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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我家住在山海井。

山海井不是井,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花园,因后山盐井“山海井”而得名。

花园坐落在与桃花山遥遥相对的砲山脚下,三面环山,一面临溪(臭水沟),像极了一座巨大的船坞。

在这座船坞上,拥挤着五十六户人家,近三百位男女老幼,仿佛是乌鸦与麻雀,叽叽喳喳,从未有过宁静。

方圆几十里,山海井是很有名气的。它的著名,一是因了其古老且恢宏的建筑,二是因了现如今里面住着的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们的前世今生,爱恨情仇。

著名的人物有,大盐商子弟,花园原主人王文瀚;原地下党员,现居委会主任黄海英;张家坝制盐化工厂工程师江志远;原搬运工,现区革委会副主任张炳坤;管子厂翻砂工,梭夜子(破鞋)林梦兰。

山海井是一个大花园,也是一个小社会。

踏入这个“小社会”时,我还嫩,大约三岁。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个寒冷的月夜,我父亲挑着一头是锅碗瓢盆,一头是我的箩筐,我母亲背着还在吃奶的我小妹,好像走了漫长岁月才从观音庙的土墙瓦屋走进了山海井。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三年,从一个稚嫩的儿童,成长为臭名昭著的轻狂少年,那过程就是一个漫长且稀里糊涂的梦。

毋庸置疑,我是一个混蛋。大人们说,我长大了,不被枪毙,也会被劳改。几乎各家房顶的瓦片都被我扔石块砸烂过。几乎各家的烟囱都被我攀上房顶,拿丝茅草、铁剑草堵塞过。几乎各家的水缸都被我悄悄屙过童子尿。几乎各家的大娃儿我都惹过并被捶得屁滚尿流,遍地找牙,却也不屈不挠,屡犯不爽。

我十恶不赦,很是讨打。

居委会主任黄海英却讲,这娃儿只是好动,树子没长歪,秉性不坏,还很精灵(聪明),长大了会成材。

还真让黄主任给说对了。大概是从12岁开始,我突然长醒,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乖娃儿,不再惹是生非、打架过孽,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且先后担任了红小兵中队长、红卫兵支队长、班长、团支部书记、学校宣传队队长。

黄海英讲:“我就说嘛,浪子回头金不换。”

然而,浪子回头的我却无辜进了派出所,挨了一耳光,蹲了“黑牢”,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连几天,我跩(摔)了不痛爬起来痛,心里闷闷不乐,睡不好觉,吃啥啥不香。


我母亲见我半天也没扒下小半碗饭,蹙着好看的柳叶眉问:“树子你咋啦?生病啦?”

我摇摇头。

我母亲拿手背贴着我的额头,“没发烧呀。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

我摇摇头。

我母亲笑眯眯说:“吃饭吧。后天你爸就回来喽,到时,我们吃粉蒸肉。”

每周星期六我父亲回家,我们家才能打上一回牙祭。每人每月定量一斤肉,恰好每个星期吃一次肉。那是我最期盼的日子。

可是,当下,我一点也不希望我父亲回家。那天我将“飞鸽”扔到老鹰扁的石板道上跳到岩下救陶梅,自行车肯定被磕坏,起码某个地方的漆被擦掉了。当时,坚硬的石板让“飞鸽”发出了一声刀划玻璃般的刺刺响。那天他钓鱼回家很晚,第二天一早就骑车去厂里了,绝没察觉“飞鸽”受伤。那是崭新的车呀,用私房钱买的,他视如生命,绝少不了对我一阵暴虐。他当过兵,对我如对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我身上累累伤痕,全拜他所赐。

我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我萎靡不振地蜷缩在专属于我父亲的藤椅里,望着窗外杏圆的落日发呆。

我小妹抱着那只如她脑袋般大小的土陶猫走到我跟前,偏着头,定定地看着我。

每月,我母亲会分别给我和我小妹五元、三元零花钱。不到半个月,我的钱就花个精光。而我小妹则总是把钱塞进猫的屁股里,除了让我骗些走,几乎一分也不乱花。估计,现如今,猫的肚子里已经爆满了。显然,她是要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富有。

我说:“爬(滚)远点儿,不要气我!”

我小妹说:“哥哥,我晓得你为啥天天不高兴,肯定是没钱咯。”

我甩出一句:“关你屁事!”

我小妹说:“你是我哥哥呀,当然关我的事。”

我问:“你啥意思?要给我钱?”

我小妹点点头,“只要你高兴,我把钱全给你都行。”

我苦笑一下,“你每次给了我钱,不是流马尿水(哭鼻子),就是在地上打滚,害得我挨妈叨(骂)。我不要你的臭钱!”

我小妹委屈地努努嘴,“不要就算咯!”折身到她的床边,将土陶猫放进床头柜里。

我一下想到了陶梅,便坐直身子,冲我小妹招招手。

我小妹蹑手蹑脚回到我旁边。

我揽过我小妹的肩膀,“幺妹乖,不生哥哥的气哈。”

我小妹甜甜一笑,“我不生气,只要哥哥高兴。”

我说:“我认识一个姐姐。她家里很穷,茅草房儿都快倒咯,吃了上顿没下顿,衣裳裤儿全是补丁。”我在努力夸大事实。

我小妹一脸同情,“好造孽(可怜)噢!”

我说:“我们应该帮帮她,对不对?”

我小妹直点头,“对,对!哥哥你说,咋帮。”

我说:“给她一些钱。”

我小妹说了声“要得”,折身去抱来土陶猫,笑眯眯呈向我说:“哥哥,都拿去。让那姐姐修房子,买衣裳。”

我抬手拍拍我小妹的脸蛋,“乖!不过,就你这点钱,她也修不起房子。这样吧,给一些算一些,是个心意。你存钱也不容易。”拧开土陶猫螺旋口的脑袋,从里面抓了一把纸币,数了二十张一元的面钞,将剩余的放了回去。

我小妹说:“我继续存,给那姐姐修房子。”

我将钱揣进裤兜,“快把猫放回去,妈见了又会叨我骗你的钱。”

我小妹“嗯”了一声,折身欲走向床边,想到了啥,回头对我说:“哥哥,你放学回家前,黄妈妈来找过你。她说有重要的事,叫你去她家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难道黄主任知道我进派出所的事了?真是墙有缝,壁有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我惴惴不安地起身,跨出家门。

我们家在下院,黄海英家在中院。从前,山海井分上、中、下院。下院除了大戏台,就住了些花匠、马车夫、厨师、剃头匠啥的。中院便是王文瀚的正堂、厢房和书房了。而上院则住着管家、丫鬟和家丁啥的。解放后,一四六九(全部)改造成了民居。

虽然进行了大规模改造,但那只是房间布局的变化,秦砖汉瓦、楼台亭阁、雕梁画栋、翘角屋檐、额枋斗拱、飞鹰敖尖等川南风格的外貌尚存,无不透射出永恒的恢宏与古韵。

走过唤鱼池,踏上二十四级凿龙刻凤的黄浆石台阶,穿过廊桥似的通道,就到了中院。

中院垂花门前蹲着两只雄势的石狮子,寓意着一统家族,子孙连绵。再往前,便是两砣踏马石了。

我一直想象着,年轻时的王文瀚玉树临风,每天太阳升起,一身白色西装,戴着白色拿破仑帽的他便会跨上这踏马石,矫健地跃上一匹高大的骏马,然后,马蹄声碎地奔向远方的久大公司张家坝制盐厂,进行他的“侯氏制碱法”实验。那时,他就像电影里华侨装扮的洪常青,更像一匹英姿勃发的白马。

六级黄浆石台阶上,铺了一溜宽宽的大理石过门石。六砣柱础石承载着六根巨大的木圆柱。柱础石各分六层,雕刻着精美的鼓、锦缎、蝙蝠、祥云、草龙、底座、回纹,负荷承重,防火防潮,审美祝吉,给人以根基牢固和文化厚重的感觉。

实木做的厚实的两扇大门,历尽沧桑,朱红漆已然斑斑驳驳,两只硕大的铜吊环也严重起卤,成了锈巴巴的黑卷。然而,却不失森严。

我“吱咕”一声推开大门,跨过厚实的高高的门槛,从左绕过恢宏的照壁,一眼便见到了王文瀚的身影。

夕照里,高大魁梧的王文瀚身着毛蓝布长褂,握着长长的叉头扫把(竹桠扫帚),在宽阔的黄浆石院坝上制造出悦耳的“唰唰”声。他的跨步轻盈、稳健,像极了《沙家浜》里郭建光为沙奶奶扫院坝时的潇洒。他浑圆的光头泼满杏红的光,可与天上的夕阳媲美。他那国字脸中央镶嵌着德国式的高鼻梁,给人以中西合璧的俊朗之感。其言谈举止,总是温文尔雅。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弄明白,王文瀚的山海井被国家没收了,住进那么多的乌鸦与麻雀,自己只能窝在中院背面那屁股大的过去的书童屋子里,且被打成“五类分子”,每天起早贪黑扫渣渣(扫垃圾),他还温文尔雅得起来。要是换了我,仇恨的种子要发芽,早就浑身长上芒刺了。

我停下脚步,扫视了一圈院落。

十几户人家,各家雕花刻鸟的门窗紧闭着,仿佛都怕扬尘飞至。我觉得,这些“翻身做主”的人,很是要球不得,袖手旁观不说,还怕人家王文瀚制造出扬尘,污染了自己的窝。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人家王文瀚不打扫卫生,你们不就住在垃圾堆里了?

正所谓,人绕一圈,就看清了整个世界

不过,人与人不同。像我们下院,二十几户人家,各家都是自己打扫门前的屋檐坎、走道、石梯,很少让王文瀚这个劳改分子动手。人家到底年过半百了。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曾经的大盐商。追根溯源,我们住的房子都是人家的。人,要讲点良心。我们下院的人就很讲良心。

我几步跨前抓住王文瀚手上的叉头扫把,“王伯伯,我来扫。”

王文瀚愣了一下,紧紧握着扫帚,微笑道:“治理环境,是我唯一的权力了,且不能让你给剥夺去喽!”看了看四周,压着嗓子说:“跟你讲过好多次了,别叫我王伯伯,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脑袋一昂,“怕什么!我们两爷子没有啥界限。我爸是党的书记,还叫我在你那里多学些知识哩!”

王文瀚一脸感动,“你们下院的人,都很文明、礼貌!”

“吱呀”一声,上屋的两扇木门开了,一身整洁的黄海英立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

我对王文瀚说:“王伯伯,黄妈妈找我有事。我去了哈。”

王文瀚笑眯眯拍了拍我的屁股,“去聆听最高首长的指示吧。”继续挥动扫帚,制造出悦耳的“唰唰”声。

我踏上黄浆台阶。台阶有四级。第一级是书桌形,寓意为,家族子孙要勤奋好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甚至飞黄腾达。可是,历史给王文瀚开了一个玩笑,他没有结过婚,也就无从谈子孙后代了。

刚跨进黄海英的家,她就立马将门关上。

这原是王文瀚的正堂,上百平米,现成了黄海英的“府上”。

解放时,山海井归公,作为地下共产党员和大文堡盐场清算委员会副主任的黄海英享受到了最惠待遇,分得阔大的正堂。不仅如此,她还分到了锃光瓦亮的古床、立柜、平柜、八仙桌。特别是那张古床,让人一见着迷。全是红木,贴金花边,其他上釉般的刷了土漆,锃光瓦亮。它高大得像一座宫殿,有宽大的雕花踏板和床檐,踏板两端有凤椅、龙座,雕龙刻凤的床架高得快顶着天花板了,床面宽敞得可以任五六个人横躺、竖躺。可想而知,当年,王文瀚是招了许多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现如今,就只黄海英和她的男人躺,而且,她那男人长年在贡井盐厂守仓库不回家,她一个人躺,不太浪费了吗?

这个奢侈的黄海英!

跨进屋子时,我不由望了望里面那张涂了夕阳余光的古床。我想,有朝一日,老子要爬上去打九九八十一个滚。

黄海英指了指下排一张雕花椅,“树子你坐吧。”自己坐到上方雕刻着兰花和牡丹的壁画《玉堂富贵》下的太师椅上。

这人面容温婉而优雅,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宛如一幅水墨画,清新、淡雅。她灵动的眸子和智慧,又将极致和聪慧深藏于心,令人可赞可叹。

一次,喝了不少酒的张炳坤对院子里几个娃儿说:“你们的黄妈妈呀,好看得跟《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一样,让人打尿噤!”

落座后,我问:“黄妈妈,找我有啥事?”

黄海英抬手摸了摸杏饼一样的发髻,“摆摆龙门阵。”

我嘻嘻一笑,“有没有搞错哟?!你一个大主任,跟我一个小屁娃儿有啥龙门阵好摆?”

黄海英直直地看着我,“最近,你去过老鹰扁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镇定地回答:“没有。”

黄海英问:“院子里,其他娃儿去过吗?”

我摇摇头,“不晓得。应该都没去。没事去那干啥?荒山野岭的。”

黄海英隐隐舒了一口气,“没去就好,没去就好!我就怕你们惹是生非。”

我想告诉黄海英,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地雷”的情况我清清楚楚,老鹰扁事件,与我们院子里的娃儿没半毛钱关系。可我不会告诉她。

黄海英说:“今天,街里头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通报了几天前在老鹰扁发生的一宗强奸未遂案,说嫌疑人是你们这种半大小子。很快,派出所的人就要下到各居委会排查了。”

我“哦”了一声。我想,派出所在我们居委会是查不出嫌疑犯的。我们民建塆居委会,除了山海井,还有五个居民小组,大家的脸嘴(面容)我基本熟悉,没有一个是老鹰扁的强奸犯。

黄海英说:“之所以要跟你讲这事,是因为,在我们居委会半大小子中,你是优秀代表。我有个想法,到时,你和我,配合派出所的人搞排查。”

我笑呵呵直点头。心里却想,老子明天就去派出所找郭慧敏,别来我们居委会搞啥排查了,浪费表情。

黄海英冲我笑眯眯扬了扬手,“回去吧。到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我站起,不由再望了望那张古床。

夕照消失了,古床黯淡下来,像一座阴森的庙子,有些瘆人。

我想,华灯初上时,黄海英会一改主任的尊严,褪去衣裤,光叉叉(赤身裸体)在那上面唱“翻身道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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