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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草鞋县令 作者:庹政 字数:422822 更新时间:2024-07-19


一路千里,纪大奎来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立冬了。北京城,寒风凛冽,冰雪覆盖。纪大奎说要面奏皇上,不过是说来宽慰百姓的。像他这样的七品小官,怎可能有面见皇上的机会。他连进入紫禁城的资格都没有。一到北京,就被关押在刑部监狱中。

又过了一个多月,刑部主事熊栩才开始提审纪大奎。

熊栩:“你是纪大奎?”

纪大奎:“下官正是”

熊栩:“嘉庆十年,你钦派四川任什邡县令?”

纪大奎:“是的!”

熊栩:“有人上奏你三大罪!”

纪大奎:“下官不明。”

熊栩:“一罪,私通罪民,和高景关山吴忠隆结拜兄弟。可属实?”

纪大奎:“高景关山吴忠隆,数年来开荒种茶,以茶换粮,在川中饥荒之年,收留灾民,开仓济众,替官府消解灾患,做了不少好事。我和吴忠隆结拜兄弟,属实。吴忠隆一生积善行德,乐善好施,乃正人君子。古人有云‘亲君子而选小人,知轻重明得失’。下官与其结拜兄弟,乃是尊其祖训,何罪之有?”

熊栩:“可吴忠隆毕竟是罪民!”

纪大奎:“高景关山之人被列为罪民已百年有余,历经三代,先皇有诏,罪不过三代,既然今日下官受审,正好请熊大人转奏皇上,免去吴忠隆以及高景关山子民的罪民之身。”

熊栩:“这……好吧。”

熊栩心想自大清朝入主中原以来,已经换了五代君主,每一任君主上任,都大赦天下,即便高景关山子民有罪,也早该赦免了。纪大奎说得在理,先皇有诏,罪不过三代。若再把吴忠隆和高景关山的子民列为罪民,岂不是有违先皇遗愿。于是就认同了纪大奎的话。

熊栩:“二罪,助白莲教匪,戕杀朝廷军将领戈什哈!可属实?”

纪大奎:“当日戈什哈欲用大炮炸掉草鞋坝,草鞋坝一旦溃塌,将水淹什邡城,万千百姓必遭涂炭。若朝廷用兵,不顾众生生死,大清必将失信于天下,就会有更多的百姓归附白莲教,那才是真的助了白莲教。”

熊栩:“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其实,熊栩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纪大奎治罪。这一审,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上奏嘉庆帝的,不是别人,而是肃怀王兼四川总督察哈尔泰。但是这第三罪,纪大奎估计逃不脱罪责。

熊栩:“三罪,你收养白莲教匪首齐子虚为义女!可属实?”

纪大奎沉默半响,未答话。

熊栩再次问道:“可属实?”

纪大奎继续沉默,他沉默,是因为悲伤。乞儿之死,带给他无尽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伤痛正在慢慢地愈合。可是,今日今时,熊栩再度提起此事,再次触及到他的伤痛之处,和乞儿共度的那段时光,如戏影一般,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熊栩也听说纪大奎是一介贤良,不忍心将其治罪下狱,于是引导着说:“齐子虚已死,他是不是你的义女,你得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熊栩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齐子虚死了,死无对证,只要纪大奎否认收养过齐子虚,那就不存在这一罪。纪大奎就将安然无事。

却不料,纪大奎镇定地答道:“是的,他是我收养的义女!”

在生机和情义的抉择中,纪大奎终究还是选择了情义。他不否认这个事实,是对乞儿最深的缅怀。他宁愿领受朝廷罪罚,也不愿否认他和乞儿之间的这段往事。

熊栩大感意外,意外之后又是一阵无奈。

熊栩:“好吧,既然你承认了,那我就奏请皇上,论罪处置!”


察哈尔泰为何要请奏嘉庆治罪纪大奎,全是为了自保。因为齐子虚再举白莲教之旗,震惊了朝野,也激怒了嘉庆帝。嘉庆帝没想到察哈尔泰主政四川不过三年,就闹出这么一番大乱。察哈尔泰也知道,要究其原因,最终会查到杨承祖头上,毕竟是杨承祖妄称高景关山是白莲教,并暗杀吴忠隆,才引发了这场战乱。杨承祖是他提携的人,要查杨承祖,最后都会查到他的头上。于是,他不得不找一个替罪羔羊。

纪大奎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一来他和高景关山关系密切,二来草鞋坝一战,他暗中协助了白莲教。最重要的是,白莲教匪首齐子虚是纪大奎的义女。有这三大罪,纪大奎就把所有的问题都扛下来了。

然而,要治罪纪大奎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一件事。纪大奎是军机处朱珪推荐的,如果纪大奎被冠以私通白莲教之罪,朱珪也要被牵连。朱珪毕竟是内阁大学士,做过嘉庆帝的老师。爱新觉罗.颙琰即位成为嘉庆皇帝后,提拔了大量以朱珪为首的汉族官员,这批人被冠以“东宫党”的名号。这大大触动了众多皇亲国戚的利益,他们被称为“皇亲派”,为首的就是当年在顺贞门救驾的德兰那索。德兰那索原本是八旗都统,其父是恭亲王爱新觉罗.载德。三年前,载德去世。德兰那索承袭了恭亲王的爵位。继而成为皇亲派的首领。

嘉庆一朝,东宫党和皇亲派明争暗斗,此时的纪大奎,虽只是一介七品小官,却卷入了一场宫廷内斗当中。

熊栩的奏报放在嘉庆帝的案前,此时的嘉庆帝两边为难。朝廷上,一边是以德兰那索为首的皇亲派,一边是以朱珪为首的东宫党。奏报上,纪大奎承认了齐子虚是他收养的义女,也就等于承认了私通白莲教的事实。此时的德兰那索揪住了朱珪的小辫子,大做文章。

德兰那索:“齐子虚是王聪儿的女儿。纪大奎把齐子虚认作女儿,乃是替王聪儿养虎。堂堂大清国的县令,竟和白莲教匪首认作父女,官匪一家。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荒唐至极,川中白莲教再次作乱,跟这纪大奎不无关系。朱大人,这纪大奎是你选派的人吧!”

朱珪:“据我了解,纪大奎收养齐子虚时,并不知道齐子虚是王聪儿的女儿。何况当日杨遇春围困什邡城,乃是纪大奎入城劝说齐子虚开城投降。若纪大奎私通白莲教,会主动申请劝降吗?”

德兰那索:“即便没有纪大奎的劝降,杨遇春也可拿下什邡县……”

朱珪:“拿下什邡县?说得容易,和白莲教的哪一仗,没死人?”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太监刘从恩将一份奏报递上来。嘉庆帝令人宣读,这不是什么奏报,而是一封来自四川什邡县的万民请愿书。书中细述了纪大奎执政什邡县以来的功德,恳求皇上免罪纪大奎。落款处是什邡百姓的签名,签名多达五万余人,几乎所有什邡百姓都在这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嘉庆帝坐在龙椅上,听完了请愿书的内容,却没有耐心再去听下面的落名。他也感到十分两难,不知道如何处置为好。一挥衣袖:“别念了,明日再议……”

于是,一场朝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当夜,恭亲王的府上,德兰那索正正要入睡,突有侍卫来报。

侍卫:“亲王,府外有一妇人求见!”

德兰那索甚是不烦,挥手道:“谁人这么晚了还求见,不见!”

侍卫:“那妇人让我带给亲王一样器物!”

德兰那索接过一看,乃是一块璞玉。仔细端详了一番过后,大惊,立即披上衣服,下令道:“快让她进来!”

待到德兰那索来到前殿,那妇人已满身风雪。

德兰那索走进那妇人,凝视良久,几乎是带着哭腔的问道:“姐姐,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德兰那索口中的姐姐,就是石竹娘。

石竹娘本名爱新觉罗.懿宁,和恭亲王德兰那索是同胞姐弟。他们的父亲是爱新觉罗.载德,祖上更是大名鼎鼎的豫亲王多铎。

顺治元年,多铎封定国大将军率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随即挥师南下,连破徐州,扬州,南京,生擒南明福王,一生战功彪炳。

多铎南下时,南明将领望风而逃,率部降者更是无数。然而,为了实现一统江山的宏图伟业,多尔衮不得不平衡满清贵族和汉族士族之间利益,他收降并提携了大量汉族将领和文臣。而多铎生前一心维护大清王朝最纯正的满清血统,他和多尔衮产生了巨大的隔阂。顺治六年,多铎染病而亡,临死前,他为子孙留下一道家训,不得和汉族人通婚。

乾隆四十四年,这一年的殿试,来自全国各地的中举者汇聚北京城。那一年,乾隆帝特许皇族女子入保和殿,旁观殿试。当时的石竹娘,不叫石竹娘,她还是一个名为爱新觉罗.懿宁的格格,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跟随众多皇族女子来到保和殿,在众多才子中,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眉目有神,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一股暖流由心而生。她似乎觉得,此生和这个男子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毫无疑问,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爱上了这个举人。保和殿上,她从举人名册里找到了这个男子的姓名。纪大奎,字向辰,江西临川人。殿试过后,纪大奎被分配到地方做官。而京城中的懿宁,却陷入深深的相思之苦。她日思夜想,却又无能为力。她知道家中的祖训,不得和汉族人通婚。这如同一道鸿沟,横亘在她和心上人之间,日渐消瘦。

第二年,乾隆帝第五次下江南。懿宁看到了希望。她向父亲申请做宫中侍女,陪同皇帝南下。父亲不明她的用意,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就在陪同皇帝南下的途中,她偷偷溜出了队伍。化名石竹娘,流落至民间,四处打听纪大奎的下落。然而,作为一个一辈子都身处深宫的公主,哪知世道艰险。她的盘缠很快用光了,流落街头。

好在,在她穷途末路的时候,她在江苏淮安遇到当地著名的医师吴塘。吴塘见她聪明机灵,收留石竹娘作为门下侍女,为其制药熬剂,成为吴塘的学徒,继而成为吴塘的门生。她也是这个时候熟读了吴塘先生的《祛瘟条辨》。

随后不久,吴塘因为医术高明,名满江南,被太医院招入宫中,侍奉皇帝。吴塘带着石竹娘北上。为了寻找自己的爱人,石竹娘流浪数年未果,如今又要回到北京城,回到宫院森森的紫禁城,她失落不已,难道紫禁城就是她一生的归宿吗?

然而,峰回路转,在他们在途径山东商河县,在县衙内留宿,来接待他们的商河县令,竟然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郎君纪大奎。

也许,这就是缘分,奇妙的缘分。这一夜,石竹娘鼓起勇气,向师傅吴塘道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并希望他能够向纪大奎提亲。吴塘惊诧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身边的这位女弟子,竟有着如此显赫的身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皇家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勇气去冲出世俗的桎梏,冲破祖训的束缚,寻求爱情。

何不成人之美?吴塘随即向纪大奎提亲,纪大奎也欣然接受。于是,石竹娘终于嫁给了她想嫁的人。然而,纪大奎却全然不知,在这场婚姻的背后,石竹娘历经了多少坎坷和磨难。

如今,再回到北京城,石竹娘已是五十余岁的老妇。当她站在弟弟德兰那索的面前,德兰那索已经认不得了。若不是那块父亲留给她的璞玉,德兰那索怎么还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走失多年的姐姐?

当德兰那索听完姐姐懿宁这么多年的际遇,哑然一笑。

德兰那索:“你终究还是违背了祖训,嫁给了汉人!”

石竹娘:“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嫁给自己意中人,不管他是满人还是汉人!”

德兰那索:“祖上之所以有这样的家训,无非是担心满清入关,变成‘汉清’!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竭力抑制汉人势力,确保我朝的满人血统。”

石竹娘:“华夏之大,难道就容不下满汉两族?”

德兰那索:“事实上,当朝百官,汉人之势已盛过满人。汉人之道学已成正统。这样下去,满人渐衰,恐无我八旗子弟容身之地。”

石竹娘:“一个民族的强大,应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包容和兼修。而不是抑制异族!”

德兰那索:“姐姐说的是!”

石竹娘:“我此番来,就是希望你放过向辰!”

德兰那索:“其实我也知道,纪大奎不过是察哈尔泰的替罪羊,也是一介忠良。我也不忍杀之。如今,我这才知道,纪大奎是你的夫君,那他就是我的姐夫。我又怎会杀我姐夫?”


第二天,嘉庆再度上朝。德兰那索突然改口,请赦纪大奎无罪。这让在场人的都大吃一惊。皇亲派目瞪口呆,东宫党大感意外。而嘉庆更是甚感奇怪。

嘉庆:“亲王为何变了意见?”

德兰那索支吾了几声,他不能说出真实的原因。一来他不能说出纪大奎是自己的姐夫,这样皇帝会认为他维护本家亲戚,二来作为皇亲派首领,皇亲派定会对他不满。他突然想起那封万民请愿书。

德兰那索:“纪大奎深得什邡百姓拥戴,若问罪纪大奎,背离民意,恐失信于百姓!”

嘉庆沉思。当政以来各地百姓的请愿书,他见得太多了。有的地方官员犯了事,朝廷要治罪,官员就动员地方百姓伪草请愿书,为自己脱罪。有的地方官为了升迁,也逼迫百姓上奏请愿书,表彰自己功绩。这纪大奎,难道就不是其中之一?

不过,嘉庆作为一代君王,也不傻。他随即说道:“既然如此,朕就赦纪大奎无罪。朕还要顺应民意,提拔他,调任浙江诸暨府知府!”德兰那索一愣,不知道嘉庆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旁的朱珪是看明白了。他深知,对纪大奎的生死考验现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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