时有轻轻的蛙鸣。弯弯的石板道染上一层柠檬色,静静地从一块方正的秧田中央穿过,再接上一条石板马车道,伸向泥碎石公路。
好一幅静谧的田园风光!
我们周边是一个生产队的土地。我这才发现,我们的山海井像是农村包围的城市,有着喧嚣中的宁静,沉重中的轻盈,雄浑中的柔情。原来,真是“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屁股和脊背有了一种冰凉的感觉。我知道,这是石头透着凉。我想,该回去向我父亲禀报王文瀚的事了,不然,老家伙定会焦躁不安,长夜难眠。
正当我在石梯上杵灭烟屁股,起身欲回家时,听到了一阵响声,好像是一对男女在说话,在嬉笑。
竖耳一听,响声源自沟渠的弯弯上,时续时断,好像是谁跟谁在打情骂俏。
我好奇地跨下梯坎,猫着腰,一步一步踩着堡坎下蚯蚓般的田塍子往上走,裤腿将道旁的铁剑草扫得“唿唿”作响。
到了拐弯处,我一下看见,不到十步远,一男一女搂抱着侧靠在堡坎壁上,在说话,在嬉笑。
我忙蹲在一丛浓密的苦蒿前,用手扒开蒿叶,像电影《奇袭》中的方连长,观察着前方的“敌情”。
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女人是林梦兰,男人竟是我母亲厂里的采购陈大头。
听我母亲讲过,林梦兰与厂里不少男人上过床,所以外号叫“梭夜子”。我母亲说,其实,林梦兰是身不由己,生了四个娃儿,个个要穿衣吃饭上学堂,仅靠她和裁缝男人那点工资,是养活不了的,这叫逼良为娼。
的确,正如汪典生所说:“穷人不懂富人的烦恼,就像黑夜不懂白天的亮。而富人永远体会不到穷人的凄苦,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可是,再怎么,也不应该在家门口做娼呀。你这不是明目张胆,猖狂到极点了吗?难道你不懂得廉耻,不懂得树有一张皮,人有一张脸吗?要是你男人,还有院子里的人看见了,你咋脱得了爪爪(怎么逃脱得了)?
当然,唯一的解释是,“梭夜子”就是在黑夜里出动,夜幕能掩盖一切肮脏与龌龊。
好像听到头顶有响动。我举目望去,有一个人影在约三米高的堡坎上的桉树下晃动。再定睛一看,是林梦兰的男人刘云飞,嘴上叼着烟,像流动的哨兵在来回巡逻。那里,正对着上院他的家。
我突然明白了,这货是在为老婆望风。
这是啥样的男人呀?!当尖脑壳,戴绿帽子,显得他妈一丝不苟的。我真想攀上去给他龟儿一拳。
前方的打情骂俏戛然而止,林梦兰像母狮般挣脱开陈大头,压着嗓子喝道:“你把老娘的奶挼痛咯!”
陈大头看着林梦兰一对高耸、雪白的乳房,嘿嘿笑。
林梦兰快速地扣上衬衣纽扣,“陈大头,老娘跟你讲,再挼,老娘就把你推到臭水沟里头去!”
陈大头用手捣着后脑勺,“梦兰你咋翻脸比翻书还快呀?!刚才还软兮兮软绵绵,一下就变成了熊家婆,凶巴巴的。”
林梦兰没好气地说:“只占便宜不出钱,世上哪有这本书卖?月亮坝儿耍刀——明砍,给钱就干,不给,滚你妈的蛋!”
陈大头缩了牛高马大的身子,靠在堡坎壁上,嚅嚅着道:“你要100块,当我三个月工资了吔!”
林梦兰“切”了一声,“少跟老娘装穷叫苦!你以为老娘不晓得?你当采购,吃了不少昧良心的黑钱。三个月的工资算啥?你候老娘,候了两年多哩!”
陈大头嘿嘿笑,“也是哈,老子流你的口水流了恁久,就想吃一口。你长得好巴适哦,白生生,胖嘟嘟,奶大屁股圆,不像我那婆嬢,干筋筋,瘦壳壳,丑得像他妈香猴三儿。”
林梦兰踹了陈大头一脚,“自己出来乱搞,还叨(骂)屋头的婆嬢,你真是无耻给无耻他妈开门,无耻到家啦。说吧,出血(给钱),还是不得不出血。”
陈大头说:“出、出、处,100就100,好稀奇?”慢条斯理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纸钞,手指蘸着口水,在月光下细细地数,过后,将多余的放回裤兜,再数。
林梦兰哼了一声,“究竟要数好久哟?!我家四丫头的哮喘病犯了,我得回去喂她的药。”
陈大头将一沓钞票递向林梦兰,“二十张五元的,你收好。”
林梦兰一手接过票子,并在另一只手上打了打,漫不经心地说:“陈大头,跟你讲,老娘就给你这一回。因为,你的钱来得很不是正道。再跟你讲, 金钱就像盐开水,你喝得越多,就越口渴。 久走夜路必撞鬼,你娃娃不收手,迟早要挨生意(遭殃)。”
这下轮到陈大头理直气壮了,“你屁话咋恁多?你和我,一个打柴卖,一个买柴烧,那就是一门生意。快来做‘活塞运动’吧,老子等球不得咯!”解了皮带,褪下长裤。
林梦兰将票子放进裤兜,慢条斯理解着裤腰带,嘴里喃喃:“要不是我家老大老二老三下学期要交学费、书本费,要不是我家四丫头要看病,老娘才不让你个滂臭的陈大头搞哩!”
陈大头恼羞成怒道:“屁话少说,快点儿剐(脱)哟!”将亵裤褪下,显露出蜡黄的肥胖的屁股。
林梦兰缓缓褪下长裤,“老娘再跟你讲,你不能挼老娘的奶,更不能拿滂臭的嘴亲老娘,只能下面来。”缓缓褪下花裤衩,双手趴在堡坎壁上,弓着身。
月光下,林梦兰高翘的臀部白皙而又肥硕。
陈大头“喔”的一声猛扑上去,一下搂住林梦兰的腰,下身抵着林梦兰的臀部。紧接着,他像是在动作,嘴里“嘿,嘿”不止,更像是欲跃过鞍马不能。
夜很静,只有陈大头放肆的“嘿,嘿”声以及林梦兰压抑的“喔,喔”声,仿佛蛙鸣和流水声已不复存在了。这对男女,像极了公狗与母狗在野地里交媾。
我的心脏快要爆裂了,慌乱地猫着腰,往梯坎那边奔去,好几下,险些栽进沟渠里。
当我攀上梯坎,已是气喘吁吁,身子无力地瘫在了石板上。我心里骂陈大头和林梦兰!
这时候,刘云飞从那边踱了过来,勾下身打量我,“喔”了一声说:“是树子!咋恁晚了才回家?”
我嚅嚅道:“我,我去机二厂看了露天电影。”
刘云飞“哦”了一声,“一个人走夜路,尿都吓出来了吧?嘿嘿。”
我索性坐着不起,明知故问:“刘叔,你咋还没睡?”
刘云飞掩饰尴尬地续上一支烟,“我,我在等你林嬢嬢,她加班。”
我心里好笑,想问,她是在堡坎下与陈大头一起“加班”吧?但我起码没混账到那种地步,戳人伤口。
我想到了刚才陈大头那话,问:“‘活塞运动’是啥意思?”
刘云飞愣了一下,想了想,蹲下说:“活塞运动,就是汽车里,活塞在气缸中运动,制造动力。”
我问:“那,人的‘活塞运动’呢?”
刘云飞又愣了一下,将烟叼在嘴上,左手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右手食指伸直,往圈里一入一抽,又一入一抽,含混道:“这就叫人的‘活塞运动’,其实就是,日人。嘿嘿。”
我咯咯笑。
刘云飞欠了欠身子,伸脖子想看到梯坎下,脸上有些不安。
我说:“听我妈讲,他们起重工具厂最近支农繁忙,要生产大量的输水管。林嬢嬢是翻砂工,总在夜里加班铸造法兰。辛苦哦!”
刘云飞忙点头,“就是。她没出息,不像你妈妈是高级电焊工,不上夜班。不过,上夜班也好,多拿些夜班补助。”
我“嗯”了一声,心里好笑,想说,她的“夜班补助”是天价,一次一百元。
刘云飞边“丝丝”的抽着烟,边不自觉地看看周围,又看看梯口。
我说:“刘叔,听我妈讲,刘四妹儿又犯病咯。”
显然,这不是我母亲说的,而是我刚才听林梦兰讲的。我一天到晚,“张广”“李广”,日白扯谎。
刘云飞一脸苦相,“是哦,经常去医院,那就是一个无底洞!”
我说:“刘叔你也别太着急,四妹儿的哮喘病能治好的。我有个朋友的老汉儿是二医院的院长,包治百病。”
说完我就后悔了,很想扇自己一嘴巴子。我这是只顾吹牛,忘了会给苏匕妮的父亲增添麻烦。“苲草”多了,人家不反感才怪。
刘云飞用枯瘦如柴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树子,你心好,人缘也好。院子里都传开了,你通过关系,把杨四妹儿的病治好喽。要是我家四丫头的哮喘治好了,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喽!”
我老马不死旧性在地一拍胸口,“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从裤兜里掏出王文瀚给的那沓纸钞,递向刘云飞。
刘云飞不解地看着我,“树子你啥意思?”
我说:“给四妹儿看病。”
刘云飞推开我的手,“笑话,我咋能要你个娃娃的钱?!”
我将钱塞进刘云飞的衣兜,“你不要,我就不给你们引见那个院长。同房居屋的,应该互相帮助。”
刘云飞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
这时,一个上海式发型的头从梯口升了上来。是林梦兰,看不清楚她脸上有无羞耻。
刘云飞忙起身迎上,“梦兰你下班啦?”
林梦兰愣了一下,“下班?”
刘云飞忙给林梦兰眨眼睛,“你在厂里加班呀。”
我佯装没发现地站起身来,反手拍着屁股上的尘土。
林梦兰“哦”了一声,“是加班,是加班。”看了看我,笑呵呵道:“树子也在哈。”
我笑眯眯点点头。
林梦兰挽上刘云飞的胳膊,“老刘,我们回家吧。树子,你也早点儿回去睡觉。”
我点点头,“林嬢嬢,别让四妹儿睡挨着厨房那间屋,煤气重,对哮喘病人不好。”
林梦兰“喔”了一声,“还提醒对了吔!谢谢你,树子!我们回去就给四妹儿换屋子。”
我抬手摆了摆,以示再见。
林梦兰和刘云飞相依着向上院走去。
我细心地观察着林梦兰的屁股,看有没有被陈大头抵坏。
还好,林梦兰步履轻盈,肥臀微摆,一切如常。这当儿,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鼻子有些发酸。
待林梦兰和刘云飞的影子消失,我慢慢走到堡坎边,探头往下看。
柠檬般的月色中,陈大头猫着腰,跟个偷地雷的鬼子一样,沿堡坎前的蚯蚓般的田塍子往冲下鬼鬼祟祟走去。显然,他刚才“活塞运动”搞累了,双腿有些火巴 , 踉踉跄跄地。
我双手捧在嘴前,学起了“汪汪”的狗叫,且越叫越大声,越叫越急促。
陈大头顿时慌了神,趔趔趄趄开小跑,终于跌进了沟渠里。待他从沟渠里爬起来,一身泥水,却不忘夺路而逃,一跩一跩,笨拙得像马戏团走钢丝的黑熊。
我捂着嘴,强憋住笑,憋出了滚滚眼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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