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李笑笑收到由胡杏花转发的一封从美国由胡宝成写给他的邮件,邮件是这样写的:
爸:
我很难开口这样称呼你,因为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你,从没叫过爸。我是我妈的私生子,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爸长什么样,从小我以为我就是个野种,是个被父亲丢弃的孩子。爸你会埋怨我这么说自己吧。
从小我见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亲和母亲,而只有我,从睁眼的第一天起就只看见妈,没见过有爸。从小我就跟着妈,是她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从我能走路,走得动开始,我就跟着妈去卖鸡蛋。我那时在想,我的爸,我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狠得下心丢下我们母子不管不问。我莫非真的是个野种,是那些地痞流氓、乡村野夫糟蹋了我妈以后生下的孽种?懂事后,我问妈,我爸是谁,她不告诉我。长大了,我又反复问过妈,追问她,我爸到底是谁?如果是那些个地痞流氓、乡村野夫,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去杀了他,杀了这些个丧尽天良的劣种和懦夫。妈为了我,为了保守她心中的秘密,挨了多少批斗,遭受了多大的唾弃,我是历历在目,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那时在想,不管我的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认他。我恨他,恨他害得妈人鬼不如,流离颠沛地过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遭受煎熬。
读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以自己的父亲沾沾自喜,引以为豪,而我只能暗自孤独的悲伤。老师布置作文,写我的父亲。我有父亲吗?我写什么?写我是个私生子,写我的父亲是个革命者亚瑟·牛虻,他逃到了美洲去了,去砍甘蔗,去做苦工,去对人生进行彻底的脱胎换骨。从懦弱善良变成了坚毅冷酷的革命斗士,这是我幻想中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是那些卑鄙龌龊而丢弃女人和儿子的小人。交上去的作文被老师全部打了打大叉,还被叫到办公室,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骂我痴心妄想,做白日梦,现实生活中有你这么伟大的父亲吗?不是老师羞辱我,而是我自找苦吃,活该挨骂。幸亏老师没有把我的作文在班上公布,否则,我会遭受更多的嘲笑而蒙受更多的羞耻。
高中读完,我变得玩世不恭,我妈也有钱了,我自以为是,读完高中,我就不想考大学了,我不想同学再知道我没有爸。别的同学哪怕父母离异了,但总还是有爸有妈,总还有两边的疼爱。而我呢,只有妈,当别人问起,我真的羞于启齿,是个不知有父亲的私生子。在夜市,看见爸画的妈的样子,妈年轻时候就是你画的那个样子。我想买那幅画送给妈,当作生日礼物。发生争执后,我动手打了你。当我妈弄我回去,要我跪下骂我是不孝子时,我还是不相信你是我爸。在我的想象中,我爸要么是卑鄙小人,要么是个英雄,不可能是个摆地摊的画匠。我错了,而且这个错犯大了。我妈一辈子没打过我,只有那晚在派出所见到你时打了我一巴掌,揪回家,又让我跪着骂了个痛快淋漓,骂得我狗血淋头。一个摆地摊的画匠,居然使我妈急疯了一样,莫非你真是我亲爸,要不然我妈会突然像个疯子样地打她骂她跟着受尽了千辛万苦的儿子吗?爸,我再次向你说我错了,我是个不肖子孙,有眼无珠。尽管这样,我还在想,我妈当初咋瞎了眼,认识了你,生下了我?
直到后来,她平息了怒火,隔了很久,才对我讲了你的事。讲了你一生命运多舛,时运不济,受的苦难和打击远比我妈和我多得多。你的年少,你的青春都葬送在苦难的岁月和多灾多难的时光中。爸你不是卑劣的懦夫,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就是那个我作文中的亚瑟·牛虻,是个大英雄。我想马上来认你。我妈说我凭什么认你,我有啥本事去认你这个爸。爸,我知道妈的用心,爸都是那种百折不挠的男人,儿子绝不能一事无成。妈叫我去国外读完了大学,学了些知识,我就要回来了,奉妈的召唤,回来与你相认。但内心又忐忑不安,不知道爸是否已经原谅你的不肖儿子,是否原谅我犯下的弥天大错。无论你原谅不原谅,饶恕不饶恕,我近期都要回来认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辉煌,多么有财富,哪怕你还在摆摊卖画,你总是我的爸,是我的老子,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
爸,原谅我的鲁莽,原谅我的势利,狗眼看人。
儿子宝成叩首。
读这封邮件的时候,已经是下班的时候,他刚看了个开头就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了,反锁了。他是流着泪读完了儿子的邮件。这封邮件想必胡杏花已经看过了,才传给了他。他擦干眼泪,心境跌宕起伏感到太离奇了。是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只是不知相认后怎么和这个儿子相处而犯难了。儿子生下来,没看过一次,没带过没抱过一次,人家胡杏花含辛茹苦养这么大,白白地送个儿子来面前,他还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这一刻他心如刀绞,如一支灼红的烙铁滋滋滚烫地烙在他的心上,烧得他肉颤心跳。
打开办公室门的时候,张敏还没离开,还趴在桌上注视着电脑,见他开门走出来,她起身满眼疑惑地问:
“李老师,还去吃夜宵吗?这么晚了,你关着门看啥呢?”
“没看啥,张敏,我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去,你也早些回家。”
说完,李笑笑无精打采地走了出去,一个人去停车场开车回家。张敏见他走了,感觉奇怪。他的神情不像往常,而是有一种失落感写在脸上。她也没多想,也关了电脑,锁了办公室大门独自一人回家去了。她知道他明后天要去接生下来从未谋面的儿子,但她不知道他和儿子之间发生的过节,只知道对他来说这件非常尴尬的事情,突如其来冒出个儿子,算不算是人生的传奇。
胡宝成回来的那天,胡杏花打电话给李笑笑,要他把车开到她住家的地方,把车停在她的车库,乘坐她的车一块到机场接儿子。他没答应,他约她到机场碰头,他直接开车过去。他还专门买了捧鲜花,在机场国际到达口和胡杏花一道等候儿子的出现,那一刻,他心跳加速,血液直往上涌,平静清瘦白中泛黄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胡杏花侧过脸,含笑地望着他,示意他不用紧张,自家的儿子。他的心依旧 “突突”地跳。
胡宝成推着行李车出来了,儿子果然品貌不凡,清秀俊朗,他朝他和胡杏花老远就伸手招呼,走出到达口,他停住行李车,第一个拥抱自己久违的父亲。
“爸,谢谢你来接我。”
“宝成。”李笑笑把鲜花递给他说,“儿子,我们终于见到了。”
胡杏花在一旁伸手抹着眼泪,望着他们,心中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她仔细看,儿子宝成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笑笑。
“好了,宝成,你坐妈的车还是坐你爸的车?”胡杏花问。
“当然是坐爸的车。”胡宝成伸手揽住母亲说,“爸年纪大了,我帮爸当回司机。妈,你不会不高兴吧。”
“妈年纪不大?你这儿子当的也太偏心了。好吧,你们走前边,我在后边跟。”胡杏花和李笑笑推着行李车边走边说。
“妈,是直接回家还是怎么?”胡宝成问。
“先吃饭,你爸知道那地方。”胡杏花说。
看到李笑笑把儿子的行李箱装进了后备厢,胡杏花朝他们父子俩挥手说:“一会儿见。”才含笑朝停放凯迪拉克车的地方走去。她高兴了,父子终于相认了,而且没见他俩生疏,她先前还怕儿子不懂事,嫌弃他父亲。读过儿子那封邮件,她知道儿子长大了,才能冰释前嫌,重修于好,没想到这么快,亲情必定是亲情,她这才开了车门上车跟在后边朝市区开去。
“爸,你咋还开这破车,都老掉牙了,该换了。回头我叫妈买台好车送你。”胡宝成边开车边对坐在副驾驶的父亲说。
“这车还能开啊,挺省油。宝成,爸年纪大了,只要能代步就行,没那么多讲究,不图虚荣。”李笑笑回答说。
到饭店吃饭的时候,胡杏花问李笑笑,儿子回来了,是一块回家住吗?宝成也建议一块回家,而李笑笑则推脱说不好吧,我不去,我还没跟你妈结婚,等过几日结婚就住一块。他说你妈是名人,怕别人说三道四。胡杏花又问宝成是回家住还是跟你爸住,胡宝成马上说要跟爸住。
“宝成,你爸那房子小,有他住的就没你住的。”胡杏花说。
“妈,你别担心,房子再小,总有办法住下来。”胡宝成说。他其实是想多陪陪父亲,多了解些父亲。
胡杏花又问李笑笑接了儿子去有什么安排,李笑笑告诉她,他首先打算把同向红玉的女儿李娜和刘成介绍给宝成,让他们几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一起玩。然后带他们三个年轻人回一趟老家,去兄弟姐妹家走走亲戚,相互熟悉。顺便再去会会蒋义和钱兰,使他们知道自己一下子有了三个儿女。胡杏花表示可以,也认为宝成一个人孤独,多些姊妹,多认识些人好。她告诉他放心走,她已经安排好公司的办公地点,很大,就在长兴集团的楼上,搬家的事他不用考虑,她会安排长兴集团的人去办。他尽管带宝成去玩,自己也休息几天,只是告诉他回来后还是马上到贵宾楼见她一面,她有些话要亲自给他交待。
李笑笑带了宝成回家,第一次带儿子回家,他激动不已,但又惴惴不安。自己能给儿子的就这么大一点的空间。他吩咐儿子整理带回来的行李,要儿子去洗个澡,冲去旅途上的疲劳。他啰嗦地告诉儿子沐浴露在什么地方,毛巾是他重新拿出来新挂上的,不要用混了,牙刷也是新的,才从盒里取出来,拖鞋也是他准备在那儿没人穿过,总之一切都可以用。
宝成却没有按照他的吩咐马上去冲澡,而是在屋里走了圈,房子就这么小,一张床,一个长沙发。他没说,他只是对那支在厅角的画架和尚未完成的半成品画感兴趣,看了很久,又拿起一支画笔瞧了瞧,放回原处,又突然停在墙上的那幅从水中跃起裸露着抖落身上水珠的女子画像惊住了。那线条和浑身湿透的薄纱透出的少女身段实在是美极了。
“爸,你还在画吗?这幅画画得好,妈那幅画也画得好。爸,我在国外见过很多街头的艺术家,你画得不差呀。”胡宝成看着画对父亲说。
“偶尔,不经常画了,你对绘画感兴趣了?”李笑笑问他。
“会绘画当然好,它记录了好多东西。爸,你教我吗?”胡宝成问。
“你有兴趣可以教,天晚了,你赶快洗澡,我去跟你把被套和床单换了。”李笑笑说。
他把被套和床单都换掉投进洗衣机,又拿出洗干净的还散发出洗衣液淡淡香味折叠好的床单换上,自己抱了床被盖,丢到沙发上。等会儿洗完澡出来和他争执了一番,拗不过他,宝成只好睡到床上,去体会父亲遗留在床上的体温,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第二天一早,胡宝成醒来时,父亲已去楼下买了豆浆、茶叶蛋、油条、包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些东西了,吃起来还蛮香。
“宝成,吃完早饭,我带你先去向阿姨家。我已经通知李娜和刘成回去等着见你。完了我带你一块去爸的老家走走看看,然后带你们去爬一次峨眉山。”李笑笑边吃早餐边对儿子说。
“爸,是不是你假结婚的那个向厅长的家?我在网上早看到了,挺感人的。爸,她是你的第一段爱情,是在我妈之前。”胡宝成看见父亲埋了头,不说话,便说,“爸,你别不好意思,你和向阿姨那段感情,即使你不打成右派,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你和她悬殊太大,门户不当。她是大小姐,你是穷学生。不过爸还记得这份情,很难得。妈都跟我讲过,要我理解你,妈说你是有情有义的男人。”
“宝成,你说的这些爸都知道,你向阿姨托付的事,我答应了就得一诺到底,你不会不情愿吧?”
“怎么可能,爸的事往后就是我的事,何况去认个妹妹,认个哥哥,我也高兴。”胡宝成说。
当他带着宝成到向红玉住家去的时候,三个年轻人就像相识了很久的故友一样,一点也没有拘束,反而很熟悉样,钻到一块就聊起天来,特别是李娜,围着宝成问这问那,仿佛这三个年轻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李笑笑知道,他们三人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都是经历过人生挫折和生活的磨砺走到一块,找到了心有灵犀的相应相通之处。他那天买了韭菜、猪肉和饺子皮,当他把馅准备好以后,三个年轻人就和他一块动手包起饺子。刘成又跑去买了箱啤酒上来。那天他们都欢欢喜喜地酒足饭饱,都是围着他这爸前后转。他这天第一次感受到作为父亲享受到尊敬和爱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第二天,他又带三个人回老家的那个县城,路上,没人抱怨他这车老旧,而且是由宝成和刘成争着换着开车。他带着他们去自己兄弟姐妹家都去走了走。看见他带了这三个儿女上门,都喜笑颜开。两个儿子都那么帅,都在国外读书回来,女儿又那么漂亮,都认为他是大难不死的厚福再现。他还带他们去拜会了蒋义和钱兰,把蒋义羡慕得直瞪眼,大叫说笑笑你好福气。完了又邀请钱兰和蒋义登上了斑竹山。在钱姗的坟前,他告诉三个年轻人,不管人与人的爱情结果如何,一个人被爱过也是一种折磨,一种幸福,一样要珍惜这种爱与被爱。他说的时候他看见钱兰的眼里又满是泪花闪闪,他自己和蒋义一样眼睛也湿润了。他还告诉刘成、宝成和李娜,他屋里挂的那幅画叫涅槃重生,画的就是坟里边的这个人。
告别钱兰和蒋义夫妇,他又带着这三个年轻人登上了峨眉山的金顶,望着那浩瀚无边无际翻滚的云海,变幻莫测,就有自己的人生一样的感叹,在大自然中,人是多么渺小,而且同样是变化莫测。他告诉他们,今天我们站到了这三千多米之巅,明天呢也应该像这云海一样翻腾不息,直至死亡消逝,我们消逝了,但人类不会就此消亡,人类也会像这云海一样你推我涌地继续翻腾下去。
上山,他带他们坐的缆车,才登上金顶。下山他带他们步行。他这才感到自己老了,腿肚子颤抖,精力不济了。刘成见他下山走得吃力,一直搀扶着他,还替他买了拐杖。他听见走在前边的李娜在和宝成说话,便和刘成悄悄地跟在他俩的后边,听他俩说。
“宝成哥,你可找到亲爸了,我还不知道我的亲爸在哪,是谁呢。”李娜说。
“李娜,你妈不是说了吗,我爸就是你的亲爸。”宝成故意安慰她说。
“才不是呢,反正我会搞清楚。我妈瞒了我,徐奶奶也瞒了我,现在徐奶奶也走了,更没有人肯告诉我了。”
“李娜妹妹,你不要多想。我们都是爸的儿女,我和刘成都是你哥。”
“过去我小不懂事,妈和徐奶奶说什么我信什么,我现在长大了,我会去搞清我的身世。”
“搞清楚和不搞清楚都没啥意义了。李娜妹妹,你看我们现在这一家子都是多好啊,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带我们东跑西跑,多好啊。”胡宝成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跟在后边的父亲和刘成。
李笑笑听李娜这么一说,心紧缩了。他明白向红玉和徐阿姨隐瞒她的生父,是为保护她,但是她长大了,她有可能追查到她的生父是谁。如果真是这样,她这年纪承受得住吗,单纯稚嫩的心不碎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