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复归平静。
我父亲“驾驶”着“飞鸽”到几十里外的化工厂继续做他的车间书记去了。我母亲一如既往地起早贪黑去起重工具厂做她的电焊工,回家照顾我和我小妹的吃喝拉撒睡。
我呢,照例读书,照例风风光光当班长、团支部书记,课余时间,在音乐教室排练舞蹈。关于“进笼子”(到派出所)的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我是很想在同学、邻居哥儿们面前吹嘘自己所见到的无限风光的。我敢肯定,他们都没有像我那样近距离地见过女人光溜溜的身子。不是我这种人,绝饱不了那样的眼福。
可是,我不敢吹嘘。我怕惹火烧身,越抹越黑,把自己吹成了一个流氓,一个强奸犯。荒山野岭,就你一个人看到了人家的光身子,那人家的衣裳、裤儿是谁剐(脱)的?你毫无证人证据地说是三个家伙所为,谁信?鬼都不信。
还是把兴奋埋在自己心底,偷着乐吧。秘密,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然而,终归,纸是包不住火的,秘密还是被人揭开了。
揭开秘密的是高硐派出所指导员郭慧敏,也就是那位长得很好看的让人打尿噤的假上海。
我被叫到学校书记办公室时,郭慧敏正与颜心海书记对坐在办公桌前,依旧那样亲切地笑眯眯看着我。
这次,郭慧敏没有穿制服,一身浅灰色春秋装,洁白的衬衣翻出大翻领,一头假上海光亮、整洁,衬托出她淡雅中的靓丽。
我没有回应郭慧敏的笑。她的到来,我心生不快。老鹰扁那事,不该再提起,弄不好会全校沸沸扬扬,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颜书记笑呵呵露出两排烟熏的黄牙,站起招呼我和郭慧敏坐到前面茶几边三张藤编沙发椅上。
落座后,颜书记一脸欣喜地看着我说:“没想到,你一个人制服了三个坏蛋,行啊!”
我笑笑,“不是制伏,是他们做贼心虚,逃之夭夭。”
颜书记冲我竖了竖拇指,“有谦虚的美德!”
我看了看郭慧敏。
郭慧敏椭圆的脸白里透粉红,始终是好看的微笑。
颜书记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慢条斯理道:“本来,我们应该大张旗鼓在全校表彰你见义勇为的壮举,可情况不允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
这人烟瘾特大。记得,一次全校开“批林批孔”大会,他做报告,抽了十二支烟。一吸,烟就去了一小半,显得很是梭斗(受吞)。
颜书记继续说:“受害者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高你一个级。这事件,属于隐私,不宜公开。加上,据刚才郭指导员讲,那三个歹徒至今杳无踪迹,公安还在侦查中。”
我又看了看郭慧敏。
郭慧敏冲我咧嘴微笑地点点头。她的明眸皓齿,很好看的。
颜书记说:“因此,在歹徒没有归案之前,不能表彰你,怕打草惊蛇。现在,我只能代表学校,对你口头嘉奖。”
我如释重负,“这样好啊!”我就怕弄得沸沸扬扬,到头来,真的他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郭慧敏一双丹凤眼泛着柔光,“刚才,听颜书记介绍了,你是一个好学生。倪树同学,你这位毛主席的好学生还要继续做下去哟,配合我们,抓到歹徒。”
我想了想,嚅嚅道:“我会的。不过,我只是在梦里把那三个家伙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醒来就模糊了。”
郭慧敏笑笑,“慢慢来,不着急。强林包围,难为妖魔。他们是逃不掉的。”
我“嗯”了一声。我想,我是应该帮助郭慧敏破案的,她那么漂亮,那么亲切,像我的邻家阿姨。
在送郭慧敏到学校大门口时,我看到,远远的公路旁停着一辆偏三轮,穿着藏青色夹克的鼓眼窜儿正靠在龙头上,吧嗒着烟屁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顿时明白了,公安的摩托车不开进学校,是为了避免造成校园的慌乱,是从一种安定的角度考虑。
郭慧敏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耷拉下头,一只脚在地上划着弧。这时,我又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这香,肯定发自郭慧敏身上。
郭慧敏说:“小兄弟,你很乖!”
我两颊发烫,“乖啥哟?!”
郭慧敏笑眯眯说:“你真的很乖。见义勇为不张扬,还积极表态要帮助我们破案。”
我羞涩地抬手捣着后脑勺。
郭慧敏说:“你那天讲,要告发卢志勇。会吗?”
我抬起头,迷惑地问:“卢志勇是哪个?”
郭慧敏冲鼓眼窜儿努努嘴,“就是他,我们的巡逻队队长。”
我咬了咬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郭慧敏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乖!那天他对你的做法是不对,很不对,我已让他写了书面检查。不过,你不知道,他对强奸犯恨之入骨。因为,他的妹妹曾经被人侵害过。”
我“喔”了一声,举目望了望卢志勇,心里对他的仇恨一下化解了。试想,要是我小妹有了那种遭遇,对强奸犯,我也会深恶痛绝的。
“该说再见了。”郭慧敏抬手冲我摆了摆。
我甜滋滋道:“嬢嬢再见!”
郭慧敏折身向摩托车走去。很好看的腰身,很好看的臀部,轻轻地摇呀摇。
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撇开平常一起回家的同学哥儿们,在马冲口街上买了一斤花生糖,到学校附近的鲨鱼坝,找到了陶梅的家。
陶梅的家在傍着高硐河的石板巷深处。鹅卵石砌成一堵围墙,一道篱笆门关闭着,可以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空落的院子以及偏偏欲倒的用黄土筑成的茅屋。整个地,透出一种冷清与贫寒。
我将篱笆门推得“嚓嚓”响,蹑手蹑脚跨进小院。
小院横竖拉了不少铁丝,上面挂满各色洗涤后的布条,跟经幡似的,在夕照里斑斓夺目。墙角几堆炭花儿(煤渣),显得干燥、灰黑。
我冲那道已然裂缝的木门喊了两声“陶梅”。
少顷,木门被拉开。身穿“喜儿红”上装、毛蓝布裤子,两手戴着纱布袖套,高挑,气质纯真的陶梅立在门内,眼睛光亮如月地看着我,一脸惊愕。这让我有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激发起我的保护欲。
我慢慢走上前,“姐姐,我来看看你。”
陶梅一脸动容,“快,快进来!”
我跨过门槛进屋。
屋子也有些空落,潮湿的盐碱地面密密麻麻冒出疙瘩似的包,只有三张木床和一个平柜以及一张饭桌,但整个的很洁净。在一张单人床前,铺了一个门板,上面已经粘了两三层布条。显然,这是在打壳子,等粘到一定的厚度,便将门板弄到太阳下晒,晒干后,再揭下壳子,以便将来裁剪做鞋底。无疑,院子里那些布条就是用来打壳子的。
这正应了《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陶梅柔弱的肩膀扛着一副重担,打壳子,喂(养)兔子,捡炭花儿(拾煤渣)啥的。
陶梅在洗脸架上的面盆里洗尽手上的浆糊,“你坐。我这就去灶门前(厨房)给你倒开水。”
我“哦”了一声。
陶梅扭身到另一间屋,不一会端出半碗水,两颊泛红地递给我说:“我们家没钱买茶叶儿。不过,这是井水烧的开水,回甜。”
我接过水碗,坐到一张矮凳上,笑眯眯道:“姐姐,你忙你的,我坐一会儿就走。”
陶梅抿嘴一笑地坐到门板前的矮凳上,继续打壳子。她一双白皙的纤纤素手很是灵巧,跟在门板上贴花似的。
我看着粗瓷二碗外面印着的“为革命种田”,漫不经心地说:“姐姐,我也是七中的。你读高二,我读高一。”
陶梅“喔”了一声,扭头定睛打量我,过后惊讶道:“我认出你来喽!你叫倪树,是学校宣传队队长。庆祝元旦时,你和我们年级的张丽美跳《草原儿女》。你的舞跳得恁好(那么)!”
一般来讲,说一个男生的舞跳得好,那带贬义,或者讽刺意味。跳舞生大多是二等(假女孩)。
我忙转移话题:“你家里的人呢?”
陶梅的瓜子脸黯淡下来,“我妈捡烂布筋筋(布条)去了。我哥,我姐到长宁当知青去了。”
我问:“你爸呢?”
陶梅说:“他在内江机务段当火车司机。可是,两年没回来了,也不给家里寄一分钱。”
我皱着眉头问:“为啥?”
陶梅眼里泪花开,“他恨我妈。”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前年,我家公(外公)在大安街三八餐厅喝酒喝醉了,胡言乱语,说他当国民党少校营长时,亲自处决了三个地下女共产党员,还扒光了她们的衣服。他只是在战场上与解放军打过仗,哪接触过地下共产党员哟?!”
我问:“结果呢?”
陶梅抬手腕揩了揩脸上的泪水,“他得了酒病,不喝酒也是疯疯癫癫的。在公安机关,他还坚持说自己处决了三个地下女共产党员,并且,声嘶力竭呼反动口号。结果,被政府枪毙咯。”
我“喔”了一声。
陶梅说:“我们都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哥,我姐因此也许一辈子都回不了城。我爸因此不能开火车了,只能当司炉工。他们都恨我家公,也恨我妈。”
我安慰道:“出身不由己,道路靠自己。你们和你那家公是有本质区别的。”
陶梅一脸苦相,“现实不是这样。”
我心里像是放上了一块巨石,很沉。
陶梅扭头望向门外学校方向,“学校,我是回不去咯!”
我很惊讶,“为啥?!”
陶梅喃喃:“出了那件事,我还有脸见同学、老师吗?”
我忙说:“啥呀?!那事是保密的,只有公安、颜书记和我晓得,其他人都不晓得。再说,你不是没被那个(强奸)吗?你得继续读书。还有三个月,你就高中毕业了呀!将来,毕业证很重要的。”
陶梅梨花带雨,成了泪美人。
我觉得我该离开了,换句话讲,该滚了。老是这样看人家的伤口,人家会感到更痛的。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包花生糖塞到陶梅手上,“姐姐,你和你妈妈吃。”起身逃窜似的跨出屋。
陶梅追到院坝,“幺弟!”
我驻足回头。
陶梅一步一步跨向我,“喜儿红”上勾勒着她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跨近,她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我,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做我的弟弟,行吗?”
我笑笑地点点头。我想,大的是哥哥姐姐,小的是弟弟妹妹,这再正常不过了。
陶梅耷拉下眼帘,“让我亲你一下,行吗?”
我一阵悸动,微微点点头。
陶梅慢慢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啵儿”了一口。她的双唇很薄,很温润。她的胸部软绵绵的,轻轻摩挲着我的胸部,痒痒的,很是舒服。
我不知道是怎么跨出陶梅家小院,跨出石板巷的,恍恍惚惚,头重脚轻。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心里很痛,痛陶梅家那偏偏欲倒的茅屋,痛满院子的“经幡”与煤渣,痛他们一家人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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