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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今天是放暑假后的第一个星期六。

吃过早饭,我就带上两个馒头,扛上小锄头,背上竹坐筒出门了。我想多挖些红蚯蚓,以备我那万恶的父亲后几周用,自己也好伸伸展展,舒舒服服耍他个暑假。

通常,星期六,我都会为我那万恶的父亲挖红蚯蚓,供他第二天钓鱼用。

也不知我父亲为何对钓鱼如痴如醉。长期以来,凡是星期天,他都风雨无阻地到河边或者水库旁垂钓。他说,钓鱼是修身养性。

我心里想,你说人家的铲铲!哦,你要修身养性了,却害得老子翻山越岭,日晒雨淋地给你挖红蛐鳝儿(红蚯蚓)。你这是对老子的剥削和压迫。

在遥远的记忆里,我父亲的修身养性是跳舞,或者写四川方言诗。后来,记不清是1970年还是1971年,他被造反派打倒,不做车间书记了,也不能上舞台跳舞,不能在厂报或者市广播电台发表方言诗了,就伙同厂里几个中层干部玩起了垂钓。这一爱好一发不可收拾,乃至官复原职到如今。

其实,蚯蚓到处都有,山海井周边的土里、沟里多如蚂蚁。但我父亲就是那个怪,非要生长在黄沙地里的红蛐鳝儿不可。他说:“土蛐鳝儿粗大,浑身乌黑,丑陋,还一点没有腥气。红蛐鳝儿苗条,身体微黄,脑袋红得透明,漂亮,却腥气浓烈,鱼儿容易上钩。”力图完美,既讲形象,又讲功效。

我母亲白了我父亲一眼,“你们厂里那些骚母猪(骚女人)就腥臭,所以你个脚猪要上钩。树子,不给他个老屁股虫挖!”

我母亲心疼我,怕我翻山越岭,日晒雨淋辛苦。

可是,不挖是不行的,我父亲对我,一贯采取法西斯暴行。

我通常是扛着锄头,背着竹筒去沙塘挖红蛐鳝儿。我得钻出山海井上院的石拱门,翻过陡峭的奓口山,再沿着青石板路走二十多分钟才能到达目的地。山高,路远,坑深,我得忍着。饥渴,劳累,委屈,我得忍着。我想,这种忍,恐怕要等到我父亲一命呜呼了才能休。说实话,我渴望他早死,免得摧残我尚且稚嫩的身体。

刚要钻出石拱门,王英树不知从哪闪将出来,挡住我的去路,立在拱门里,一脸傻笑,给捡到了金子似的。人家拾金不昧,你拾金要昧。

这厮从下到上一身新,黄胶底青布鞋,灰色卡其布单裤、衬衣,头发剪成跟他父亲一样的平头,浑圆的脑袋一圈崭新的青灰色,跟缠了一条绷带似的。

我呵呵笑,“你今天咋像个崭新的舅子?!”

王英树满脸喜洋洋,“我老汉儿出钱培整(打理)的。”

我看了一眼他胸前佩戴的崭新的团徽,“肯定是因为你入了团。”

王英树崭新的脑袋鸡啄米似的点。

我明白,王英树那烧盐匠父亲同千万个父亲一样,也有望子成龙的思想。可入了团就能成龙了?屁也!他娃娃没成虫就不错了。

王英树说:“鸡儿高头(上面)挂镰刀,好玄!我老汉儿晓得我三科不及格,火冒三丈举起扁担要捶我,可见我戴了这团徽,就笑眯了眼,还奖励了我两块钱。”从裤兜里掏出一元钱塞到我手里,“还你借给我的那一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我将钱塞回王英树的裤兜,“还个锤子呀?!存着,以后派得上用场。”

王英树瞄了瞄前面几家关着的门窗,悄悄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蓝雁”香烟塞进我的裤兜,小声说:“大家吃了大家香。”

我嘿嘿笑,“有孝!”

王英树“锤子”一声揍了我一拳,“老子这是感谢你让我入了团。入了团,我老汉儿对我的态度才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树子,你放心,我下学期一定好生读书。”

我说:“对,笨鸟先飞。别像卢老幺那样,自己不会洗澡儿(游泳),过不了河,怪鸡儿挂了苲草。嘿嘿。”

王英树一脸憧憬,“以后,老子有了高中毕业证,就是下了乡,也有条件早点儿回城。二天(将来),老子要好好生生工作,好好生生找钱、存钱。要是潘秀因为眼睛残疾找不到工作,嫁不了人,老子就养着她,养一辈子。”

我鼻子有些发酸,拍了拍王英树的肩膀,跨出拱门,径自踏上通往奓口山的泥道。

红彤彤的旭日升至奓口山顶一丈多高,站在垭口,仿佛伸一下锄头就能挖下那个红球。

天气很好,心情很好,我的“解放鞋”把石板路踏得“啪啪”响,洋溢着一种冲锋陷阵的豪迈气概。

山野一片金黄,饱满的麦穗层层叠叠,晨风吹来,麦浪滚滚。过不多久,农民们便会笑逐颜开地开镰割麦了。

我想,明年的麦收时节,也许老子就下乡到某个山村跳丰收舞了。那样很好。那样老子就逃出我父亲为我设置的“牢笼”,挣脱牵狗一样的绳子,自由飞翔了。到时候,他个法西斯,吼天吼地也无济于事。

于是,兴奋的我一跳一窜,哼起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哼至一个临近沙塘的拐弯处,我踢倒一只装满兔草的竹篮,险些踢着一个坐在路边正喂着婴儿奶的年轻农妇。

农妇仰头挖我一眼,“你疯了呀?!”

我忙放了锄头蹲下,扶正竹篮,将撒落一地的兔草捡起,放回篮子,满心歉意道:“对不起哈,没有踩住刹车,发生交通事故了。”

农妇“嘻嘻”一笑,“你是坦克呀?横冲直闯!”

这女人面色如麦麸,五官却很有立体感,笑起来特好看,属于那种黑牡丹花儿绽放的样子。她穿着一条毛蓝布单裤,白纱短袖衫印满红色瓢虫,撩至颈下,露出两只饱满的麦麸色乳房,让婴儿抱着一只,无忧无虑地吮吸着。

这又是一道风景,与郭慧敏奶娃儿有着不同的风格。就乳房而言,麦色与白色,都是吸引男人眼球的。

我拿左手食指轻轻划着婴儿红扑扑的脸蛋,“哦,哦,好乖哟,好乖哟!”

农妇笑笑地喝道:“把你的爪子拿开!娃儿脸啵儿嫩,乘不起你乱球抓。”

我机械地收回食指,却划着了农妇另一只富有弹性的乳房。

农妇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耳根泛红。

我忙解除尴尬地问:“是幺弟还是幺妹呀?”

农妇一脸自豪,“跟你一样,长茶壶嘴嘴儿的。”

我嘿嘿一笑,扛起锄头欲往前走。

农妇说:“我认得你,经常来挖蛐鳝儿。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没球事干就钓鱼呀?!”

我笑笑,“给我爸挖的。”

农妇瘪瘪嘴,“大懒使小懒,使得惊叫唤!跟你讲,沟沟旁边,土肥,潮湿,蛐鳝儿才多。你老是在山坡上挖薄土、焦土,能挖好多?憨包鸭儿!”

我说了声“谢谢”,健步迈向几百米远的沙塘。

我想,这农妇的土地定是肥沃,被她男人一锄一锄地挖着,乐此不疲。

想着想着我就笑出声来。自己南瓜才起蒂蒂儿(没成熟),就很是骚了,像我父亲,脚猪一个。

到了沙塘,我径直下到洼地,找了一条长长的水沟,一锄一锄地翻起湿土来。

其实,沙塘与我们送肥的黑凼子差不多,四面环山,底部呈椭圆,只是一黄一棕,土色不同。不过,风景这边独好,满目金黄。

还让那农妇给说准了,这里土肥,潮湿,红蛐鳝儿层出不穷。约莫两小时工夫,我就挖了一百多条,高兴得不知所以。要在平时,挖上整整一个下午,最多也只能挖上三四十条。

我算了一下,我的坐筒大而深,起码能装上两千条。那就挖吧,挖他个盆满钵满,拿回去用卢明军从焊条厂偷来的汽油桶装着,拿泥土和泔水养着,以备我父亲用上个一年半载。那样,免得老子每周翻山越岭,面朝黄土背朝天。

太阳在头顶的时候,我坐在地上,靠着沟壁,从裤兜里掏出已然梆硬的馒头啃了起来,且边啃,边回味农妇那两只麦麸色乳房。我想,郭慧敏的乳房是白面包子,而农妇的乳房是麦粉包子,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比这冷馒头好啃。

突地,一个声音在头顶炸响:“举起手来!”

我险些让馒头噎着,仰头望去。

一个男人站在沟坎上,灰布裤腿挽至膝盖,泛黄的白背心洞洞眼眼呈网状,破草帽滤下缕缕阳光,高大得像耸入蓝天的盐井架。

我倏然站起,虚眼打量这不速之客。

此刻我认出来,这货是退伍军人兰大奎,便笑嘻嘻喊了一声:“奎叔。”

兰大奎跳下沟坎,“馒头干啥撒的,哽死你娃娃!”

我吞下嘴里的馒头。

兰大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到我家吃豇豆儿 饭。这时候,恐怕我婆嬢已把饭好喽。 ”



我摇摇头,“算咯,我就啃馒头。”

兰大奎扔我一眼,“啃个呀?!吃过晌午,老子帮你挖,把坐筒装满。”不由分说地一手提起我的锄头和坐筒,一手拽着我的胳膊往沟坎上跨。

上了沟坎,兰大奎将锄头和坐筒交给我,挎上装有不少草叶的背篼,径自往前走。我只得屁颠颠跟着。

我问:“奎叔,你咋好久不来我们山海井倒桶子(讨粪)了?”

兰大奎叹了一声,“娃儿没娘,说来话长!这一年,老子都在打官司。”

我“喔”了一声,“你摊上事了?!”

兰大奎说:“不是我,是我幺妹儿。”

我“喔”了一声。

兰大奎说:“我幺妹的男人是凉水井屠宰场的杀猪匠。那个屁股虫哟!日嫖夜赌,抽烟醉酒,嫌弃我幺妹儿没给他生儿娃子,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这不,把我幺妹儿的腰杆打断咯,瘫痪在床上。”

我义愤填膺道:“告他的!”

兰大奎叹一声,“告了,但无济于事。屠宰场的头头是他的师兄,买通了区公安分局的一个股长,袒护他。我们是农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我一下想到了郭慧敏,就说:“我找人给你们讨公道。”

兰大奎摇摇头,“胳膊扭不过大腿,算球咯!以前我想,那杀猪匠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丑得像猪八戒,远远配不上我如花似玉的幺妹儿。但是,他到底是吃国家粮的。俗话讲,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我就同意我幺妹儿嫁给他了。可没想到,那个……”

许是因了气愤,兰大奎的步子迈得“咚咚”的,一下一下震动着我的心。

这人是少有的高大帅气,要在城里,肯定是玉树临风,倾倒千女万妇了。

认识他是在两年前,在这沙塘西北坡的坟地。

那天我很背,几乎挖遍每座坟前的空地,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挖上二十条红蛐鳝儿。显然,这是不好向我那蛮横无理的父亲交差的。我沮丧至极,扔了锄头,半躺在一座长满铁剑草的坟上,点燃一支“向阳花”,一口接一口吧嗒着。

烟雾缭绕,似乎有乌云漫过落日,天色黯淡下来。我想,黑夜早点来吧,老子不回家了,就陪着坟里的老二睡,永不醒来。

忽然,头顶有了“啪啪”声响。

我起身,舞着手扇开烟雾,循声望去。

坎上弯弯的泥道,一个高大威猛,身着泛白黄军服的中年汉子挑着两只硕大的水桶,显得矫健地从那边走来。走到与我的垂直线处,他放下水桶,蹲了下来,冲我呵呵笑。

显然,这大汉儿是个退伍的农民。对军人,我天生有好感,便也回敬一个友好的笑,并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压扁了的烟伸向他。

大汉儿跳下坎,接过烟,捋了捋,再用我的烟头杵燃,嗔怪道:“你娃娃肺嫩,吃烟要得癌症!”

我嘿嘿一笑,“搞起耍的,没瘾。你是退伍军人?”

大汉儿点点头,“退伍八年了。现在是农民,就在这个生产队。”

我说:“你像我老汉儿一样,也是退伍军人。”

大汉儿怪笑道:“我恁年轻,哪像你老汉儿?”

我想骂他占我欺头,但觉得他五官周正,即便是怪笑,也很有亲和力,便自嘲地笑笑,心里骂自己不会说话。

大汉儿蹲下,摇着我的坐筒看了看,嬉笑道:“战果不佳哦!我挑了三趟井水,一直见你在这里挖,咋才这么点儿?”

我瘪瘪嘴,“蛐鳝儿好像要断子绝孙咯!”

大汉儿哈哈一笑,“是土里的人怕你挖着他们,把蛐鳝儿收回去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挖。”起身跨到坎上,挑起满满两桶水。

我扔了烟头,拿起锄头和坐筒爬上土坎,屁颠屁颠跟上。

在不远的哗哗流淌的溪涧旁,大汉儿吐掉烟头,挥起锄头翻起湿润的黄沙土来。他挖得很深,很有节奏和韵律,新土里的红蛐鳝儿便层出不穷了。

于是,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溜捡着红蛐鳝儿,硕果累累。

太阳彻底落山了。

我说:“够喽,起码上百条!”

大汉儿一个跨步上了坎,我忙跟上。

我说:“谢谢你哈。”

大汉儿笑笑,“谢啥谢?举手之劳。”

我说:“我叫倪树,在砲山下的山海井坐。你呢?”

大汉儿挑起水桶,“我叫兰大奎,在下边冲口坐。要不,去我家吃了年夜饭再走?”

我摇摇头,“我得回去了。天黑,我怕蛇。”

兰大奎“嘁”了一声,“怕蛇钻进你的屁眼儿呀?胆小鬼!”

我条件反射地感觉有些菊紧,反手捂住屁股。

兰大奎打了个哈哈,“我们算是朋友了。以后,你要是挖不着蛐鳝儿了,可以到冲口找我。我呢,要是去山海井倒桶子,就找你摆摆龙门阵。我们生产队,一挑粪,顶5个工分,划算。”

我突发奇想,“不如这样。以后,你给我挖蛐鳝儿来山海井,我帮你吆喝倒桶子。这叫互通有无,也叫一方二便。”

兰大奎嘿嘿笑,“你龟儿狡猾狡猾的!”

就这样,我们有了利益之交。

但凡星期六天不见亮,兰大奎便会不约而至,给我带来上百条红蛐鳝儿。我呢,就叫上黄明、刘福海,上、中、下院地吆喝:“倒桶子哟!有桶子拿来倒!”尽量造醒左邻右舍,把屎桶尿盆拿出来倒。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兰大奎就满载而归了。

我和黄明、刘福海更是死党,狼狈为奸,在山海井可谓臭名昭著。那两个厮高我一级,没读高中,已在去年下乡修地球去了。

不到半年,我父亲发现了红蛐鳝儿的来历,痛骂我是在剥削贫下中农,不允许我的丑恶行径再继续下去。

我想争辩,那不是剥削,是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换。可争辩毫无意义,我父亲就是一个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好在兰大奎突然不来山海井了,黄明和刘福海当知青去了,我们的“等价交换”就此中断。


兰大奎的家在董家冲下口,坐北朝南,砖瓦房,呈“凹”字形,敖尖勃起,瓦檐厚实,大气,恢宏。可见,兰大奎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跨上石灰坝,兰大奎放下背篼,接过我手上的锄头和坐筒搁到地上,正对堂屋喊:“丹桂!”

随着“唉”的一声,一位穿着围腰,笼着袖套,短发齐耳,面庞白净的中年女子跨出堂屋。

兰大奎挥手将那中年女子招过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山海井那‘洋娃儿’,叫倪树……嘿嘿,这名字听起来像‘你叔’。”

少妇冲我笑笑,像玉兰花开。

兰大奎对我说:“这是我老婆,叫罗丹桂。你就喊罗嬢嬢吧。”

我很礼貌地冲罗丹桂鞠了一躬,“罗嬢嬢好!我小名叫树子。”

罗丹桂笑眯眯看着我,“长得好乖哦,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

兰大奎说:“丹桂,快去煮两截香肠,给树子下饭。”

罗丹桂“嗯呢”一声,折身跨向左边的灶房。很好看的腰身,臀部浑圆,轻轻摆动。

兰大奎拉过一张竹编方凳让我坐,自己坐到一张矮凳上,将背篼里的草叶倒进看上去是早已准备好的硕大的木盆里,仔细清洗。

我问:“奎叔,这是啥?”

兰大奎说:“草药,叫‘打不死’, 活血化瘀消肿止痛

我问:“你有伤痛?”

兰大奎说:“不是我,是我幺妹儿。瘫痪在床好久咯,背上长些褥疮。”

我皱起眉头,“你幺妹儿?在哪?”

兰大奎冲右边厢房努努嘴。

那门虚掩着,窗帘粉红,仿佛代表着闺房。

我环顾一下四周,“放暑假了,咋不见娃儿闹腾?”

兰大奎说:“我幺妹儿的丫头(闺女)寄养在我二弟家。”

我问:“你的娃儿呢?”

兰大奎苦笑一下,“我没有娃儿。我老婆有病,妇科病,咋也怀不上娃儿。”

我“哦”了一声,感觉自己的问话很冒失,想亡羊补牢说声“对不起”,又开不了口。

兰大奎说:“没有娃儿,肯定是一辈子的遗憾,尤其是在我们农村。孟子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比起接香火来,感情更重要。我当了七年兵,我婆嬢,那时还是我的未婚妻,帮着我父母供我几个弟弟妹妹读书,后来让他们娶妻、嫁人,最后又为我父母送终。那个辛苦和累哟!人,是要讲良心的。在部队七年,眼看就要提排长了,我却解甲归田了。原因是,那时她长了子宫肌瘤,说是良性的,可东西却割了。我得回来跟她结婚,照顾她一辈子。”

我对兰大奎肃然起敬了,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真正的汉子。我悄悄掏出王英树给的那包“蓝雁”,塞到他裤兜里。

兰大奎从水里捞起“打不死”放到一个硕大的筲箕里,“一部分晒干,煎水洗澡。一部分盅烂(捣碎),敷褥疮。这样,能省不少医药费。”抓了一半放进硕大的石头堆窝里,拿一根粗木杵使劲捣。

罗丹桂端着一盆热水从我们身后走过,进了右边那厢房。

兰大奎解释:“她去给我幺妹儿抹澡。敷药前,得洗干净身子。”

我冲口而出:“也许我能帮忙把罗嬢嬢和你幺妹儿的病治好。我有个特别好的同学,她老汉儿是二医院的院长,人称扁鹊。”

说完,我马上后悔起来,很想扇自己一嘴巴子。想求苏匕妮父亲帮忙治病的人已经好几个了,自己还在这里冒皮皮,打飞机,搭带头。

兰大奎定定地看着我,“那样的话,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为她们治病。钱不够,可以借。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力气挣钱还。”

我顿感自己已覆水难收了,只好拍着胸部说:“这忙我帮定喽!”

厨房里飘来了香肠诱人的气味,可我却觉得自己的嘴巴滂臭,特讨打。

罗丹桂端着一个空钵钵从右边厢房出来,“大奎,已给幺妹儿抹完澡喽。”

兰大奎“哦”了一声,将捣碎的草药浆浆一一抓进钵钵。

罗丹桂说:“幺妹儿的褥疮好多喽!不臭,不流脓,都在干疤喽!”

兰大奎一脸欣喜,“那就好!那就好!褥疮好啦,就弄她去医院,把瘫痪的病治好。”

罗丹桂笑笑,“说得轻巧,端根灯草。瘫痪是很顽固的,一年里跑了好多回医院,也不见效果。”

兰大奎看了看我,冲罗丹桂闭上一只眼睛道:“你信不信,我们马上会遇到一个扁鹊?”

罗丹桂蹙起眉头,“扁鹊?鸟哇?”

兰大奎笑笑,“扁鹊是古时候了不起的郎中,啥病都能治。我们要遇到的这个医生,医术可以同扁鹊相比。”

罗丹桂长吁一口气,“能治好幺妹儿的病,就阿弥陀佛喽!你看,她活得恁造孽。”

兰大奎满脸希冀,“不仅要治好幺妹儿的病,还要治好你的病,让我们当妈当老汉儿。”

罗丹桂不知是羞涩还是内疚,耷拉下了眼帘,苎麻般白净的脸庞泛起红晕。

兰大奎说:“丹桂,你累了,休息一会,我去给幺妹儿敷衍药。”伸手欲拿过罗丹桂手上的钵钵。

罗丹桂摇摇头,“幺妹儿光叉叉哩!虽说你是他亲哥,但男女是有别的。还是我去。”折身走向右厢房。

看着罗丹桂一摆一摆的臀部,我心里想,好安逸的屁股!嘴上却说:“罗嬢嬢恁白!”

兰大奎一脸自豪,“我这婆嬢是苎麻人,越晒越白。跟你讲吧,她的身子,更白。嘿嘿。”

我说:“她比好多城里人好看。”

兰大奎打了个哈哈,“山沟沟出金凤凰嘛。不是吹的,当当儿配咚咚儿,我们两口子很相配。”

罗丹桂好看的身影闪进了右厢房,随后,那粉红色窗帘轻轻飘了飘。定是让罗丹桂带进的风给吹的。

我想,一定要好好地帮忙,叫罗丹桂生出个小凤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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