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纪大奎来到知府吕贯的府中。

吕府，琴鼓萧瑟绕梁，舞衫歌扇翩飞。吕贯侧躺于红木胡床，闭目听戏，两个婢女跪在两旁，一个锤腿，一个捏脚。旁边坐着府上妻妾家眷，还有成都各大金行、银号、当铺主家，一众人等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台上，是川中最有名的戏班南枝坊，唱戏的，是南枝坊最大的角儿“花如翎”。吕贯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戏，每到初一、十五就在府上设台开戏，邀集各路富商名流，饮酒作乐。

此时，奴仆来到吕贯身边禀报：“大人，什邡县令纪大奎求见！”

吕贯并没有睁开眼，懒懒问道：“哪个纪大奎？”

奴仆：“就是那个新上任的江西人纪大奎！”

吕贯：“没看见我在听戏吗？让他候着。”

奴仆：“是！”

吕贯：“真是扫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吕贯才来到堂前，对着等候了许久的纪大奎，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说道：“纪大人，久闻大名，刚才府上有客，不便抽身，久等久等。”

纪大奎：“吕大人，刚才那出《花田写扇》，字正腔圆，余音绕梁！”

吕贯：“哟，你听到了？”

纪大奎：“曲声过墙，堂前听得清清楚楚。”

吕贯：“早知纪大人也是票友，就请纪大人一同听戏了！哎，可惜了，刚刚唱刘玉蓉的可是南枝坊最大的角儿‘花如翎’啊！”

纪大奎：“在下有要事禀报知府大人，恐怕无心听戏！”

吕贯：“哦？什么要事能让纪大人如此焦虑，不妨直说！”

纪大奎：“什邡县如今粮尽柴绝，析骸以爨，饥民四处逃荒，纪某人到此，乃望吕大人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吕贯：“饥民？我在什邡任职多年，从未曾听说有什么饥民。”

纪大奎：“县衙上报的数字里没有饥民，可田间地头全是饥民！”

吕贯收起了笑容：“纪大人，你是说我吕某人虚报数字？”

纪大奎：“知府大人，你在什邡任职多年，什邡县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

吕贯：“纪大人，你是来求我，还是来告我？你若是来告我，应去巡抚马大人府上，何必来我这里？”

纪大奎：“纪某人若是告状，自不会来吕府。今日前来，只为求粮！”

吕贯：“求粮？求粮好办啊！刚刚那出《花田写扇》，我听得意犹未尽，来人……”

一个奴仆跑到堂前，半跪于吕贯面前。

吕贯：“拿戏服来！”

奴仆转入屋后，拿出一套女装戏服，呈于纪大奎面前。

吕贯冷笑一声，说道：“纪大人，既然你也听过《花田写扇》，来穿上这戏服，也给我唱一出。”

说完，吕贯喝了一口茶，翘上二郎腿，双眼一闭。

纪大奎气得七窍生烟，怒斥道：“我纪某为官四十年，从未受到如此侮辱！”

说完，纪大奎转身而去，背后响起吕贯的声音：“哈哈，给你衣服你不穿，那帽子也别想戴了！”

纪大奎气冲冲地来到巡抚马有伦的府上，马有伦正在和布政司潘琼下棋，书佐来到马有伦身边，说道：“大人，什邡县令纪大奎求见。”

马有伦摁下一枚白子，淡淡地问道：“何事？”

书佐：“一来求粮，救什邡饥民，二来告状，告知府吕贯。”

马有伦：“求粮可以，得把捐监的银子交上来才行。至于告状，他不说，我也知道告什么，不过就是告那吕贯瞒报饥民之事。四川八府十二道，哪个府哪个道不瞒报饥民，这也怨不得吕贯，查了一个吕贯，查得了其他知府道台？”

布政司潘琼：“大人说的是。川中饥民上百万，仓中粮食不过30万担，各州府衙门都把饥民如实报上来，布政司日子不好过啊！何况，皇上也不想啊……”

马有伦：“叫他回去，筹够捐监的银子，找布政司潘大人！”

书佐：“是！”

“捐监？”府外的纪大奎问道：“什么是捐监？”

书佐：“四川战乱多年，乡试、县试、府试都荒废了，如今，白莲教已平，马上要重开科举，巡抚大人下令，童生可直接捐银两，成为监生，一来筹集的银两可赈灾济民，二来可招募更多的监生参加乡试。”

纪大奎：“大清国科举两百年，从未有捐钱入监这等事，这不乱了规矩？”

书佐：“在四川，马大人的规矩就是规矩。再说了，其他各省都是这样搞的。你想要粮，那就得把什邡的捐钱缴上来。没钱，哪里来粮？你以为就什邡县有饥民？其他县就没有饥民？什邡县需要粮食，其他县就不需要粮食？给了你什邡县，拿什么给其他府道？”

纪大奎：“可哪里还来得及？等银子筹上来，人早都饿死了。”

书佐：“路，给你指了，你要走就赶紧走，不走，我也没办法。”

待纪大奎垂头丧气的回到什邡，已是三天后的事了。

县衙外，着发放救灾粮的灾民们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一看纪大奎回来了，高呼着：“纪大人回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纪大奎被灾民们拥簇着，来到县衙的台阶上。纪大奎环视四周，满是瘦骨嶙峋的饥民。

沉默了良久，他问道：“唐家庄的人来了吗？”

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来了，小女子便是！”

纪大奎：“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女子答道：“回大人，唐家庄的人，都饿死了，只剩我和这孩子！”

纪大奎一听，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女子继续说道：“族长说，纪大人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所以，他没有走，留下来，带着族人开耕。可是，没有粮食，人饿，个个都没力气，村里的人都饿死在田里。他们把最后一点口粮给了我娘俩，我和孩子这才活了下来。”

听了这女子的话，周围百姓哀嚎一片。

纪大奎本想把此次拜见巡抚的事告知大家，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可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眼中含着泪，心里滴着血。

纪大奎：“薛冲！”

薛冲：“小的在！”

纪大奎：“衙门里还有多少粮食？”

薛冲：“还有300担！”

纪大奎：“拿出来，分给大家！”

薛冲：“啥？分了？”

纪大奎：“全分了！”

薛冲：“大人，300担，给这些人，不够吃三天。再说了，分了这些粮，咱衙门吃啥？”

纪大奎：“老百姓都饿死了，当官的又能活几天？”

薛冲：“可是……”

纪大奎：“别可是了，我叫你分了……”

县令大人双目尽赤，表情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