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满满,挖回的红蛐鳝儿上千条。
我在后院的岩壁前放了用一包“金沙江”从卢明军那里换来的汽油桶,倒进用兰大奎家的背篼背回的黄沙土,再将蛐鳝儿们混入其中,再倒进半钵泔水。我就想,这些蛐鳝儿,老子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可供我老汉儿大抛使用半辈子。
我心里说,永别了,山高、路远、坑深的沙塘!
但永别得了吗?我还惦记着兰大奎老婆和妹子的病,永别不了的。
我父亲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见了汽油桶里的“兵马俑”,疲惫的脸上大放异彩,问我:“啥情况?”
我说:“我像《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找到了宝库,发现了沙塘一个地方,遍地都是红蛐鳝儿。”
我父亲忍不住笑,“你狗的就把‘宝库’搬回家了?”
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吃晚饭时,我父亲不停地给我夹红烧肉,还煞有介事道:“多吃点儿肥肉,增加能量,长身体。”
看来,我父亲也是个特现实特市侩的人,你给他做了事,而且做了大事,他才有那么一点点回报。
我父亲说:“树子,从现在起,你不用给我挖蛐鳝儿了。”
我心想,屁话!已经有那么多蛐鳝儿了,还挖个铲铲呀?
我父亲说:“下学期你就读高二了。高二的课程肯定紧,你得潜心学习。”
我母亲乜了我父亲一眼,“你管过娃儿的学习吗?树子的成绩已经很不错喽,平均八十分以上。”
我小妹卖乖地一偏头,“没我好。我平均九十分以上。”
我母亲拈起一坨红烧肉,咬去一半肥肉,将瘦肉放进我小妹碗里,笑眯眯道:“丫头你才读初一,你哥哥读的是高一,难多咯!还有,你哥哥是干部哩,苲草多,耽搁大。”
我小妹冲我甜甜一笑,“我要向哥哥学习,当干部。”
我父亲幸福地抿了一小口酒,“你们都是好样的,不愧是我倪大可的孩子。嘿嘿。”
我母亲恨了我父亲一眼,“难道不是我的娃儿?!”
我父亲忙说:“当然是,当然是。我挑水来你浇园,共同的结晶,共同的结晶。嘿嘿。”
我母亲好看的脸绯红,“毛病!”
我和我小妹捂嘴笑。
我父亲说:“树子,你要牢记毛主席的话:‘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我的意思是,这个暑假,你就投入到社会实践中去,要么去你妈妈那起重工具厂,要么到我那化工厂,或者两个厂轮流转,体会建设者的艰辛,增强与工人阶级的感情。这样,你将来才有可能成为又红又专的人。”
我母亲一搁筷子,“尽出馊主意!娃儿去你那化工厂干啥?受污染,得肝癌呀?你看,你们厂里得癌症的人,跟倒镰刀把儿(倒骨牌)样的。”
我忙说:“妈,爸说得对。我应该投入到社会实践中去,了解工厂,特别是大型工厂。我很想去爸那厂里实践实践。”
其实,我很想去我父亲厂里看看多如牛毛的美女,饱饱眼福。就是现在,我也时常想起秦淑本。男孩不乏荷尔蒙。
我母亲无奈地笑笑,重新拿起筷子。这表明,她对我要去化工厂,算是默认了。
我父亲献殷勤地为我母亲夹了一坨肉,“你放心,我们厂的环保设施增强了许多,无泄漏搞得好,污染程度基本为零。”
我母亲不领情地甩了我父亲一眼,“少来骗老娘!快屙(喝)你的猴三儿尿(酒)!缸子空了,挑水去。”
我小妹窃笑,“爸爸挑水像扭秧歌,跩叮个当(摇来摇去)。”
我母亲也笑,“跳舞的男人,都是‘二等’(女性化)。”
我父亲欲发火不能。
我忙说:“爸天远地远骑车回来累,又喝了酒,还是我去挑。”
我父亲破天荒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
上院放水房排了长长一溜担着空水桶的人,有山海井的,更多的是附近的居民。暮色苍茫,队列像一条弯曲的乌梢蛇。
卢明军伸出大萝卜头,“再说一声,天黑就关门!没放到水的,莫怪哈!”
队列里哄哄唧唧,但没人敢站出来反驳。卢明军是不能得罪的,凡尔(阀)掌握在手里,惹毛了,他娃娃立马走人。这叫权力。
我在队尾吼:“大家放心,都能放上水,卢老幺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卢明军刚欲发火,见是我在吼,便偃旗息鼓了,嘴里咕噜着啥。估计是在埋怨我多事。
轮到我放水时天已全黑,后面还悄悄跟了一条“乌梢蛇”。
我说:“老幺,把灯拉上。”
卢明军一脸不快地拉亮放水房窗前的白炽灯。
我说:“你屁股虫要多为大家想想。家里没有,洗衣、煮饭,咋个整?”
卢明军努努嘴,“老子还没吃晚饭哩,肚皮头‘呱呱’响!”嘴里却在咀嚼着啥。
这厮一贯吝啬,像貔貅,只进不出,从没拿东西招待过我们几个‘死党’,总是独自吃私饮食。
我说:“你娃娃不是在吃吗?人家讲,大家吃了大家香,个人吃了打飚枪。你屁股虫就要打飚枪!”
卢明军“嘿嘿”笑,“是炒豌豆儿,只有几颗,吃完球咯!”
我说:“该你吃!老子还要再挑三挑水,把缸子灌满。你屁股虫要敢把放水房儿关了,看老子不把门踢烂才怪。”
卢明军一脸苦相,“老子怕你。”
我挑起水桶绕过“乌梢蛇”,一路小跑回家。我想,等候放水的人应该感谢我,因了我,他们家里才会有足够的水用。
挑最后一挑水时,已是万籁俱静,放水房前空无人影。昏暗的灯光下,卢明军的四姐坐在窗内,脑袋一啄一啄地打着瞌睡,鼾声阵阵,涎水沿嘴角“直下三千尺”。听大人们讲,患过脑膜炎的人都这样,不动脑筋,能吃能睡,胖得跟肥猪样。
我磕了磕窗台,“卢四姐。卢四姐。”
卢四姐仍在扯噗鼾。
我一声吼:“卢胖婆!”
卢四姐一个激灵,看了我一眼,大声喝道:“你吼我的锤子呀?!”也不揩揩满下巴的涎水。
我嘿嘿笑,“你是女的,没有锤子。给我放水。”
卢四姐熟练地拧开凡尔,哈欠连连。
她没有收拾,也不会收拾,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毛蓝布衣服像是从泡菜坛坛里抓出来的,皱得一塌糊涂。不过,像她这样的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就连双乳也高高耸起。
我说:“四姐,你应该经常洗头,天天梳头,不然虱子会爬满你的脑壳。”
卢四姐憨笑,“与你屁相干!”涎水如泉涌。
放完水,我挑起水桶欲转身离开,想到了啥,又放下水桶。
卢四姐边打哈欠边放下窗门。
我忙一手推开窗门,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元纸票伸向卢四姐,笑眯眯说:“四姐,拿着,去街上买坨香皂,洗澡洗头,香喷喷的。”
卢四姐喜滋滋接过钞票,在灯光下照了好久,才塞进领口里。
我说:“看把钱弄掉。”
卢四姐“屁”了一声,“老子穿了兜兜的。”解开衣服扣子,露出紧裹着一对丰乳的用黑布做的胸罩。
显然,她是把钱塞进胸罩里了。听卢明军讲过,他四姐的乳房比他大姐、三姐的还大,且日新月异地长,他母亲就撕了娃儿们穿烂了的衣服或者裤子,用针线连成罩罩,收拾她那不听话的双乳。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苏匕妮的父亲能治好脑膜炎后遗症吗?
挑水流了一身臭汗,我母亲从锅里舀了一桶热水,叫我洗澡。
通常,我都是趁黑夜时在后院的坝子上洗澡。这样,既不会让我家厨房水漫金山,还令我有一种爽快感。我们家与隔壁汪典生家共用一个坝子,也叫天井。汪八姐嫁人了,汪大婆往往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所以没女人会看见我的光叉叉。就算汪大婆看见了,我一个小屁孩也没啥值得羞的。
在坝子边,我三下五除二地扒光衣裤,开始了对汗臭的身子进行洗涤。月朦胧,夜朦胧,我的鸟儿也朦胧。
蓦地,我发现几步远有个身影在晃动。定睛一看,是汪典生。
这货正坐在他家后门口一张矮凳上,拈着小方桌上碟盘里的花生米下酒。他没有用酒杯,而是嚼一颗花生米,举起酒瓶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酒,这样,身子愈加摇晃得厉害。
我说:“六哥,这样喝,要醉!”
汪典生瓮声瓮气道:“关,关你球,球事!洗,洗你,你的澡!”又举起瓶子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酒。
这让我很是诧异。在我的印象中,汪典生虽然打体育,练武功,却从不抽烟喝酒,完全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民教师形象。灌酒吐脏话,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我猛然醒悟,他这是在喝闷酒,以酒浇愁。
记不清是上个月的几号,汪典生突然领回一个女子。
女子白净秀气,颀长苗条,比三十三岁的汪典生整整小了十岁,在大安盐厂红旗灶当炊事员。
邻居们说,郎才女貌,很好的一对。
那天,我在厨房淘米,偷偷听到了坝子上汪典生两娘母的对话。
汪典生问:“妈,你看她要得不?”
汪大婆说:“要得,咋要不得?!人家跟花骨朵儿一样,你已三十好几,算一堆干牛屎咯!”
汪典生问:“你不嫌她是个煮饭的?”
汪大婆说:“煮饭的咋了?到底人家还是盐厂的正式工人,拿国家工资吃饭。你老娘我还是个家庭妇女哩!”
汪典生问:“你不嫌她是个扁嘴儿?”
汪大婆说:“扁嘴儿咋了?十扁九乖。你好生跟人家把生米煮成熟饭吧,给老娘生一个像她那样好看的孙孙。”
汪典生嘿嘿笑。我想,定是很幸福的笑。
那夜月儿像玉盘,坝子上有两个相拥的身影,是汪典生和那个扁嘴女子。
我不能去坝子边洗澡了,只得在自家厨房制造“水漫金山”。
可是,我又忍不住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偷窥。
汪典生一只手绕过扁嘴女子后颈,指头在其肩膀上轻轻点击,漫不经心道:“我都三十三了,一直没人看上!”
扁嘴细捋捋被晚风吹拂的耳发,“你心高,一般人难入你的眼。”
汪典生叹一声,“是我入不了人家的眼。到底,我是个麻子。”
扁嘴轻轻地咯咯笑,“说些啥呀?你脸麻,心不麻。听说,你爱看书,看了好多的书。”
汪典生点击扁嘴肩膀的节奏稍稍加快,“我的确爱读书,甚至有点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扁嘴问:“啥意思?”
汪典生说:“这是一句诗, 出自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 意思是说,只要刻苦攻读,书中就有黄金打造的房子,也能拥有美人。当然,这是帝王将相的‘读书论’,现时,是要遭批判的。嘿嘿。”
扁嘴小鸟依人般将头靠在汪典生肩膀上,“我就喜欢你这种有知识,心里亮堂的人。”
汪典生恬不知耻将扁嘴箍紧了,“你真好!”
扁嘴像是轻轻将头埋进了汪典生的怀里。
汪典生声音颤抖,“我……还没挨过女人呢!”
扁嘴轻轻说:“挨吧,我让你挨。”
汪典生仿佛出气不赢,“我,我想……摸摸你。”
扁嘴轻轻说:“摸吧,总有一天我是你的。”
汪典生另一只罪恶的手便伸进了扁嘴的衣服里,慢慢爬到胸上。
扁嘴的身子开始轻轻抽搐,嘴里低低呻吟。
我想,扁嘴胸前该有两只欢蹦乱跳的大白兔吧?
低头一看,我的鸟儿嗷嗷待哺了。我忙夹紧双腿。
突地,对面“吱呀”一声,汪大婆迈着尖尖脚跨出门来。
汪典生和扁嘴一个激灵,神经质地站起。
汪大婆说:“六儿,天已很晚咯,送丫头回去吧。”
汪大婆不是棒打鸳鸯,是怕男女授受不亲。准儿媳还没过门呢。
汪典生悄悄拉上扁嘴的手,随汪大婆跨进屋,小门“吱呀”一声关闭。
一切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瞬间落下帷幕,让人好生遗憾。
不过,我心里还是为汪典生祝福,祝福他早点把扁嘴给娶了。在山海井,他孤僻得对谁都爱理不理,唯独对我好,“书库”的书随便我借,不还也行。他说,我们两家睦邻友好,关起门是一家人。
然而,我对汪典生燃起的祝福很快破灭了。
罪魁祸首是汪大婆。
当初,耳背的汪大婆听汪典生介绍说扁嘴姓汪,叫汪淑贤,没在意。她把“汪淑贤”听成了“王淑贤”,点头说名字好听。后来,她搞清楚扁嘴原来姓汪,便风云突变,坚决反对二人交往。她说,本姓咋能通婚?汪氏家族没有这样的先例,世上也没有这本书卖。同一个姓,说不定前世五百年还是一家人,你那样,不是“杂交”(乱伦),“日”自家人吗?别乱了章法。
汪典生想利用自己的知识开导封建思想严重的母亲,让母亲同意这门亲事。可十天半月地开导,均无济于事。
汪大婆说:“你屁娃儿要与她再交往,老娘就死给你看!”
汪典生只好忍气吞声地服从,与扁嘴劳燕分飞。
这不是因为母亲的专横跋扈,而是因为年轻时就守寡的母亲含辛茹苦,早出晚归,一锤一锤地砸石子挣钱,把他和兄妹们拉扯大,他不敢,也不能违抗母命。在母亲与扁嘴之间,他选择了母亲。
忍气吞声的汪典生心里很苦,很痛,也很悲,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像花一样刚刚在他面前开放的扁嘴。于是,他爱上了酒。
洗完澡,穿好衣服,我走过去蹲到汪典生旁边。
酒瓶就快见底了,汪典生还想喝,却举不起瓶子,脑袋一啄一啄,让人担心随时会磕到桌子边缘。
我说:“六叔,不喝了,你已经醉咯!”
汪典生“喔喔”着不知念叨些啥。
我说:“借酒浇愁愁更愁。你要振作起来,别丢了人民教师的脸面。一只凤凰飞走了,千万只喜鹊飞拢来。你身边有的是花花草草,草儿为你绿,花儿为你开。”
汪典生猛地一拍矮桌,“滚开!”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忙伸手去搂,却咋也搂不动,汪典生跟死猪一样沉。
这时,我看见,有两只尖尖脚慢慢走来,跟一路盖着戳似的。是汪大婆的三寸金莲。
汪大婆说:“树子,莫管他,你回家睡觉。个没出息的东西,让他在这堂挺尸!”
我只好起身,去那边拿了水桶,进了自家门。
躺在床上正在做梦的时候,我被一阵尖啸惊醒了。仔细一听,是隔壁汪大婆在哭嚎,好像是在呼唤汪典生。
我们一家子被惊醒了。
我母亲一脸惶恐,“啥情况?”
我父亲若有所思,“是不是汪典生喝酒过量,往生了?”
我母亲虚起一对大眼,“啥意思?”
我父亲说:“就是死了,醉死了。”
我母亲“呸,呸,呸”吐了三下,“乌鸦嘴!快过去看看。”
我和我父亲母亲慌忙穿上衣服冲出门,丢下在床上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我小妹。
汪家的门敞开着,屋子里已站了好几个邻居。一身睡裙的杨馨竹正掐着在床上挺尸般的汪典生的人中,汪大婆瘫坐在地上呼天唤地,谁扶也不起。
汪典生一脸苍白,两眼紧闭,似是昏睡,又让人担心其生命的存亡。
我父亲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汪典生的鼻孔前试了试,“气若游丝。”
杨馨竹说:“得做心肺复苏。”撩了一下裙摆,跨上床,骑在汪典生身上,双手重合地放其胸口,“嘿,嘿,嘿”的按压起来,并冲着徐忠建的三姐徐芳慧说:“芳慧,快,口对口,工呼吸!”
从农村回来为生产队搞氯化铵化肥的徐芳慧迟疑不前。她同杨馨竹一样,在知青农场学了一点普通的医疗知识,当了几天赤脚医生,主要是给周边的农民打针,也做过两次人工呼吸。但要她跟满脸麻子,满嘴酒臭的汪典生做人工呼吸,她会觉得恶心。
杨馨竹吼:“芳慧快点呀!”
徐芳慧看看我父亲,“倪叔叔让我做,我就做。”
这时候,徐芳慧得听我父亲的指令。因为,我父亲答应给她搞五吨氯化铵,并联系厂里的解放牌汽车,千山万水送到峨边去。
我父亲想了想说:“杨三妹你下来。现在不需要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得马上送二医院醒酒。典生喝过量了。”
杨馨竹这才跳下床,气喘吁吁。
我想,汪麻子好有艳福,刚才,腹部定是触到了杨馨竹的摇裤儿(内裤)。
我父亲从家里推出“飞鸽”,大家七手八脚将汪典生抬出屋,弄到后座架上。他是坐不稳的,得由我和徐忠建在两边扶着,钻出下院门,走过弯弯的泥道,再上通往马冲口的泥碎石路。
要在平时,骑上自行车,不到三分钟就下了陡坡,到了二医院。可这下不行,得由我父亲执着龙头,由我和徐忠建扶着汪典生,慢慢下坡,跟汪大婆迈碎步一样。
也许是碎石路的颠簸,抖出了汪典生的声音:“淑贤,淑贤……”
徐忠建问我:“淑贤是哪个?”
我说:“就是那个被汪大婆赶走的扁嘴儿。”
徐忠建“哦”了一声,“可惜了,凭漂亮!鸡飞蛋打,难怪汪六叔要喝酒。”
要是没有我父亲和汪典生在,我会告诉徐忠建,麻子没咋吃亏,起码他摸了扁嘴的奶。
到了二医院门诊,我和徐忠建将汪典生抬到了走廊的长木椅上,我父亲借了自行车去挂号室玻璃窗口前挂急诊。
挂号费五毛,医疗押金十元,我父亲悉数递给里面睡眼朦胧,一身白大褂的漂亮女子,笑嘻嘻道:“扰了小姑娘的好梦!”纯粹是流口水的流氓语言。
女子抿嘴笑笑,“把病人抬到急诊室,值班医生一会儿就到。”
我们刚把汪典生抬上急诊室的病床,杨馨竹和徐芳慧搀扶着汪大婆赶到。
汪大婆有气无力地问我父亲:“他倪大哥,我家六儿没事吧?”
我父亲说:“应该没事,酒一解,就好喽。”
汪大婆吁了一口气,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嘴里唠叨:“真是自找的!婆嬢丢咯,再找一个就是,喝啥鸡婆儿闷酒?!”
我们几个窃笑。我父亲欲说啥,没开口。
这当儿,一个穿着白大褂,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跨进,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女护士。
中年男子弓下身,无声地拿手撑开汪典生的眼皮看了看,从兜里掏出压舌板撬开汪典生的嘴,用手电照了照,再用听诊器听了听汪典生的心脏。
大家仿佛都屏住呼吸看着中年男子。
我觉得这人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突然我想起,他长得像极了电影《春苗》里的男医生方明。那是当今好多中青年妇女的偶像。
中年男子像是对我们这些“家属”,又像是对护士说:“乙醇中毒,得马上输液。”
汪典生眨了几下眼皮,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中年男子,突然冒出一句普通话:“医生,我要揍你!”
中年男子笑了笑,对护士说:“我们去开药。”
在他即将跨出病房那一刻,我看见其胸牌上写着: 主任医师 院长 苏海默
我恍然大悟,这是苏匕妮的父亲。
我父亲对汪大婆说:“大婆老人家,你放心,刚才那位是院长,治典生的醉,轻而易举。”
汪大婆“哦”了一声,不再唠叨。
汪典生突地手舞脚踢吼着普通话:“医生,我要揍你!”
我父亲和徐忠建忙钳制住汪典生的双臂,杨馨竹和徐芳慧摁住汪典生的双腿。
我悄悄溜出病房,循着“医生值班室”去。
刚才那位护士拿着一张处方从“医生值班室”走出,扭着婀娜的腰身,飘向走廊那边的药房。
很曼妙的背影!我想,不管是多丑的女人,但凡穿上这种缟素的褂子,那就像圣洁、美丽的白衣天使了,何况她比电影里的田春苗还好看。有一股气味在空气中漂流,我翕动鼻子嗅了嗅,不是药味,是淡淡的桂花香。无疑,这香水儿气味,飘自那天使身上。
我蹑手蹑脚走到“医生值班室”门前,探头往里看。
苏海默正靠在长背椅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掐着鼻梁,满脸疲惫。
我踌躇不前。我怕自己的冒昧,惊扰了院长大人一时的安宁。人家真是太劳累了。
“进来吧,探头探脑干啥?嘿嘿。”苏海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直刺我的耳膜。
我一脸发烫地跨进,两腿铅沉。
苏海默吸了一口烟,看着我,不解地问:“有事吗小伙子?那病人无大碍,输一瓶液,就解酒了。”
我嚅嚅道:“苏叔叔,我叫倪树。”
苏海默蹙起浓眉,“你认识我?哦,你是看了我这胸牌。”
我说:“我是你女儿苏匕妮的同学。确切讲,我是她的学长。”
苏海默“喔”了一声,定睛打量我,恍然大悟道:“没猜错的话,你是匕妮的偶像,倪班长,倪书记。嘿嘿。”一下来了精神,指着办公桌前的方凳说:“坐,快请坐。”
我局促地坐到方凳上。
苏海默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包“春城”,欲抽出一支,又将其放回抽屉,乐呵呵道:“学生是不能抽烟的。”
我也笑笑,“医生是很讲究的,你咋还抽烟?”
苏海默说:“ 烟这东西,损害身体,但又提精神,是一对矛盾,也是一个苦果。嘿嘿。”
“春城”的烟雾很香,直捣我的鼻孔,我特想抽。这烟很贵的,四毛二一包,就是我父亲过年时也才舍得买一包,我呢,也浑水摸鱼地偷出一支尝尝。
走廊那边传来汪典生普通话吼声:“医生,我要揍你!”
苏海默笑笑,“输上液,病人渐渐就会安静了。他有酒病?”
我摇摇头,“他平时不喝酒,今天不知咋的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好说汪典生失恋了,醉生梦死。相当于讲,家丑不外扬。
苏海默将烟蒂杵灭在宝石蓝色玻璃烟灰缸里,“听匕妮讲,你有几个朋友或者亲戚要求我看病。是吗?”
我忙鸡啄米样地直点头。
苏海默说:“讲讲情况。”
我鼓起勇气,竹筒倒豆子般将陶梅母女、杨馨菊、兰大奎的老婆和妹子以及卢四姐的情况抖落得干干净净。我想,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了,哪怕是他觉得我这人烦,苲草多,我也得一吐为快,闷在肚子里,特难受。
苏海默脸上虽然毫无厌烦,却久久地沉默。
我想,沉默便是拒绝,知识分子表达的方式很含蓄,不像工人、农民,拒绝与否,月亮坝耍刀——明砍。
我想,我该知趣地悄悄滚了。
苏海默从抽屉里拿出“春城”,抽出一支,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大口,沉吟道:“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我紧绷神经,分析着苏海默话中的含义。估计他是在说,听着我的叙述,他为那些患者感到悲伤。这充分说明,他这人仁厚,具有同情心。也就是说,有游戏了。
苏海默又吸进一大口烟,吐出一团雾,一脸动容地说:“现在,好多老百姓都处在缺医少药的痛苦之中。这几个人,我们医院治了,并且,尽最大的努力治好。接下来,我拟定一个治疗方案,组织有关医生,对他们进行排序检查、治疗。你等通知吧。”
我激动得快落泪了,起身给苏海默深深鞠了一躬,还想再鞠躬。
苏海默忙抬手制止,“呃呃呃,你小子跟遗体告别呀?!”
我嘿嘿笑地抬手捣着后脑勺。
苏海默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知道我家丫头仰慕你。但我得提醒你,作为男子汉,要有责任感。”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责任感?”
苏海默笑笑,“也就是说,你要爱护我们家匕妮,不得进犯她,搞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们正处于半梦半醒时期,弄不好就越雷池了。我的话,你应该懂的。”
我蓦地领悟到了什么,满脸灼烫,稀里糊涂点头应承,稀里糊涂离开“医生值班室”。
我心里说,苏叔叔,我摸过你女儿的胸脯了,可那是她强迫的,且隔着一层衣服。我没有,也不会“越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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