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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朱马牛羊 作者:王和国 杨重华 字数:2297197 更新时间:2024-05-05


斗转星移。清明节又到了。

——今年的清明节,葫芦尾河的亲友们,要去鸡公岭扫墓。朱正才家宽敞,约定这里集中。

退下来以后,朱正才多数时间住在葫芦口河作市长时候被盗长光顾过的那房子,那是马桂英名下的“房改房”。少露面,不上镜。不太在意“形象”是否“光辉”了。父亲死后,他不再剃光头,任白发蓬乱滋生,更显面目苍凉。没秘书写稿子,多说几句话,就会思维短路。懒于言谈,慢慢地就更加迟钝,气短神疲。行动迟缓,室内行走,也借助“龙头拐杖”。儿孙们都在国外。就像当年他不肯跟跛子父亲学理发一样,都不肯回国来。朱杰芳最后一个走。法定的“脱密期”满,第二天就“飞”了。去和他岳父岳母老婆孩子团聚。老天爷保佑,晚走几天,也许就赶上“打军老虎”“配合调查”,能不能出得去,就只有天知道了。

朱正才坚持不出国定居。风烛残年,去异国他乡,虽然衣食无忧,但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风俗不惯,“那不是活受罪吗?”再说“还活得了几年哟”。马桂英还是老样子,在“疯子”和“正常人”的交界处游走。想儿子、孙子的时候,她一切正常。思维敏捷,语言流畅。别的事情,一律疯癫。除了和儿子孙子们打电话、网聊之外,和谁都不说话,不理睬。在牛天宝的帮助下,牛天香和马常山也把跨国集团的总部,搬到了境外。他们都已经是“米国”公民,成“外国朋友”了。马常山要给妹妹妹夫办移民。回来看见妹妹的样儿,担心到国外给大家找麻烦,打消了这个念头。三千本诗集撕完了,马桂英还要撕。朱正才就把他收藏的书给她撕。马桂英不喜欢那些书。精装本,厚厚的,像砖头,拿在手里,很沉。撕来费力。朱正才只好找老干局帮忙,将《马桂英诗选》再版三千册。

受老婆撕书的感染。朱正才不知不觉地也开始撕起来。

——开头,是撕他自己写的东西:日记、工作笔记,本本儿之类东西。这里面记下的,多是屁话、假话,看着心慌、脸红。慢慢地,也撕书了:只要是记载他事迹的书,看到就撕。世上的事情,瞒天瞒地,最终瞒不过自己。那些书上的文字和图片,尤其那些荣誉证书,如果追根究底,好些实在是罪证,看着自己心虚。良心不好受。他就撕。那些荣誉证书——特别是盗长还给他的三个笔记本,他更是撕得咬牙切齿。唯独撕到少年时代马先生送给他的那个手抄本时,他撕不下去了。捧着书,呆呆地盯着扉页上秀秀气气的“朱正才”三个字流泪。——那是师妹马白莲替他写的。

早年,朱正才曾经雄心勃勃,说自己退下来后,一定要写一本回忆录。不“树碑立传”,也要“以正视听”。司马大奎微服私访之后,这个念头打消了。现在,更不想了。过去的一切,都落入了无底深渊。——奋斗了可谓一生的葫芦尾河村、葫芦底河镇、葫芦肚河县,以及葫芦口河市的很大一部分,已经是水库了。

——朱二妹牵着马白鹏最早到。看上去,他们两口儿比哥嫂还衰老。也难为朱二妹了。人生的大遗憾,偏偏都让她遇到了。作为女人,她没有孩子。医院、医生找了无数。开始时候,检查说,是朱正英的问题。输卵管堵塞。疏通了,还是不孕。又检查,说是马白鹏的问题,精子缺乏活力。于是就吃药。吃着吃着,就老了。其实,他们心里都认定是“那棵千年红豆树”作的怪,只好认命了。作为妻子,丈夫老来落个痴呆。万幸的是——她自己至今还无灾无病,生活能勉强自理,也就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虽然也当过官,朱二妹一辈子平平庸庸。昨天和今天没有区别,明天肯定和今天差不多,所以她什么都不去回忆。小时爱哭,得过眼病。老了,眼睛只剩下两根很短细的线,而且明显不对称地斜拉着。马白鹏痴呆之后,只会说“嗯哈”。表情永远固定在谦虚的微笑上。这似乎是他几十年官场生活留下的唯一一点痕迹。

朱正才来到客厅,陪着妹妹、妹夫坐着,也没有什么要说的。马桂英看着他们进屋,也不招呼,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又回她的卧室,撕书去了。她撕书动作很慢,很特别。拿起一本,端详封面,撕下来。再翻过来,看背面,再撕下来。每一页撕下来之后,端详好一阵子,才又撕成条,再撕成条;看扉页,翻开,看背面,撕下来,撕成条,再撕成条;看目录……

库区的人全都搬迁了,得了比较丰厚的搬迁费,国家把农民的税费都免了,还倒给了农民些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没有什么利益关系,也没什么利害关系,葫芦尾河朱马牛羊“四大家族”,分散各地,大家很少来往,但念想还是有的。

眼下葫芦尾河人的“当红明星”,是牛秀姑和羊长理。他们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羊长理《革命日报》头版发表文章后,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大傻也不得不佩服他。牛秀姑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二傻最近出了本理论专著,叫《二傻论三农》。已经再版三次了。当然,这种书不是拿来读的,更不是拿来撕的。公费出版,主要是拿来参加学术研讨会,送人和评职称用的。他充分利用了参加司马大奎追悼活动带来的人脉关系,很快就破例被推举为省政协常委,正南齐北“参政议政”人物了。《二傻论三农》这本书出版后,他总会很得体地握一本在手里。他特别希望有人说“这本书我读过”。

葫芦口河市新来的市长,是牛秀姑大学时高一个级的同学。一起搞过学生会。当年,他对秀姑曾经很有点“那个意思”。但后来没有见过面。两人第一次在葫芦口河相遇,就被欧阳达富看出端倪。商人,讲的“关系就是财富”。欧阳达富游历世界,笃信“每个人都只属于自己”,提倡“新生活,各顾各”。他敏锐地看到了新市长身上不可多得的商机,时不时主动提醒牛秀姑去“同学会”。牛秀姑心领神会,欣然答应。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牛秀谷毅然辞职下海,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熏染磨砺,很快就“接地气”了。她和追了自己大半生的二傻羊长理一样,都告别了“老封建”,开始实践把交易和爱情分开的“普世价值”。而今,在人生舞台上,他们都已经很能放开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新市长的关照下,牛秀姑成功地拿到了葫芦水库库区和鸡公岭旅游七十年的开发、经营权!几经炒作,“葫芦旅游”创业板上市,股票几窜几窜,就把这位昔日的牛法官窜成“身价”超过牛天高、牛天香的“超级富豪”了。牛秀姑感叹:“守住绿水青山,就有金山银山。”

牛秀姑重金委托羊长理写介绍库区旅游的导游书。羊长理劝牛秀姑说——搞经济的人“要学会讲政治”:——深入发掘葫芦河流域有关司马大奎的故事,马宗诚的故事,朱正才的故事。有了这些“革命先贤”作基础,打造“红色旅游”,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招揽公款消费,这才是“正道”。二傻说:“你们这些先富起来的人要记住:国家才是永远的大老板!”这回轮到欧阳达富佩服二傻了。桌子一拍:“就这句话,你二傻就有够花一辈子的钱了!”还当即表态:聘请羊长理为“特别顾问”,并赠送二傻若干股份。——知道牛秀姑不但不会反对,内心深处只会对自己的“宽容大度”感恩戴德。

果然,库区旅游很快就被政府旅游管理部门授予“五A级红色旅游路线”。有了“红色要素”,顺理成章地就和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这些需要“正能量”和“革命传统教育”的公款,牢牢挂上了钩。欧阳达富信守“为人民服务”的崇高宗旨,对那些组织人来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欣赏葫芦水库风光的人,舍得“共同富裕”,很快,就“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满葫芦”了。

牛天宝带个一位美女也来了。加入外国国籍之后,事关“国际关系”,有关部门对他的“调查”,只好“挂起来了”。现在的事情,应一句葫芦土话,“屎不掀开不臭”。“不了了之”常常是最理想的了断。牛天宝在太平洋上买岛,当了几年“国王”,难免思念亲朋,在贾太平的亲自安排下,他终于得以取道东方明珠,回乡祭祖。和冰雪女分手后,牛天宝一直没有固定的女人。这次陪他回来的,是一位金发女郎。当今世界,女人最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暴发户。你看她,穿金戴银,一身名牌。牛天宝在美女面前从不会主动献殷勤,他终生记着葫芦肚河葫芦戏团演白蛇娘娘那个王容。他打扮随和,衣衫随意,一副落拓样。“租”了一辆香港牌照的劳斯莱斯软顶敞篷车开回来。知道内情的人说:全靠罗鸣凤还给牛道耕的那个牛皮纸信封。在麻健雄的帮助下,资金顺利在外国银行变现。——而今他在哪个国家?在那边干什么?他讳莫如深,别人也不好多问。跟他回来那个金发女郎,据说曾被评选为“世界小姐”。而今的牛天宝,对什么都觉得无所谓,大大咧咧,开口闭口以“活神仙”自慰:“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牛天高开车来了。

房地产一直赚大钱。搞水泥厂耽误了一小段儿。而今,他转身“高科技”,作“高铁”开发。常住京城。多数时候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作为成功人士,遗憾的是,他缺少点儿绯闻。朋友聚会,谈及此事,他笑:“老岳父对我恩重如山。”言外之意,可以对不起老婆,绝不可对不起恩师兼老泰山。

牛天高的到来,朱正才开始找到点儿感觉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三个人。一是大舅牛道耕,二是牛天高的养母牛羊氏,还有师妹马白莲。他突然记起,牛天高已经把事业搞整到非洲去了。他的公司在那里中标了援建的铁路工程。谁都知道,这是来大钱的买卖。

羊长理一到,朱正才的大客厅便闹热起来了。羊长理头发溜光,开一辆新款的顶级国产“勇士”越野车。车停下来,他很绅士地去开了车门。父亲羊颈子,母亲疯子羊婆周金花,哥哥大傻羊长道从车上下来。今天最高调的,大概就算大傻长道子羊真人“羊大师”羊长道了。穿一身金黄色的长道袍。布扣。背心处有一个精致的太极图,正面是二龙抢宝图。他微笑,点头,不说话,显得神秘兮兮的。他现在是京城佛道二教的“大德”,寺庙主持,省里参政议政的非专职常委。据说,他有望进入国家公务员序列。他自己更愿意享受国有企业董事待遇,拿年薪。传说正和一个当红影星闹绯闻。出家人,和政治家一样,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事,说的做不得。全靠自己拿准分寸。

羊颈子仍然穿红阴丹布衣裳,颈子左偏一下,右偏一下,再向上伸一下,只是明显不够灵动。他没有来过朱正才葫芦口河的家。说:“日妈这地方漂亮。”

疯子羊婆周金花一头白发乱蓬蓬地绞在头上,像是被那些调皮娃儿夺烂了的鸦雀窝,穿的衣服很新,只是有些皱,看不出样式,脸已经老得像一团破旧的抹桌布。

羊长理戴一架浅棕色墨镜,右耳上的镜腿儿还垂下一条金链子。对襟布扣绸衫,穿着打扮上,很像而今央视“百家教堂”的“国学研究者”,只是手上、颈上的黄金饰品还没有那么多,那么沉,成色也没那么足,所以含金量还有待提高。他依然左手握着他的《二傻论三农》,扬着右手,和一个个握手。招呼后,就开始演讲了。他说最近对葫芦库区搬迁农民做了调查,问题很严重,他已经向政府提出了十大建议。大家都知道他是靠“扯把子冒皮皮”吃饭的。当代新俗语——“吹牛和撒谎也是生产力”。理论界戏言:“死了一个洪布尔,又来一个羊长理。”虽然大家没有心情听二傻演讲,也不太认可他的一些观点,但不得不承认,他无论到哪里,确实能给冷清的场面带来生气与活力。

羊颈子坐下来就毫不客气地拿起苹果啃了起来,边啃边说:“日妈,我这辈子,走哪儿都占强,吃得嘟嘛。”

朱二妹也拿起一个苹果,递给疯子羊婆。关切地问:“该抱孙子了哈。”少见面,无话找话,拉点家常。这一问,正好搅动了疯子羊婆的满肚子苦水了。抱住朱二妹就诉起苦来:“抱啥子孙子啊哟——,到现在,还不晓得媳妇在哪一方哦哟——!大傻羊长道道长子还兼方丈,吃的‘出家人’和尚道士这碗饭,哪里还敢公开结婚嘛呀哟。这狗日的二傻更气人哦哟啊,过去是——你晓得的哟,说来不怕丑哦哟——非三姑姑不娶啊哟。而今人家三姑姑都两个孩子的妈了哟,他狗日的还不死心啊哟!——就是不肯结婚哦哟。你叫我这个当妈的咋办嘛哟——

说着就想哭,突然又觉得,在人家家里哭,太不适合,赶紧万般无奈地勉强装了个笑脸。那模样,比哭更难看。

麻姑进屋就惊抓抓地问:“大哥呢?”胡晋翎拉她坐。她哭丧着脸,给嫂子说,牛天才喝早酒,刚才公交站上,发酒疯,还把前来维持秩序的警察打了。——被抓进派出所了。

“人伤得重不重?”大家都关心。

“打的耳光,能伤到哪里去?问题是警察惹毛了,把我甩到一边,打了牛天才一顿,塞进警车,就带走了。”麻姑说着,就流起泪来。牛天高站起身:“哎呀,你哭啥子嘛。没有伤到人,就是万福。——我打个电话,叫他们把人放了。”

牛天高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就说,天才酒疯子——幸好都是些熟人。大家放心,没事了。他们一会儿把牛天才送这里来。

果真,二十分钟不到,警车就来了。牛天才进屋,手里竟然还提着半瓶政府特供接待用酒“葫芦红”。牛天高叽咕道,“些警察兄弟,也太不懂事。——咋还把酒还给他嘛。”

“这人啦,长期酒精中毒。大脑皮层——”羊长理正准备就此事发表评论。罗玉儿两口子来了。羊绍青全身都金光闪闪。手指上、手腕上、颈子上,能挂能戴的部位,都有沉甸甸的“土豪金”。罗玉儿也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一眼看见牛天才手中的酒瓶,就直皱眉头。对赵前芳说:“你咋不管管他?还让他喝!”麻姑眼泪又上来了,“你晓得的,我哪里管得住他嘛。多说他两句,就打人。”

牛道松马德春两口子也来了。老辈子,都起身让座。牛天香知道牛道松两口子在城里捡垃圾之后,很过意不去。就把两个老辈子收留在自己公司里吃闲饭。还送了他们一套旧房子。后来,修水库,得了一大笔搬迁费,现在日子过得去。

牛天宇进来说,牛天久、牛天柱和牛天宁、牛天安、牛天泰、牛天民他们坐牛秀姑公司的旅游车,直接去码头等,就不到这里来了。羊长理也记起了,说羊绍全怕大家找不到这里,带了羊长海羊绍宝羊长武羊长文他们,也直接去了码头。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牛天高对朱正才说:“这里,你官大。人家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这官比我们平头百姓大了无数级。你看——能来的,都来了,是不是可以出发了?你得发个话。”朱正才回头问马桂英。马桂英说,没意思,她不去。朱正才说,那就出发吧。


车到大坝边的“葫芦国际大酒店”前门,欧阳达富和牛秀姑两口儿和先到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羊颈子下车就惊叹起来:“日妈,这地方,格老子比朱省长住的地方还漂亮!”牛道松说,和而今这些洋房子比起来,狗日的狗子三的那洋楼,简直就不配称房子了。

进到大厅。大家立即情绪高涨。三五成群,说不完的话。白鹏痴痴呆呆地,看看这个,盯盯那个。看见有人在抢着说话,他就傻笑。围着牛天高的人,话题很快就扯到“非洲”去了。羊长理告诉大家,非洲最发达的国家是非南,那里有些部落,现在还是一夫多妻制。族长的老婆,有时多得自己也清不到数。婆娘多,难免不争。只好大家排队,依轮子和族长睡觉——。赵前芳听到这“睡觉”的话题,很感慨,斜了牛天才一眼。牛天才正仰着脖子喝酒。她鼓足勇气,一把拖过牛天才的酒瓶。说:“一天就喝猴三尿,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和大家说说话嘛。”

牛天才叫麻姑把酒瓶还他:“我还是——喜欢李老头那句诗,‘惟有饮者留其名’。——还几个婆娘,我一个婆娘还搞整不伸展,几个,那不整死个人啊?”两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赵前芳脸红到了耳根:“老不正经!”

羊长理于是更改话题,高兴地问大家:“你们读过我这本《二傻论三农》吗?”

羊颈子没注意到小儿子在转移话题,依然还沉浸他关于非洲族长婆娘睡觉的问题。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排轮子睡觉?新鲜。黑灯瞎火,半夜三更的。万一有人冒充,有人卡轮子,咋办?不打架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是老辈子,周金花也在场,不好和他开荤玩笑。两个儿子都有点尴尬。羊长道瞪着眼睛吼了羊颈子一句:“你成天就只晓得想些精怪!”

当晚,人们在这个国际宾馆享受了一回星级服务。

第二天.早晨。天空格外明亮。朝阳升起。火红的晨晖影印湖面。牛秀姑指派了十艘大小游艇,专供今天葫芦尾河村人免费游湖。游船在湖面上缓行。彩云和朝霞在脚下滑过。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惬意。湖面上,小岛青翠;远山朦胧。美不胜收。船队沿着水上游乐观光漫游路线,绕过快艇冲浪区,横穿自驾游船区,直奔“鸡公岭红色旅游景区”而去。

导游小姐给每人发一本书:二傻羊长理主编的葫芦红色旅游导游书。图文并茂。装潢很花哨——“游览路线”“湖面风光”“葫芦文化”“群星璀璨”“自有后来人”。导游倒背如流地讲起来,像是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样。葫芦尾河人就是这书里故事的当事人。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别是一番风味。不过,虚构的假故事太多,听来让人脸红,别扭,又不好去更正导游的话。

游船突然停了下来,导游小妹妹说:“现在,我们的游船,正在葫芦尾河村的中心,也就是红豆林青云观的上空。这里,就是革命先烈马宗诚故居的所在地。我们停船,鸣笛。以示纪念,请全体肃立!鸣笛!”

大家纷纷站起身。心情一下子深沉起来。虽是同样一汪深水,但脚下这水所淹没的一切,却是那样沉重而又神秘。朱正才从来没有见过岳父的面,虚拟不出马宗诚的高大形象。此时,他脑子里交替浮现出的,是父亲朱跛子和大舅牛道耕辞世时的情景。“都怪我。当初我没听你外公的话。让你,跟着我,学剃脑壳。读啥子书,当啥子官啊!我不明白。儿啦,你要那么多钱来干啥子哟……”朱正才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寒气逼人。他接连打了几个尿惊。“——你们搞整得,又升官又发财的,葫芦尾河的乡亲们,各散五方,有几个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玉扇坝,被你们搞整成啥样子了?今后,子子孙孙,吃啥子?喝西北风啊——”

长长的汽笛声停止了。人们依然肃立着。湖面异常平静。朱正才眼睛涩涩的,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

导游说:“公司今天特意为大家准备了糖果,用来祭奠水底我们这一方故土。”

导游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都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是啊,“生我养我的地方”——那山,那河,那田地,那房屋,那神螺、仙鹤、土地庙,那玉扇坝,那鸭子石,那鬼脸鱼,那高炉,那铁丘,那石碾砣,那防修墙,语录牌坊,那葡萄架,那石狮子,那水泥厂,那曲曲弯弯的公路,以及那曲曲折折的故事,此时,谁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用心去重温,去感悟,去回忆……每沉下一枚糖果,就带回去一份深情。

爱你呀——我沉没了的故乡哟!

朱正才将手里的导游书一片片撕碎。捧在手里,任凭湖面的微风,将这些碎纸片吹进水里。他希望,书上这些杜撰的“革命故事”,尽快沉下湖底去。埋得越深越好。牛天才在把酒瓶里的残酒,滴进水里。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朱正英在教马白鹏抓起糖果撒进水里。马白鹏脸上,依然挂着谦逊的傻笑。

羊颈子不肯向水里撒糖。“可惜了嘟嘛!这么好的糖,几十块钱一斤呢。日妈,味道好是好,就是有点儿卡牙巴。”

大傻羊长道一身道袍,真资格的“道貌岸然”。站在船尾,凝望湖面,沉默无语。二傻羊长理刚要讲点什么,他的声音被导游的话筒压住了。“游船重新起航,鸡公岭很快就会出现在各位的眼前了。”

阳光当顶,万丈光芒,融入湖水。远望,湖面上的那只“雄鸡”逐渐清晰,越近,越显得精神抖擞。仿佛就要振振翅膀,引颈高歌。

游船柔和的两声汽笛。“一走二停三过路。”两声汽笛,告诉人们:即将靠岸了。“鸡公岭码头”,建在昔日罗汉寺陡坡上面的半山腰。这里的水下,满是羊长道的青春。

鸡公岭码头很宽敞、气派。沿石梯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鸡背”上。刚转过鸡背的石壁,迎面一副火红的欢迎横标,上百人的欢迎队伍,已经等在那里了。“游客”们一到,喇叭里立即喊起童声的: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个鼎锅,一个盖,

各人的婆娘,各人爱!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个鼎锅——

哈哈!一看,领头的,竟然是马白三和缺嘴羊姑。

赵前芳一听这熟悉的旋律,激动得直打嗝。放眼一看。“——呵呵,一个湾子里出来的嘟嘛!”神螺山迁坟之后,各散五方。好些年辰没见面了,大家都惊喜交加。特别是朱正才“下来”、马白鹏、牛天才“病退”之后,电视广播报纸上——没他们的消息了,大家觉得空闹闹的。马白三和缺嘴羊姑的黑山羊,被著名理论家小舅子羊长理领衔一炒作,很快成了葫芦库区“名牌特产”。“山羊”总还得“山上”养。养殖基地建在城里,球大哥买你的羊?——于是羊长理牵线,将黑山羊养殖纳入欧阳达富和牛秀姑的“库区科技扶贫开发项目”,开办全国连锁的“鸡公岭马氏羊肉山珍馆”。

大家一边寒暄,一边前呼后拥,朝墓地走去。人们仿佛又回到了多少年前的祭祖。眼前浮现起神螺山、红豆林、朱家塘、羊子沟——那情、那景,那神圣和虔诚、那肃穆和凝重——那一座座坟茔前面听老人讲的传奇故事……

牛秀姑准备好了免费的钱纸、香烛和鞭炮。祭奠从司马大奎的帽子墓开始。他的故事千百回地讲,一代接一代,一遍接一遍,滔滔不绝。人们心里,他永远是不朽的伟大英雄。祭奠的人物有了司马大奎,有了马宗诚,很自然就增添了些现代文明。于是多出了一个集体项目:献花圈。在革命氛围的感染下,有些人也把花圈献给屎观音、牛黎氏;朱光富、牛道琼;牛道耕、朱光兰;牛道奎、牛羊氏;马德高、牛道梅;羊登山、牛道竹;马德齐、钱文秀;还有仁菩萨牛敬仁,野牦牛牛敬义,老粪船、疯儿洞羊绍银,——文革造反派羊登健,知识青年牛红钢。牛天才和赵前芳不声不响地给——“狗日的狗子三”——羊绍雄墓,也献了个花圈。——尸骨从神螺山迁过来的这些人,都不是英雄。有的,也许还当算成“狗熊”。但是,既然大家都埋在了这片土地上,坟挨着坟,就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活着斗来斗去,死了,难道就不允许他们,在阎王那里见了面,摆几句龙门阵,相互有个关照么?

祭奠的鞭炮声,在鸡公岭上响起,像激越的机关枪,震撼云空,荡漾湖水。硝烟弥漫,烟雾朦胧。烛影摇红,冥币灰飞。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哀哭——活着的人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先人们祈祷——祈福、祈寿、祈官、祈财、祈儿孙满堂——

“开饭了!开饭了——”

人们进入大厅。几十张桌子顷刻就坐满了。还有人从外面进来,只好“挤一挤”,喊“加凳子,添碗筷”。羊颈子放眼一看,大声道,“嗨呀呀——日妈,这不是当年大伙食团的情景吗?”他高兴得正想站起来骂人,就听女婿马白三在高喊 “上酒——出菜”了。

清明节,按照习俗,全是冷食。

下午,参观“葫芦英雄事迹陈列馆”。

牛秀姑溢价收购了葫芦肚河老衙门葫芦解放纪念馆的革命文物,别出心裁,在鸡公岭鸡头上的石屋——当年土匪的巢穴里面,搞整了个“革命传统教育陈列馆”。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有牺牲多壮志”。是司马大奎、马宗诚一代人的故事;第二部分,“敢教日月换新天”。是朱正才、马白鹏、牛天才他们的故事;第三部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发展才是硬道理”,是民运企业家牛天高、牛天宝、马常山夫妇、欧阳达富夫妇,羊绍青罗玉儿夫妇,还有宗教界名流大傻羊长道,著名理论家二傻羊长理的故事。陈列馆实物、文、图并茂。很吸引眼球。牛天宝带回来的金发女郎汉字的识字水平大约相当于学前班。但她依然还是很快看出这些“英雄”里面就有自己的男友——雀八儿牛天宝。好奇,鸟语问道:“你咋会成了我们的国王?”牛天宝凑在她耳朵边戏谑道:“白蛇娘娘王容——”谁都没有听懂。

牛秀姑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仪式:特别邀请陈列馆的主角之一——葫芦尾河走出来的少年英雄,后来的大省长——自己的大表哥——朱正才“原省长”,为陈列馆“题写馆名”。

仪式在陈列馆门前的草坪里举行。一张足有丈来长五尺来宽的大桌子上,文房四宝已经准备妥帖,受邀的《新葫报》《葫芦日报》、葫芦电视台的记者、摄像师们,长枪短炮,早已各就各位。单等朱正才光临,泼墨挥毫。

在羊长理的陪同下,朱正才走到桌前,望望人群,若有所思。慢慢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默默地将面前的宣纸抹了好些回,拿起一张专门为他准备的,分别写了简体和繁体两种文字的小字条:“葫芦英雄事迹陈列馆”。看看,抬头想了想。轻轻放下笔,又看看手里的小纸条——“葫芦英雄事迹陈列馆”。——他似乎神经质地冷笑了一下,突然将小纸条逢中撕成两半!——再叠拢,又逢中撕成两半!他把碎纸举得高高的,然后,手一松,任那撕碎了的纸屑,纷纷飘落在了他面前的宣纸上……停了片刻,他干脆揭起宣纸,又漫不经心地撕了起来。——和马桂英撕诗集的神情、动作,一模一样……所有的人都懵了,记者和摄影师张着的嘴再也合不拢。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眼望着羊长理。二傻傻傻地看看朱正才,又转眼傻傻地看看牛秀姑,再转眼傻傻地看着看着他的人们。然后,放眼远处,傻傻地看了看浩淼的湖水,远近的山和岛屿,又伸长颈子,傻傻地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蓝天——

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手里的书也撕得差不多了,成了——

突然,他像梦中惊醒,学着他父亲当年喊“出工、收工”那样,惊叫起来: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撕碎。撕碎别人,也撕碎自己!”

二傻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傻傻地落在了湖光烘染着的鸡公岭上。在葫芦尾河老辈人的心中,鸡公岭的鸡头,才是夕阳歇息的地方。——可是,眼下的夕阳,却在西面更高的山上挂着,冷冷地俯视着这湖光山色……

啊,明天肯定又是一个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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