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鸿鹤化工厂“实践”,正值我父亲升迁。
我父亲新的官衔是联碱指挥部副指挥长。指挥长由厂长亲自兼任,副指挥长由总工程师、技术副厂长、生产副厂长以及我父亲担任。也就是说,我父亲介于中层与副厂级之间,比科长和车间书记、主任无形中要高那么一篾片儿。据小道消息,在不久的将来,我父亲很有可能当厂党委副书记。
我父亲何德何能当厂党委副书记,我搞不清楚。估计是他连续三年把氯化铵车间党支部带领成了市里的先进党支部。并且,他出身盐工家庭,参军入伍当了文工团员、文化教员,转业至今又发表过许多散文、方言诗。总而言之,他属于根正苗红,能文能武那一类。
联碱指挥部的任务是实施联碱系统扩建,将纯碱年产七万吨增加到年产十三万吨。产量近乎翻番,除了纯碱车间,联碱系统其他车间,比如氯化铵、合成氨、小苏打、水汽等也要相应进行技术改造。这是一种连锁反应,也是一个划时代的庞大的技术改造工程,标志着工厂将欣欣向荣。
这些我毫无兴趣。我心里想,老子的任务是观赏盛开的鲜花。
星期一,一早搭着我父亲的“飞鸽”到了设在鸿鹤坝上坝厂区一号门内生产调度楼里的联碱指挥部。我父亲让我穿上了特为我准备的一套米黄色工作服,戴上米黄色长舌工作帽,还配置了一副口罩。
我父亲说:“我们厂幅员辽阔,是张家坝化工厂的两倍。你先参观两天,然后我把你安排到氯化铵车间离心机房实习,了解离心机的构造和原理以及繁多的仪表的功能。”
我问:“了解离心机和仪表,需要整个暑假?”
我父亲诡秘一笑,“用一个礼拜就足够了。过后,你有新任务。”
我像狗,敏锐地闻到了我父亲的阴谋。
没有想到,我父亲竟安排秦淑本为我参观工厂做向导和解说员。
这时候的秦淑本一点没有了上我家时那种苦大仇深的神情,显得阳光明媚。她中 性装扮, 浓密、卷曲的头发盘于长舌工作帽里,白净、 苗条的身子隐藏在厚重的工装中,但眼神却格外明亮,令人深受感染。她充满男儿气概的遒劲有力的形象,跟电影《海港》里的方海珍一样,从此深植于我脑海中。
鸿鹤化工厂着实辽阔,从外围的机修分厂、大集体复合肥厂、工人体育馆、医院、幼儿园、子弟校、职工校、运输队、污水库、沉淀池、办公大楼到厂区内的氯碱系统、联碱系统,转了一整天,我像行程二万五千里长征,浑身要坍塌了。尤其是转氯碱系统,二氯甲烷车间的甲烷,烧碱车间的氯气,沉钙车间的粉尘,要了人的命。
秦淑本却一点也没有累的迹象,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并且,她的脚底像安了弹簧,走路一腾一腾地,还沿途不停地介绍着各种设备和工艺流程以及产品,声音清脆,口水不干。定是我父亲把他从魔爪中解救出来了,她这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我被机器的鼓噪和秦淑本的絮絮叨叨弄得近似耳鸣,便引开话题:“秦嬢嬢,你多大了?”
问这话时,我们正在NH,CI工序,也即成品出处,秦淑本口若悬河地介绍着颗粒状的晶莹剔透的氯化铵。我摸头不着脑的问,弄得她也摸头不着脑了, 眨巴着一双宛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
我重复道:“你多大了?”
秦淑本犹如明玉般光华的脸庞泛起淡淡的红霞,看了看一边的几个操作工,压着嗓子说:“28岁。男娃儿不许问女娃儿的年龄!”
我问:“为啥?”
秦淑本反问:“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
我嘿嘿一笑,“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大。你看,你才28岁,只大我一轮,我就叫你嬢嬢,我实在是吃亏了,吃了大亏。”
秦淑本弯曲食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说:“小兔崽子!大多少,我也是你嬢嬢。因为,我是工人,你是学生,这有蒸笼分上下盖的问题。走,吃伙食团去,招待你吃两份荤菜。”
记得中午是在氯碱系统那边的五食堂吃的,一份凉拌豆腐干,一份蒜苗回锅肉。许是闻多了二氯甲烷和氯气,痨肠寡肚,那点油荤毫不顶事,眼下提起肉直流青口水。
我们是在非生产区的二食堂吃的。这里主要供厂部、后勤和几栋宿舍楼的人用餐,环境与菜品相对好一些。
秦淑本给我买了两份芋儿烧肉,自己却只买了一份炒韭菜。她说:“女娃儿,喜欢吃蔬菜。”
显然,她是节约,省给我吃。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元纸钞拍在饭桌上,“这是中午和晚上的饭菜钱。我不能二娃吃麦粑——哈起(装傻),白吃。”
秦淑本两颊绯红,看了看宽敞的食堂稀稀拉拉几个就餐的人,压低嗓子道:“毛病!哪个要你的钱了?说了的,我办招待。快吃!”
我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芋儿烧肉,滑而香。
秦淑本斯文得跟猫儿吃食一样,小筷地敲饭,小筷地夹菜,薄唇小嘴像是在抿。
我就想,她到底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看的女子,厚重的工装怎么也裹不住她曼妙的风情。
秦淑本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碗,“看我干啥?快吃!”
我笑嘻嘻说:“我在猜,你结婚了没有。”
秦淑本“切”了一声,“看来,你是个早熟的‘坏儿童’,净胡思乱想!跟你讲吧,本姑娘未婚。”
我问:“有对象(男朋友)了吗?”
秦淑本苦笑一下,“对象还不知道被哪个婆婆管着呢!”
我拈了三坨瘦肉到秦淑本碗里,不无遗憾地说:“你那么好看的一朵花也没人采,只能孤芳自赏,浪费了!”
秦淑本恨我一眼,“我为啥要人采?!我就让自己这样好好生生开着,好好生生孤芳自赏着。你们男人,都很讨厌!”
我被弄尴尬了,埋头“唿唿”的扒着饭。
秦淑本拿筷子敲敲我的菜碗,“慢点吃,看哽着。”随后,语气有淡淡的悲凉:“像我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对象的!而我自己又心高,宁缺毋滥。”
我抬起头看着她,吞下嘴里的饭说:“俄国诗人普希金讲:‘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你会有好日子,也会找到心上人的。”
秦淑本抿嘴笑笑,“你和你爸爸一样,说话很是让人心里甜滋滋的。谢谢你,树子!”眼里泪花在闪,像颗粒状的晶莹的氯化铵。
我不敢再说啥了,闷头扒饭、吃肉。
秦淑本把我带到了工人体育馆后面的五号宿舍。
化工厂离我家有二十几公里,我必须在厂里留宿。
工厂在建成时有十一栋宿舍供倒班工人留宿,现如今,盖了六幢倒班宿舍大楼,一、四、五、七、九、十、十一号宿舍作为了单身职工宿舍,二号宿舍作为了行政科办公楼,三号宿舍作为了幼儿园,六号宿舍作为了基建科办公楼,而屹立于山顶的犹如航空母舰的八号宿舍成为厂部大楼。
五号宿舍是红砖楼,共三层,多是单身女职工寝室。
我住三楼一间寝室,与秦淑本两隔壁。这里原住女工刚结婚搬走了,铺笼帐被齐全,且干净整洁,尚遗留着淡淡的女人的芳香,熏人微醉。
我父亲因为是中层干部,享受特权,住厂招待所。我上午参观过那里,在八号宿舍下面的山麓,二十几棵参天银杏掩映着一幢哥特式洋楼,共四层,每间卧室的陈设都豪华得不像话,且服务员多是花儿样的女子。难怪我父亲每周才回家一次,纯粹是他妈生活在鲜花丛中,乐不思蜀。
进了寝室,刚倒在散发着肥皂气味的床单上,听到了“笃笃笃”的敲门声。我起身前去拉开房门。
是秦淑本,一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有换洗衣服,一手端着一只面盆,里面装有牙膏牙刷和毛巾。
我问:“秦嬢嬢,有事吗?”
秦淑本说:“洗澡呀。走,去我们联碱澡堂。”
我努努嘴,“我啥也没带。”
秦淑本问:“你爸爸没有给你准备?”
我说:“我妈给我准备了的,忘了带。我爸只是跟我讲,让你带我来这里住。”
秦淑本笑了笑,“男人就是粗心!大热天的,每天都得洗澡,换内衣内裤。走,我们先去鸿贸店儿给你买两套内衣内裤和牙膏、牙刷、毛巾,然后去洗澡。”
我窘迫地说:“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秦淑本嬉笑道:“那你就打光叉叉呗。”
我嘿嘿笑。
秦淑本一偏头,“走,钱我出。”
我跟着秦淑本到鸿贸店置办了生活用品,然后走十几分钟进了厂区一号门,再走几分钟到了纯碱车间旁边的澡堂。
澡堂像一艘又宽又长的驳船,钢筋水泥结构,一分为二地划分出男女世界。
刚跨进澡堂牌坊式的大门,就见一个光着身子,胖乎乎的小男孩从女澡堂跑出,惊诧喊:“哎呀,我妈妈的雀雀长了毛毛!”
秦淑本笑呵呵一拍小男孩的屁股,“小胖墩,回去!”
小胖墩飞叉叉跑回女澡堂。
秦淑本冲我笑笑,“我们该分道扬镳了。洗完澡,在外面等我。”
我“嗯”了一声。
秦淑本款款进了女澡堂,跟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一样。
走进男澡堂,我一下拘谨起来。
池子、淋浴间,满是光叉叉的男人,高矮不一,肥瘦不等,像极了屠宰场被剐干净了的牲畜。
我选择了一个相对背眼的淋浴间,屁股朝着门外,尽量掩蔽着羽毛渐丰的麻雀,不让人看见。
我觉得,人,还是应该有一点羞耻感的,应该守住自己的隐私,哪怕在同性面前。
喷头洒下的温水很适度,淋着我满身混杂着汗渍的肥皂泡沫,淋出我舒爽的美丽心情。
不知咋的,这时候,我竟一下想起了小胖墩喊的那句话:“我妈妈的雀雀长了毛毛!”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显然,小胖墩年纪尚小,不懂性别之分。女澡堂那边压根就没有一只麻雀,这边才满堂麻雀跳。
由此我又想,那边也有如屠宰场,满是被剐干净了的牲畜吧?我想到了陶梅,想到了黄海英,想到了杨馨竹姐妹,不觉,下面那玩意嗷嗷待哺了。
我忙将水温调至近似冰度,试图冷却燥热的身子,尤其是昂首挺胸的麻雀。
走出澡堂已是傍晚,合成塔顶上的天空漂流着几片殷红的残云。
我坐在“牌坊”外的花台上,等候秦淑本。
陆陆续续从“牌坊”里走出已然褪去工装,换上各色各样夏服的女工。她们大多显得洁净、亮丽且朝气蓬勃,硬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们像云,像雾,又像风,款款走过我身旁,也就留下了沁人肺腑的余香。
我感叹于化工厂美女如云了。我想,老子高中毕业后,一定力争来这里上班,栖身在鲜花丛中,呼儿那个嗨哟,幸福着自己的幸福。
一个身着工装,戴着草帽,瘦高个,刀豆脸的中年男人拖着载有水罐的驾车从那边蹒跚走来。走几步他又停下,拿起喷枪,往花坛里的夹竹桃上喷水,眼睛却贼溜溜瞟着从身边走过的刚沐浴过女工们。毫无疑问,这也是他妈一只脚猪,一只老脚猪。
秦淑本一手端脸盆,一手拎网兜地轻快走出“牌坊”。她已是焕然一新,卷曲、湿润的长发泻至肩后,波浪滚滚;藕荷色连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凹凸有致;皓白的脸庞润泽如玉,让人想摸一摸;身上散发出幽幽兰花香,沁人肺腑。
我看呆了,也醉了。
秦淑本将网兜放进脸盆,拿食指杵了一下我的额头,嬉笑道:“把我身上盯出蜂窝煤眼了。小兔崽子!”
我笑着拎起秦淑本脸盆里的网兜,“秦嬢嬢的确长得安逸!”
秦淑本瞟到了那个喷水的花匠,神经质地一下拽着我的胳膊离开。
我甩开秦淑本的手,边走边问:“他是哪个呀?你咋要像躲瘟神样的躲他?”
秦淑本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老骚棒儿余宏达!”
我恍然大悟,那花匠便是欺辱过秦淑本的氯化铵车间主任。
我问:“他咋当花匠了?”
秦淑本咬牙切齿,“没被开除就算他有运气了。个老流氓!”
我愤愤不平道:“工厂不应该容留烂杂杂(烂账)!”
秦淑本说:“你爸爸弄翻了他,又保了他,说他到底为车间做出过贡献。你爸爸这人,心慈手软。”
我想问秦淑本,你只是被余宏达挼过胸脯吗?他有没有玷污过你的贞洁?
我还想问秦淑本,我父亲为啥要把你调到联碱指挥部做资料管理员?他对你是不是有啥邪念?
然而,我不好问,也不敢问。关于后一个问题,牵涉到我父亲的名誉,也牵涉到我母亲的尊严。
我们一路无语。
一晃,在氯化铵车间离心机岗位“实践”就一个星期了。三班倒,刚好两轮。
带我“实习”的是秦淑本。她顶替她父亲进厂就在这个岗位当操作工,算这里的老人了,轻车熟路。
离心机岗位的主要任务,是将冷、盐析结晶器内晶浆取出并配比,在稠厚器内稠厚后,利用离心机将稠厚器内的NH4.CI晶浆进行固腋分离,得到NH4.CI产品。本岗位的功能就是提供质量达标的NH4.CI最终产品。因此,本岗位操作的好坏,直接影响产品的质量与产量。
据说,秦淑本在近十年的操作中,从未出现过差错,算是一个顶呱呱的技术能手。只是,因了叛徒爷爷的缘故,她从未被评为过“先进工作者”或“三八红旗手”。我父亲曾以车间党支部的名义向厂里推荐过两次,但均未获准。这下好了,我父亲当了副指挥长,立马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她调到指挥部做资料保管员,享受“以工代干”待遇,不三班倒,工资提高一级,奖金提高一等,还有可能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我父亲说,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可以说,我对庞然大物般的离心机没有感情,对纷繁复杂的工艺流程也毫无兴趣,只是兴奋于同秦淑本朝夕相处。我特喜欢上夜班。往往,半夜三更时我都熬不住地要睡觉,而枕头便是她的大腿。有如海船驾驶舱般宽大的程控室没有长椅,更没有床供我睡觉,我只得让她揽着,一边盯着墙壁多如繁星的仪表,一边拿手诓我入睡。我呢,就枕在她的大腿上,鼾声阵阵,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已然钻进了她怀里,跟小兔子吮妈妈的奶似的。这当儿,我就会不作声地欲擒故纵,佯装酣睡依旧,鼻子却悄悄翕动,嗅她诱人的体香。
班长络耳胡嬉笑着问我:“树子,你缺少母爱呀,要吃你秦嬢嬢的莽莽(奶水)?”
秦淑本满脸通红地挖络耳胡一眼,“老不正经!”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胸部,仿佛我真的吃了她的奶。
班上的师傅们放肆地笑,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这事没人往外传。大家都喜欢我,不单单因为我是他们尊敬的老书记的儿子。
周末回家,在望竹塆陡坡处,人只能下了自行车推车攀坡。
执着龙头的我父亲问:“在离心机岗位,感觉如何?”
推着 后座架 的我说:“一般般。”
我父亲回头瞪我一眼,“啥叫一般般?看来,你小子没有认真。”
我满心不服,“我已经很不错了!只几天时间,我就弄懂了离心机的构造和原理。师傅们都夸我踏实、聪明。”
我父亲“嘁”了一声,“那,你知道‘侯氏制碱法’吗?”
我说:“当然知道。我国著名的化学家侯德榜发明的‘侯氏制碱法’,是向饱和食盐水中通入过量氨气,再通入过量的二氧化碳,即可析出NaHCO3固体,将其加热得到纯碱。”
我父亲笑笑,“不错!是在王文瀚那里学到的吧?”
我点点头,“还让你猜着了。我在他那里,还学到了不少其他的化学知识。”
我父亲说:“其实,王文瀚这人,不仅人畜无害,还光风霁月,有着开阔的胸襟和坦白的心怀,而且,对化学工业功绩卓著。”
我笑笑,“爸你反动!这样夸一个‘管制分子’,看你们厂里晓得后,把你个屁股还没有坐热的副指挥长给撤了。”
我父亲哈哈一笑,“我不怕。我不仅不怕,还要与他走得更近些。”
我如坠烟海。
将自行车推到坡顶的铁道口,我和我父亲全身被汗水湿透了。
我父亲将自行车靠在马路边,笑嘻嘻对我说:“歇一会再回家。估计,你妈还没有把猪蹄子炖好。”几步跨上铁道,坐到钢轨上。
我们还将下一道陡坡到洞口井,再穿过约一公里的大安街,然后攀登兴隆坳长坡,方能到家。我也着实累了,饿了,便有气无力地跨上铁道,坐到我父亲旁边。钢轨被太阳晒得灼烫,我“哎哟”一声腾起,抚摸着灼痛的屁股。
我父亲幸灾乐祸地笑,“烫着屁股了吧?坐一会,钢轨就发凉喽!”
我再次坐到钢轨上。
这时候,坳上吹起阵阵微风,让人感到了少许的傍晚的清凉。
我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金沙江”,抽出一支,划火柴点燃。
袅袅烟雾有些香,隐隐勾起我的瘾来。
通常,我父亲抽“金沙江”和“朝阳桥”。这两种烟分别是三毛、两毛九一包,算中等偏上,属于“干部烟”。
我问:“爸,你做副指挥长了,怕以后要抽‘春城’或者‘光荣’了吧?”那两种烟分别是四毛二、四毛八一包,算上等,属于“领导烟”。
我父亲吐出一道烟雾,“没那么奢侈。你爸我工人阶级的本色不会变。”抬手捋捋被风吹散的几根珍稀的头发。
我讪笑道:“你那是‘工人阶级的本色’?离心机岗位的师傅们,抽的烟不到两毛。”
我父亲自圆其说:“烟抽好一点,抽少一点,对身体有好处。男人不抽烟,女人不喜欢。嘿嘿。”
我问:“是不是厂里很多嬢嬢喜欢你?”
我父亲侧过脸,皱起眉头嗔怪:“咋这样问你爸?不像话!”
我笑笑,“我妈说你是脚猪,工作的对象是周围的母猪。她怕你亏身体,所以隔一个月要炖一回猪蹄子给你吃,说是吃啥补啥。”
我父亲扬起拳头,“胡言乱语!”放下拳头,慢条斯理解释道:“我们车间的确有不少女工,并且,她们都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不过,那是一种相互尊重的喜欢,与性爱无关。”
我想,我与陶梅、苏匕妮、杨馨竹、杨馨菊、秦淑本也应该是一种相互尊重的喜欢,与性爱无关。
我父亲一脸感慨地说:“女人,那就是一匹马。一匹什么样的马呢?通常,人们把她们分为两类,一类是金马,一类是白马。被喻为金马的女人,只注重钱财,自私贪婪,让人唾弃。而被喻为白马的女人,则像天上的月亮,皓白皎洁,心地纯净,让人喜欢。”
我一偏头问:“那,我妈属于哪一类?”
我父亲苦笑一下,“你妈属于另一类,胭脂马。何为胭脂马呢?通俗地讲,就是难以驯服的女人,像一匹烈马。比如《红楼梦》里的史湘云。”
我咯咯笑。在我们家,我父亲驯服我,我母亲驯服我父亲,一物降一物,恶性循环。
我父亲吸进一大口烟,吐出一大泡浓雾,一字一顿道:“准确的说法,女人应该是活马。她们以不同的方式活着,累并快乐着,苦并甜蜜着,平平淡淡并轰轰烈烈着。因此,我们应该尊重她们。”
我好像有些感同身受。我就尊重黄海英、陶梅、苏匕妮、杨馨竹、杨馨菊、秦淑本,还有,苏匕妮的母亲以及罗丹桂等一帕拉(一群人)。
我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五元面钞拍到我手上,“你在‘实习’中得到氯化铵车间补助的劳务、夜班费八元,你秦嬢嬢替你领的,我奖励你两元,一个整数。放好。”
我兴奋地将钞票塞进裤兜里。
我父亲说:“建议你给王文瀚买些烟酒。”
我“喔”了一声,“为啥?!”
我父亲说:“他对你好,你应该报答他。”
我想,好多天没见到王文瀚了,应该去看看他,陪他喝一杯酒。
我父亲将烟蒂踩灭在枕木旁的道砟里,想想又捡起,放进裤兜,侧头看着我说:“你还有一个任务,去探探他的口风。”
我不解地看着我父亲轮廓分明的脸,“探啥口风?”
我父亲说:“我们的联碱技措改造,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除了省化工厅,国家化工部有关职能部门的指导,还有许多需要自己解决的难题。这一点,我们的总工程师、技术副厂长也感到头痛。王文瀚是英国 剑桥大学高分子化学系毕业的博士,在化工领域的造诣和建树,我们无人能比。因此,我们厂想请他做技术顾问。 ”
我恍然大悟。进厂“实践”那天我就闻到了我父亲的阴谋,说我有新任务,原来是想利用我搬动王文瀚为他们厂做事。这又是他妈一个江远志!
我努努嘴,“你自己找他呀。大人之间的事,我不掺和。”
我父亲说:“王文瀚这人,潜龙勿用。”
我蹙起眉头,“啥意思?”
我父亲说:“就是修行高尚的人,也是比较隐匿的人士。不因为外物的改变而改变,不追求功名利禄,不为混世、对错而烦恼,高兴则行之,不高兴则避之。经过了多年的风和雨,他行事谨慎,心门紧锁。我要你试着去打开他那把锁。”
我冲口而出:“你自己找他好了。江远志的忙他都帮了,你的忙他更要帮。因为,他常常夸你的为人。”
我父亲说:“必须由你先探口风,也只能由你先探口风。因为,你们是忘年交。”
我怨怨哀哀道:“给我钱,又要我花出去为你做事,我不干。”
我父亲虎着脸,“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再说,不是为我个人做事,是为我们厂,为国家做事。”
被人当枪使,我心里不服,但又无奈,谁叫我父亲是法西斯呢?
我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乐呵呵道:“回去啃猪蹄子喽!”
我起身跟随我父亲走到自行车旁。
我父亲说:“树子,你骑,我搭。”
我心里的不快一下烟消云散了。
很长很陡的坡,下滑如飞。
我希望把 后座架 上我那万恶的父亲甩掉,哪怕是风将他那珍稀的几根头发吹掉,让他丢人现眼,出尽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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