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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星期六,我父亲“鬼子回皇村”。

于是,一家人吃粉蒸肉吃得呼儿那个嗨哟。尤其是我,山吃海吃得满头大汗。

我父亲竟破天荒地给我夹了一块肥嘟嘟的肉,笑嘻嘻叮嘱道:“别净吃豌豆儿,要多吃肉。你小儿多动症,一天到晚活蹦乱跳,消耗大,得增添能量。”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黄鼠狼跟鸡拜年?是不是他已经发现自己的“飞鸽”受伤了,先给我一点甜头,再让我吃尽苦头?

通常,被枪毙的人,临刑前都会有一顿上好的断头饭,吃好喝好,然后上路。

我一个激灵,感觉到肉片一点也不香了,心里真是打鼓。

我想,今天晚上,我会不会坐直升飞机呢?算算,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坐直升飞机了,久违了。

所谓坐直升飞机,就是用绳子将你的四肢反捆,然后吊于房梁上,然后用扁担不断地拨着你,让你的四肢像螺旋桨在空中飞转。那时,你就会有一种头晕、目眩、脑胀的失重感,血脉不通,心脏暴跳,觉得生不如死。这是早些年“造反派”的人对“保皇派”的我父亲的一种体罚方式,他活学活用地使在了我身上,且屡试不爽。

这个法西斯!

我母亲见我发愣,关切地催促:“树子,快吃呀。多吃点儿肉,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小妹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肉,“哥哥,吃吧,香!”

我父亲“兹”一声抿了一口酒。

我心一横,坐飞机就坐飞机吧,怕个球?!老子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我父亲对我说:“让你妹妹帮着你妈妈洗碗,你把我的自行车擦一擦。”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父亲面无表情地起身,径直走到专属于他的藤椅前坐下。

我想,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是解决“飞鸽”受伤的问题了,这场暴风雨迟早是会来的。

“飞鸽”静静地顿在写字桌旁边。昏暗的白炽灯下,看不出它身上有无灰尘与泥土,更看不出它是否受伤,甚至有残疾。不过,它即使受伤了,残废了,也一样如此巍然屹立。

我跨过去,从“飞鸽”的鞍座下取出棉纱,开始了擦拭的活。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了寻找它的伤痕上。

我父亲跷着二郎腿,用火柴棍儿剔着牙齿,悠悠哼起《首都工人民兵之歌》:“首都的风云连着边疆的风云,北京的凯歌响彻雪山云霄。当我们排山倒海欢呼胜利,万里高原也飞起满天的彩霞……”

按顺序,应该从龙头(车把)擦拭起,然后再到前叉、前轴、前轮,再到中轴、脚蹬、牙盘、曲柄、链条盘,再到飞轮、后轴、后轮、脚架、 后座架 。我却首先擦拭链盒以及牙盘、拐子。因为,按照老鹰扁当时的情形,自行车倒地,它们首当其冲会被擦伤。我擦掉了上面的灰尘,仔细一看,均不见伤痕,用手摸索,也光滑得毫无擦痕。我吁了一口气,心想,菩萨保佑,“飞鸽”完好无损。

我父亲却突然抛来一句:“看看车灯吧。”

我一个激灵,站起,跨前查看车灯。

灯罩是镀铜铁皮,圆口已然撞瘪,玻璃破碎,里面的小灯泡也已掉落,整个像一只眼眶塌陷,没了眼珠,残废的大眼睛丑陋不堪。

我想,我的灾难降临了。不禁浑身微微颤抖。

我父亲说:“车灯之所以会爆碎,是因为我们车间的氨气作祟,熏的。嘿嘿。”

我不敢附和。这显然是诳语。氨气咋会将车灯熏爆?鬼都不信。

我见我父亲没有发作的迹象,便一个立正道:“报告爸爸,是我摔坏的!”

我父亲“喔”了一声,“你摔坏的?”

我说:“我偷着把自行车骑到了老鹰扁上,摔倒咯。”我没暴露是因了见义勇为。

我父亲又“喔”了一声,“你敢在老鹰扁上飞车?厉害了,那纯粹是走钢丝!”

我抓着裤子两边的缝线,控制着胆怯的情绪,嚅嚅道:“我还是翻车了。”

“翻车”是双关语,一是骑自行车摔倒,一是偷自行车败露。

我父亲打了一个哈哈,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划火柴点燃,冲我竖起拇指,讪笑道:“你是勇敢的米哈伊!”

米哈伊是罗马尼亚电影《勇敢的米哈伊》中的民族英雄。我明白,我父亲这是在讽刺我。我一个丑恶的“家贼”,咋会是民族英雄呢?

我憨笑地抬手捣着后脑勺。

我父亲浅浅地吸了一口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就偷我的‘永久’、‘凤凰’出去骑,属于‘惯犯’。”

我一个激灵。我想,我自小的雕虫小技,早被这老狐狸给识破了。

我父亲说:“你小子贼精贼精地。我把自行车钥匙藏到席子下面的谷草垫里,你能找到。藏到挂在墙上的相框后,你能找到。藏到花瓶中,你能找到。藏到龙头儿里,你还是能找到。可怜的钥匙,无处藏身哦!嘿嘿。”

我想问,那你为啥从不揭露和惩罚我?我不敢问。我想,言多必失,沉默,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我父亲说:“在对你偷骑自行车这件事上,我是有些欲擒故纵的。我想啊,就让你锻炼锻炼吧。多摔些跟斗,才能变得坚强起来。多走些险路,前面才是坦途。翱翔的海燕,是在冰川暗礁,惊涛骇浪中成长起来的。而人,特别是男人,千锤百炼,才能成钢。”

我好不惊愕。我感觉到我父亲成了陌生人。这哪来的慈父呀?!

我父亲问:“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两年多来,我没有对你动过手?”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局促地站立着,手足无措。

我父亲说:“为啥不对你动手了呢?是因为你长大了,走向成熟了,还当了班长、团支部书记、学校宣传队队长。我们两父子一脉相承。我小时候也很顽皮,没少被你阿公(爷爷)打。你阿公说,不打不成人,黄荆棍下出好人。十二岁我就不挨打了。因为,我开始懂事了,不顽皮了,并且,在鸡婆窝儿(私塾)里,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十五岁,刚解放,我就光荣地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讲这些,是想说明,以后,我不会对你动武了。对你,需要的是沟通,是因势利导。”

我有了些感动,想起了书中说的,父爱如山。

我父亲往写字台上的玻璃烟缸里抖了抖烟灰,笑眯眯说:“好了,不说了,相信你是会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的。继续工作吧。”

我“嗯”了一声,心情无比舒畅地擦拭起“飞鸽”来,还轻轻吹起了口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中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我看了看我父亲。他示意我开门。我迟疑地上前,缓慢拉开房门。

皎洁的月光下,站着一位身着米色风衣,头上披一块红色纱巾的年轻女子。她身材颀长,五官立体感强,却眉头紧锁,目光幽怨,粗重的眉毛和饱满的脸庞,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女子细声细气道:“请问,这是倪书记的家吗?”嘴里喷出一股清淡的香气,像薄荷糖气味儿。

我冲好看的女子笑眯眯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看我父亲。

我父亲忙将烟蒂杵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笑呵呵冲那女子招了招手。

我侧身让女子跨进屋,然后轻轻把门关上。

恰好我母亲和我小妹从厨房里出来。

我母亲边放下卷起的袖筒,边蹙着柳叶眉打量那女子。

我小妹笑眯眯看着那女子,好像是见到了熟人,热情地挥手招呼:“嬢嬢好!”

这丫头从小就好客,有一种人来疯。

我父亲忙介绍:“这是我们车间的秦淑本同志。小秦,这是我爱人滕乐颜。那是我儿子倪树,女儿倪苗。”

秦淑本嘴角一抹笑意,斯文地冲我母亲微微一躬身。

我母亲忙拉来一张方凳请秦淑本坐,又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她面前的写字桌上。

我父亲坐回藤椅,冲我母亲递了个眼色。

我母亲忙拉上我和我小妹,进到了里间我的卧室。

我们刚坐到床沿上,我小妹就说:“那嬢嬢好漂亮哦!”

我看了看一脸不快的我母亲,故意问我小妹:“有妈妈漂亮吗?”

我小妹口无遮拦:“比妈妈更漂亮。”

我母亲抬起手欲打我小妹,但没有落下。

我小妹嘻嘻笑地钻到了我母亲怀里。

我母亲蹙眉喃喃:“一个女人,黑呀(晚上)登门,搞啥岗(搞啥名堂)?”

我说:“谈事呗。有可能是公事,也有可能是私事。”

我母亲瘪瘪嘴,“屁!谈事,应该在厂里呀。”

我说:“我爸是车间书记,一把手,管着好几百人,忙得很,要接见一个人,难哩!”

我母亲哼了一声,“一看那女的就是个狐狸精。别看你爸是书记,其实就是一个脚猪(情种),喜欢他的女人和他喜欢的女人,多如牛毛。前些年听人讲,你爸在台子上跳舞,跳得奓胯奓胯(蹦腿劈叉),跳得忘乎所以,跳得好多女人心花怒放。这个竹鼻子(活宝),忘了自己下头有个‘钟摆’,甩来甩去的!”

我咯咯笑。我觉得我母亲很好玩,把男人下面那物件比作钟摆。

我母亲想了想,附在我耳边说:“去听听他们说些啥。”

我知道我母亲的醋坛子打倒了,便胯下床,踮着足跟,跨到走廊上,跨到一块纱帘后偷窥外屋的动静。

走廊的灯是关了的,外屋的人看不见暗中的我。

橘黄的灯光下,秦淑本好看的脸上布满愁云,眼里像是藏着大海星辰,却又显得那么深邃而空洞。

我父亲说:“小秦,这么晚了来我家,肯定是有啥急事吧?有啥事你就说,憋在心里不好受。”

秦淑本泪光微闪地看着我父亲,“余宏达欺负人家。”

我父亲惊愕地“喔”了一声,“余主任怎么会欺负你?!”

秦淑本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讷讷地说:“他多次跟我讲:‘你是叛徒的孙女,必须好生改造。不然的话,我把你调离分析室,回离心机房倒班。你本来就是操作工,当年是我提升的你。’”

我父亲点燃一支烟,“作为车间主任,说这话,有些不妥。的确,当年,你祖父在观音庙参加盐场大罢工的筹备会,独自溜出去买烟,被警察抓住,屈打成招,供出了开会地点。结果,参会人员全部被抓,工运领袖肖凤阶、方士廷被砍了头。当然,你祖父算是叛徒。”

秦淑本一脸愧疚,“我们一家人都对不起肖、方二烈士!”

我父亲说:“我们不搞‘成分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是你,你祖父是你祖父。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走的是阳光道。”

秦淑本用手掌搌了搌眼角的泪水,“可是,余宏达一直拿我出身不好威胁我。他讲:‘只要你顺从我,你的出身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要不然,我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好怕噢!”

我父亲剑眉紧蹙,“他要你怎么个顺从法?”

秦淑本拉下眼帘,“他要我跟他……上床。”

我父亲又“喔”了一声,两只眼睛鼓得牛卵子大。

秦淑本泪如雨下,“倪书记,有的事,我说不出口啊!”

我父亲猛吸一口烟,“尽管说,只要是实话,我们会秉公办事的。”

秦淑本嘤嘤地说:“由于我没有顺从,他就把我调回了离心机房倒班。这也没啥,我认啦。可是,昨晚二班刚下班,余宏达打电话叫我去一趟值班室。我就去了。但是,没有想到,一进值班室,他就像凶恶的老虎,猛一下将我按倒在值班床上,要解我的裤带儿。我奋力反抗,没让他得逞。他不死心,又用手在我身上乱摸,乱抓。结果,把我的胸部抓烂咯。”

我父亲瞠目结舌,夹着烟的手停在了嘴前。

秦淑本说:“倪书记,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我让你看看我身上的伤。”抬手解上衣的纽扣。

我父亲忙扭过头去,“别,别!”

秦淑本说:“你是书记,是我们大家最尊敬,最信任的人,我要让你见证姓余的罪恶。”一下撩起了粉红色乳罩。

我看到了,秦淑本白噗噗的一对丰乳,布满带血的抓痕,跟红蚯蚓一样。我一点没有那种初熟的性冲动,有的只是满腔的怒火。我想,他妈的那个禽兽不如的车间主任,应当被千刀万剐。

我父亲依旧别着个头,“小秦,把衣服扣上,啊?”

秦淑本嘤嘤地拉下乳罩,扣上衣扣。

身后有了轻轻的啜泣声。我回头一看,怔住了。

我母亲眼睛水唰唰流,压低嗓子说:“好造孽的女人噢!”

我忙把我善良的母亲推回到我的卧室,拉上门,再踮着足跟走到纱帘后。

我父亲将茶盅端到秦淑本手上,接上一支烟,语气低沉:“小秦,你别难过。这样吧,明天,我叫车间工会主席徐大姐陪你去厂医院检查,要一份伤情报告。另外,你实事求是地把整个情况写出来。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你要相信,邪不压正,组织会为你撑腰的。”

秦淑本泪眼婆娑地点点头,捧着茶盅轻轻喝了一口水,双肩抽搐。

我敢肯定,秦淑本的眼泪,流了不少在茶盅里。

秦淑本将茶盅放到写字桌上,缓缓站起,有些沙哑道:“倪书记,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走了。”

我父亲“嗯”了一声,扭过头喊:“树子!”

我忙钻出纱帘。

我父亲对我说:“送送你秦嬢嬢。”

我快步跨上前,轻轻拉开房门。

秦淑本边披上红纱巾,边垂着头走出房门,步履艰难。

我反手拉上房门,跨到秦淑本前面带路。

月儿如玉盘,石板通道泛着水一样的银光。然而,我们的脚步很沉重,一如我们沉重的心情。

一路无语,直到我们走出下院拱门,踏上一条通往公路的泥道。

在一棵桉树前,秦淑本突然趴到树干上,“哇哇”的痛哭起来。

我顿感手足无措,想跨前安慰,又不知如何送上慰藉与关怀。不过,我一下领悟到了,陶梅受辱后,心里有多么痛苦。

渐渐,秦淑本高挑的身子直往下缩,蜷缩一团地蹲在地上,额头枕着膝盖上交叉抱着的双手,嘤嘤啜泣,双肩抽搐。

很是让人爱怜的女人!

我想说,秦嬢嬢,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眼泪流完,你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没有吭声。因为,我还是个小屁孩,大人的事,我不懂,即使懂一些,也不能胡乱安慰,搞不好,会在人家伤口上撒一把盐。

我就傻愣愣地像木桩一样立在秦淑本身后。不过,我还是悄悄将一只脚伸到了她的屁股下面。夜晚的地面已然露湿,而悲痛欲绝的她随时有可能瘫坐到地上,弄湿弄脏丰腴而美丽的屁股。

过了许久,秦淑本才艰难地站起,一只手揽过我的肩膀,一只手揩着脸上的泪水,蹒跚迈步。

仍是一路无语。可我听到了,秦淑本的心里在声声哀嚎,呼天唤地。

到了泥道与公路的三岔口,秦淑本驻足,双手捧起我的脸,轻声说:“你的小名真好听,树子。就到这里吧,嬢嬢走了。”踏上公路,匆匆往马冲口街的方向走去。风衣的脚边轻轻飘摇。

望着秦淑本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咋的,我鼻子一酸,险些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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