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时候,神螺山上人山人海。都知道,朱跛子这辈子又富又贵,他占全了!最大遗憾是没有外孙;还有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媳妇马桂英,眼下莫名其妙变得神经兮兮。葬礼上,她模样痴痴呆呆。木桩子一样,拨东东移;拨西西摆。手里拿本《马桂英诗选》。不时看两眼,撕碎一页,嘴里还念念有词。
嫂子“半疯癫”“女丧主”相关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孝女”朱正英身上。前来奔丧吊孝的客人中,不乏省、市、县的台面人物。这些人出席此类公开活动,都会恪守“一个鼎锅一个盖,各人的婆娘各人爱”的“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原则,携自己的夫人前往。有女客,就必须“女主人”接待,否则失礼。朱正英性子慢,干什么总“慢半拍”。白鹏不得不非常小心地帮助妻子尽她的“孝女”本分。望着这神螺山的一草一木,白鹏触景生情,心里比谁都复杂,不是滋味。他知道,为岳父送葬,自己的生身父亲就在现场。父亲和岳父的年龄相差无几,也是古稀老人了。有意无意中,他一直在留心注意老父亲。弟弟马白三在墓穴那边忙前忙后,弟媳羊长芳,带着牛高马大的双胞胎侄儿马羊羊马,围在他们的爷爷身边。老人家虽然脸色不错,精神尚好,照样不停地吧嗒叶子烟。但毕竟风烛残年,老迈不堪,猥琐憔悴。
白鹏哪里会知道,自从送葬队伍到达神螺山下,父亲马德齐的目光,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父子两人的目光偶尔相遇,马德齐依然还是怯怯地,本能地低下去。他几乎永远问心有愧,不敢正眼看儿子,和儿子对视。
晌午十分,葬礼结束。
考虑到来客众多,事先安排,丧宴分两处举行:“来宾”——公家的人,全都镇上“葫芦皇朝大酒店”安排;其余,本房、亲戚、乡下旧友,到牛家大院“吃杠子肉”——“打包子”。
马德齐看白鹏和朱正英双双都在招呼那些“公家”的人,估计他们两口子下山以后,也要码头乘船,赴镇上招待客人。儿子又要离开了!马德齐急了。来不及多想,挤出人群,叶子烟袋腰上一插,冲着白鹏的背影,大声喊道:“马白鹏,你狗日的跟老子站住!”
——哇!这一声吼,恰似一声闷雷,把山上山下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家的头,齐刷刷地一起转向了马德齐和白鹏。
在人们的记忆中,自解放大军进葫芦尾河以来,大众广庭面前,地主分子伪保长马德齐,再没说过一句硬朗话!这下,实在憋不住——都憋几十年了!
白鹏本能地应了声:“唉——”,站住了。他立即预感到这喊声意味着什么。按捺不住惊喜,猛地回过头去。父亲正泪眼汪汪地紧紧盯着自己看——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马德齐缓步走向白鹏,还有两步远,突然腿一弯,跪了下去!谁也没想到马德齐会这样,众人都惊呆了:“啊——?”白鹏更没想到父亲会给自己跪下!急了,跨步上前,连忙去扶父亲。
“今天,当着众人,你听我,说几句。”马德齐老泪纵横,望着儿子,像是在恳求。
“爹呀——你就别说了吧!”白鹏心一酸,泪如泉涌。“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
父子俩面对面跪着,抱着,流着泪。他们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神螺山突然鸦雀无声,只有纸钱的白烟和蜡烛的香气,随风飘荡。好一阵,白鹏才用力扶起父亲,慢慢站了起来。马羊羊马也立即上来。搀着爷爷,扶着伯伯。
马德齐声音颤抖,喃喃地说:“儿啊,是我不好,让你娘——寻了短见。后来,——又当了地主——连累了你!我们断了父子关系,你不认我这个地主、伪保长老汉儿,是我的错,不怪你。——唉!你看,你岳父朱跛子,那么精神的人,还不是说走就走了。你老汉儿我,剩下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只有一个心愿。——生前,你不认我,不姓马。但我死了,你一定要和你弟弟一起,像安葬你岳父这样,把我,也葬在这神螺山上。——儿啦,这不光是为我好,也是为你们,为后人好。这神螺山,现在是大家的了。我们马家,也可以有一块坟地。”
原来,朱跛子魂归故里。马德齐触景生情,在为自己的后事担忧。牛天高神螺山为牛家人修墓,马德齐眼红得好些日子睡不着。按说,现在已经没人敢说神螺山仅仅是牛家的祖坟山了,谁埋进来,他牛道耕也没有权力再过问、再干涉了。年轻时候,听清风道长说过,阴宅风水,远近十里八乡,神螺山第一。马德齐规划,自己死后,无论如何也要埋进神螺山!遗憾的是,马白三胆小。虽然而今当了村长,但对牛家依然毕恭毕敬,不敢说半个不字。思前想后,马德齐认为,这事情大儿子白鹏不出面,估计马白三屁也不敢放一个。那样,自己死后,未必进得去神螺山。
白鹏的酸楚,却远不在父亲后事的规划、安排上。古谚话,“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不经意间,白鹏也日见老迈了。很快就得按照规矩,“退下来”。回首往事,任凭人生如何沉浮,也就这么些年岁。当年,为罗玉贞的事,母亲投河。自己一怒之下,断了父子关系。离家出走。正好赶上朱正才组织十三太保,谋划“攻打县城,大牢救父”。以至于枪打“横肉”,“逼上梁山”,歪打正着,“投身革命”。清匪反霸时,无意中帮区长朱正才偷偷送走红樱桃,两人就此结下生死交情,之后朱正才又以亲妹妹相许。白鹏从此平步青云,置身官场。之后的若干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把生身父亲当敌人,视同胞弟弟为路人。亲亲骨肉,几十年中,相互装着不认识!——这“命”,不知“革”得是可歌?还是可泣?
想到这些,一种强烈的赎罪心理,让白鹏一下子振作起来。他让两个侄儿,把老人家扶住、站稳。然后,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泣着,给父亲连磕了几个响头,大声喊道:“爹呀——孩儿不孝——”这声音,像惊雷掠过,穿透了鸦雀无声的神螺山,穿透了云遮雾罩的葫芦河,穿透了莽莽苍苍几十载时空,穿透了柔情万端的拳拳人心……
马德齐挣开马羊、羊马,扑上去,抱着白鹏的头,以同样的悲泣叫道:“儿呀——都怪——你老子我——不好啊——”
父子俩又抱头痛哭起来。一直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朱正英、马白三,羊长芳,也被这悲情的气氛所感染,都不由自主地跪下,一声“爹”,一声“哥”地嚎哭起来。
朱正才一家和朱光兰牛道宽牛道奎牛羊氏牛天高他们,闻声全都赶过来,都被这亲情场面感动得泪眼婆娑的。大家一起上前,扶的扶,拉的拉,劝的劝,让地上跪成一团的一家人都站立起来。朱正才说:“镇上的客人,正英你和白鹏就不要管了。唉,难得呀,难得哟——人生难得!你们两个,就扶着表公,先到牛家大院,把席坐了,再送老人家回红豆林。你们也该回家看看了。”
白鹏对省长舅子的亲情安排很感激。对前来安慰他的市政府人员说:“拜托你们,到镇上,代表我和夫人,把客人经佑好。我陪陪老父亲。”
丧宴办在牛家大院。朱跛子朱家塘的老屋,老粪船一家大跃进之后搬回羊子沟,再无人居住。几十年没有“人间烟火”了。小康村建设时候,“朱正才同志旧居”和“马宗诚同志故居”以及他的椅子墓、司马大奎脱险的茅坑、战斗过的芭蕉林蟒蛇洞一起,都纳入了“革命传统教育”规划。政府拨款,恢复解放时的原样。
本来,听说牛天宝要回来奔丧。乡下的亲友都估计,朱跛子的丧宴,会办在新修的“牛氏福邸”,以便让道听途说了不少传言的亲戚朋友“开开眼界”。谁知矮子幺爷刚刚提起,牛道耕就火冒三丈,坚决不准。他说,要在牛家大院儿办,那就办在老房子里;不然,就喊他朱正才拿回他朱家塘去办!知道牛道耕的脾气。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定然是说一不二。
葫芦尾河的丧宴,也兴吃“九斗碗”。不过,这“九碗” 的意义,说法就有所不同了。“十”表示“全”。用“九”,象征丧家“少一人”,“缺”了。九斗碗的内容,忌汤菜、粉丝,而羊肉、豆腐必不可少。吃羊肉。取小羊尚知跪着哺乳,以谢母羊。人则更加应当不忘养育之恩!而用豆腐,则更有讲究了。“豆”谐“斗”音。传说豆能避煞,禳灾疫,祓除不祥。人死,难免疠疫之气缠绕尸身。所以,招待奔丧送葬的亲友,必须吃点儿豆制品,加些“斗”气,以驱散“阴气”,除去疫气,免遭不祥。正因为如此,丧宴又雅称“豆宴”。遇有高龄老人去世,丧宴散席,客人会悄悄把碗带走。据说,“碗”者“晚”也,可以带给晚辈人“寿气”。保佑寿碗用餐的人,命大福大乃至长命百岁。所以只要是喜丧的豆宴下来,碗也就大多完了。
牛家大院有内坝子,外坝子,再多人吃饭都摆得开。早前“大伙食堂”开始一段儿,吃过“桌席”。但那只是象征性的,就那点东西下肚,站在哪里不是吃。“万斤粮”“大炼钢铁”时候,摆过几次“坝坝宴”,但规模、档次都无法与朱跛子的丧宴相提并论。牛天高出面,把葫芦口河“九斗碗”祖师级的大师何旺喜的两个儿子,都请来掌勺。大儿子何北天,镇上葫芦皇朝大酒店;二儿子何南天,来牛家大院。牛天高给出的标准,“归山主宴”,每桌按照千元标准开席。——乡下,每人百元的标准,差不多就是“吃钱”了。好多菜品,多数人闻所未闻。这让前来奔丧送朱跛子最后一程的三亲六戚,有幸品尝到“现代化豪宴”,货真价实开了一回“洋荤”。都说,一辈子送丧礼,吃“杠子肉”“打包子”,“这回儿,真还是整住了的。值得!”
来到牛家大院地坝里,大家还在议论朱跛子墓前,马保长父子相认那一幕。真所谓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大家几乎都没有在乎,这是在吃朱跛子“最后的午餐”,“送朱跛子最后一程”。话题稍微有点儿喧宾夺主了。——都认为,这不仅是马家的大喜事,也是葫芦尾河村的大喜事。羊长理难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老毛病。——他现在已经非一般人物了。文章已经在《革命日报》发了,加了编者按,轰动了理论界。进京城参加了两次理论研修。平光眼镜的镜片也换成水晶玻璃的了——他站在堂屋门口,高声评论白鹏认爹,他说:“当年,演《白毛女》,控诉的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也许是真的;新社会里,阶级要斗争。逼迫我们市长大人演的,是把亲骨肉变成仇人。这个,当然要拨乱反正。这才顺天理,得人心嘟嘛!”
牛天高大世面见得多,担心二傻把这话题无限发挥,伤到母亲牛羊氏和幺弟牛天才。赶紧拿话岔开。讥讽羊长理说,“理论家,今天多喝两杯。大师有言,这文章嘛,历来都在酒杯中,马背上,女人的胸膛上嘟嘛。”
朱家塘朱跛子这一房中,嫡亲骟匠朱发青,算是在世的“总老辈子”。另外,亲房还有个朱发钟。毫无疑问坐“上霸位”。接下来,就是朱光明朱光寿朱光财朱光贵朱光兵。再下一辈儿朱正明朱正理朱正国他们,朱家的亲房之后,才是牛家、马家、羊家。这些人中,牛道耕和马德齐都算“德高望重”的重量级人物。都希望牛道耕象征性地来坐一会儿。医生不允许。他近日在服中药,“忌油荤”“忌海鲜”。
牛道耕“缺席”。席上最风光的,自然就是马德齐马白鹏两爷子了。骟匠朱发青是见过世面的人,提议的第一杯酒,是追悼朱跛子亡魂。这第二杯酒,就提议,“走了一个岳父,得了一个亲老汉儿,马白鹏你狗日的福气好啊!”
——所有的人都捧着酒杯,到马德齐的席上敬酒、朝贺。
名字自动还原成“马白鹏”之后,市长大人的笑容一下子似乎真实多了。朱正英毕竟是见大世面的人,而且和马白三羊长芳夫妇,特别是两个侄儿马羊羊马,一直亲密无间。今天,丈夫认了父亲,她自然也就认了“公公”。很得体地以大儿媳身份,关心着丧宴上的全家人。马白三笑得合不上嘴。缺嘴羊姑满脸笑容灿烂。马羊和羊马两弟兄,都“男子汉”了,一人抓住爷爷的一只手臂,脑袋靠在爷爷的耳根,满脸幸福。
几十年没有开怀畅饮过了。马德齐不停地笑。那眼泪,总止不住要流。马白鹏不时用餐巾纸给父亲擦泪。每个敬酒的人来了,马白鹏都要喊,“好好好,爹你只抿一小口”。马德齐就模糊地补一句,“是这样的呵呵……”就笑。人一多,不经意间,几杯酒就下去了。马德齐脸上,很快就红旗飘飘。说话,舌头有点儿不听使唤。看样子,老人家已经有点儿晕乎乎的了。
人们还在排着队络绎不绝地来敬酒——马白鹏正在绞尽脑汁:今天这场合,该如何“适可而止”呢?忽见朱正明急急忙忙挤过来,向他和马白三使眼色,还上来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你们两弟兄,出来一下”。
三人到院门外,朱正明有点儿惊慌失措地道:“刚刚,羊绍全打发他儿子羊长海过来放信,说是马家院子那边,来了好多好多警察,还有军人!”
马白鹏不相信:“是不是哟?神螺山前面那些桥断了的,他们飞过来呀?”朱正明说,“是呀,我也这么想。我到院子当头看了。你猜咋回事?狗日的,那些军人,从葫芦河对岸,外省那边,直接过来的!——奇了怪了!”朱正明指着红豆林的方向,“你们再往那面站过去几步,就看得见。突然冒出来了好多船。河里首尾相连,就搞整成了一条路呢!那些警察、军人,就是从船上过来的——。”
马白三急了:“到马家院子来——干啥?”
朱正明声音放得更低:“羊长海说,军人是押着一个人来的。他们过河之后。立即就把——市长你们家——那新房子——包围起来了。”
“我家那新房子?”马白鹏懵了。转过头看着弟弟,“那房子,你大嫂答应修,我是坚决反对的。——那不是一座空房子吗?”
马白三的脸上,泛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油汗,脸色一下子就青了。“那房子,是幺弟出的钱。里面的东西,全是他的。”
“幺弟?你说什么?”
“大哥,其实我们早该让你知道——就是苟白恩。白恩公司那个苟白恩——他是爹和哑巴罗贞贞的娃儿——”
马白鹏如梦初醒。立即联想到那个神秘的“风衣”人,以及朱正英文件柜里,自己失而复得的那几十万赌资!
“啊。——原来是这样!”
三人正说着,只见朱正明的老婆“干筋筋”马白桂慌慌张张过来,说:“糟了。晒坝那边,来了好多人,像是警察——”马白鹏马白三赶紧向院门口走。刚到门边,一位夹克便装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迎上前来。还没开口,先掏出一张精致的塑封纸片儿,径直递给马白鹏:“我是葫西省落凤市检察院的罗鸣凤。京城指定调查一个案子。很对不起,不知道今天是朱省长父亲上山的日子。——打扰了。执行公务。没办法。——如果我没认错,你就是白鹏市长吧?”
有葫芦皇朝“放松”那次的惨痛教训,马白鹏心里,顿觉空闹闹的,不知这个“白鹏市长”该认,还是该说自己是“卖猪儿药”的“桂财鑫”。正在犹豫,罗鸣凤却只和他们打过招呼,再不说话,带着身后的五六个壮汉,径直向满院坝的宴席那边走过去。
丧宴正值高潮。这年头,人们生存压力大,难得放松。走南闯北,亲友更难得相聚,划拳、猜拳,敬酒、敬汤、敬菜——
罗鸣凤走到院子正中大堂屋前,站上阶沿。用力大声拍拍手掌。高声道:“对不起,打扰一下。”他把刚才给马白鹏自我介绍的话,一字不落背书似的重复了一遍,“——很对不起,不知道今天是朱省长父亲上山的日子——打扰了。执行公务,希望大家理解。——下面,请各位配合一下!还没有吃完饭的,放放心心,把饭吃完。已经吃完饭的,请各位亲友,各自回家。只是马德齐老人家和牛道耕老人家两家人,都暂不急着走动。——很对不起啊,希望大家理解、配合啊——”说完,对身后一个壮汉说,“你去告诉前面院门外面执勤的同志,所有亲友离开这里,一律不准盘查,不得为难。”
刚才还酒令喧天嘻嘻哈哈的几十桌丧宴,顿时鸦雀无声。似乎绣花针掉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全场人一瞬间像是被冰冻了一样,不动、不说、不哭、不笑。——罗鸣凤显然见怪不怪,又用力拍了拍手掌。笑眯眯地高声道:“——对不起啊!大家不要介意啊!牛总——”他一眼看见坐“下席”,面对堂屋座位上的牛天高,“哈哈,刚才路过你那新房子。漂亮。请你就带个头,带着你们家里人,先回避一下?”
牛天高站起身,双手抱拳:“哎哟,罗检长嘟嘛!幸会幸会。那是我父亲的房子,好好好。”弯下腰,低声对矮子幺爷、牛羊氏道,“不晓得出啥子事了。我估计——十有八九,狗东西雀八儿惹祸了。我们走吧。”他话音未落,赵前芳立即站起身,拉着妹妹牛秀姑。“要得。听大哥的。走走走。——是非之地。少管闲事。”
矮子幺爷说:“啥——鬼都不打端碗人。”牛秀姑站到父母身边,小声说:“人家执行公务。”就拉着他走了。众人猛然回过神来。那些朱、马、牛、羊和亲友们,全都一溜烟向院门口冲过去,谁也不愿走在后面,生怕因此招惹麻烦。
转眼间,牛家大院就像洪水退去之后的干河床。八仙桌上,杯盘狼藉。八仙桌旁,各种条凳、独凳,横七竖八,有的还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八仙桌下,不知何时何处跑来的两条脏兮兮的野狗,正低头不声不响地享用着满地的骨头和掉落的饭菜。刚刚欢喜风光了小半天的“马老太爷”马德齐,此时又像突然间掉进了冰窖。他对刚才牛天高称之为罗检长的人说的话,似懂非懂。凭直觉——“谁又犯什么事了。”
几十年来,经历各种吓人的场面太多,而今年岁大了,马德齐对恐怖已经感觉迟钝。眼下,两个儿子、媳妇,还有两个孙儿,都站在自己身旁,心里踏实多了。问马白三:“啥事哟?”这份儿上了,马白三不敢不说实话。“听人说,外省来了好些军人、警察,还有检察院的,正在搜查我们红豆林大嫂那座新房子——”
朱正英一听,两眼瞪得像菜碟,“见鬼了?搜查那里?那房子不是空着的吗?里面会有什么?”朱正英和马白鹏两口子,时至今日,还从来没到自己名下的“新房子”里踩个脚印。马白鹏注意到,看这阵仗,这些人不像是针对自己和朱正英来的。——指定管辖,善者不来。异地办案,来者不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规规矩矩听候发落。他恭恭敬敬地问罗鸣凤:“罗检长,我们这一家人,是先呆在这里,还是回马家院子?”
罗鸣凤很客气地:“先在这里待会儿吧?不会很久。”
正说话间,院门口,四个神情严肃,一身戎装的军人,押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那个中年人径直向堂屋阶沿下马保长一家人围着的八仙桌走过来。马白鹏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中年人。禁不住失声道:“真是他?苟总——苟白恩!”
苟白恩没有理会马白鹏。径直走到马德齐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爹——”
马德齐惊惶地站起身来:“你是——?”他没有说下去,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起了哑女罗贞贞,想起了罗玉洁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这还用得着挑明吗?如此说来, “自然灾害”时候那救了自己父子二人性命,而大四清时候又差点儿让自己丢了老命的“全国粮票”,以及这些年来的那一捆捆上品叶子烟,肯定就是这个未曾谋面的儿子送来的了。想到这里,不由得顿时老泪纵横:“儿啦!——你妈她在哪里?还好吗——?”
苟白恩样子很镇静地说:“那年,闹灾荒那年,我爹带我,到葫芦尾河来看你,我送你粮票那回。——回去过后,我妈就走了——”
马德齐上前一步,去扶苟白恩:“儿啦,起来说话。这是你大哥马白鹏、大嫂朱正英,二哥马白三、二嫂羊长芳。这是两个侄儿,马羊、羊马——快喊幺爸!”
“幺爸,爷爷让你站起来——”马羊羊马上前去扶苟白恩。苟白恩依然跪着,对马德齐说:“爹呀,儿子不孝,犯了事,政府在搜查大嫂的新房子。那里面的东西,是我背着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放进去的。完全不关他们的事。”说完重重地扣了个响头。
罗鸣凤走过来。对马白鹏说:“白市长——”马白鹏立即纠正:“我姓马。这是我父亲。”罗鸣凤笑了,“啊,对对对,祝贺你。——现在,你们一家人,可以回你们的家去了。只是——苟白恩,你得先留下来。等到把‘牛氏福邸’地下室里你的东西指认完了之后,我们一定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到父亲哥嫂的家里看看。”
大家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牛家大院院门口,已经有了军人把守。而且院内每家每户的门口,都站了面无任何表情的军人。命令:“所有人,各自回屋,不得乱走。”
马德齐一家人刚离开,牛道耕家幺儿牛天宝,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被四个穿夹克衫的“便衣”夹在当心,押着进院。好些人都记得,下神螺山的时候,他是跟那些去镇上的政府官员走的,咋回事这么快就遭“控制住了”? 罗鸣凤高声对牛天宝和苟白恩说:“红豆林那边,已经查抄登账。现在,查抄牛氏福邸。苟白恩说,他有好些东西是存放在你这里的。红豆林那边,也有你的东西。这下,你们二位,当面锣鼓,自己的事,自己见证。苟白恩,刚才已经给你交代过了。再说一遍: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当场说明。也可以签字的时候,文字说明。比如,某件东西,是某人某时、某处交给你保管的。不过,政策你们都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你们要对自己说的、写的,负法律责任,今后到了法庭上,这些都是证据。——注意,登账之后,你们必须签字。望你们配合。”
隔着窗户,堂屋门口的对话,仓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朱光兰和长孙儿麻健雄,二儿子牛天宁夫妇,三儿子牛天宇夫妇,以及女婿马常山夫妇,都守在牛道耕的床头。罗鸣凤的话,吓得所有人面面相觑。牛道耕早就知道,牛天宝搞整那个牛氏福邸,地下室里面“有鬼”,是见不得天的。一听是公安、解放军包围了牛氏福邸,毫无疑问小儿子大祸临头。——当即三魂去了两魂。
一个穿夹克衫的中年人,请示坐阶沿独凳上的罗鸣凤:“牛天宝和他父亲没有分家。这老屋——要不要——?”没等那人说完,罗鸣凤就打断他:“通知牛道耕老人家和他家今天回来奔丧的所有亲戚、朋友,请他们回避一下。要查抄所有牛天宝留在老屋的东西。”
这里刚布置完,那边又有人急匆匆赶来请示,“捡长。牛氏福邸地下室里,已经抄出整一百二十二大箱钱。我们只带了四台点钞机,已经点坏一台了,看来,这速度——。是不是从葫芦底河镇,借几台点钞机来?”罗鸣凤答复,“打个电话给周镇长,请求支持。应该没问题。你去办吧。”
几个壮汉进到仓屋,把牛道耕全家,“请到”大堂屋里。牛天宇和着被盖,将父亲背到堂屋神龛下的竹凉椅上,半躺半坐。牛道耕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双目紧闭,气息奄奄。朱光兰哭不出声,流不出泪,也说不出话。全身发软。坐不稳。站不起。李明霞李明芳两妯娌见状,一边一个,扶着母亲在父亲竹凉椅边的矮凳子上坐稳。马常山牛天香两口子,听说牛氏福邸抄出一百二十二大箱钞票,估计牛天宝也犯了天条。吓得魂飞天外。只有麻健雄,到底见过大世面,站在堂屋门口,时时都在观察那些搜查的人,不时通报情况:“有人进横堂屋去了——仓屋有人出来——”
罗鸣凤拿着根尺来长一节金黄的斑竹竹筒,到牛道耕面前,问:“老人家——认得这个东西吗?谁的?”
牛道耕睁开眼。瞟了那竹筒一眼。有气无力地:“我的。”
朱光兰也知道,那竹筒里面,是当年警察大队长熊南寿送来的牛天宝带回家的东西。竹筒藏在墙洞里的,居然很快就被搜查出来了。罗鸣凤当着牛道耕的面,抽开泡桐木塞,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撕开封口。里面扯出一叠巴掌大小的印花纸。——那上面写的、印章,竟然全是花脚乌龟的外国文字。此外,还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贾作珍”三字。“贾作珍”下面,是一个010开头的电话号码。
牛道耕补充了一句:“那东西,是司马大奎——他小婆娘,留给我的——”
而今的官场里,听说过“贾作珍”的人多,亲眼见过贾作珍签名的人少。那个电话号码,罗鸣凤一看便知属于保密电话。连忙放低声音:“知道了知道了——”
牛氏福邸的查抄,一直到黄昏时候才结束。东西全部人力手工运到红豆林码头。罗鸣凤离开前。亲自把那个竹筒连带里面的东西,还给了牛道耕。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麻健雄从爷爷手里接过竹筒,扯出牛皮纸信封,把那里面的“纸片儿”一一仔细看过。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悄悄对牛道耕和朱光兰说:“爷爷、奶奶,这些,全是外国银行的存单。他们能把这些东西还给我们,说明幺叔的事,不会是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放心好了。”
朱光兰瞪着孙儿:“建雄,这么吓人你还……”
麻健雄很坚决地点了点头,想安慰他们。
牛道耕睁开眼,盯着长孙看了好一阵。似信非信。摇摇头,又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