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破藤椅里,一个黄病的瘦老头,兴奋得一激灵。用力咳嗽三声,站起身。裤兜里扯出个红袖套来,费力地忙着往手臂上套。另一只手顺出刚才藏在屁股后面的大盖帽。一摇一晃,赶过来。担心抓不到现场,着急,动作有些变形。身子朝旁边倾了好几回。才站稳在朱跛子面前。朱跛子看他摇摇晃晃的,赶忙伸手将他扶住:“他表叔,慢点儿。大把年纪,摔倒不得了!”谁知,那老头儿反而嘿嘿两声怪笑,站稳了,戴上“执勤”红袖套。大盖帽斜歪歪头上一扣,突然反过手来,一把抓住朱跛子的衣袖:“随地吐痰,罚款五元!”
朱跛子一下子懵了?原来“他表叔”是来罚自己的款的。仔细看,这位“红袖套”,原来是个独眼龙,又还斜瞟眼。眼睛看着左侧面的朱跛子,脸却朝的正前方向。手又还指着右侧面的告示牌子上那硕大几个粗体黑字。今天遇到鬼了。“屙屎打喷嚏,两头走奔。”待朱跛子明白过来,红袖章是在找自己的茬,鬼火一下子冒得三丈高。忍不住连朝那牌子狂吐了一阵:“呸!呸!呸……” 那“红袖套”老头儿身上,也被他吐了不少口水。
“红袖套” 不避不让,不急不躁,只是把朱跛子的袖子抓得更紧了。毫无疑问,众目睽睽,欢迎投资——这就对了!笑眯眯地道:“我是政府的人,不和你一般见识。——大家看到的啊!哼,我怕谁?”
一听政府二字,朱跛子更来劲了。提起残腿,金鸡独立,站得笔直,大骂:“你是政府的人?老子是政府他爹,老子还怕你不成?!——要钱嗦?好,老子有的是钱!你去叫周县长周也巡那个龟儿子——叫他来拿!”
可惜,和交警一样,“红袖套”也不吃这一套。理直气壮:“啥子‘县长镇长’哟?老子认不得。我隔壁张三娘的孙子。还考起了联合国呢!”红袖章边说边放眼四周。知道在这大街市上,自己永远是少数,逗人恨的角色。于是颈子一偏,“好好好,这里说不清楚,我们到环管局去说。”他怯怯地拿瞟独眼扫了扫众人,自诉道,“我也是为政府办事。那点提成,好造孽哟。罚一个,我才得他妈一块钱。问题不是钱不钱——有文件呢!天王老子犯了规,我也要罚。原则嘟嘛——”
朱跛子气得脸青面黑,浑身打颤。又向着地面“呸、呸、呸”几下。——可是,哪里还有鼻涕口水吐得出来?发泄而已。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像一片片荒生的杂草。转眼间,就挤挤挨挨,里三层外三层了。满县城的百姓,早被罚款罚得满腔怒火,就像屋檐底下堆的柴火,就差一点儿火苗引燃了。眼前这个跛子老头儿,竟然敢公开对抗“政府的人”罚款,骂周也巡周县长“龟儿子”。爽呀,解气呀!——好汉,硬气!于是有人就大声起哄:“老人家,——雄起!——雄起!”
矮子幺爷被人浪几浪几浪,就浪到圈子外边了。干着急。人缝里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什么也看不见。想喊“朱大哥”,担心旁人误会。正在不知所措,突然,听见被围在核心处的朱跛子大喝了一声:“——小偷!想跑?你跑得脱!”
原来。趁乱,朱跛子身旁一个身穿校服的小青年,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位正傻眉傻眼看热闹的妇女的钱包,拈过手了。恰好被朱跛子侧眼看见。朱跛子本能地反过手,一把揪住小青年那正拿着钱包的手!那看热闹的妇女闻声回过神来,猛地夺回钱包:“拿来——我的!”
小青年被抓了现行。慌了。身子一缩,向后一退。双手顺势用力向前一推,想挣脱朱跛子。朱跛子换过手来抓住小偷的衣袖,说“想跑!”朱跛子正得意,想教育小子,“学生该好好读书”。那小偷猛地一推,一个转身,像条泥鳅从朱跛子手中挣脱出来,钻出人缝,跑了。可怜,朱跛子那双脚,一长一短,要想站直,必定“金鸡独立”,单脚着地。被小青年如此一推一浪,哪里还站得稳?独腿踉跄,歪歪斜斜跳了两下,“哎哟”一声,“扑通”倒地。
人们的目光没有在朱跛子身上,而是在看小偷逃跑,就喊“——抓小偷!”——喊喊而已,没一个人真去追。包括正逮“黑车”的那两个交通警察。
小偷跑了。回过头,人们才发现朱跛子倒在地上了。
——糟糕!出事了。围观的人群,像躲瘟疫一样,立即拉开了和地上躺着的朱跛子的距离。
矮子幺爷终于有机会挤进来了。倒地的朱跛子,很痛苦。脸上没一点儿血色。苍白中透着青紫。额上豆大的冷汗直冒。矮子幺爷惊慌地失声问道:“啥——咋回事?整到哪里了?”边问边努力去牵他,推他。朱跛子一只手搭在矮子幺爷肩上,另一只手,摁在屁股后面。用力。想站起来。可是稍一使劲,人就软下去,嘴里情不自禁地“哎哟——哎哟”直呻唤。根本就站不起来。
一个矮子,在帮地上躺着喊痛的跛子。好心人看不下去。也上来帮忙。可是,只要大家稍微用力一扶,朱跛子就更受不了:“哎呀哎呀——痛死我了!”矮子幺爷问他哪里痛?朱跛子说,身子像散了架了。骨头骨节,里里外外,到处都痛!有人悄声告诉矮子幺爷:“糟了。恐怕——老人家哪个地方的骨头,遭搞整断球了!”
从没见过姐夫如此惨状。矮子幺爷吓得想哭:“啥——你这是,咋个搞整起的嘛?”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红袖套”,也慌了。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没拿到“罚款”,当事人就“不打自倒”。躺地上哎哟哎哟爬不起来了!——看那样儿,还不像是在装模作样。“红袖章”担心受牵连。机警地举着双手,向四周喊道:“大家看到的哟,我手在这里哟,我没动他哟。推他的人跑了哟——”一边声明自己“清白”,一边摇头晃脑遛回到街角落破藤椅他那“岗位”上去了。重新坐下之后,嘴里还嘟嘟囔囔。“——这事,说齐天,也怪不了我。”
矮子幺爷没主意了。有人问矮子幺爷,你们城里有亲戚吗?矮子幺爷急了,说“啥——我儿子是财政局牛天才,麻烦你打个电话——”拨通了电话。没人接。还好,矮子幺爷记得金财花园家里的座机电话。有人了,一听,是朱正英,也顾不上细问。喊道:“你老汉儿遭小偷儿打了。牛天才他狗日的不接电话,你还不快点——喊救护车来!”
二十来分钟。牛天才的乌龟车儿开来了。打开车门,手里还抓着个“葫芦特曲”瓶子,大股酒气,扑面而来。下车前先大大地扯了一口儿。摇摇晃晃下车来。口齿不清,问:“大姑爷——你睡在地上咋子?不冷啊?——”朱正英两步扑到朱跛子身边,扶起父亲,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上。连声不迭地问:“爹,你咋的了?怎么就摔倒了嘛?——哪里痛?”
救护车鸣着尖利的喇叭,来了。
朱跛子父女俩,上了救护车,牛羊氏也跟了去。朱跛子边喊哎呦哟边问他的剃头箱子拿没有拿。牛羊氏说:“拿了的,你的宝贝搞不脱。” 矮子幺爷上了牛天才的乌龟车儿。正要开走,“黑的”司机突然上前拦住,说“差点儿搞忘了。”赶紧把自己车上朱跛子从乡下带来的“土特产”——鸡、鸭、蛋,肉,还有些豆豆果果的,全都放到牛天才乌龟车儿的“屁股”里。
县医院只对朱跛子作了简单的常规处置。朱正英就直接把老父亲送进了省第一人民医院。马桂英没来,朱正才的“生活秘书”负责全权安排、协调。医院知道,这位跛老太爷,是朱省长他爹。所有超一流的专家们,全都不请自到。各种仪器,挨个扫描。——集体会诊。很快,结论出来了:老人家被小偷推那一下,摔那一跤,不是好大个问题。既没摔断骨头,也没扯断筋。老人家身体的问题,出在几乎所有的内脏器官,全都严重磨损,近于报废。除非出现“超自然的力量”,否则,医,怕是医不好了!
入院之初,朱跛子脑子很清醒。虽然依旧是浑身都痛,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这身体,会有大问题。高干病房里住着,吊水。不吃、不喝、也不饿。一直没看见朱正才。他进京了,马桂英该来呀?“小朱大娃儿他狗日的,也不来看看我。”病床前,只间或才有政府那边的个把人,来“探望”一下。亲人几乎就一个寸步不离的朱二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过去,朱跛子伤风感冒,清鼻涕多流几滴,喷嚏打得声音大了点儿,一家人也会手忙脚乱的。如果住院,那就惊天动地,更不得了了。——来探望的人要预约、排队。——花篮、果篮、补品。还有红包“慰问金”!这回咋啦?朱跛子见朱正英支支吾吾的,也不好多问。
第三天.朱跛子不干了,非要朱正英打电话,“把朱正才和白鹏他两个狗日的给我找来。你告诉他们,就说老子要落气了!死球了!”
朱正英告诉父亲:“哥哥已经知道你生病的事。他有很重要的会,不好请假。估计很快就会回来。白鹏就在省城里。现在我也联系不上他。我找了省上有关领导。告诉我。他在全封闭培训。我估计,肯定是要向白鹏核实白恩公司老板的事情。你可能听到了吧?司马首长到葫芦尾河,有人拦路捧血衣告状,就是说的那个叫苟白恩的,京城截访,打死了葫芦口河的上访百姓。司马首长下令严查!——这个苟白恩,司马首长回京的当天,就遭公安抓了。”
朱跛子听了,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好半天才说:“不会牵扯到你哥吧?白鹏那狗日的胆子小。我知道,他出点儿事,也不会是大事。最担心马桂英,伙起个贾太平、牛天宝,打着司马大奎的招牌——还有个小朱大娃儿,比他老子胆子还大了。二妹呀,你外公在世,经常说,‘离地三尺有神灵’。——早晚会有一天——他们以为——我是傻的,什么也不知道!?”
“听哥哥的生活秘书说,大嫂——她像是精神上受了点什么刺激,真是病了。不像装的。”
“她?什么时候没病?从你哥认识她、结婚。这几十年,她就两个病——捞钱病,精神病!”
朱正英放低声音说:“过去,司马大奎一直很喜欢她,把她当干女儿。可是,她和苟白恩走得很近。苟白恩被抓,对她刺激太大——”
“她,哼,一辈子装神弄鬼!”朱跛子喃喃地念叨道。
朱跛子和马桂英,骨子里永远是乡下人。公公忌讳和媳妇交流。即使在家里,朱跛子也很少和马桂英说话。马桂英一直说北方话,朱跛子听起别扭。儿子媳妇回家,都喜欢关在书房里。开始时候,朱跛子以为他们“谈公事”,或者“在抓紧时间充电”,读书,学习。后来发觉,不对。——那还是在葫芦口河的时候。一天,朱跛子开着房间门睡着了。醒来,看儿子书房门没关严。悄悄过去。书房里“储藏室”门半开半掩。门缝里一看,他大吃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天啦,那席梦思上,红艳艳的,一大堆钱,马桂英竟然在数钱耍!那以后,朱跛子才知道儿子媳妇这个天大的秘密!他发觉,这两口子,都爱躲在暗室里数钱。搬家之后,省城的家里有个地下室,朱跛子再没进去过。——而今,一辈子稀奇分分钱、角角钱的朱跛子,对金钱的感觉,就像一个得了性病的嫖客,麻木了。已经没有了欲望。一点感觉都没有!每次独自一人坐在家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憋气。不舒服。像是洗澡水太凉,欠一身大汗水。打不出喷嚏。
朱跛子早就看出些苗头。马桂英在乎钱,更在乎挣钱带来的快感。特别是能通过各种手段、各种关系、渠道,轻而易举挣到钱的那种成就感,让她时时、处处、事事趾高气扬。早些年,拿到计划外的“批条”“指标”, 饭桌上,她总要当着儿子们的面,炫耀一番。接下来,如果狠狠赚了一把,她会更加享受地,把大捆大捆连号的“新票子”,很随意地丢在朱正才的大书桌上,供全家人参观。马常山和牛天香的天香集团,从策划到挂牌运作,全部生意买卖,真正的老板儿,就是她马桂英。看着长大的“流鼻涕”娃儿马常山,他那几把水,朱跛子会不清楚?他和牛天香两口子读的书,加起来也装不满一口袋。公司成立初期,那些大笔大笔的所谓“进出口业务”,全是马桂英打着朱正才乃至司马大奎的旗号,到各级相关政府部门、国企的头头手里“挖来的”。这哪里需要什么智商和水平?有了关系,就需要一样:胆子大。“走私”“放水”就不说了。即使正规的“进出口”,到了一班贪官污吏手中,那也近于“耍猴戏”。进口时,把价格搞整成国际市场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只要给外国人的回扣多点儿,准行——这天底下没人不爱钱;出口时,都是自己人嘟嘛,“珍珠如土金如铁”,价格压到国内市场价的一半乃至三分之一。“经济建设为中心嘟嘛,为国家赚外汇嘟嘛!”还冠冕堂皇呢。——开发票时,金额还可以名正言顺再低点儿,实际出手价,就只有“自己人知道”了。这些,连朱跛子这个一辈子除了打酒割肉从不做买卖的人,也一听就懂。“吃里扒外,难道还要学呀?”市场经济,有权利有关系,大家都有赚,想不先富起来都不行。只是他们宣誓效忠的这个“国家”和全心全意服务的“人民”——全成了冤大头。
古谚话,“久走夜路必撞鬼”。“文革”前车之鉴,狡兔三窟。朱跃进和朱文革成家后,朱正才马桂英立即让他们先到外国作“太平实业”或“天香集团”“派驻”的商务代表,然后悄悄移民,弄本外国“户口本儿”。——太平实业、天香集团海外分支机构的其他人,也全是朱正才马桂英“战友”“同事”的子女、亲属。朱家在国内只留下个“将军”朱解放。这个“将军”,做得更出色——连名字都改了。结婚过后,朱解放的婆娘刘欣妍三天两头念叨:“啥子解放——援朝——跃进——建国,俗不可耐,大股牛粪臭。难听死了。”念叨了好些年,终于说服了朱解放。升将军的时候,下决心申请改名。——为了不至于惹“颠覆”性的麻烦,就巧用汉语“谐音”的机关。“朱解放”从此变成了“雅”得人牙酸的“朱杰芳”。
父亲和岳父两个都“省部级”,罩着。朱杰芳两口子都建议,把钱转出去,“适当时候,几个老人,都出去。稍有变化,我们走,就方便了。”现在官场上那些“权途已尽”的“有钱人”,都是这么做的。朱正才和马桂英都不愿离乡背井。说是虽然知道外国好,但他们“热爱祖国”,不忍心丢下组织不管。何况还有个年迈的爷爷?他们名下的钱,都不存银行。实名制,自找麻烦,傻的?再说,钱存了银行,再多,都仅仅是一个数字。现钞拿在手里,才有钱的感觉,才是真享受。
朱跛子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人精”了。可是,却无论如何看不透媳妇马桂英。这么多钱了,却还要经常铤而走险。朱正才几次当着朱跛子的面,批评婆娘:“——你简直是疯了。在儿子的防区进进出出的,万一失手,被抓住,天大的麻烦啊!”——回想早些年,马桂英“革命”革得不近人情!一转眼,开放搞活,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她竟然都敢干,胆子特大。在朱跛子看来,三个孙子,活生生拿给他妈“教坏了”。几乎个个都会“飞起吃人”! 为朱杰芳边防走私的事,朱跛子特别担惊受怕,给朱正英念叨:“你看他两娘母——哪里还像军人像组织的人啊!一天到晚就想钱,做生意。啥子将军啊,奸商——”
朱正英劝父亲:“你别担心她的事。朱杰芳他老岳父刘天明,在军队的人脉,上上下下,京城内外,广得不得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这些年,眼见得儿子、媳妇以及孙儿孙媳妇们收钱、要钱、捞钱——朱跛子从来都“装眼睛瞎”。旧社会过来,骨子里,他也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相信“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瞎子见钱眼开。”但是,娃儿时候,就跟老剃头匠朱发登走乡串巷,为人剃脑壳。收“文文钱”“分分钱”。给人剃了脑壳,没有钱,招待吃碗素面,或者喝碗苕稀饭,也算数。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不义之财不取”。文化革命,朱正才被斗得死去活来,居然从没人揭发他“贪财”“受贿”。连“多吃多占”也没有。这一直是他朱跛子作为父亲引为自豪的地方。可是,儿子“解放”出来,“工作”之后,很快,就完全变了。老太爷一个伤风感冒,住几天医院,收的“慰问金”,就成千上万!罪过啊!我朱家塘人,世世代代行走江湖,凭手艺吃饭,清清白白。多好!
病床上躺着,只要稍微一合眼,朱跛子就会仿仿佛佛看见司马大奎,正朝自己走来。赶紧扑爬礼拜,迎上去。——要么是跟斗惊魂,要么是喊声醒梦。想不通啊。——他老人家到了葫芦尾河地界,竟然不进牛家大院!明摆着——凶多吉少啊!万一儿子媳妇有个麻烦,全家人肯定都会遭“笼进去”……想到这里,朱跛子不由得大汗淋漓,心如刀绞。两行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忍不住一声连一声地长叹。“唉——报应啦!”他对女儿说,“二妹呀,你外公屎观音,一辈子都念叨,离地三尺有神灵!”朱跛子老是念叨这几句话。“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他们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抓住朱正英伸上来为他檫泪的手,动情地说,“二妹呀,人一辈子,用得着多少钱嘛。过日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
天天盼儿子、孙子。看不到儿子孙子的人影儿,朱跛子茶饭不思,精神彻底垮了。每次醒来,只要睁开眼,目光就在四处寻找。没有看到儿子。无力地闭上眼睛。——眼泪又下来了……
马常山牛天香一家,牛天宁李明霞一家,牛天宇李明芳一家,牛秀姑欧阳达富一家——都来看望过朱跛子了。牛天宝天马行空,踪迹不定,也时不时来到大姑爷面前,问候问候。牛天高让胡洛萍天天来陪着朱正英,一起照料朱跛子。又安排车,把矮子幺爷和牛羊氏老两口儿,接到朱跛子的病床前来。
矮子幺爷赶到的时候,朱跛子正昏迷不醒。平日里生龙活虎笑话连天的亲姐哥。竟然病成这个样儿,没说上三句话,矮子幺爷就嚎啕大哭起来。朱跛子睁开眼,认出了是小舅子。突然,他像是使出了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小舅子的手,声音微弱:“他——幺舅,你——去——求司马大奎——放过我们朱大吧!”
在矮子幺爷的强烈要求下,牛秀姑打通了贾作珍的电话。矮子幺爷未开口,又嚎啕大哭起来:“啥——贾老师啊。——我和我姐哥呀,朱跛子呀。那年成,为救司马首长啊,差点儿,就遭国民党搞整死了啊!——眼下,我姐哥朱跛子呀,要死了啊。你快叫朱大他狗日的,回来呀,他老子就要落气了呀……”矮子幺爷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好在,贾作珍已经完全听懂了矮子幺爷的意思。
朱跛子的病情完全恶化了。一直处于昏迷中。不流口水,不流鼻涕,不睁眼,不说话,也不断气。矮子幺爷打电话的当天晚上,朱正才从京城飞了回来,下飞机就直奔医院,急匆匆大步迈进病房,失声大叫“爹——”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任何动弹的朱跛子,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朱正才情不自禁,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喊道:“爹呀——我是朱大——”
朱跛子听见了,也听懂了。睁开眼。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苍老的脸上,浮出了些许笑意,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向朱正才伸过来。朱正才赶紧抓住父亲的手,把头伸过去,紧紧地将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爹呀——儿子不孝——”
奇迹发生了!
朱跛子轻轻一声叹息之后,居然开口说话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听老人家喃喃地说:“儿啦,唉!——都怪我。当初——我没听——你外公的话。让你,跟着我,学剃脑壳。读啥子书——当啥子官啊!我不明白。——儿啦,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子哟……”
朱跛子说得很吃力。看来。力气用尽。慢慢地,声音就微弱得听不清楚了。只见他那头轻轻地一侧,两只眼睛缓缓地闭上了。喉咙里一阵叽叽咕咕地响。全身唯独右手的指头,时不时还微微动一下。——朱跛子的最后一口气落不下去。大家就在想,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
“他的行头呢?”牛羊氏问。朱二妹说:“在那个柜子里。”她起身去把朱跛子剃头的行头箱箱拿出来。牛羊氏打开行头箱,找出一把剃刀递给朱正才。朱正才把剃刀放进父亲的手——就在这一瞬间,朱跛子断气了。
朱正才一下子扑在老父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病床前的亲人,都跪下了。
消息传到葫芦尾河,没人相信朱跛子会这么快就“死球了!”听矮子幺爷说,朱老太爷大把年纪,见义勇为抓小偷,受伤倒地。这才住进医院的。
省长死了爹,政府那边,自然算大事。立即安排人落实老太爷“见义勇为”先进事迹。——这事发生在葫芦肚河县城大街上,现场上百人,有目共睹。当然“情况属实。”省政府办公厅协调。责成葫芦口河市政府,授予朱光富老人家 “见义勇为”英雄名号。总而言之——“死得光荣!”
朱正才白鹏考虑到,反正老太爷盼的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所以“移灵”葫芦口河,作为第一栈。由市政府给“朱光富同志”开个隆重的追悼会。表彰他“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追悼大会后,遵从老人家生前遗愿,要安葬到葫芦尾河神螺山。——那里,民营企业家牛天高早就为他修好了墓穴。
正式出殡那天,葫芦口河市豪华的迎宾大道上,哀乐弥漫天空,白色装饰的车队长龙,前有警车开道,后有上班一族徒步相送,旁有闲散人群驻足目送。所有人都在感叹:“朱跛子死得值!”
出了市区,送葬车队沿蜿蜒盘旋的省道,溯葫芦河而行。路过葫芦肚河县时,周也巡县长组织了简单的仪式,在公路上夹道迎、送朱跛子。之后,车队直奔葫芦尾河的神螺山。
可是这最后一段路,老天爷没有让朱跛子走好。神螺山旁边公路那座小桥被冲垮了,“小康路”的尾巴断了。朱正才“捧灵孝子”,他那“乌龟车儿”,走在最前面。车头顶了大白绸花,车顶竖着朱老太爷遗像。下车一看,小河沟里,被洪水拦腰冲断的水泥桥墩,露出些长长短短、枝枝丫丫权当“钢筋”的竹篾片,那些权当桥梁兼作桥面的“预制板”们,横七竖八,全躺进河沟里了。——好在距神螺山已经不远,剩下的路程,最多两里路。步行,也用不上半个小时。麻烦在于:车队过不去。棺材咋整?
朱正才吩咐白鹏,“你去协调一下,除了亲属,各单位来悼念的人,就——到此为止吧?告诉大家,情,我们领了!老父亲在天之灵,也谢谢大家了。大家先回镇上休息一会儿,‘葫芦皇朝’准备了简单的‘豆宴’,请大家赏脸,在那里聚聚吧。”
说话间,镇政府周小青镇长,亲率接灵的“抬丧队”,到了。谢天谢地,太及时了!——不愧“父母官”,想得周到。知道桥断了,专门组织接灵的“抬丧”人员,提前赶到断桥处,候着。朱正才抬眼看了看周小青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素装打扮的壮汉们。情不自禁地抓着周小青的手,接连声地“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牛天高的凯迪拉克在殡仪车后。队伍停下。传下话来,前边桥断了。车过不去。单位的人,“向后转”,回镇上。牛天高到前面看究竟。周小青正很谦恭地对朱正才说,“老太爷见义勇为,英勇牺牲。而今荣归故里,是我们全镇人的光荣啊!我们当晚辈的,做好服务,义不容辞。应该的,应该的。”
江湖上的人情世故,牛天高反应最快。一看周小青身后那些壮汉,立即明白了是干什么的。镇政府这算是帮大忙了啊。他给身边的单秘书使了个眼色。单秘书嫣然一个媚笑,心领神会,给身后一个提包的彪形大汉耳语了两句。那汉子立即拉开手提的“电脑包”,取出两捆百元大钞,递给牛天高。牛天高笑眯眯地对周小青和他身后的汉子们说:“我家姑爷仙逝,白喜事。——大家赏脸,万分感谢啊。小意思小意思,——大家各自买包烟抽抽。不成敬意啊。”每人四张。取“四季发财”的吉言!
古往今来,短时间里要笼络住人心,这一招最灵。像一阵春风抚过草地,转眼之间,就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了。幸福来得措手不及,太突然了。抬丧的壮汉和镇政府相关人员,顿时变得尴尴尬尬,羞羞答答起来。弯着腰,双手接过钞票。都在懵咚咚地喃喃道:“哎呀!——这怎么要得嘛,太破费了。老太爷归天,我们应该的嘟嘛——”
朱正才历来最欣赏牛天高“识时务”。这钱,对自己这一家人来说,也属“九牛一毛”。但是,自己,还有白鹏,包括儿子们,谁都没想到。当今社会,在乡下,要一次性地组织这么多壮劳力,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在全镇各村组织、抽调,颇费心思。其一,要有那个威信,调得动;其二,要找对人,懂“专业”。这抬棺材,绝不是只要有一身蛮力,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既讲究“专业技能”,还讲究“专业工具”。
葫芦河流域抬丧的最高礼遇,是“八抬八拖”。也就是十六人抬。路途稍远,就得准备两班人马,三十二个。余下这一段,路窄、弯多、坡陡。抬棺材的难度是再难走的路,都必须要始终保证棺材的平正,不能有碰撞,更不能触地。因此孝子孝孙要扶着棺材走。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朱跛子的棺材,从殡仪车上“请”下来,“奉”上平放的两根高凳——“龙位”上。大傻羊长道长道子的徒弟指挥移开棺盖,念念有词,做些法事,然后盖棺。四颗钉子钉死棺材盖,这叫“扣棺”,每颗钉的最后一锤都由长子朱正才来锤下,这就“盖棺而定”了。紧接着,就是把棺材牢牢固定在两根轻而结实,等长、等粗的“龙杠”上。固定棺材长而粗的“龙绳”,系法多有“讲究”。绕上饶下,穿来系去,既要拴稳,又不能“打死结”。——有了人民币“红太阳”的光辉照耀,壮汉们热情高涨。很快就收拾归一,准备开道。
朱正明受托,代表“孝家”,赶紧往棺材上系了一只大红公鸡——公鸡是驱鬼魂的。站在棺材四角的朱正理朱正金朱正国朱正平,同时鸣放鞭炮。鞭炮鸣过,最前面的壮汉“引路人”大吼一声:
“——哎——前左后右——把路看到起哦!”
众人弯腰,起肩,上路了。
刚起步,引路人就唱道:“天皇皇——地皇皇……”
众人齐声回应:“太上老君、来帮忙。”
引“逢山——开道。”
众:“遇水——架桥。”
引“天上——明晃晃。”
众:“地上——水凼凼。”
引“前头拐——”
众:“后头甩。”
引“杵一把——抹一抹。”
众:“杖着杆杆——不得滑。”
引“紧也赶啦——慢也赶。”
众:“赶到朱家——吃干饭。”
锁啦队、鼓乐队走在最前面,吹奏哀乐。罗汉寺羊长道的大徒弟提着“引路灯”。二徒弟提着纸笼,边走边撒“买路纸”。三徒弟胸口挂着一小竹箩,里面装有五谷杂粮、铭旌和牌位等物。他们身后,长子朱正才头缠长孝,一手拄着“哭丧棍”,一手拉着扯纤布,胸口挂着镶嵌父亲遗像的“灵牌”,低头、弯腰前行。——朱杰芳几次到前边来,要接替父亲为爷爷捧灵,朱正才严词拒绝:“我死了,才轮到你。”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进入葫芦尾河地界。朱家、牛家、马家、羊家,以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没有进入送葬队伍的人,早已在上神螺山的沿途,静候着了。
还好,人多,心齐。蚂蚁搬家一样。朱跛子的棺材,没再费任何周折,顺利送到神螺山。刚好赶上羊长道算定的时辰。——都说,这就是朱家的福气啊。
神螺山上,一切都早就准备好了。
葬礼按最高规格办。“孝子”朱正才马桂英两口子,率“贤孙”三家——朱解放刘欣妍,朱跃进万冰冰,朱文革白莉莉,三位“亲家”——刘天明、万伯宁和白德利三家的代表;“孝女”朱正英,女婿白鹏;妻大弟牛道耕(因病缺席)朱光兰夫妇,长房姑侄儿四家——牛天定之子麻健雄夫妇,牛天宁李明霞夫妇,牛天宇李明芳夫妇,牛天宝和女友冰雪女;妻弟牛道宽罗仁秀夫妇;幺房妻弟牛道奎牛羊氏夫妇,姑侄儿牛天高胡晋翎夫妇,牛天才赵前芳夫妇;姑侄女婿马常山牛天香夫妇,欧阳达富牛秀姑夫妇……朱家塘亲房:朱光明钱耀梅朱光寿唐菊花朱光财朱光贵朱光恩朱光平朱光兵朱正明朱正理朱正金朱正国……该来的,几乎一个不落,都来了。
朱家塘本家子侄辈,头缠“白孝帕”;孙辈肩佩红布条。省、市、县和镇政府的代表,牛家大院、红豆林马家院子、羊子沟的亲友,全都佩白花袖黑纱。“福禄威”建筑队放假三天,公司开车把人送到葫芦底河镇上。在牛天香、牛天宝的公司上班的葫芦尾河人,以及好多在其他地方打工的人,都相约包车回来吊孝。大家都愿意给自己村里出来的大人物朱省长“把面子撑起”。
长道子羊大师大傻羊长道,更是自告奋勇,精心策划。罗汉寺倾巢出动,僧道们各自使出了看家本事。把场面搞整得轰轰烈烈。
一般情况下,大傻不再“代哭丧”,帮哭了。收入虽高,但毕竟力气活。徒弟们哭不出那味道。就改放羊长道哭丧的录音磁带。羊长道的职责,是——用罗汉寺广告词的话说,“主持操办阳世阴间的一切事宜。”羊长道以亡人朱光富嫡子朱正才省长大人身份写的《祭父文》,很快就在葫芦河两岸传播开。还扎扎实实在“互联网”上火了一把:
共和国公元X年岁,农历X月X日,奠之良辰也,致祭孝男正才立扣:谨具香烛炬帛,三牲酒礼,时馐清酌,一切不腆之仪,致修祭于新逝世,故显考朱公讳光富老大人西游,享年X十X岁寿,之灵位前,悲痛百泣以文曰:
呜呼!
哭声父亲归西去,肝肠寸断泪湿衣。忽然昨日狂风起,吹散父子两分离。儿跪灵前把话叙,父亲恩德与天齐。生我育我非容易,养儿盘女费心机。身瘦腿残千家走,理发敬业为生计。为儿读书树远志,日夜辛劳苦不提。乐于助人好品质,见义勇为有正气。父亲好心无人比,应该延寿百岁余。恨天不与好人愿,父子阴阳已隔离。今在灵前把父祭,保佑儿孙福禄齐。饭菜水酒莫嫌弃,望父吃好再去西。
哀哉
尚飨
朱跛子一辈子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他这辈子的最大贡献和最得意的收获,就是养了个“非常了不起的儿子”和一个“也了不起”的女儿。不过,葫芦尾河村四周十里八乡上了年纪男人,最难忘的,还是朱跛子的剃头刀。一言以蔽之曰:“舒服。”朱跛子乐于助人,为人厚道;善于言谈,性格开朗。葫芦尾河村人悼念他,多出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