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春耕农忙,我们班负责给三公里外的新胜公社黑凼子生产队送肥。

所谓送肥,就是学生各自从家里挑来大小便、柴灰、兔子屎、鸡屎、鸭子屎啥的,从学校出发,浩浩荡荡前往农村。但凡农忙,我们都要复制这样的活动。

走的是泥巴机耕道。一路臭烘烘却要欢声笑语,本来不是很重的箢箕、萝篼、镔铁桶担子,却挑得闪闪悠悠地。这既是作秀,又是找乐。

我走在队伍的前面。四十六个人,就排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见头不见尾的长龙。

跟在我身后的是副班长范顺清。拟或是对送肥有抵触情绪,拟或本身就孤傲,一路无语,连屁也不放一个。

此人是从戴帽的马草山中学转来的。不知有啥背景,她一到我们班,就当上了副班长。这让我的“死党”、邻居,一起从小学一年级同学到如今,跃跃欲试要当副班长的徐忠建梦想破灭,怒火中烧,也让许多女同学嫉妒万分。而她呢,自我感觉良好,被同学孤立了,也照样昂首挺胸,一副梅花独放的样子。

其实,范顺青压根就看不出有啥胸,即使挺着,也是一个“太平公主”。并且,她除了白净,好像没有吸引人的地方,相貌平平,瘦得如干柴棍一根。已然成熟了,胸脯不高,屁股不圆,脸上一点没有肉感,谁愿多看你一眼?但是,这人就爱孤芳自赏,以为自己是西施,是貂蝉,是王昭君,是杨贵妃。

我是不待见范顺青的。

不过,范顺青除了性格和样子不那样,学习成绩还算是拔尖的,且冰雪聪明,给我在如何当好班长、团支部书记上出了不少好点子,并且,把班上的文艺、体育抓得有声有色,总拿全校第一。

上学期,为参加学校文艺汇演,范顺青编排了一个群舞《满怀深情望北京》。要说,她的文艺天赋和造诣是很不错的,把石油工人那种豪迈的斗志和对伟大领袖的情怀,演绎得形象生动,振奋人心。然而,我却很有些不高兴。原因是,她执意要我和她领舞。当然,我是持否定态度的。领舞者是一道抢眼的风景,她那样子,那身材,咋能成为风景呢?

我说:“让邹茜华领舞吧。她舞台扮相不错,舞姿也好看。”

范顺青立马拉下无肉的脸,“她不行!这舞是我编的,我懂得它的立意。她矫揉造作,满脑壳都是水,无法理解角色的豪迈与深情。”

我没好气地说:“那你独自领舞,让人欣赏个丑陋的香猴生儿(螳螂)!”拂袖而去。

范顺青找到了班主任老师马素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我侮辱她,骂她是干筋筋廋壳壳的螳螂。

结果,我被马老师训斥了一顿,说我对女同学不尊重,并勒令我与范顺青好好搭档,争取拿全校第一名。

无奈,我只好屈从。

放学排练时,范顺青很有耐心,每个动作,她都要给大家示范好几遍。并且,示范时,很是卖劲,特别是弹跳动作,总是蹦得很高,力争到位。这样,她那垂得很长的用白色鸡肠带(棉织带)充当的裤腰带便总是在裆前甩来甩去,像她妈的钟摆。

我觉得,她即使累得白泡子翻,人家也会认为她在发母猪疯。于是,对她的教授毫不用心,舞手,蹦腿,老是软绵绵地。

范顺青瞪我一眼,“你没有吃饭呀?火巴唧唧雄不起!”

我嬉皮笑脸地说:“在你面前,老子就是雄不起。”

大家哄笑。

徐忠建煽煽风点火鬼火道:“班长,雄给她看看。不是噶喇嘛起的(不是吹的),你是学校宣传队队长,丢她帽子坡远(丢很远)!”

大家吆喝着鼓动我。

于是,我来劲了,展示出舞台上一贯的鲲鹏展翅。

这下范顺青招架不住了,弄得她眼花缭乱,一个劲躲让。但即使这样,我的手也常常舞到她的胸部上,嗐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

徐忠建、王英树、卢明军竟鼓掌喝彩,几个女同学窃笑。包括一旁看热闹的余长明也笑眯了眼,额上的“界牌”沟壑纵横。

范顺青怨恨地看着我,“你故意整人家!”眼里泪花开。

徐忠建佯装抱不平,“班长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调戏妇女。副班长,告给老师听!”

卢明军嬉皮笑脸看着范顺青,“班长咋整你了?”

范顺青说:“他把人家的胸部舞痛咯!”

我看看她的平胸,“你哪来的胸部?你一马平川,还没有麻雀儿(徐忠建)、小王(王英树)、老幺(卢明军)的高。”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范顺青脸上的泪珠子直是往下滚,“骚棒儿(流氓)!”

我仍不解气地指着范顺青的裤腰带,“收拾好点儿,甩叮个当(摇来摇去),像他妈钟摆,脏班子(丢人)!”

范顺青低头看了看吊于裆前,系得长短不齐的裤腰带,“啊”了一声,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着跑出教室。

大家起哄。特别是邹茜华,笑得很解恨的样子。

我权威性地一挥手,“练个锤子的舞哟,散伙!”

大家鸟兽散。

不过,我心里是虚的,怕范顺青告状,遭马老师狠批。

在学校所有的老师中,我最敬畏马素珍。她不仅柔美典雅,明眸皓齿,美人如画,还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英语教得那个流畅。最关键的是,她有着成熟女性的从容与自信,还有重庆女子的豪爽与刚烈,不怒自威。即使坐在办公室的藤椅里,她也显得那么伟岸,让人高山仰止。

料想不到的是,范顺青没有告状,并且,第二天,在教室里见了我,也是笑眯眯“班长”前“班长”后地,仿佛昨天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反倒是我被整懵了,不知今夕何年,此乃何人。

范顺青说:“班长,今天下午放学后,我们接着排练哈。”

我忙点头,“要得,要得。”跟他个哈巴狗样的。

排练半个月,上台演出,《满怀深情望北京》竟真的拿了第一名。

总评委,音乐老师卿自衡说:“范顺青跳得不错,舞姿不亚于邹茜萍。只是,舞台扮相差了一点。”

我想,那是当然。要是我与高年级的张丽美领舞,或者,降一点标准,与邹茜华领舞,台下的巴巴掌会更加激烈。

可是,没法,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不过,让我无比惊讶的是,在舞台上,我竟然发现范顺青的胸部高了,而且,高过了胸前伟大的邹茜华。

王英树煞有介事地跟我讲:“这有啥?那是假奶,棉花垫的。”

我“喔”了一声,“棉花垫的?!你咋晓得?”

王英树笑笑,“有些女的嫌自己是‘太平公主’,就拿棉花垫,显得高耸耸的,让人看着安逸。”

我蹙起眉头,“你见过你姐姐的‘棉花奶’?”

王英树“锤子”一声,“老子偷睃过吴七嬢洗澡。她洗完澡,往胸罩里塞了两大坨棉花,再穿上。这下,胸部就凸起两团,像山包。”

我嘎嘎笑。我想,范顺青是棉花奶!


范顺青说:“班长,我们换一下位置。”

我头也没回,“为啥?”

范顺青说:“你挑的是尿,我在后面一路闻着,臭死人!”

我“哼”了一声,“小资产阶级思想!”

可我还是停下了,让范顺青走到前面。到底我是班长、团支部书记,得高姿态。

范顺青挑的是兔子屎,且很多兔草混杂其间,满满两箢箕,却很轻。她走路跟跳舞似的,瘦小的屁股左摇右摆,像是对我诉说着什么。

我一下想到了“棉花奶”,不禁咯咯笑。

同是挑着两桶尿的徐忠建跨前,与我平行。他说:“你龟儿吃了傻婆子的尿呀?一个人笑!”

我冲范顺青的屁股努努嘴,压低声音问:“麻雀儿,你说是啥?”

徐忠建往前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回答:“屁股。”

我说:“是地球,焉儿吧唧的地球,分不清东半球和西半球,平坦得像他妈一块木板。”

徐忠建哈哈笑。

范顺青被笑声惊得欲回头,却踉跄了两步,稳住桩子,继续前行。

我将扁担换到左肩,低头看了看镔铁桶里浪打浪的尿水,笑呵呵问:“麻雀儿,你给我弄的尿咋不臭呢?是你姐姐些屙的吧?”

徐忠建“我日”一声,“给你准备桶,准备尿,你还屁话多!老子以后不给你弄咯!”

我忙道歉:“对不起,不该拿你姐姐们开玩笑!她们下乡了,几百里远,哪会在家里屙尿?”

徐忠建又“我日”一声,“嘴巴儿比屎尿还臭!”

我正经起来,“徐忠建,你是团支部组织委员,你得想办法,在这学期以内,把小王的入团问题解决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得拉哥们儿一把。”

徐忠建一脸难色,“我去团委问过几次,江革老是一句话:‘王英树有历史问题,还得多考验。’这婆嬢(婆娘)的脑壳不好剃!”

所谓的“历史问题”,就是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我从我母亲厂里拿了两根猪儿虫似的铁屑到学校操场,与王英树绑在头上,像朝鲜人那样玩杂耍。铁屑足有三米长,我们将头不停旋转,制造出飞速盘旋的彩虹来。女生们很是新奇,围着“彩虹”拍手叫好。王英树更来劲了,让“彩虹”在女生堆里快速穿梭。殊不知,铁屑的端头扎到了潘秀的眼睛,使其左眼角膜破裂,造成终身残疾。人家是一个特秀气,成绩特好的女孩,就这样,一辈子给废了。王英树家里赔了不少医药费,几乎倾家荡产,而这厮则被他那烧盐匠父亲捶得呜嘘呐喊,遍体鳞伤。而且,直到小学毕业,王英树也因此没能加入“红小兵”组织。

我说:“这个江革,那事都过去好几年了,还揪着不放。再说,那是小学的事,已经处理了,关中学球相干?!”

徐忠建那镔铁桶里的尿也浪打浪,“就是,关中学球事!不过,人家是团委书记,你我小腿拗不过大腿。”

我说:“让余长明到江革那里开个后门儿。他是团委委员,是江革面前的红人,说话起作用。”

余长明也是同学、邻居。在班里,他相当于中央委员,我相当于地方行政长官,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作为娃儿王,许多方面,他还是得听我的。再说,他与王英树也是发小,也是狐朋狗友,这个忙还是会帮的。

徐忠建将扁担换到右肩,“长明也在江革面前说了小王的事。江革朝他翻白眼,‘少提王英树的事!每当看到潘秀的眼睛,我就觉得他该死!’长明那胆子你是晓得的,一下变小了,被吓成了孙子。”

我“嘁”了一声,“这个窝囊废!”

范顺青突然回头,冒出一句:“我们找江革闹!”

我怔了一下,“闹啥?”

范顺青说:“质问她,像王英树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为啥入不了团?共青团又不是她开的。”

我瞬间有了一种感动。原来,高冷的范顺青是很有正义感的。

现在看上去,范顺青的屁股不那么丑陋了,轻轻地,摇摆如舞。





1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