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攀上阎王坡,就看见了鬼头刀把的余长明两手叉腰地立在垭口。

这厮正在此接应。他有一个远房表叔在黑凼子当生产队长。每次送肥,他都主动在马老师那里申请打前站,与黑凼子挂钩。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长明伸长脖子往坡下搜寻,嘴里喃喃:“诶,人呢?!”

我白了他一眼,“我们不是人是鬼哇?!”

徐忠建附和:“就是。瞎眯浊眼,当我们不存在。”

余长明忙解释:“我问的是马老师。”

范顺青一脸鄙夷地撇撇嘴,“有的人,就会浮上水!”

我故意一本正经道:“范顺青,你不懂音乐。人家余委员不浮上水,能当上团委委员吗?界牌,你说是不是?”

余长明尴尬地笑了笑,“人家是要给老师汇报事情。”

我“锤子”一声,“别在这堂堵塞交通,到了黑凼子再去舔老师的沟子(屁股)。”

徐忠建说:“马老师在最后压阵。”

余长明“哦”了一声,闪到石板道一边让路。

我冲余长明一鼓眼,“别抄手仙仙(闲着),帮老子挑一下。”

余长明翘了翘嘴,“净马斗(欺负)人家!人家的肥是送到了的。”无奈地接过我肩膀上的扁担。

队伍沿蜿蜒的石板道继续前行。

黑凼子就在山丘下,一眼能望见。黑凼子并不黑,一个巨大的椭圆的池塘,在和煦的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波,周边的梯田已然犁出新的棕色土,等待着插上嫩绿的秧苗。

队伍抵达生产队保管室前的石灰晒坝上。在几个男女社员的引领下,同学们挑的大便、小便倒进了保管室后面的粪凼里,鸡鸭兔屎堆积在了晒坝边,形成一座座小丘。

卸完肥,大家集中到了坝子上,密密麻麻,叽叽喳喳。男生们嘻嘻哈哈,用沾有粪便的手相互擦衣服,抹脸庞,捂嘴巴。女生们则多是拿出手绢,或揩汗水,或捂着鼻子躲避空气中粪便的遗臭,跟资产阶级小姐一样。

马素珍老师将我和余长明、范顺青召集到坝子一角,操着浓重的重庆口音说:“接下来的劳动,是插秧。余长明同学事先就联系好了的。”

我乜了余长明一眼,心想,龟儿铲尖夺势(自作主张)!

马老师说:“我的意见是,分三个组,你们各负责一组。”

我蹙起眉头,“老师,大家没有插过秧呀!别把人家的田垄踩板(踩塌)了,秧子(秧苗)弄断了。”

余长明抢在马老师前面说:“有贫下中农先做示范问题不大。栽秧简单,很快就能掌握基本要领。”

我偷偷恨了余长明一眼,心想,你就爱逞能!

马老师抬腕看了看金壳蓝玻的坤表,“劳动两个小时就到十二点了。中午吃干粮、休息一个小时,再劳动两个小时,我们就回去。体验体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同学们有好处。”

我不敢反驳。马老师 俏面寒霜,让人敬畏。

大家分组到了田间。

都是弯弯的梯田,跟大寨的田一样,且塍子窄得站人都成问题,有两个同学在脱鞋子、袜子的时候,栽到了田里,成了泥人。

于是,大家幸灾乐祸吆喝。

马老师抬了抬手,顷刻鸦雀无声。

我们是第一组。指导插秧的是一位年轻农妇,麦麸子一样的肤色,微胖,身长,椭圆脸,胸前巨大。毛蓝布单裤的裤腿卷至膝盖,碎花布单衣的袖筒挽至手肘,如何抓秧苗,秧苗插进泥土多深,解释得简洁明了,示范动作也显得干净利落。不过,在她弓腰示范时,领口里那两只硕大的奶子就显而易见了。怪就怪农村妇女不穿胸罩。

我是饱了眼福的。相信,徐忠建、王英树、卢明军的眼睛也是打了牙祭的。不然,三个屁巴虫不会那样,眼睛鼓得像麻将的二筒,嘴巴张得像狮子的口。尤其是卢明军,还“咦,咦”了两声。

邹茜华冲卢明军拿食指在脸上划拉,“羞,羞,羞!”

马老师似乎没有发现我们的神情,偏头问我:“掌握要领了吗?”

我点点头。

马老师说:“那你和我领头。”在脚边拿起一小捆秧苗,“叮咚”一声跨进田里。

我效仿,其他十几位同学跟着效仿。

马老师前我半个身子,插秧的速度几近前面的农妇。

这才是冰雪聪明之人,一学便会,我们班的女生,没一个可比。不过,让我担心的是她那粉红的确良衬衣的领口,弄不好,也会像农妇那样,险峰凸显。

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的后背凸起了一条带子印。这说明,她是穿了胸罩的,很好地包裹着一对险峰。再说,她是很注重文明的。她的儿子不到一岁,她尚处在哺乳期。我经常去她家汇报班里的情况,却从来没有碰见她像郭慧敏那样敞怀喂奶。

我有些毛手毛脚地加快速度,赶上了马老师,与其并排插秧。前面两步远,则是那农妇硕大、浑圆的屁股。

马老师说:“倪树,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讲讲。最近,社会出现了乱象。你告诉男生们,别上山打麻雀、‘打游击’啥的玩,放了学直接回家。我已叫范顺青告诉女生们,到学校,放学回家,尽量结伴而行,而且别走山路、小路。”

我“嗯”了一声。我隐约感觉到,马老师知道“陶梅事件”了。

马老师说:“一直以来,我们班都是一个优秀的集体。这得益于你和余长明发挥了优秀的‘火车头’作用。”

我想说,更得益于你这老师的优秀,让同学们跟着北斗星走似的,永不迷路。但我没有说。我不是余长明那样的马屁精。

马老师说:“当初,我之所以让你当班长,之所以要向江革老师推荐你做团支部书记,是因为,我想利用你,‘以毒攻毒’。”

我“喔”了一声,心想,我和同学们都是毒了?!

马老师直起苗条的身子,抬手臂搌了搌白皙的脸上的细汗,再弓身,继续插秧,继续说道:“你从小就是孩子王,在班上极具号召力,优点与缺点都很突出。我要你充分发挥优点和长处,把同学们带领好,直到高中毕业。”

我酸唧唧冒出一句:“我还很差强人意。”

马老师笑了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与余长明一刚一柔,性格互补,不失为一对好搭档。”

还真让马老师说对了。我与余长明从小一起长大,见面要吵,狗咬狗,不见又找,狼和狈。

总的来讲,我欣赏余长明的诚实与宽容,同情他家庭的贫困与灾难,敬重他的低调与刚毅。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其性格和品质与祖宗一脉相承。

以他父亲余福和为例。

余福和十八岁时在高硐码头混,先做袍哥舵爷万山河的跟班,忠心耿耿,且智勇双全,在多次与其他门派争夺码头地盘的械斗中,誓死护卫万山河,刀痕满身,却一路闯过鬼门关。若干年后,万山河病入膏肓,临死前将舵印传给了他。做了舵爷,他除了学会喝酒抽鸦片,基本保持了原有的艰苦朴素,把码头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认为,人,应该厚道,应该低调,专横跋扈,招摇过市长久不了。他的祖先们,正是因了低调,才躲过了明王朝的追杀,繁衍至今。

解放后,袍哥多被清算,特别是,不少袍哥舵爷被政府镇压,丢了性命。可余福和却平安无事。

原因是黄海英站出来为余福和说了话。

黄海英说:“余福和尽管是袍哥头目,可一直以来,他不但没有拖过血债,还尽做些有利于劳苦大众的好事,并保证了高硐码头长久平安。”

高硐码头属于大文堡地界,作为清算委员会副主任所说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了。

于是,余福和不仅没被清算,还进到大安盐厂红旗灶当了光荣的烧盐工人。

黄海英对余福和说:“余大哥,一切都得重来,把鸦片烟戒了吧,让恶习断了根。”

余福和沉沉点头,在心里答应了。

大多数人是无法戒掉鸦片烟瘾的,那可要了命。但余福和却戒掉了,并且,从此滴酒不沾。

可见,余福和的毅力有多么强大。

一脉相承,余长明也是一个命运多舛,且生命力顽强的人。

八岁的时候,作为家里的老幺,他却要到砲山采石场挑碎石,以补贴家用。殊不知,一眼哑炮意想不到爆炸,几乎炸飞了他的小脑壳。他父亲将他背回家,停放在屋后天井里一张草席上,一家八口哭嚎着为他办丧事。然而,也是意想不到,半夜三更,草席上的“尸体”竟爬了起来,长声吆吆喊:“我饿咯,要吃铐拷儿(玉米粥)!”阎王爷没有把他收去。

十三岁时,他代替其生病的在天然气公司做协议工的二姐上房盖瓦。殊不知,吊车装满青瓦的斗厢一扫而过,将他和一个协议工从八米高的房顶扫将下来,双双栽到地上的乱石堆,脑袋开花。两人被送到二医院,均宣布抢救无效,被推进了停尸房。还是意想不到,天刚蒙蒙亮时,他竟爬出停尸房,见在外面花园里哭得昏天黑地的他母亲和姐姐们,说了一声:“老子的脑壳好痛哟!”母亲和姐姐们破涕为笑。

十四岁那年,他因帮刚病休的父亲拉架子车运蜂窝煤,在兴隆坳陡坡敞放时,人与车冲到了马路边的深沟里,脸摔了个稀巴烂。伤愈后,满脸痕迹,像极了界牌上纵横交错的线路标识。“界牌”的绰号由此而来。

龟儿的就像英国船舶博物馆收藏一条船这条船自下水以来,二百三十八次遭遇冰山,一百一十六次触礁,二十七次被风暴折断桅杆,十三次起火,伤痕累累,却一直没有沉没


马老师说:“在我眼里,你和余长明将来都会有出息。我希望你们从大局出发,搞好团结,成为好同学,甚至好哥们儿。”

我“嗯嗯”的点头。

马老师说:“我去别的组看看,你把大家带好。”跨上塍子,轻快地向范顺青他们那个组走去,跟一只漂亮的蜻蜓似的。

插第二块田时,徐忠建、王英树、卢明军手忙脚乱,快速向前,很快超过了那农妇,过后放慢速度,不断回头。

我幡然醒悟,三个臭虫是在回望农妇那领口里的无限风光。

农妇回头看看三个家伙插过的田垄,蹙起两道不浓不淡的弯眉。那三垄秧苗,东倒西歪,且跟癞子头上的毛发一样,稀稀拉拉。

我大喝一声:“跟老子回来,重新插!”

三个家伙无奈地回身返工。

原本像是在绘画绣花插秧苗的邹茜华超过了另外几个女同学,赶上了我,阴阳怪气道:“班长,你那几个‘死党’行啊!”

我问:“你啥意思?”

邹茜华说:“三个流氓!他们是想贪污人家的莽莽(乳房)。”

我嬉笑道:“又没有贪污你的,你说啥雀薄(刻薄)话?”

邹茜华“嘁”了一声,“敢贪污我的,我把他们挫骨扬灰!”

我刚想骂邹茜华是“蛇蝎心肠”,却一下瞄到了她那血清色的确良衬衣的领口里的风景。一副瑰红色胸罩,怎么也裹不完发育得很好的雪亮且充满张力的胸脯。它们恰似一对大白兔,跃跃欲试地要蹦跳出来。

我有了一种紧张,加快了插秧速度,想离邹茜华远一些。

邹茜华快马加鞭又赶了上来,“班长,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声谢谢喽。”

我问:“谢我啥?”

邹茜华说:“谢你上次坚持要我与你领舞,还和‘香猴生儿’(范顺青)吵了一架。”

我嘿嘿一笑,“不是最终你也没有领成舞吗?”

邹茜华冲我抛了一个媚眼,“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要谢的,是你的好意。”

我猛然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邹茜华不仅仅是要感谢我,还要与我套近乎。她想尽快入团。

果不其然,邹茜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她说:“班长,你要经常一对一地帮助我,提高我的思想觉悟,去掉我身上像你所说的‘资产阶级小姐气息’,使我早日投入团组织的怀抱。”

我如鲠在喉,但还是一字一顿道:“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比如你,学习成绩很好,又是数学科代表。这方面,我要向你好好学习。”

邹茜华说:“我会尽力帮助你提高数学成绩,争取每次考上九十分儿。达·芬奇讲:‘ 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 ’因此,数学很重要。以后,我们参加了工作,各行各业都用得上。”

我笑了笑,“你说得很有哲理(这里)。”但我没有拿手指这里(下身)。我的潜台词是,你口若悬河,说我的锤子。

邹茜华说:“在班上,你是我的班长、团支部书记。在学校宣传队,你是我的队长。我好幸运哦!”

我嘿嘿一笑,心里说,你那对“大白兔”弄得老子紧张得跟贼一样,老子一点也不幸运。


中午时分,大家集中在保管室前的晒坝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啃着各自带来的干粮。

我和余长明、徐忠建、王英树、卢明军形成一堆狼群,彼此闹喳喳地抢对方的东西吃。都饿了,如狼似虎。

王英树抢了我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卷毛,邹茜华是不是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

我条件反射地捋了捋头上的卷发,“你们不眼睛下乡,偷睃人家的莽莽,她会说你们?”

徐忠建和王英树咯咯笑。

卢明军抹了一把满嘴筒的苞谷粑渣渣,“死婆嬢肯定叨(骂)我们是骚棒儿!看老子给她‘插秧’。”

大家哈哈笑。

卢明军所说的“插秧”,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余长明不解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睛咋下乡了?”

徐忠建说:“看了教我们插秧那婆嬢的奶。啧啧,那奶泡酥酥,白生生的,安逸!”

余长明笑出了满口的蒸红苕。

我看着余长明说:“界牌,这学期,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让江革把小王的‘志愿书’批了。”

余长明立马拉下脸,“你别老‘界牌’‘界牌’的!看老子没有把你‘卷毛’的绰号挂在嘴巴儿上。日疯!”起身欲离开。

徐忠建忙拉余长明蹲下,“和为贵,和为贵。”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日疯。几步远就是一堆女同学,“界牌”“界牌”的喊,余长明那团委委员的面子往哪里搁?便笑眯眯道:“长明,对不起!吃完饭,老子赏你一杆(一根)‘金沙江’(烟)。”

余长明的脸色这才阴转晴,“就是嘛,横正(老是)扫人家的皮(扫面子),要球不得!”

王英树说:“长明,我入了团,一定送你一包‘朝阳桥’(烟)。当了团员,可能我老汉儿才不会成天对我秋风黑脸。”

卢明军“喔”了一声,“你老汉儿还记着潘秀的事?”

徐忠建白了卢明军一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由扭头看了看坝子边一个人埋头啃馒头的潘秀。自打一只眼睛残疾,天真烂漫的她就渐渐变得孤僻了。我想,这都是我和王英树的罪过。

余长明咀嚼着红苕,“小王,你我两个,同房居屋(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又是铁哥们儿,要你拿烟感谢呀?这忙,老子肯定会帮。”

我对啃着麦粑的徐忠建说:“麻雀儿,下个星期,你去团委领两份儿‘志愿书’,让邹茜华和潘秀填,然后开个支部大会,通过了它。”

余长明蹙起满是“线路”的额头,“马上吸收邹茜华入团,好像有些操之过急。她的条件还不成熟。”

我问:“咋才算熟?像你手头的火巴红苕?”

卢明军嬉皮笑脸,“邹茜华的奶奶儿就算熟,恁董(那么大)!”

大家咯咯笑。

余长明说:“她仗着她老汉儿是贵州铁路局的处长,又出国援建坦赞铁路,钱多,就有了一种公主病,脾气大不说,傲慢得哪个都看不起。要球不得!”

卢明军说:“她只看得起树子,巴不得树子日她。”

墙头草的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我恨了徐忠建和卢明军一眼,“乱球 说!人无完人。我们看一个人,要看他的大节。邹茜华是班委,是数学棵代表,是文艺骨干,而且很善良,经常悄悄资助家庭条件差的同学,为他们买文具盒、作业本,甚至饭票、菜票。应该说,二八开,她的优点占了80%。”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余长明想了想,“也是哈,她的优点是很多人不及的,包括我。那我赞同你们发展她。”

徐忠建问:“潘秀呢?”

余长明说:“更应该入团。她秀外慧中,学习成绩优秀,并且,斯文得从不与任何人发生矛盾。更重要的是,树子和小王对她有亏欠,入团,起码对她是一种安慰。”

徐忠建附和:“这个是事实。”

卢明军偏头看着徐忠建,“我是你老汉儿。”

徐忠建说:“这个是实事。”

大家笑得喷出了嘴里的饭。

徐忠建这才察觉自己惯性思维的错误,拿包裹麦粑的竹叶贴到卢明军脸上,骂道:“卢老幺的家婆!”

二人嘻嘻哈哈扭作一团。

这时,一高个子寸头背着一个背篼,挑着两大桶酸菜汤跨上晒坝,乐呵呵招呼大家喝汤。

大家一拥而上。

唯有潘秀,一动不动。

寸头放下桶和背篼,一一从背篼里面拿出粗瓷二碗,一一舀上汤,让大家依次领取。

轮到我领汤碗时,猛然觉得寸头有些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问余长明那寸头是谁。

余长明说:“他是我表叔的远房亲戚,是来这里插队的知青儿。听我表叔讲,他老汉儿是机一厂的工程师。”

我“哦”了一声。

余长明说:“读小学时,学校背面放牛山坳口上不是机械一厂的家属楼吗?说不定,我们都见过他。”

卢明军嬉笑道:“这叫豌豆儿滚到屁眼儿头——遇了圆(缘)。”

大家哈哈笑过,大口大口地喝起汤来。

寸头煮的酸菜汤,很香!

1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