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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初熟 作者:李利 字数:416864 更新时间:2024-09-04


一九七六年是龙年,也是哑巴年,空气中总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那年我十六岁,不大省人事,跟他妈懵虫一样。

懵虫般的我在初春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被抓到了高硐派出所,关进了一间有如地牢的黑屋。

屋子斗方,伸手难见五指,只有封闭的木条窗缝隙透进一丝白光,弥散着浓重的霉臭、尿臭和死耗子臭,几乎让人窒息。

我感到头晕脑胀,且阵阵恶心,想呕吐。无疑,这是我十六年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

为啥遭此磨难,我是懵的,一点没有搞懂,满脑子嗡嗡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依稀记起,刚进到派出所,我就被鼓眼窜儿(甲亢眼)公安扇了一耳光。从那刻起,我几乎啥也听不见了。

当时,鼓眼窜儿吼:“跟老子好生梳理一下犯罪经过!”

我头一昂,“老子没有犯罪!”

这叫来言不好回言重。

鼓眼窜儿扬起巴掌掼了我一耳门子,“老哇(鱼鹰)死了嘴壳儿硬!”

过后,我就被一个干仙儿(瘦子)和一个地滚滚儿(矮子)公安强行推进了这间黑屋。

仿佛是过了一千零一夜,干仙儿和地滚滚儿将我提出“黑牢”,说是要“过堂”(审问)。

走进四合院天井,一片白光扑来,刺痛我的双眼,眼睛水滚滚流。我忙站定,闭上眼睛,努力控制住摇晃的身体,以免倒下。

少顷,我缓缓睁开双眼,望了望方块一样的天空。

天空晴好,湛蓝中有一团团白云轻轻飘过,跟一溜羊羔似的。

背心猛地挨了一掌,“僵尸哇?快走!”

五脏六腑仿佛都快被击落了,却不知道凶手是干仙儿还是地滚滚儿。

我欲转身还击不能,只得踉跄前行。如今,我是菜板上的肉,只得任人宰割。

换言之,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在一间封闭式的闪着白炽灯橘黄光亮的小屋里,我被摁到一张特制的木椅上,然后在两边扶手扣上枷板,再上了一把小锁,身子就不能动弹了。这形同古时候犯人所戴的木枷。

前面审讯台后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鼓眼窜儿,脸色铁青,两只暴突的眼球好像要奔过来砸人。女的看上去大不了我多少,两根粗短辫,一张蟠桃脸,两只桂圆眼,宽大的白色警服看不出她胸脯的有无。

鼓眼窜儿说:“开始审讯了,踏伸展(坐直)。”

我无动于衷。

鼓眼窜儿重复:“开始审讯了!”

我仍无动于衷。

蟠桃脸说:“听到没有?开始审讯了。”

我没好气道:“审球你们的!”

鼓眼窜儿“咦”了一声,“还以为你被扇聋了哩。坐好!”

我反倒将背完全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像是躺着,两只脚在地上轮番踏出很有节奏的“啪啪”声。

蟠桃脸捋了捋额前整齐的刘海,“你别这样。看样子,你是个学生,应该懂文明,懂礼貌。”拿起笔准备做笔录。

干仙儿和地滚滚儿推我坐直。

鼓眼窜儿问:“姓名?”

我答:“倪树。”

鼓眼窜儿黑下脸来,“‘你叔’?你是哪个的叔?!毛没长全就学会占欺头(充老辈)啦,看老子再给你一耳光,信不信?!”

我“嘁”了一声,“聋子会安名,瞎子会弹琴!老子叫倪树,姓倪的倪,树子的树。”

蟠桃脸捂嘴偷笑地记下我的名字。

鼓眼窜儿问:“性别?”

我嬉笑着反问:“是男是女,你夺眯眼儿(眼睛有问题),看不出来呀?”

鼓眼窜儿厉声吼:“自己说!”

我瘪瘪嘴,“长鸭儿的!”

身后的干仙儿和地滚滚儿嘿嘿笑。

蟠桃脸笑得手有些发抖,写了几个字又涂掉,再写上一个字。她肯定是惯性思维地把“男”字写成了“长鸭儿的”。

鼓眼窜儿问:“自行车是哪来的?”

我说:“偷的。”

鼓眼窜儿“喔”了一声,“不仅是强奸犯,还是偷瓜儿(贼)!”

我“呸”了一声,“你才是强奸犯,才是偷瓜儿!洋马儿(自行车)是我老汉儿(父亲)的。”

鼓眼窜儿皱起豆豉眉,“你父亲的?”

我说:“是呀。我老汉儿一早就出门钓鱼去了,我妈到厂里加班去了,我就把它偷出来过瘾了。”

鼓眼窜儿问:“你父亲是干啥的?”

我说:“鸿鹤化工厂氯化铵车间党支部书记。他星期六才回家耍礼拜,一般都去很远的水库钓鱼。”

鼓眼窜儿苦笑一下,“党的书记咋会教育出你这样的娃儿?”

我耸耸肩膀,“我咋了?!跟你讲,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还是班上的班长、团支部书记、学校宣传队队长。看你那样子,就没当过班长、团支部书记、宣传队队长,像他妈二郎神!”

鼓眼窜儿欲发火不能,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蟠桃脸用亮晶晶的桂圆眼看着我,“幺弟……”

鼓眼窜儿一脸不快地打断蟠桃脸的话:“啥‘幺弟’?他是嫌疑犯。清不到脉!”

蟠桃脸撇撇薄唇小嘴,“队长,在没有定性之前,他不是犯人。”又看着我说:“你要做个诚实的娃儿,实话实说。”

我觉得蟠桃脸给人一种亲切感,像邻家姐姐,便冲她一笑,温顺地点了点头。

鼓眼窜儿问:“为啥把自行车骑到老鹰扁去了?”

我耸耸肩膀,“探险呗。”

鼓眼窜儿问:“探啥险?”

我口若悬河:“那是一条险路。山高,路窄,坑深,很少有人行走,更别说在上面飙车了。杂技有骑自行车走钢丝。从钢丝上掉下来,只两米多高,充其量摔个脚断手断脑壳起包。可骑自行车从老鹰扁摔下来,百丈深渊,那就是要命的事了。不过,我就喜欢冒险,寻找刺激。我想,老子要是能在桃花山顶的老鹰扁飙车,以后就可以在同学、邻居哥儿们面前牛哄哄喽。

鼓眼窜儿问:“你经常去那里飙车?”

我笑笑,“当然喽。不过,那是在梦里头。真正去飙车,还是头一回。我们学校就在山脚下,叫七中。那条天路,我几乎每天都要望几眼,很是神往。”

鼓眼窜儿哼了一声,“怕是经常去那里寻找猎物吧?”

我瘪瘪嘴,“寻找个铲铲的猎物哟?!我又不是猎人。”

鼓眼窜儿问:“你认识那个打(割)兔儿草的女娃儿?”

我有些发蒙,“打兔儿草的女娃儿?”

鼓眼窜儿说:“就是那个被你扒光衣裳裤子的女娃儿。”

我的脑壳像猛然淋了一瓢冷水,想起了老鹰扁那一幕。

那一幕,如是清晰的电影,历历在目。

当时,我正骑着我父亲换新不到一个月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在老鹰扁石板道上驰骋,约莫骑到中段,突听坎下传来声嘶力竭的“救命”声。我紧急刹车,几乎是从车上栽下来的。

“救命”声还在持续,只是越来越弱。

我纵身跳下约莫七八米的土坎,蓦然看到,山草丛中,三个大我不少的家伙正摁着一个女子,扒其衣裤。

我以哪吒般的力气拔起一棵枯萎的桑树,嘶吼一声,猛扑上去,一阵狂舞。

不知是被我打着了,还是被我吓着了,三个家伙惨叫着滚下山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我瘫坐到地上,直喘粗气。

蓦地,我愣怔住了。

旁边躺着一个女娃,确切地讲,是一具白生生的裸体。她的胸部发育得很好,隆起两个大包,下身有一方黑,像傍晚时分神秘的草原。她似是睡着了,又让人担心其生命的有无。

我神经质地腾起,拔腿“妈呀,妈呀”的往顶上攀。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女人的光身子,那种惶恐可想而知。

刚攀上石板道,我就被鼓眼窜儿等抓住了。


鼓眼窜儿跪指磕磕桌子,“发啥神?!说,你认识打兔儿草的女娃儿不?”

我努努嘴,“不认得。”

鼓眼窜儿问:“你是咋盯上她的?”

我说:“啥我盯上她?我是听到‘救命’声才跳下坎的。当时,三个家伙正摁着她,脱她的衣裳、裤儿。我拿桑树棒棒把他们撵跑喽。”

鼓眼窜儿“嘁”了一声,“三个家伙?你就编吧!我们巡逻队赶到时,现场除了那女娃儿和她装兔儿草的背篼,就只有你了。”

我苦笑一下,“那说明你们瞎眯浊眼(眼瞎)。”

鼓眼窜儿一拍桌子,“好生回答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怒怼道:“你凶个锤子呀?!老子已经回答了,情况就那样。坏人你抓球不到,就晓得跟好人凶,当什么公安呀?!”

鼓眼窜儿腾起,跨到我跟前,一手揪住我的胸襟,一手扬起了“五指山”(巴掌)。

突地,响起一声呵斥:“卢志勇你干啥?!”

是一个女声,清脆却尖厉,直捣耳鼓。

鼓眼窜儿松开手,有些尴尬地退了两步。

随着一串“可可”的脚步声,一少妇模样的女子跨到我跟前,拿一双丹凤眼打量着我。

此女子高挑,白色贝雷帽䆲着一头假上海(凉爽式)黑发,椭圆脸,精致的白衣、蓝裤警服勾勒出丰胸、柳腰、肥臀,还有一双颀长的腿,很好看的。

审讯的四个人都叫假上海“指导员”。

假上海冲干仙儿一偏头,“把锁打开。”

干仙儿忙掏出钥匙打开锁,掀开伽板。

鼓眼窜儿嘀咕:“还在审讯呢!”

假上海白了鼓眼窜儿一眼,“有你这样审讯的?他还是个学生娃娃。”轻轻将我从审讯椅上扶起。

这时,我嗅到了,假上海身上有一股馨香,像玫瑰,又像兰花,沁人心脾的。

假上海说:“那女孩儿已经苏醒,情绪稳定了许多。我们这就去医院,让她当面指正。”挽上我的胳膊,“走吧,小兄弟。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们重事实。”

我就显得乖乖地被假上海挽出了审讯室,挽过了天井,挽上了一辆偏斗三轮摩托车,享受着胳膊摩擦她那软绵绵的丰胸的感觉。我不是强奸犯。不过,我是他妈一个业已成熟的坏蛋。

蓝天很美丽。假上海很美丽。我的心情很美丽。

我想,烂摩托就这样“突突突”日跺日跺(慢腾腾)地开吧,一直不停,让我永远傍着假上海,嗅她身上醉人的香。

然而,高硐派出所距马冲口街上第二人民医院不到三公里,眨眼工夫,两辆偏三轮就到了。

下了摩托车偏斗,换由干仙儿和地滚滚儿掖着我,紧随假上海、鼓眼窜儿、蟠桃脸,走进门诊部大厅,走向急诊室。

干仙儿问:“小子,马上就真相大白了,怕你被吓得飚尿了吧?”

我“锤子”一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地滚滚儿说:“要么你是强奸犯,要么你是救人英雄。马上就会显出白与黑。”

我心想,你们才是拓蓝纸揩屁股,屁眼儿都是黑的!

急诊室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扎有两根羊角辫的姑妞儿,薄被单盖身,年龄与我相仿,瓜子脸惨白,一双杏眼隐隐有些诚惶诚恐,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依稀记起,她就是老鹰扁上那个光身子女娃。

假上海轻轻走到床边,轻轻喊:“陶梅。”

陶梅收回目光,看了看假上海,又看了看我们几个人。

假上海冲我努努嘴,“认识吗?”

陶梅直直地盯着我,突然,一脸激动,指着我说:“就是他!”

干仙儿和地滚滚儿迅疾将我双手反剪,使我的胳膊“嚓嚓”两声。

鼓眼窜儿咬牙切齿一偏头,“带走!”

假上海一抬手,“慢!”俯身对陶梅轻声说:“别激动,慢慢说,啊?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陶梅眼里滚出泪珠,“就是他,神兵天降,打走了那三个坏人,我才没有被……”把“强奸”二字吞了回去。

公安们齐刷刷看着我。假上海好看的眼睛放射出释然的光芒。

干仙儿和地滚滚儿忙松开了手。

要不是可怜的陶梅在,我真会冲干仙儿和地滚滚儿吐一泡口水,还鼓眼窜儿一击耳光。我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身,昂首挺胸跨出急诊室。我想,老子奔自由去喽!

在医院门口,公安们追出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没好气地问:“咋的,还要把老子关进黑牢呀?!”

假上海笑眯眯道:“正本清源,还了你一个清白。”

我哼了一声,“一句话就敷衍过去了?没收我的自行车,扇我的耳光,关我进黑牢,那简直就是土匪、伪警察干的事。我要告你们。”

假上海惊讶地问:“谁扇了你的耳光?”

我一指鼓眼窜儿,“他。老子现在耳朵里还嗡嗡响哩!”

假上海狠狠甩了鼓眼窜儿一眼,“我就说过,你这人……还不给倪树同学赔礼道歉?!”

鼓眼窜儿全没了那种张狂,猥琐地嚅嚅道:“对不起,小兄弟。”

我狠狠抛出一句:“仇恨的种子要发芽!”潜台词是,等老子长大了,会揍你。

假上海用纤纤白玉手轻轻拍去我米色学生装上的在老鹰扁留下的杂草和泥土,“真的对不起了,小兄弟。我们会与你们学校联系,对你的英雄壮举进行表彰。”

我又嗅到了假上海身上醉人的馨香,一切怨恨瞬时烟消云散。我笑嘻嘻说:“嬢嬢(阿姨),我不要啥表彰,只要你明白我不是坏人就行了。”

“乖!”假上海轻轻将我揽进怀里。

很让人感到惬意的怀抱,柔软而又舒适,还有那股馨香。我想,就这样睡过去吧,一直不醒来,做他妈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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