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齐大把年纪了。一天之内,大喜大悲,神颠魂倒,天昏地暗。牛家大院回来,迈进自家小洋楼门槛,老人家差点儿就一头栽倒在地。
马白鹏心里,也翻江倒海,五味俱全。——官场几十年,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自己却两眼抹黑,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司马大奎“飞龙在天”,来无影去无踪。为何刁民们就能精准地拦路告状?还血书血衣大幅标语一应俱全?此事对朝野的惊动,更是匪夷所思。自从化名“桂财鑫”“卖猪儿药”误入罗网以来,白鹏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要戳拐!”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直接,就真的“祸从天降”了。眼下,他也来不及想得更多更远更细。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即回城——只有坐在自己市长的交椅上,才能耳聪目明,指挥若定,呼风唤雨。——电话联系朱正才。朱正才告诉白鹏,葬礼后续的一切祭奠事宜,已经全权委托远房堂弟朱正明,由他配合羊大师羊真人长道子处理。自己一家,已经在返城的路上了。看来,他对眼下有关查抄马家院子和牛氏福邸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马羊、羊马兄弟扶爷爷进房间躺下。马德齐人已经软了,和谁都不说话,也不吧嗒叶子烟。躺着,默默地流泪。马白鹏给弟弟说,让父亲安安静静休息。不要惊动他。
“新房子”,给哥哥嫂嫂惹下天大的麻烦,马白三很愧疚。他一直天真地认为,大哥和幺弟两人之间,是装模作样不认识,实际上早就应当是心照不宣了。根本没想到这层窗户纸还一直没有“捅破”。所以,很想解释几句:“——幺弟他不准我告诉你们。——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和雀八儿两个,各自在新房子里藏了些什么。”
朱正英安慰弟弟:“就不说这事了。怪我。当初不是我那句话,就不会节外生枝惹这个麻烦。你哥说了,刚好——我的老父亲没了。还是尽快把老人家,接到城里去为好。走两步路,看个病,怎么也比这里方便。而今,马羊、羊马在城里工作,照顾照顾爷爷,尽些孝心。这对年轻人也有好处。”朱正英的话,让马白三两口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羊长芳拉着朱正英的手:“大嫂,你真贤惠哟!”
马白鹏让司机把车开到神螺山下断桥处,“我和正英步行过来。”马白三羊长芳和两个侄儿,提出要送他们到桥边。马白鹏说:“不送了。父亲心里难受,加之受了惊吓,把老人家安慰好。给他说,幺弟白恩的情况,我们会尽快打听的。”
马白三两口子,红豆林边,目送哥嫂转过林子后面那道弯儿。回到屋里,马白三感觉心里发咆躁,浑身不自在。胸口像压了扇石磨磴,沉重得心子撕着痛。他做梦也没想到,幺弟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和父亲相认!他感到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哥嫂。还不知道这事最终会如何收场。看来,——判刑,坐大牢是肯了定了。但愿他不会挨枪子儿。马白三知道,幺弟他一直在暗中,为朱正才、马桂英和大哥大嫂他们“扎起”,“搁平麻烦事”,路子很野。但绝没想到他们会下重手弄死人。人命关天。无论是谁,欠下人命,要掩要盖,就难了!马白三在羊圈里转了一圈儿,收拾打整了一会儿,才记起该看看房里休息的父亲。
老人家还睡着。怀里抱着不久前才收到的一捆极品叶子烟。弯着腰,就像抱着一个婴儿。马白三感到眼睛一阵酸胀,怎么也止不住眼泪涌出来。显然,父亲已经明白了,这些烟叶以及时不时“带回来”的钱、保健品、衣物,多是这个一直在暗处关心自己的小儿子干的!——不忍心打扰父亲的美梦,马白三慢慢退出房间。
刚到门口,感觉不对!父亲一辈子睡觉非常警醒,夜里,即使猫狗进屋,他也会惊醒,有时还会坐起来,点上灯,看个究竟。今天咋会睡这么沉?——下意识叫了一声:“爹。”不应。走近看。那烟叶的柄上,湿了一大片。显然,那是泪。再看父亲,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脸上却露着微笑。马白三感觉不对,失声惊叫道:“爹——爹呀——”
爹死了。
马白鹏朱正英刚走到羊子沟口上,听后边像是有什么人在喊“大哥”。回头一看,缺嘴羊姑正气喘吁吁地追来。上气不接下气。老远就喊:“快些,快些,回去——爹——他——死了。”
急忙一阵小跑,转回去。
马德齐死了?——葫芦尾河一下子闹惊了林!
马德齐的身份,几小时前刚从“伪保长”正式晋升为“市长大人的老太爷”。尽管有“苟白恩”这件伤心事,但有目共睹,这和老人家无关。马白鹏正局级,刚够“高级干部”门槛。加之大儿媳妇乃“省部级”官员朱正才的胞妹,而朱省长本人也明确表态:要回来参加葬礼。那规格,自然就高上去了。马白鹏两口子商量弟弟一家。决定:市、县、镇各单位要来吊唁的,一概婉拒——
按老人家生前的遗愿,羊长道端着罗盘,在神螺山搞整了整整一天。才为马德齐选定了一棺坟地。考虑到马德齐以前“地主伪保长”的身份,羊长道为他选定的墓地,刚好和马宗诚反背。坐东朝西。比牛天红的墓,位置稍高半梯。
神螺山上,又是锣鼓喧天,锁啦咿呀,鞭炮震宇,香火燎谷,轰轰烈烈。人们都议论:“好生不如好死。”马德齐生前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到死的时候,儿孙满堂,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风风光光,还是“死得划算”,值了!马白鹏亲自请羊长道作了祭文,只是要求回避苟白恩一节故事。长道子熟知马德齐的生前生后事,特为此写下一篇他有史以来写出的最长的“祭文”:
呜呼
吾父一去不转身,为儿泪飞雨倾盆。喊父千声父不应,叫儿怎么不痛心。不认亲爹干革命,革命革断父子情。爹爹一生“我有罪”,有罪之人为何人?……
才听到这里,平时装模作样温文尔雅哼哼哈哈的市长大人,——压抑了几十年的感情,再也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就像冬日里一匹受伤的狼,在向着无尽的夜空哀嚎,令人毛发直立,心惊胆战!
伴着马白鹏的哭声,羊长道正非常带彩地也用哭腔诵读祭文。只听一旁的朱正英突然一声尖叫。回头看,是马白鹏昏过去了。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救马白鹏。朱正才掐人中,朱正英揉胸口,马白三灌温水,羊长芳抠脚心。看到这些都不见效,羊长道也急了,大喝一声:“都让开,我来!”
他取了个祭祀“泼水饭”用的粗斗碗。舀半碗水,拈几粒饭,香炉里顺手抓了些许香灰,钱纸灰,撒进水中。然后,先叫朱正英搂着白鹏的头,他左手端碗,右手的食指,在碗口上绕圈、划杠、打结——口里念念有词:“玉皇帝,真武君,张天师,灶王神,孙悟空,狐狸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描划了好一阵,才弯下腰,让朱正才强行将白鹏的嘴挤开,把碗里的东西,全部灌下了白鹏的喉咙。
马白鹏的头,微微痉挛了几下。之后,全身有了点儿动弹,反应。大伙正准备舒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刚才大傻给马白鹏灌下去的那些东西,全都喷了出来——
有惊无险。马白鹏活过来了。只是脸色青黑,神情木呆,眼神散乱。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市政府办公室薛主任连忙上前帮助朱正英,搀扶着马白鹏,回红豆林家中休息。
山上墓地的安葬仪式结束。安排亲友们去马家院子吃“九斗碗”。朱正才给马白三说,他就不进院子去了,车在断桥那一面等着的。马白三心领神会。知道,——即便是龙肉燕窝,此时此刻此地,朱正才哪里还有心吃哟?眼下,他有苦难言——也不敢言,心情最沉重。稍微知道点儿内情的,就不难理解,“欢迎司马大奎视察”这场豪赌,朱正才已经输得精光!——从老人家“微服私访”开始,到“盗长”苟白恩被拘,再到“雀八儿”牛天宝被“双规”,朱正才外表虽然还“故作镇静”,那内心深处,早就惊弓之鸟了。——他最担心的,是苟白恩。都心里有数——倘若他一开口,那么葫芦河两岸的官场,定然会出现“断崖似的全面坍塌”!
在一帮随员的簇拥下,朱正才步履谨慎,小心翼翼地踏着神螺山的石板路下山,刚走了几步,手电话震动了一下。掏出来瞟了一眼——老天爷有眼啊!点对点的保密短信,是大儿子朱杰芳发来的:“准确消息。苟白恩看守所窗户上用鞋带儿自缢身亡。”“——活该!”朱正才脱口而出。自言自语道,“玉皇大帝卖谷子,天仓满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山腰巨石处。朱正才触景生情,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若干年前,这巨石头背后,他和牛羊氏……哎,荒唐啊!猛然间,突然记起,哎哟,怪了,今天咋没看到大舅幺舅他们两家的人呢?——按说,不应该呀?刚转身回头想找个人问问,看见牛天久牛天柱正上气不接下气向山上爬来。一眼看见朱正才了,老远就急匆匆地叫:“朱省长朱老表——大伯叫你去。他说,他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原来,听人说,朱正才亲自回来参加马德齐的葬礼了。牛道耕就让朱光兰“——你赶紧,给我找人,去叫朱正才。就说,我找他,喊他狗日的,过来!”
大舅有话要说,从来不敢拒绝。朱正才让几个随行人员先到断桥处等着。自己转身就向牛家大院走。
朱跛子回城时候,牛道耕“回光返照”,像是勉强可以下地走几步了。朱跛子城里住院的消息,一直对他瞒着。可惜,矮子幺爷藏不住话,告诉牛道耕:“朱跛子要死了。”开始,他将信将疑。后来儿女们回来,为姑爷奔丧。才知道再也见不着几十年手牵手肩并肩唇齿相依的亲姐哥了。朱跛子葬礼那天,牛道耕死活挣扎着要上神螺山。没办法,医生只好让他“先输液”。实际上是设法“安眠”他。——万没想到——如果说朱跛子死,对牛道耕来说算晴天霹雳的话,那么牛天宝被拘,牛氏福邸被查抄,就等于天塌地陷了!
此时的牛道耕,很虚弱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有钱,外甥外甥女婿有面子,几乎就把“葫芦口河市的高干病房”搬到了牛家大院。各种移动检测设备,长枪短炮,仓屋八仙桌上堆得满满的。两位主任医师,一个中医,一个西医,外加一个护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轮流值班”,守着牛道耕。发现情况不对,时不时还“抢救”一回。
牛道耕再也无力起身坐哪怕五分钟。这症候——乡下人称之为“倒床了”。朱跛子葬礼上,牛天宝被“双规”。牛道耕差点儿就昏死过去了。牛天宁、牛天宇、牛天香三家人,长孙麻健雄,都不敢离开半步。马德齐的丧礼,牛家长房只好各自“送了情”“赶了礼”,说好“不到场”。席,也不坐了。
朱正才进了堂屋,看堂屋的正中已经平放了门板,门板上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套青面、白里、布扣的“老衣”,心里不由得大吃一惊。毕竟乡下长大,知道这意味什么了!走进仓屋,看大舅奄奄一息的样儿,不由得一阵心如刀绞,鼻子一酸,泪珠立即就滚了出来。情不自禁地就跪在了牛道耕面前。轻轻抓过大舅冰凉冰凉的手,双手握着:“大舅——我是朱大。我来了。”
牛道耕缓缓睁开眼,侧过头,盯着朱正才的脸看。
“朱大,你来了?你还是,没有忘记,你大舅啊——”牛道耕嘴唇惨白,说话很吃力,声音微弱。
“大舅,——我没照看好、管好幺弟,是朱大不孝,对不起你老人家。”朱正才当然知道大舅此时最关心什么。
“不说他了。我看到的。新房子,那些钱,那么多钱,好多好多钱!——我说嘛,——久走夜路,要撞鬼——总有一天,要翻翘——”
多说了几句,牛道耕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周围的人都感觉得到,在老人家胸口里,像是有股气,在吃力地抽着、喘着、涌着。牛道耕停了停,目光从朱正才脸上移开,望着蚊帐顶,问道:“朱大呀,还记得吗?你外公手里——种着的时候,玉扇坝,是什么——样子?”朱正才没有回答,默默地听着。停了好一阵。牛道耕接着说,“现在,你们又升官——又发财的。搞整得,乡亲们,各散五方,有几个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玉扇坝——被你们——搞整成——啥样子了?今后,子子孙孙,吃啥子?喝西北风啊——”
牛道耕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床前的人们都等待着他缓过气来,继续教训。没想到,他突然像是一口痰卡住了,再也回不过气。一旁站着的医生急忙喊护士:“快拿吸痰器来!”医生话音刚落,只见牛道耕伸着脖子,像是在努力吸气,但没成功,突然,他头一歪,眼仁瞬间就翻白了——朱光兰还算清醒,顾不得两个医生和护士还在手忙脚乱地尽力抢救——大声对儿子媳妇们吩咐道:“没用了,快把你老汉儿抱起来,抬上门板——!”葫芦尾河风俗,传说如果老人死在床上,变了鬼也会永远背着一张床。
马常山赶紧上前,一把将老岳父抱起,疾步走出仓屋,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放在堂屋里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牛道耕的脸,很快就变成死灰色。出气、进气都没了有。跟出来的医生们再也无可奈何。摇摇头,回仓屋收拾器具去了。朱光兰挣脱麻健雄的手,奔上前,死命地抱着老伴儿,嚎哭起来。其余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牛道耕的葬礼,远比那些“伟大的”“杰出的”“久经考验的”人的葬礼来得真切。——因为所有人的眼泪,都是真实的、真情的……二傻说,牛老大是葫芦尾河的魂!
墓是神螺山上早修好了的。葬礼上,长孙麻健雄代父捧灵。朱正才拜托羊长道以自己外侄的身份写了祭文:
呜呼!
时维——共和国公元——年岁,农历—月—日,奠之良辰,致祭外侄正才立扣:神螺泪滚,仙鹤同伤,雄岭在看,玉扇在望,惟我母舅,老实贤良,侄儿成长,母舅为娘,不打不骂,娇生惯养,侄儿成人,耻无孝养,视舅为敌,丧尽天良,一朝醒悟,人隔阴阳,痛心疾首,泪水茫茫,母舅永别,万金难偿,泣泪凭吊,痛洗悔肠,略备时食,母舅品尝,极乐世界,终把恨忘。
哀哉
尚飨
牛道耕去世。老五牛道宽恰好也卧病在床,不能回乡来见大哥最后一面。矮子幺爷没能赶上为大哥送行,哭得死气活来。出于人道主义,正在“双规”中的牛天宝,被允许在办案人员的陪同下,夜里来夜里去,为父亲九叩九拜。
牛道耕“上山”的当天下午,看矮子幺爷失魂落魄悲痛欲绝的样子,牛天高胡晋翎夫妇和牛秀姑欧阳达富两口子商量,下狠心,把父母接到省城去!而今,金财花园那个家,已经很让矮子幺爷两口子难堪了。司马大奎微服私访之后这些日子,苟白恩牛天宝相继出事,特别是“牛氏福邸”被查抄,牛天才县城官场的威望,顷刻间一落千丈。很快,“组织”就认定,牛天才“酒病严重,已经无法胜任工作”。财政局长位置让出来,做“正科级”调研员。与此同时,赵前芳“高级勤杂工”也被辞退,工作“搞丢球了”。无所事事。麻姑一天到晚,皮爆火冒,找人吵架。骂人。小儿子二牛牛沉溺于上网打游戏,日不落屋,夜不归家!
还好,这回儿,矮子幺爷两口子都听劝,跟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到省城住下了。进城之后。都知道父母的习性和脾气,牛天高牛秀姑除了给足钱之外,一切让两位老人充分自由。没想到,女儿女婿那儿住着,牛秀姑忙案子,欧阳达富忙生意,过不惯;又去了大儿子牛天高家。牛天高“太奢华了”,看不惯。牛天高家住了不到十天,一天中午,牛羊氏就火烧火燎地电话找到媳妇,叫她赶紧通知牛天高和牛秀姑:“你老汉儿走丢了。找不到。不见了!”
老人家,——你咋会这么麻烦啊!
牛天高赶紧动用公司“靠得住”的员工,每人手里一张“老太爷的照片”,满城找。晚饭后,散步的人多,寻找起来很费劲。老板丢了爹,职工敢不全力以赴找?一条街一条街,仔仔细细地排查。一直找得街上的人都差不多散尽了。街灯朦朦,渐渐已经看不清行人模样了。——老天爷作证,确实没有看见老板那个矮子爹的影子。员工们很尽心,又扩大范围——背静小巷,新区——都没人看见“一个特别特别矮的老人家”的踪迹。
牛秀姑急得哭。没别的办法了。最担心出“万一”。只好打电话告诉朱正才。朱正才立即通知公安厅的老部下。吩咐道:“他可是司马首长的救命恩人啊。”
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丢了父亲。警察不得不设想各种可能性。对牛天高所在的东城区来了个拉网式搜寻。忙碌了几个小时,意外收获不少。——抓了五十个没有任何身份证件的“嫌疑人”。巧遇了八对打野战的野鸳鸯。抓住的失足妇女和嫖客就多了,关了满满一屋子。于是笔录、罚款。——但绝没人发现矮子幺爷的踪影!
牛羊氏对儿子女儿说,“你爹说不定回葫芦尾河去了。”
“他怎么找得到回去的路?回葫芦尾河的可能性应该不大。”牛秀姑跟村里打电话,村里电话没人接。只好打电话通知葫芦底河镇派出所。老熟人毛甘贵所长,很给面子。连夜紧急出警。
警察赶到了葫芦尾河,天快亮了。牛家大院长房半头一片漆黑。矮子幺爷家的新房子小洋楼“铁将军把门”。大家都紧张起来了。回到镇上,立即把葫芦底河客运站几个老板儿找来排查。很快就有线索了。一位客车售票员说,她认得朱省长的幺舅就是牛镇长的爹,矮子幺爷确实坐她的车,到望岭村下的车。老人家看样子很疲惫。身体不好。上车下车,都是售票员扶着的。而且,“我没收他的车钱”。
大家略微松了一口气。问题是,人到哪去了?
村里牛天久牛天柱他们闻讯,也顺着公路朝望岭这边找。等到两边的人断桥处汇合,都说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仍没矮子幺爷的影子。消息一层一层反映上去。省公安厅不得不命令县局:动用警犬。
警犬果真厉害,一路不停地朝村里跑去,直跑到牛家大院矮子幺爷的老磨房门口,大叫起来。
打开磨房,矮子幺爷蜷缩在柴草堆里。已经死了。
警察对现场作了勘察,并立即请了法医。结论,矮子幺爷属“猝死”。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法医认为,可能是因为极度劳累、或者极度恐慌,引起心脏负荷骤然加大而突然死亡。
矮子幺爷死了,死在他家老房子那磨房里。
公安同志“还原”了矮子幺爷可能的死因:——城里实在住不惯,也无聊。矮子幺爷想回他的葫芦尾河,回他的牛家大院。他知道儿子、女儿,包括老婆,没有人会同意他走,就干脆不辞而别,悄悄出发。桥断了,车通不到村里,望岭下车,步行。到了新房子,往日藏钥匙的“老地方”,怎么也摸不到那串平时藏在门下面的钥匙——被耗子也许是猫向屋里移动了近两尺,矮子幺爷的手就够不着了!——撞了鬼了!长房院子自己这半头,牛道耕死后,已经空城一座,一个人没有。他不想天亮前打扰牛家其他人——于是进了老屋的磨坊——也许他只是想歇一会儿。只一会儿……
牛天才把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电话告诉母亲。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大嫂胡晋翎在惊叫:“妈——你咋啦?妈——妈——”。
牛天才知道,大事不好!
等牛天才赶到省城人民医院,母亲早已被送进太平间了。医生说,典型的脑溢血。
牛羊氏突然去世,这是大家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她亲生的一双儿女,牛天才哭得死去活来,牛秀姑昏厥过去好几次。好在养子牛天高还算沉得住气,安排料理丧事。
葫芦河哀声长叹,神螺山悲泣扬天。乡亲们都说,老两口儿恩爱一世,一同西归,感天动地。矮子幺爷和牛羊氏的死,应了那句“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语。堪称新时代葫芦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既感天动地,也让人浮想联翩。
对牛羊氏来说,这世上,到底还是矮子幺爷——比谁都重要!
按照司马首长的事先约定,朱正才把矮子幺爷夫妇同日去世的消息,报告了司马大奎。司马大奎立即发来唁电。追忆了矮子幺爷对革命和建设做出的贡献。
有了司马首长的唁电,矮子幺爷夫妇的死,立即成了相关领导的大事。——省、市、县、镇四级政府,都有领导亲临葬礼现场。
为死去的矮子幺爷和牛羊氏夫妻做祭文,羊长道费尽心血,殚精竭虑。人们爱说“同生共死”。同生不难,“共死”就不易了。大傻的师傅八岁出家,十一岁开始送人“上山”,活了九十三岁,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老夫妻两人同时下葬的事。——好在大凡祭文,和官员的讲话稿之类文章一样,是有基本格式的,只需新造几个吊老百姓胃口的时髦词语,改变些数字即可。比较起来,长道子的祭文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呜呼!
晴天霹雳天地昏,堂上父母登西程。
儿女跪灵泪淋淋,哭得三魂追二魂。
该死阎罗昏了君,无常鬼吏太无情。
好人歹人你搞混,善良邪恶你不分。
父母从来受尊敬,处世为人有善心。
救过朝中司马奎,助过省市领导人。
养子亲生同骨血,熬饥受寒养成人。
夫妻恩爱梦同枕,而今携魂断桥行。
儿大女婚立事业,楼上楼下有电灯。
电视电话随意用,洗浆连缝机器成。
盼来日子天天好,东海洪福享不成。
都说行善寿长永,父母为何难高龄。
哭断肝肠咽喉哽,草木闻悲亦伤情。
今后要见父母面,常念南柯梦三更。
如今墓前把亲敬,素茶淡饭顺您心。
父母堂前来笑纳,早登极乐转天庭。
哀哉
尚飨
羊长道的祭文口语化,既无洋文音译,又极少生造“专业术语”,大家都听得懂。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哭腔,饱含深情,还不像是装出来的。所以使听众——包括那些仅仅是被安排来参加葬礼的官员,也跟着呜咽起来了。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五——短时间里,葫芦尾河接连失去五位老人,恐怖!难免传言四起,都说这是犯了“煞方”。——有说法了:倘若一个地方犯了“煞方”,“青壮年死一半,老年人全死完”。
一时间,人心惶惶。
羊颈子怕了,叫大傻想办法,“日妈,接下来就轮到你老子了嘟嘛!”谁知长道子羊真人对这个“煞方”现象也缺乏研究,更谈不上解决办法。于是赶紧拜师傅,找“古书”。答案出来了:无论男女老幼,穿红阴丹布衣,或可辟邪。
此策一出,四邻轰动。葫芦尾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尽力尽快穿上一件红阴丹布衣裳。来不及赶缝红阴丹衣服的,就在手上或腰上系一条红阴丹布带子。人们的观点是明确的,当今社会,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信息,无论是人是鬼,是仙是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葫芦尾河村人这一举动,直接影响附近村庄的人家。——这阳界的县、乡、村之类地界,并没有明显的标志和看得见摸得着划线,即使有,阴界的鬼神是不是认可,谁说得清?反正搞整一件红阴丹布衣服也花费不大。殊不知,市场经济了,远远近近的红阴丹布很快翻倍涨价,而且还卖绝了种!
“传言”历来是中国人佐酒下饭的好东西。这“煞方”一说,很快流传开去。传到后面,就更可怕了。说是有一个叫葫芦尾河的地方,那里每天都几个几个地死人,千把人的村子,死得只剩下不足百人了,眼下已经开始死周围村子的人了……这个传言的直接结果,就是赶场天,葫芦底河镇上,几乎清一色是穿红阴丹衣裳的人。让人觉得红得有些恐怖。也难怪——无论活得多艰辛的人,总还是希望长寿乃至“万岁万万岁”。不多久,葫芦肚河县城也满城红阴丹布了。好些配了制服的国家干部,不好公开跟着“普通百姓”穿红,就贴身穿件红背心,再系一根红阴丹布条的裤腰带儿。
葫芦尾河村里,现在羊颈子年纪最大。戴顶红帽子。天天都穿大红阴丹布的衣服、裤子、鞋。他人高,远处看去,像一根燃烧着的树杆。
又有新说法了,叫做“新型城镇化建设”。鼓励乡下人进城买房子。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没人耕种,慢慢地,葫芦尾河的那些田地,差不多就全荒芜了。
牛道耕的“临终遗言”,不知被谁放上了互联网。
“今后,子子孙孙,吃啥子?喝西北风啊——”
看到这话的人,都在为牛道耕这句话叹息:农民就是农民啊,到死都“农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