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这天,天气晴朗。葫芦尾河的精英们,各自早早到坟头给逝去的亲人拜了年,就赶到神螺山泉眼边集中。既然朱省长能轻装步行,大家也都“回归自然”了。
爬鸡公岭的人,很快就自然分成四拨:朱正才、牛天高、马常山,麻健雄几个“头面人物”,走在最前面。第二梯队是几员女将。胡晋翎、牛天香、罗玉儿、钱耀梅、朱蕾蕾。牛天才背着个军用水壶装酒,叮叮当当,酒香四溢。不时在第二梯队和第一梯队之间游动。第三梯队是羊长道、羊长理兄弟和牛秀姑、欧阳达富夫妻。都是“性情中人”。高兴不高兴,也要“一见如故”“欢欢喜喜”。能和牛秀姑肩并肩爬山,羊长理感觉这已经是非常享受了。他们的话题,依然有几分清教徒的玄学味道。欧阳达富看第二梯队的朱蕾蕾鲜花灿烂,秀色可餐,忍不住总想上前去说几句话。罗玉儿旧情难忘,很为牛天才“长醉不醒”的模样儿心痛。时不时加快脚步,来到牛天才身边,劝他一句“你就不可以不喝哇?”“少喝两口嘛。”“自己不爱惜,神仙也帮不了你啊!”
朱正才依然是会上作报告那种腔调,提示着大家,这回一定要来真的。朱正才说:我实话实说。马白鹏一病不起,我也很快就要退下来。趁现在手中还有点权力,总想为家乡父老办点实事。不能应了家乡老话:“外边冲壳子,屋头盖帐子”。 我们这些,人前人后,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回头一看,“生我养我的地方”,破败荒凉。难堪啊!人家问你:祖籍何处?你说,不好意思,那里很落后。——有这样混世界的吗?
马常山境界没那么高:“搞好了,大家有个退路,也对。这里水好,空气好,蔬菜新鲜……养老就靠实了。”
很快形成共识:关键是要名正言顺、正经合法地帮助乡亲们搞到钱!实践已经证明:靠开路边店招聘小姐挣脱裤子的钱,终究不是正道,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这么多人,脱贫致富,只有搞实业,才上得了台面。
爬上鸡公岭,累。但“一览众山小”,心情豁然开朗了。蜿蜒的葫芦河,像一条银带。弯曲的“小康公路”,也像一条银带。两条银带,被山和峡谷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时隐时现。朱正才感叹:“这可是葫芦尾河的两条血管。”
心情愉快,脑子更好使了。一会儿,大家便提出了许多好建议。土特产来钱,例如这山上的菌子、葫芦尾河的鬼脸鱼。还有——漫山遍野的红苕。搞红苕加工,提粉,红苕粉条,营养、可口又环保。大超市里都好卖,价钱还高。红苕干儿在城里也受欢迎。——谈起红苕开发,讨论出现了个小高潮。大家对红苕感情很特别。曾经被城里人称为“苕民”。怪谁呢?多少年多少代,都是“红苕半年粮”,保命的东西呢。——有现代思想的人富于想象,很快,大家就由此及彼,谈到了红苕的现代化规模种植,深加工,品牌包装。
羊长理历来不识相。邪癖——以驳倒别人、扫人家的兴为乐事。大家正欢天喜地说红苕,他突然插嘴道:“现在,村里常年总共也就百多两百人。搞整红苕?主意不错。可是别忘了,那也算‘劳动密集型’啊!要而今在外边打工的人,回村里来搞整红苕,除非你朱省长叫公安去一个一个捉,然后脚镣手铐押回来!哪来人嘛!——到非洲去招聘工人啊?不担心搞整出一帮子混血儿来?”
羊长理的话,扫兴还寡毒,像一瓢凉水,劈头盖脸向大家浇来。把所有人都问懵起了。二傻本人像打靶打了个十环,很得意地看着牛秀姑笑。牛秀姑法官,职业习惯,很欣赏二傻这种“一剑封喉”的论战法。但老公面前,她不好太过抬举二傻,就装着没听见儿,顾左右而言他。
牛天香对朱正才提出的“造福家乡”议题不感兴趣。她从来没有上过鸡公岭,到处找背景要马常山给她照相。牛天高为了缓解尴尬,让大家轻松点儿,打破沉默,逗正在摆姿势的牛天香:“幺妹——笑一个——茄——子!”牛秀姑听大哥喊“幺妹”,俏皮地挤到牛天香身边,“我才是幺妹呢!来——茄——子!”
都是亲人,朱正才对牛天香的打岔毫不在意。双手叉腰,远眺东方。小时候没有上过鸡公岭。那时,这岭上是土匪窝。后来清匪反霸,真刀真枪。没心情欣赏。蓝天白云,阳光明媚。鸟瞰岭下,小丘祥卧,玉扇舒展,河流鹤行,公路蛇绕,竹树星罗,村落棋布,他感到自己的胸怀敞亮了许多。
照完相。大家都朝朱正才围上去。顺着他的目光,欣赏美丽的家园。“嗨呀,我来晚了。”朱光明转过山崖,出现在山顶洞口前的小平坝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翻箱倒柜,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
朱正才笑哈哈地迎上来:“我还以为,你当老辈子的不买账,把架子傲起了,不来呢。正想问蕾蕾小妹。”
朱光明一本正经:“从小到大,我当老辈子的,都服从你领导嘟嘛!只要你安排的,献计、献策、想办法,哪回儿我不是挖空心思哟?”钱耀梅上前,接过老公手中的一卷黄纸。人们都围过来。好奇:“啥东西?”朱光明问大家:“嗨呀,你们还记得那个侯德坤——侯工程师——侯队长不?他给我的藏宝图呢!”
朱正才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大炼钢铁,为了找到铁矿。工程师侯德坤的勘探队,把葫芦河这一面的山山水水,挖了个遍——搞了个“矿藏分布图”,得出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铁矿的结论”。当年,曾经气得朱正才跳。
朱光明展开那卷黄纸。指着上面说,“我们这一带,地下三大宝贝:黏土、萤石、石灰石。其中石灰石分布最广、储量惊人、品级很高。最适合生产特种水泥——”
朱正才和牛天高异口同声:“对,建一个特种水泥厂!”
朱光明说,我查了资料,也咨询了一些人。鸡公岭这一带山脉,蕴藏丰富的石灰石矿。葫芦尾河的仙鹤岭有萤石矿。羊子沟黏土资源丰富。河那边外省这一代有硫铁矿——这东西大家还记得不?黄金光色,像金子。大跃进时候,河对面支援我们——用它炼铁。这些个东西合起来,结论就出来了:天然配方。适宜建水泥厂。——不过,难题在于三点:第一,因为重车运输,公路承载力要强;第二,水泥厂高耗能,要高压输电线路;第三,环保——
朱正才要的,就是这样的大手笔!听得兴奋了,在朱光明的肩膀上来了一拳:“对,办厂!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办厂”的宏伟设想,真正让葫芦尾河的“平民百姓”看到了未来和希望。一辈子的最高理想就是“不当农民”。而今,能在家门口当“正式工人”,彻底告别低贱的“苕民”,告别寄人篱下的“打工仔”——这才是我们的葫芦梦啊!
都知道这是“省长项目”。为了享受优惠政策,提高“级别”,朱正才的亲家白德利代市长主动出面做工作,将水泥厂纳入葫芦口河市的“招商引资”项目。——各个环节顺风顺水。《可行性方案》、各种报批、评估、一路绿灯。专家组的结论性意见共两条:
一、鸡公岭及其周围的优质石灰石及半径五十公里资源圈内的硫铁矿(属邻省地界),可以供一中型水泥厂至少开采150年;葫芦尾河仙鹤岭的萤石和羊子沟的黏土资源,符合高标水泥配方所需原材料标准。
二、水泥厂目前的选址,是葫芦河的上游。要考虑如何解决该水泥厂建成后,鸡公岭一带林地,以及整个葫芦河流域可能被污染。当然,“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没有理由守着金山银山受穷”,“国家的一切问题,只能在发展中去解决,也只能用发展的办法去解决。”所以,建议在水泥厂建设的同时,力争做好配套治理工作。
前景无疑是光明的!市场没得说。房地产当之无愧是支柱产业,政府的钱口袋。水泥天天在涨价。资源更没得说。一百五十年。这一代人死了都采不完。——不可能像当年大办钢铁那样,高炉建起了找不到铁矿石,没米下锅,只好砸家家户户的铁锅铁罐;技术更没得说,而今再已不是牛老五“领导一切”的“土高炉”时代了。“海龟”一抓一大把,甚至可以直接请大鼻子蓝眼珠儿的洋人来当“顾问”。
葫芦尾河的朱马牛羊们都相信,这回“朱大娃儿是动真格的,要搞现代化了”。周也巡的县财政穷,咬着牙“出血”。改造公路,架设高压线,新建水厂。反正一条,规定时间内,“五通一平”。
办企业,说穿了,“钱找钱”。 关键还是资金。朱正才委托亲家白德利,老部下周也巡召开“民营企业家联席会议”。讨论决定:“不要国家一分钱投资,不要银行一分钱贷款”;葫芦尾河籍的民营企业家们“控股”;欢迎葫芦口河市、葫芦肚河县、葫芦底河镇的干部、群众“一起认股办厂”。会议还决定,吸收相关国有企业,市、县,镇相关领导(以家属名义)认股。承诺年回报率,不低于银行五年期存款利率的两倍,并可根据厂里的效益上浮。会议还决定,为了提高办事效率,欢迎国家机关、国有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以“兼职”的方式,担任公司各层级的负责人。
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是葫芦尾河村用土地入股。厂址只能选在玉扇坝。如果在其他地方,依山建厂,平整地基的前期投入就不得了。而且还浪费了葫芦河水运的便利资源。没有了牛道耕的葫芦尾河,谁也不会反对再次惊动玉扇坝。况且,而今的粮食,早已经不“为纲”了。专家们说的,市场经济了,自己田地里有没有,没关系,只要市场上有就行。国内市场没有,国际市场有!不产粮食的土地,就只配称为“泥巴”了,低贱!今天时代,早已经不是牛道耕那种视土地为“命根子”的农耕时代了!
大家推举牛天高作董事长。马常山、罗玉儿副董事长。朱光明担任总经理。羊绍全副总经理。聘请羊长理为政策顾问。牛秀姑为法律顾问。欧阳达富为经济顾问。牛天香对外贸易顾问。
资金到位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各路英雄的“私房钱”都像闻到蜜味的蚂蚁,向水泥公司的账上爬来。
招工人。先是要高中毕业。时代的特色,是找钱可以不要文化,但找工作就必须要文凭。葫芦尾河村几乎就没有几个正规的高中生。向社会公招?村里人都跳出来反对。后来降低成初中毕业。尽管这样,许多人还是去学校开的假证明。外面打工的青壮年劳动力,能回来的果然都回来了。电话里不无炫耀地告诉和自己一起打工的外村工友:“咱家乡建起了水泥厂,咱到家当天,就进厂上班了。”
村里人家家都有人进厂里上班。不能搞技术,就采石头挖黏土搞搬运,下苦力。培训期间,厂里也是要发工资的,数目不大,但这叫“工资”!重体力活,比田地里干还累,但这叫“工人”!而今出工,叫“上班”,收工叫“下班”。爽啊!
——其他村的人心理不平衡了!凭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招工?虽然厂办在你们那里,但厂是国家的。——农民固执地以为,只要是“厂”,就必定是“国家的”。——特别是公路沿线的人就更急了。本来,这回扩路、修路,他们是非常支持的。但招工惹怒了他们。就把工程拦下来。修路的民工都是本地的,也希望自己能被招去当工人。也有不是公路沿线的,村长也出面来阻拦。副总经理羊绍全不无伤感地说:那些年自己背着铺盖卷,扛着米和红苕,青菜叶包着咸菜,也要去“为国家”修路,以至于不惜牺牲生命。而今国家出钱来修路方便农民自己,反而要阻拦,人就是这么个德行。
问题严重了。工程指挥部就直接向朱省长汇报。朱省长做了指示:“尽可能说服他们,适当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惩治无理取闹,保证施工进度。”
白德利传达:“惩治无理取闹,保证施工进度,适当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
周也巡传达:“惩治无理取闹,保证施工进度!”
周小青开大会说:“上级发话了。谁再去阻拦公路扩修工程,抓起来再说。”
——农民有时就像山上的野兔。跳得正欢的时候,一旦听到异常声响,便立即躲了起来。镇长已经把话说绝了。再没人敢出面阻拦。公路施工顺利进行。考虑到长远交道,牛天高向那些人承诺,第二次招工,一定会考虑其他村的。
断了的桥重新架好。扩宽的大公路,走两步,像在广场里。村民脸上,阳光灿烂。乡亲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签上名字,就能领到钱!回到家,远远地将钱丢给老婆,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老婆忙端来茶伺候着。点杆烟,打开电视,享受当工人的惬意。家家户户的水电都通了,而且还说允许暂时欠费。即使要缴费,也不像原来那样着急、没抓拿了。家家有工人,每月有工资,怕啥?——风水轮流转,这回真轮到“咱老百姓”了!
厂房建设如火如荼。玉扇坝里,白天黑夜都机声隆隆。工人“四班三倒”。“歇人不歇家伙”,加班加点干。村里的老年人、小孩,从早到晚都来围着看热闹。一个个乐呵呵的。
一期工程主要是建成公用工程,完成两条年产水泥十万吨的生产线。办公楼修得非常讲究,外装修很大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地方。办公楼大门前矗立了一对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很威严的。狮子底座,据说都垫了厚厚一层百元大钞。“镇财”。一期工程竣验收合格。水泥生产线打通流程试车一次成功。产品出来了,立即送检,各项指标全优。朱正才特别高兴。指示:一定要“搞个像样子的庆祝典礼”。他说,力争把省、市、县能请到的领导,都请来。媒体全程跟踪。最好还能“剪剪彩”。“搞得热热闹闹的”,一感谢大家的关心;二呢,为工厂作个“软广告”!
这些,牛天高心领神会。各级领导给我们面子,我们怎能不给人家点儿实惠?于是,请策划公司策划。策划公司的专家说:“没问题,当今世界,只要有钱,请米国总统来助兴都不难。——当然是退了休的。”马常山笑,“我们这些人,半个文盲。除了有钱,其他真还什么都没有。向各级领导‘意思意思’‘表示表示’,必须不露痕迹!你们说咋搞整就咋搞整。”策划人建议——时下最流行两个项目,既可以正大光明合法合规地把钱送进你要送的人的腰包,又能使得请来的客人痛痛快快“玩儿尽兴”。
第一,既然计划要剪彩,那就不妨以剪彩的名义,送“金剪刀”。这比直接送“红包”给现钱高雅多了,还不露痕迹。——过去帮助办了事的,要“知恩图报”;今后还要找他们帮忙的,今天就要“拿孩子去套狼”。市场经济,一切都是可以数字化的买卖。有权的人,哪个不是精英?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鱼儿,在哪口池塘里。想跑脱?除非你变马虾!没有这些人的支撑,别说投资开办企业,兜儿里钱多了,上街走两步也会感觉提心吊胆。言语没拿顺,或者“意思”没“意思”够,“不会处事”,他们就有本事——不是把你的企业搞垮,就是把企业的人搞进班房。——整死你,家人还找不到地方领尸!
你办水泥厂,说白点,不就是要把石头变成水泥,然后再变成金元宝吗?好事嘟嘛,全力支持——只要挨得上的人,都会来“插一脚”“啃两口”。牛天高马常山罗玉儿他们绞尽脑汁,终于拿出了一套“各方都能接受的,比较完美,而且可以拿上台面的募股方案和分配方案”。方案里,对于有权过问或者必须打交道的领导、相关关键人员,针对性地设立了“干股”,也是“暗股”。“明股”造“正册”。“暗股”造“另册”。为了对同志负责,这另册上,是看不到真实名字的,更没有具体单位,股东全用些阿狗阿猫做代号。再用一册作“解释附本”。这一套把戏,几个民营企业家都轻车熟路。罗玉儿笑羊绍全说:你别那么天真。这年头,不懂“潜规则”和“暗法律”,想干成事业寸步难行!
细细一想,策划者这个主意,实在堪称“金点子”。请人剪彩然后顺水人情:送剪刀作纪念。既光明正大,还名正言顺。剪刀大小一样。剪彩人物的重要程度不同,剪刀的含金量也就不同了。——这当然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但对企业来说,实在是一件“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事情。那些剪彩的人得了“木瓜”,就有权拿国家的“琼瑶”来报答你,以便自己不断地得到“木瓜”。
第二,请明星,开演唱会。
国家级的“大明星”请两三个,省城的“中明星”可以多请几个,葫芦口河市的“小明星”,就“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大明星一是漫天要价,口头禅都是“税后——”。请多了,花费大;二是眼界高,经纪人事先都会告诉你,“非省部级不陪”。而且,陪客报酬不得低于演唱。既然请来了,主办方自然希望大明星“放得开”,愿意和“金剪刀”的核心人物“交流”,留下个“双人照”是最起码要求,不然就没多大意义。——这年头,特权人物们什么都玩腻了,时兴 “玩人”。玩一般人玩腻了,就玩儿“星”,玩儿“校花”、嫩模。所以明星、校花、嫩模“陪价”翻翻,抬起来了。怪谁呢?有权有钱的人,都喜欢这一口儿呢。——当然,请大明星陪客,这话上不得台面。冠冕堂皇的作用,还是“镇台子”。能和大明星同台演唱,中、小明星们自己倒出钱,都会愿意来——挣名声。“唱歌人人都会,屁股扭法不同。”无论各自唱出的是什么特色,有了大明星坐镇,和大明星同台,不是特色也是特色,自己的身价,也就慢慢地“水涨船高”了。
按照策划者的方案,演出门票九十八元到九百八十八元不等。“——你们就一百个放心!只要宣传到位,这票,保证疯抢!而今,流行‘饱暖思’,在饱耳福,饱眼福上,先富起来的人们是舍得花钱的!”
请长道子羊真人“择期”:吉日定于这年八月十八日,吉时在十八点十八分。谐“发发——要发要发要发”之意。
自从盘古开天地,葫芦口河市还没有来过号称“国色天香”的一流当红明星。愿意花成百上千块钱来看大明星的“追星”们的疯狂,远远超过了策划者和举办者的想象。“门票”三天售罄,不得不扩大场地,追加票数。
庆祝会当天,上午十点来钟,玉扇坝临时围成的“露天剧场”,就已经人山人海了。人群就像当年大跃进“合理密植”的秧苗,挤挤挨挨,密不透风。一个臭屁都会掀翻一大片人。宽阔的大公路上,各种公车私车挤挤密密,一辆接一辆,一直停到望岭村那边的省道上去了。后边的车,根本就进不来了。
十八时十八分正,随着一声发令枪的爆响,喇叭里有人在声嘶力竭叫:“葫芦口河市玉扇特种水泥厂竣工验收庆祝大会现在开始!”刹那间,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掌声雷动。人群中有人起哄,喊“雄起——”
玉扇坝最辉煌的时刻来到了。
一队礼仪小姐,身穿大红旗袍,雪白的大腿时隐时现,扭着纤细的腰肢,抖着挺拔的酥胸,捧着扎有红绸花蕾的彩带,鱼贯而入。主席台——也是演唱台——上,站成一排。第二队礼仪小姐,身穿嫩绿旗袍,照样时隐时现着雪白的大腿,扭着纤细的腰肢,抖着挺拔的酥胸,托着红绸装饰的圆盘,盘里一把金灿灿的剪刀,一对一地陪伴着朱正才、白德利、万伯宁等几十个“剪彩领导”,登上舞台。然后,每位领导各自拿起身边嫩绿旗袍女士圆盘里的金剪刀,先把金剪刀举过头顶,示众一番。再然后,齐心协力,一起将扎有红绸花蕾的彩带,剪成几十段。此时,更加猛烈的鞭炮声裹挟着暴风雨般的掌声——热烈祝贺他们剪断了彩带。
接下来,便是热情洋溢的讲话。
人们掏了钱来,是看大明星。对讲话不感冒。何况讲话的人讲的话,也不中听。全是电视上学来的废话。“反过去牛皮渍,翻过来渍牛皮”,又没掌握好时间。下面的人就嘘起来了。说“球大哥听你啰嗦,给老子爬开点”。会场安静不下来。后面发言的人扫兴了,就走过场,敷衍了事。这下麻烦更大。人们就吼:“个狗日的——这么大个的官,讲点儿话不粑墨——球经不懂日卟隆耸!”会场里更加静不下来。再后面的一些“言”,只好就不发了。官场规矩,官越大,讲话越靠后,以便让人感觉是在“隆重推出”。——麻烦又来了——某些大领导,没有发成言,觉得很扫皮,脸色很难堪。急得董事长牛天高直打嗝。好在大领导们暂时还没发作:一会儿大明星就会到场,无论能和“大明星”“交流”到什么程度,这都是一种“待遇”——免费的。想到这里,大领导们稍微平静些,不时还关心一下自己的头发、领带,以及皮鞋的光洁度。
夜色浮动,葫芦尾河像是一片缥缈虚无的仙山琼阁。
所有灯都亮了起来。玉扇坝光彩夺目。演唱终于开始了!
人们屏着呼吸,竖着耳朵,瞪着眼球,期盼着他们的大明星上台。但上场的,除了两三个省城来的二流歌手之外,全是些葫芦人早已看腻了的本地歌手。不知什么原因,歌手们一个二个都气鼓气胀的,像是人家借了他的谷子还了他的糠,满脸不高兴。有个男歌手更绝,一腔吼下来,弯腰,驼背,右手握话筒,左手按肚子,翘着屁股,那副模样,恰像是刚上厕所,拉了屎,却找不到手纸。台下一片哗然。后来就越唱越糟了,比麻姑的“锅盖谣”好不了多少。先前大家还耐得住性子,越往后,越接近“锅盖谣”水平。人们就哄闹起来了。吼他们下台,用水果,用矿泉水瓶砸。呼唤着演出广告上明确了的那些“国色天香”们上台。
麻烦惹大了!组织者起初还全然不知。——今晚的演出,最靠边、靠后的票价,也是九十八元。就连葫芦尾河村的村民,也很少人舍得花近百元听听别人唱歌!更何况“甲A座”票价是九百八十八!家门口演出,没钱或舍不得钱的,大有人在。——鸡公岭石灰石矿区、河对面硫铁矿矿区的农民,几乎也是倾巢出动,全都来了!——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票”,只能站在临时围墙的外面,找个高处,像被人捏住了颈子的鹅,向远处的演唱台张望。本来就一肚子气:你们占老子的地,荒老子的山,敲老子祖宗八代传下来的饭碗,唱你妈点歌,都不准老子进场,还保障我们球的个权益呀?你哄鬼去吧!
临时围墙内外,虽然身价不同,但此时的焦点却是相同的:明星明星在哪里!?
还没有看到明星的影子。——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
策划公司一共请了三个明星。主要的两位明星,一位飞机晚点,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到这里来了,只好取消行程。另一位,据说出席完在海南岛举办的一场盛况超过春节联欢晚会的煤老板女儿出嫁的婚庆,精疲力竭,虽然已经来到了葫芦口河市,但即便允许她临时吸毒,也绝对打不起精神来了。到葫芦口河市,一听说还要坐几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葫芦底河镇,再乘车去乡下,给农民演唱,她觉得钱再多,也太掉价了,转身就驱车去机场买机票飞回去了。另外还有一位男明星,其实已经在葫芦口河市住了两天了,他的行踪电视广播一直在追踪,网络几乎是在同步他的行踪。歌迷们都丢下自己的事情,捕风捉影到处追。没有追上,那些女歌迷竟然跑到公路中间坐着哭。这男明星私下权衡,如果自己只身前往,凶多吉少,绝对没好果子吃。于是就驱车逃跑。葫芦口河市负责迎接明星的人感觉不对,上前去拦。明星的贴身保镖们一站上来,把迎接的人当场吓昏两个。葫芦口河市本来准备了给明星们“警车开道”待遇的。前去迎接的警察也觉得没面子。敢怒不敢言。而今的大明星,已经超越警察能够管辖的境界了。只能任由他去了。
问题是观众不依不饶。
没等晚会女主持人关于大明星可能无法赶到的道歉话说完,观众席上,一个鸡蛋准确地飞到男主持人的鼻梁上了。顷刻间,男主持人的脸上,蛋清蛋黄流得一塌糊涂。眼镜被打落在地,捡也不敢再捡,拉起女主持人就向后台逃。
一些观众破口大骂起那些明星来。谁知,这里还有不少人是没到场的明星的铁杆歌迷,于是不准有人骂自己心中的偶像,便对骂起来。很快,对骂变成了对打,对打变成了群殴。临时围墙是竹桩篾席做成,只挡君子难挡小人。公司临时请的保安,带着水泥厂部分工人在维持秩序。场内一开打,场外就跟着热闹。那一纸围墙,有人带头一挤,就全倒了。
这一骂、一打、围墙一倒,恰恰又从客观上证实了“大明星确实没有来”。
买票的人感觉可惜钱,受骗了!
没有买票的人感觉爬坡上坎难得走,上当了!
刚才对立的双方联合起来了。人群中,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愤怒,顿时火山爆发般喷发出来了。
前十排是领导席,领导们是何等敏感,他们都私下最先得到大明星不会来了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朱正才就带着他们悄悄从两侧溜走了。他们的专车,有警察同志守着。演唱会开场不久,就陆续拿着金剪刀,于心不甘地悻悻溜开了。
水泥厂的人如何镇得住这种场合。第一个鸡蛋飞向主持人的时候,牛天高就感到大事不好。立即叫人护送还硬着头皮在看演出的周也巡撤离。演职人员们一看周县长消失,一窝蜂地从后台向水泥厂的办公楼里撤。
领导跑了,演员撤了,坝子里的群众一个个气得发疯。年纪稍微大些的,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四下里散了。一些年轻人 开始掀舞台,“一二三”。砸厂门口的石狮子。一时间,撕裂声,木板折断声,桌椅砸烂声,砖头石块落地声,话筒断裂声——各种怪叫声、吼声、骂声,有人被打着了的嚎哭尖叫声,响成一片。一些人把演出场地破坏完毕,觉得没有出够气,就捡石头砸水泥厂的大门,涌进水泥厂,见啥砸啥。没有办法,情况危急,羊绍全当机立断,通知配电房拉闸停电。
厂房顿时一片漆黑——
没有电灯照耀的夜。黑暗。恐怖。
这一招灵。闹事的人担心厂里有准备有埋伏,就退了出来,冲上公路。砸到处停靠着的汽车玻璃。把小轿车翻过身来四脚朝天。——凡是能砸的,拽得动的东西,都被愤怒的人们损坏了。
正在人们沿路砸车时,鬼哭狼嚎般尖利的警笛声“要——遭,要——遭”,惊心动魄的整齐的脚步声,从公路那头响过来了。“警察抓人来了!”果然,大批警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立即穿插、划片。驱赶闹事的人群。
——没有人死亡,但踩踏的,跌倒的,误伤的……轻重伤员不计其数。救护车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
在执行驱赶任务时,羊绍全发现有一辆大客车上不断有人上下车,表情稳重。作为老资格的“武装部长兼公安员”,他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场合,除了警察,只有强盗才稳得起。他们这种稳重,特别扭。果然,等这客车启动时,羊绍全让儿子羊长海通知警察:把那辆车扣住。一查,车上全是葫芦河两岸的知名扒手。现场搜出的现金、手表、手机等物,装了几大箩筐。
明星没来,“名扒”来了一车。
初衷是想通过庆典,树起公司财大气粗的光辉形象,把各种关系搞整得更加牢固,为今后生产经营“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顺便,把“金剪刀”的钱,赚回来。这下好了,一场混战下来,厂里损失惨重不说,还不得不赔那些被砸的官车,治疗受伤的群众。真所谓“屙屎打喷嚏,两头走奔”。——霉得起冬瓜灰啊!
最大的麻烦,还不在钱上。信息时代可怕啊!——当天晚上,“葫芦口河市玉扇特种水泥厂借竣工典礼演唱会骗钱”的信息就传得沸沸扬扬。更有人将“群众受骗砸场,流血冲突谁管”的文章,配上现场照片,捅上了互联网!紧跟着,还上了视频。
“稳定压倒一切”。“有关当局”的新闻稿只慢了半步,但还算是跟上了:电视,报纸,广播和互联网官方网站统一的口径,说“混乱”是扒手们制造的。有扒手们交代犯罪事实的录音录像和文字交代为证,号召人们相信组织,不要听谣信谣传谣——
也算哪壶不开提哪壶吧?大家还没从庆典闹事的噩梦中回过神来,京城环保总局过问——省环保厅来人了。说,环境这样破坏下去,这个债谁来还!
葫芦口河市环保局局长向朱正才跪下求饶,指天发誓:“绝对不是我们的人告的密呀!”但空气污染,粉尘污染,河流污染,林区破坏如此等等——关键在于水泥公司没有任何治理措施!进一步追查,公司虽然盖了百多个章,但手续还是没有完善。
法制社会。群众利益高于天呢!鉴于新葫省葫芦口河市违规组建玉扇特种水泥股份有限公司,以及竣工典礼出现的问题:
京城决定:朱正才同志不再担任新葫省省长职务。
省决定:白德利同志不再代理葫芦口河市市长职务。
市决定:周也巡同志未能及时发现玉扇特种水泥厂的违规问题,通报批评。
有关部门决定:将专案调查葫芦口河市玉扇特种水泥股份有限公司的“违规入股问题”。誓言“无论涉及谁,都要坚决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又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司马大奎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上级以“生前战斗过的地方”名义,分配给葫芦尾河村一个名额,指明要二傻羊长理以葫芦尾河村“全体村民”的名义,参加追悼活动。为了纪念司马大奎,民营企业家牛天高提议并出资,马常山、罗玉儿赞助,以葫芦尾河村“人民群众”的名义,在神螺山上,为司马大奎建座衣冠冢并立碑。——里面埋司马大奎送给牛天高养父矮子幺爷那顶军帽。
葫芦口河市新市长到任。首先就去葫芦尾河做考察,大发雷霆,几乎想用脏话骂人了,这么个堪称世外桃源的美丽地方,建水泥厂,“暴殄天物”,胡闹!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新市长有水利电力工程专业的博士学位,而且文凭竟然不是在外国买的。他考察完葫芦河上游后,提出葫芦河中上游的水电资源——具有世界价值!半年以后,更高层正式决定:在葫芦口河市的石夹口筑坝。据说——潜在的发电能力,可能等于一峡、二峡、三峡三个水库发电能力的总量!
新市长很有魄力。关于“葫芦口河市玉扇特种水泥股份有限公司”遗留问题的处理意见,很快得到上级批复同意。——鉴于该水泥厂兴建过程中,虽然审批手续不全,但毕竟得到过有关部门(不含环保、地质部门)的批准,资金来源由葫芦口河市、葫芦肚河县、葫芦底河镇以及葫芦尾河村干部群众全额集资入股,为了保护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该厂全部进口设备,由政府原价收购,异地重建。其他损失,保险公司酌情赔偿。各级政府部门必须确保葫芦河水库建设过程中,库区相关群众情绪稳定,不得因水泥厂问题,影响水库建设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