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喜剧。真正的司马大奎现身了。那些经过镇政府培训,混在群众中,随时准备当“群众演员”迎接司马大奎的“工作人员”。由于没有得到“导演”的表演指令,一下子全都傻在那里,手足无措。看那些“刁民”纷纷向司马大奎涌过去,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监视任务,反而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觉察了一样,闷闷悄悄,直往一旁让开。根本不敢上前和司马首长照面。更不敢搭话。
不少“刁民”的第一反应,是“糟了”! ——刚才听我们发牢骚骂人的这个老头儿,原来就是司马大奎呀!该死哟,我咋会指名道姓骂他呢!天理良心,冲口而出,不是有意的。说啥子“那司马大奎也狐狸精!老都老了,还疯疯癫癫地走走走、看看看,看个锤子呀?你这一走,一看,我们的血汗钱就被扒去一大坨了。些狗日的当官的,没得一个好东西。”眼下,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鬼打癫了,我咋会这样说话嘛!你老人家大人不见小人气,该不会立马喊人来抓我吧?——已经面对面。躲是来不及了。目光相遇,看样子,司马大奎虽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但心中依然“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真想再补充几句,给老人家解释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想骂你老人家——这咋开口嘛!
人群骚动起来,都在向这边跑。边跑边问:“是不是哟?看实在没有哟?”
“司马大奎,真的是司马大奎呀?小心冒牌货哟。这年头,只有骗子是真的——”
“说你那球。司马大奎嘟嘛。化成灰我都认得。绝对真的。来都来了!看嘛看嘛,就是前面那个高老头儿!”
人群,潮水似的涌过来。
虽然高出别人一个头,但远处,特别是后面低洼地方的人,还是看不到。公路边有一处三尺来高的土坎。司马大奎随行的那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扶着首长走向土坎。一直围在司马身边的几个壮实的年轻人,神情威严,动作敏捷,很快就为司马大奎挤出一条通往土坎的道。
司马大奎站上去。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了。
人群沸腾起来了!
这就叫威信。这就叫民心!——那些外村的“刁民”,刚才还拳头捏得咕咕响,义愤填膺,咬牙切齿骂“狗日些当官儿的”。转眼间,突然看到这个没掺假水、货真价实的“大官儿”——司马大奎,大家居然一下子把刚才的愤怒、争论,牢骚、谩骂,忘得一干二净。——像是一群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的孩童,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满肚子的委屈,冤枉,痛苦,埋怨,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喷发出来!很多人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口,竟然就是失声地“哇哇”大哭:
“司马首长啊——你咋才来呀!”语无伦次地——“司马首长啊,他们狗日些当官的——欺负我们——平头百姓啊——我们——苦哇!”
群众发自肺腑的哭喊,惊天地泣鬼神,惨烈悲愤,把司马大奎一下子喊懵了!显然,眼前这一幕,也太出乎意外了!他僵在了那里。望着乡亲们,一时不知所措,无话可说!宽阔的脸膛上,挂着非哭非笑的莫名难堪,尴尬而窘迫……
忠于职守一直在路上来回巡视的马白三和朱正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慌了,更吓了。六神无主。呆呆地,木头人一样,任凭人流把他们一浪打过去,一浪打过来。马白三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应当立即向镇政府报告。可是,人们都在向司马大奎那儿涌过去,他们两人裹挟其中,既无法也不敢逆向而行。被裹夹到司马首长面前之后,也不知咋回事,好像刚做了贼逃脱出来一样。生怕有人点水他们是村干部。胸口似乎揣了窝兔子,心脏在嘣嘣乱跳。喉头发辣。脚杆发软。他们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人群里四处寻找本应当在此的“救星”——“咋就没看见朱跛子朱老太爷和牛镇长他爹矮子幺爷呢?”
也算“无巧不成书”了。这天上午,恰好朱跛子和矮子幺爷,两人都没出来“走公路”。不在“岗位上”。此时,牛家大院儿长房半头阶沿上,县医院的苗医生,周护士,还有朱光兰,矮子幺爷,正围着牛道耕。——看朱跛子给他 “剃脑壳”。
回葫芦尾河后,按照儿子的安排,朱跛子邀着矮子幺爷,贼娃子一样,悄悄上了好几次公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所到之处,遍地骂声,还指名道姓。“朱正才他龟儿子”“牛天才他狗日的”。俗话说,众怒难犯。他们两人,一个朱正才他爹、一个牛天才他爹,硬着头皮麻着胆子,跟在人家身后,听人家日娘捣皮乱骂!还不敢吱声?更不敢站出来应对、还嘴。——窝囊啊。朱跛子这才发现,儿子让他公路上“等司马大奎”,“才不是他妈个好差事哟!”
外乡人乱骂还情有可原,葫芦尾河人对他们的疏远使他们内心更难受。“上马路”的兴致减弱了,转了几次之后,也就懒得上公路去了。——再说,大哥牛老大的病,日渐加重。作为至亲的亲人,他们更愿意陪伴在牛道耕身边。
上午,医生照例要给牛道耕“吊水(输液)”。朱跛子和矮子幺爷都默默地守着。看牛道耕瘦骨嶙峋,脱了人形,朱跛子忍不住泪眼婆娑。输完液,十点钟了。朱跛子突发奇想,叫朱光兰和矮子幺爷,“你们把他扶起来,我来给他剃个脑壳。”嘴巴凑在牛道耕耳朵边,大声道:“我给你剃个脑壳,要不要得?”牛道耕似醒非醒,迷迷糊糊,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朱光兰说,“他说要得。”
三个人折腾了好一阵,才让牛道耕坐稳。围上围单。热水现成的,先反复浸湿头发、额头、颈子。
拿起剃刀,朱跛子的眼泪出来了:——这,也许是他大舅子的最后一个“光头”了!
朱跛子哪里会知道,神螺山下的“小康公路”上,大戏已经演到高潮了——
司马大奎他们这一代人,最见不得老百姓的眼泪。群众的哭喊声,让司马大奎心如刀绞。土坎上,他噙着泪水,举目四望。喉咙干涩。鼻子发酸。群众七嘴八舌地“司马首长啊——些狗日当官的——欺负我们!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几句话,像万箭穿心,让司马大奎万分难受。枪林弹雨,成千上万的先烈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百姓不受剥削压迫吗?“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啊!——难道这些,就是我们革命的目的?如果革命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战友们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司马大奎紧咬牙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面对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可是,说点儿什么呢?说“社会的发展本该这样”吗?目前,这种理论已经风靡了。但是,这种理论不符合他司马大奎投身革命的初衷,更和他献身革命事业之后的崇高理想格格不入!环顾四周,司马大奎拉长声音,喊了一声:“乡亲们——”
话音刚起,几个人,就在他面前,突然拉出了一副白布的横幅。横幅上,大字血红。写的是:“苟白恩残害上访群众逼死人命罪恶滔天!”
随着血字横幅的拉开,几个妇女、儿童,飞快拿出祭祀用品,瞬间就披麻戴孝,手捧亲人的遗像,突然跪到了司马大奎面前。
一位白发老人,颤颤巍巍地挤过来,跪下,双手把一件满是污渍的血衣,举过头顶,哭喊道:“大人啊——我儿子被他们皇城根下活活打死——冤枉啊——!”
很快,有人又拉开了一道黑墨大字的红布横幅:
“牛天才贪占救灾款救命钱搞形象工程祸国殃民!”
后面,第三道横幅也是红布上黑墨大字:
“牛天才乱集资乱摊派欺压百姓还我血汗钱!”
远处的人丛中,有人在高喊:
“司马首长——你要为老百姓伸冤!”
这喊声恰像是一声号令,公路上的人,——顷刻之间,整整齐齐,全跪在了司马大奎站立的土坎前。黑压压一遍,全是五体投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司马大奎走南闯北,身经百战,又何尝遇到过这种场面?
——原来,就在朱正才精编大马戏,准备迎接司马大奎的时候,那些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权益受到侵害的“刁民”们,也在筹划。推演了种种可能之后,他们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学戏台上古人拦钦差大人轿子的方式,冒死拦路告状!管你大车小车,只要认准了是司马大奎的车,哪怕死在车轮下,也要冲上去拦下来。——最可靠的消息,就是司马大奎一定会到葫芦尾河来,于是,这些人就以参观为名,“小康建设迎检”之后这些日子,一直不间断地轮流在葫芦尾河村转悠。从早到晚,等候着……
天昏地暗,秋风呜咽。神螺山上,松涛阵阵,如泣如诉。浑浊的老泪,顺着司马大奎的脸颊,流到嘴里。咸津津的。站在那里,司马大奎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刚才为司马大奎分开人群的那些壮汉们,司马大奎站上土坎后,立即围在他四周。这些人看样子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们连忙走下土坡。去扶司马大奎脚边跪着的那位白发老人,还有那些披麻戴孝的妇女、孩童。一个一个地劝说他们:“有话,站起来好好地说嘛。这样要不得——”
“你们站起来说嘛。放心,首长一直惦记着大家,今天就是专门来看望你们的。”
“现在是法制社会了,解决问题,不能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首长他也不会赞成大家这样——”这些大男人们劝着那些跪着的人们,自己也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了。
没有人站起来。更没有人要说话。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司马大奎老泪纵横,脸涨得通红。激动万分。他大声说:“父老乡亲们啊——解放几十年了,我们工作没做好——愧对大家啊!啊!我司马大奎对不起大家啊!真正该跪下的,不是你们,该是我给你们跪下啊!”司马大奎真的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跪在了那三尺来高土坎上!
司马大奎这个动作,让随行的中年男人慌神了。示意那几个壮汉赶紧过来,扶住首长,担心他跌倒。突然,中年男人提高声音,大喊道:“谁是羊长理?谁是羊长理?你他妈的,还稳起干啥子?”
中间的人丛中,二傻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辩解:“这些人,不是我叫来的——”
跪着的人,仍然虔诚地跪着,最前面举着血衣那位白发老人还在大声喊:“司马长官啊,你要为我伸冤啊!”
那个中年男人对羊长理说:“我知道你小名叫二傻,你可是真傻呀!你快叫他们站起来!——难道,你就忍心让首长这样给大家跪着?”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羊长理。他一眼看过去,惊叫道:“司马首长,你不能这样!你老人家快起来快起来——”
他的声音,和他父亲羊颈子喊“日妈出工”一样高亢。转过身,他又对人群喊道:“快起来,快起来。你们不起来,首长就不得起来。——让首长跪着——这就没道理了!”羊长理此时也泪水长流。
人们抬起头,果然,那三尺高土坎上,司马首长面对面向大家跪着。——所有人都慌神了,连忙站起来——“首长啊——”“长官啊——”又是一阵哭声。谁愿意看到年迈的恩人司马达奎,在这荒山野岭的公路边下跪啊!
司马大奎这才扶着身边的年轻人,慢慢站起身。人们发现,司马大奎早已满面泪痕。
“乡亲们——。就是这个——我们张秘书,刚才称之为羊长理的人。——是你吗?啊,你站过来,站到这边来。就是这个青年人,你们很多人肯定认识他。他羊长理。他说他叫二傻。我看,他一点也不傻。他写信给我。说,农民,应该‘再解放一回’。他的很多观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还是土改时讲话那种特点,司马大奎喜欢把每句话的最后一个词,拉得很长。“各方面反映的情况表明,这些年改革开放,成绩伟大,但问题也严峻。极个别的当权者——打着改革的旗号,官商勾结,官黑勾结,贪赃枉法,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我告诉大家,无论他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哪怕他是我的亲生儿女,只要我司马大奎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和他们斗争到底!放心,你们的事情,我会督促他们,一件一件地搞清楚,还大家一个公道——”
听司马大奎如此说,前面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又跪下磕头,喊:“青天大老爷做主——”司马大奎身边的人,连忙上前去,把这些人再一次扶起来。
司马大奎动情地说:“谁欺压百姓,他就等于扒了我司马大奎的祖坟,我和他不共戴天!”他的目光在人群上面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深深地吸了口气,挺起胸膛,又大声道,“乡亲们,你们信得过我,我司马大奎,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为大家讨回公道!——你们有冤、有苦,有仇、有恨的,只要写了书面材料,今天带来了的,就交给我,好不好——”
“要得。要得——司马长官啊,大恩人啊——”最前面的那个白发老人,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邹巴巴的“材料”。和着那件血衣,双手举过头顶。——其他那些要递材料的人,也纷纷走上前来。司马首长身边那个叫“张秘书”的中年人,下来,把材料一件一件收好。
“——乡亲们啊!”司马大奎放声说道,“从解放区搞土地改革开始,我就在学着搞整农民的事情。搞整了几十年。效果怎么样?退下来之后,我就盼望着回来走走,看看。和乡亲们聊聊。——这次,我走了不少人家,一家一户,实地看了。问心有愧呀!远不是某些人天天吹的那么回事。多数人勉强能吃饱肚子,穿热火了,哪里就真的 ‘富裕’了、就‘小康’了啊!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解放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有人敢草菅人命,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为什么全社会——从城里到乡下——最苦、最脏、最累、最险的工作,几乎都是我们的农民、农民工在做,而恰恰我们最穷,最没有社会地位?乡亲们啊,我觉得,归根结底,是这些年,我们在搞整上,出了不小的偏差——有问题——。我们当年打倒地主阶级、资产阶级,难道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的儿子儿孙,当新的地主资本家吗?如果那样搞整,就和我们革命的初心背道而驰了——那样……”
“搞整”一词从司马大奎口里说出来,让所有人倍感亲切。——司马首长当年在葫芦河畔学的这个土语词汇,这么多年,还没忘记。司马大奎的话,在农民兄弟听来,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话、实话。让所有的人都热泪盈眶。满腔仇恨,很快就被真情融化了。
他说得多好啊!——是呀,那些年搞平均主义,错了;“穷光荣”不对。难道现在这样,任凭那些有权有势、胆儿大的人横行霸道、贪赃枉法——管他国家的、集体的、别人的,抢过了手就是自己的——就正确,就好么?司马首长说得太对了,看看周围,那些绝非“靠诚实劳动和合法经营”“先富起来的人们”,哪个不比当年的地主资本家更邪恶、更狠毒?——飞起吃人啊!对司马大奎的自责,乡亲们都觉得:这哪能怪司马大奎哟!司马大奎这么大的官,要管这么宽,天下这么大,哪里忙得过来嘛。忙不过来,能想到农民,已经不错了。农民受欺压,没有富裕起来,是下边这些人在乱搞整!也不晓得那些当官的咋回事,吃人饭,屙狗屎,尽出歪点子干些狗扯砣的鸡巴事。最可恶的,是动不动就连哄带吓,要我们 “贡献几把米”——
此时的牛家大院里,朱跛子正使尽浑身解数,要让大舅子扎扎实实“享受”一盘。
手艺人就是手艺人。摸着自己 “手艺”的那种自豪、陶醉和享受,是旁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你看他满面潮红,目光炯炯,就知道:来精神了!朱省长他爹朱老太爷,一握剃刀,立即就还原成了剃头匠朱跛子。这糟老头子,眼不花、手不抖,一切照章办事。绝不偷工减料。
不过,还是老毛病,只要一剃头,鼻涕总要流出来,他就努力吸回去,实在没法忍了,才空出手来,擤了,往地上一甩,围单上再一擦。——几十年来都这样,只要手握刀子,他就忍不住要“找些话来说”。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蛇精水怪,菩萨大仙——想到哪里说那里,高兴哪里说哪里。今天,他反反复复地开导、安慰大舅子,大声说,人活世上,最要想得开。“——人一辈子,当娃儿嘛。长大了,自己就生娃儿嘛。生起娃儿,就带娃儿嘛。——娃儿盘大了,该讨婆娘了。——你也就老球了。——他大舅祖是不是?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想来吗,也没球得意思。不过,——说没球得意思吗?倒过来看看,娃儿有出息,风风光光,你老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优哉游哉,享受享受,又觉得,还是有点儿,小小小意思!——他苗医生,她周护士,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那么回事?——该是就这么回事吧?”——总而言之,他想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也不管牛道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或者根本就没听。有时,他声音也会低下来。就像莫名其妙被人踢了一脚的老狗,怨声载道,却又不敢发怒。只在喉咙里咕咕叽叽。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
也算神了奇了。牛道耕病得虽不轻。但亲姐夫朱跛子为他剃头,他不但坐稳了,耳朵似乎还听得见姐夫哥的高谈阔论。你看他——侧头、咧嘴、耸鼻、半闭着眼睛,任凭姐夫唠叨,一声不吭。两只手,规规矩矩膝上搁着,不比不划。那神情,活脱脱屎观音牛敬田再现。——享受啊……
朱跛子的刀子,一遍遍轻重不一地剃,刮。用手去感受。再剃,再刮。——再感受。最后,在牛道耕后颈背上,“跳三刀”,又跳三刀,再跳三刀。——共跳了三三九刀。这是历来江湖上剃头匠能给顾客的最高礼遇了。
——终于,剃完了。朱跛子搓了滚热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把牛老大的头擦了一遍。最后,下意识地随手用力在牛老大背上,“啪”地拍了一巴掌。这是朱跛子的习惯动作。表示:好,结束了!这回“拍”得很潇洒,像是在庆祝一项大工程落成。
鬼使神差。朱跛子这无意的用力一“拍”。牛老大顿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连忙抓住椅子,蹲下去。喉头里卡得难受。一阵咳。接着,一阵呕。突然,颈子向前一伸,忍不住 “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脓痰来。紧接着,再次弯下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吐痰,吐了一地的痰。再咳嗽,咳着咳着,不知怎么搞的,他居然来了一句:“嚓!哎呀——难受死啦——”
“啊,你说啥子呀?”
见牛道耕蹲下去咳嗽,朱光兰连忙捧着根热毛巾,赶紧蹲在他身边。突然听见牛道耕说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公说不出话,“失语”已经好些日子了。朱光兰还没回过神来,凑上去,又一次大声问:“啊?你刚才说啥子呀?”
牛道耕已经咳得脸红筋绽。一地浓痰,腥味逼人。接过朱光兰手里的热毛巾,擦脸。气喘吁吁地说:“瓜婆娘,还不赶紧,戳点灰来——臭死了。”
矮子幺爷一下子从高凳子上梭下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哇!天啦!——大哥你又能说话了!?”
周护士忙去端了茶来。
牛道耕漱了口,虽然身体是疲惫的,但心里舒服多了。最感到震惊的,还是苗医生和周护士。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牛道耕的肩膀:“老伯。你感觉怎样?”
牛道耕还在喘着气,断断续续但却又清清楚楚地说:“啊,苗医生。——没得啥子。只是胸口,还有点儿憋着,难受——”苗医生这回是听清楚了,忍不住连声道:“好好好。老伯。知道哪里不舒服,这就是好事!”
小姑娘周护士更兴奋,叽叽喳喳,拉着朱跛子的手,道:“嗨呀,你老人家神了奇了!朱老太爷,你会气功呀?”
“我会啥子气功哟。”朱跛子谦虚地笑笑,“年轻时候听说过。只是没正经练过——”
“嗨呀——”周护士还是不相信,“没正经练过?你太谦虚了啊!没练过,那你咋会点穴?——点穴术!高级气功师才会呢!”周护士说,“刚才,我听到你,一直在叽叽咕咕,听不清说些啥子。晓得了,是念的咒语嘛!——幺爷,你说是不是?”周护士要矮子幺爷证明她的推断。
矮子幺爷笑:“他么?特异功能就是吹牛。一天到晚不找点牛吹,他会浑身不自在!”朱跛子高兴得像个孩子。“啥子呀?啥子呀?我吹牛?哈哈,你们说,你们找了多少巫师道士仙娘婆?找了多少医生郎中草草药?大哥被你们搞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咋样?我朱跛子手到病除。——你们都是见证啊——”
牛道耕缓缓地站起身,微笑着,声明道:“说是说笑是笑。全靠你这一巴掌,——像是把堵在胸口儿的一团——烂棉花——给腾下去了!——舒服多了!”
苗医生口服心服道:“那就好。那就好。”
牛家大院儿里的人正在欢欣鼓舞。
院门口有人在大叫:“——有人没得?”这像是马白三的声音。“院子里,有人没得?”
果然是马白三。走进院门,看牛道耕还围着理发的围单,很有些不以为然,“你们咋回事哟。还全在这里呢!”转身向着朱跛子说,“哎呀,朱老太爷呀。你咋也是‘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哟。这个时候——你给他剃啥子脑壳嘛!”
“你说你那球!——我一巴掌——”朱跛子想吹几句。
“外头像是有啥事呀?”年轻。耳朵灵。苗医生一直感觉外面闹嚷嚷的,没好说。村长来了,忍不住问道。
“司马大奎来了!”马白三已经急得脸青面黑。
矮子幺爷没回过神来:“马村长你说啥子呀?”
朱跛子转过身,望着马白三,愣住了。
马白三站在院坝中间,也不上阶沿来。急冲冲地冲朱跛子喊:“哎呀,我的朱老太爷呀!你还发啥子神嘛。我在给你说话嘟嘛——司马大奎来了嘟嘛!”
朱跛子还是懵的:“啥子呀?你说啥子呀?”
矮子幺爷抢着说:“啥——司马大奎来了!”
“在哪里?开玩笑——你说那些来捞球!”朱跛子根本不相信。“司马大奎来了?朱正才说了,司马大奎来葫芦尾河前要电话告诉我们的。你哄鬼。他老人家来,嗨呀,别的不说,那车队,格老子,不牵线线?——你怕是看到鬼来了哟!”
他一边收拾自己那装理发行头的小木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年月,冒充首长,到处骗人的,见多了。日妈我朱大,还被人冒充了好多回呢!你别被骗了又来哄我?”他告诉马白三,别上当,不可能会是“真格的司马大奎”来了。说来了,那就肯定冒牌的。“只不过想骗你马村长几个小钱儿花花。哈哈哈——”
马白三起火了:“你不信?不信算球了!——哎呀,老太爷。你咋就这样古板扯横筋啊。司马大奎我见过嘟嘛。土改时候,他把我老汉儿,关在河边粮仓里,还有狗日的狗子三——”矮子幺爷打断他,追问:“车停哪里的?”
马白三说:“啥子车哟。没看见。只带了几个贴身保镖。走路过来的。晌午时候,公路上有人说着说着,吵起来了。司马大奎上去劝架,被认出来的——”
这下子:朱跛子稳不起了:“现在他人呢?”
马白三说:“神螺山下路边。遭一帮刁民堵住了喊冤啊。些狗日的,在那里喊天叫地,要司马达奎给他们做主。黑压压跪了一坪坪的人啊。说是要告状啊。还要告牛镇长——”
“告我家天才?他有啥子告的?”矮子幺爷慌了。
一听这话,朱跛子再不能不信了。也顾不上脖子上还围着围单的大舅子。拉着矮子幺爷一只手臂:“走!我们看看去——”
马白三说:“恐怕,都晚了一步了哟!”
刚出院子大门,恰好牛道荣龚庆碧牛道华罗天珍他们几家人,院门口走过。一边窃窃私语议论,一边回厅房那边去。
牛道华在说:“我还以为,司马大奎来都来了。怎么也会到我们牛家大院来,在矮子幺爷这里,住几天呢。”
“还来牛家大院?哼!你没听到外村那些人说的话呀?司马大奎嘟嘛,他什么不知道?他会不晓得牛天才是哪一个?说不定,他老人家也鸡巴尖尖都起火了!”罗天珍说。
“这回儿——”牛道荣长叹一声,“唉!看来,司马大奎还是晓得,现在的农村,是个什么样子。他说得好啊!把人家老地主、老资本打了,各人的儿子孙子,来当新地主,新资本,这要得个球哇?——道理是这样的呢。”
龚庆碧说:“人家司马首长,是你这样说的?一辈子扛顺风旗——捞起就跑!”
矮子幺爷感觉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一样发软。朱跛子很想喊住牛道荣他们,问问情况。朱正明过来了。告诉朱跛子,“司马大奎收了刁民好多告状信呢。从望岭村那边走的。好多好多人,公路上追着,送他。后来,开来一辆小轿车,把他接走了。那些人才散了的——”
“糟了!”朱跛子脸色发青,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恰好和矮子幺爷面对面。看矮子幺爷似懂非懂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让人惊心动魄的话:“——如果不是我们的娃儿,惹了天祸,司马大奎,他不会走到家门口,不来见我们!糟了!”
和朱跛子不同,矮子幺爷更宠娃儿,对自己的后人,包括牛天才,历来信任有加。他淡淡一笑,说:“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人啦,难得说。土改时候,大哥的富农分子,不是他司马大奎弄起的呀?”
朱跛子摇摇头,对小舅子道:“你不懂。”
公路那边,汽车轰鸣。
朱跛子站起身,抬眼望过去,一条长龙车队,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前面是并行的两路摩托骑警,全副武装,威武无比。接着是数辆警车,再接着,是数辆豪华大小轿车,豪华中巴车,随后又是警车,又是全副武装的摩托骑警。
“这才是司马大奎来了!”朱跛子好兴奋。一摇一晃地赶紧迎上去。招呼矮子幺爷,“快点儿——”
车队径直开到牛氏福邸左侧的晒坝兼停车场里。
最前面那辆乌龟车儿的车门打开,走下来的,却是白鹏。看到朱跛子和矮子幺爷,很勉强地笑笑,点头,问:“爹,幺舅。你们没看到司马首长?”
矮子幺爷摇头:“没看到。”
朱跛子补充说:“反正没到院子里来。”
“哦——”白鹏点点头,“知道了。”
司马大奎来了。——真到葫芦尾河来了。不过,没走村、没进户。牛家大院没进去。朱家塘也没进去。谁都没接见。朱跛子专门从省城赶回来,等他。没接见成。白等了。连司马大奎最要好的朋友矮子幺爷,也没接见。都在说,前些日子,有几个人,穿得周刘郑王的,来葫芦尾河转悠了大半天,还照了“牛氏福邸”的相片。人们回过神来了:司马大奎的手下人无疑。到葫芦尾河来,“踩点”嘟嘛!
还有,那天,“小康公路”现场,谁也没注意有人上了神螺山。但是,确实有人亲眼看见,那高个子老头儿——司马大奎是从神螺山上步行下来的。后来,他和那两个“跟班儿”,就一直公路上,来来回回走。现在明白了,他是故意在找龙门阵和群众摆,以便听到他们的真心话。不过,司马大奎也许没估计到,时隔这么多年,还是有人,能一眼认出他。
“刁民”“披麻戴孝”,手捧血衣喊冤告状。“跪断了马路”。 ——这实属意外!所有现场的人都证实,司马大奎那个张秘书,“接了好多好多的状纸”。
喊冤的人说,白鹏他们些当官的,和有个叫苟白恩的老板勾结,“把进京上访告御状的人,抓来关起,搞死球了。”还有人说,“白恩咨询”那个苟老板儿,朱省长的“贴心豆瓣儿”呢,两人私交好得很。苟白恩为葫芦尾何红豆林小学捐款的事,省上《新葫报》,市里《葫芦日报》以及县里的《葫肚报》,还有葫芦底河镇政府门口的墙报,葫芦尾河红豆林小学的黑板报,都连篇累牍地报道、刊登过,很多人见过苟白恩的大照片。那长相,“好鸡儿像”葫芦尾河那村长马白三啊。“把人弄死了?怕是脱不了爪爪哟!人命关天嘟嘛。”还有救灾款、集资款的事。“狗日的牛天才,这回儿,也够得他喝一壶了!”
白鹏带着车队追司马大奎,没追上。扫兴,走了。朱跛子和矮子幺爷回到牛家大院。刚才还显摆 “点穴神功”的朱跛子,此时,恰像被扎了一钉子的皮球,“哧”地一声,瘪了。丢魂一样,脸色蜡黄,瘫坐在牛道耕阶沿的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牛道耕已经被苗医生和周护士扶进里屋,躺床上去了。虽能开口说话,但依然虚弱,有气无力。忍不住,问朱光兰:“司马大奎,他来了,咋不进屋呢?我们没得罪他哟——”朱光兰苦笑,“你问我,我问哪个?”
苗医生局外人。以惯常思维,安慰牛老太爷说。“司马大奎,人家是国家大官人了。皇帝出朝,地动山摇。走啥路,见啥人,全是安排好了的。见不见人,见哪些人,也是身不由己的。——你老人家,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病好了,和朱老太爷一起,几个老哥们儿,搞整点儿土特产——像鸡公岭的野山菌啦,玉扇坝的葡萄啊,羊子沟的侧耳根啦,提起,坐飞机,到京城去看他——多好!”
话虽是这样说,矮子幺爷依然是站坐不安。闷着,找不到话说。老屋这边转了几圈儿,又到磨房里闷坐了一阵。球意思没得。干脆,独自背着手,迈八字方步,慢慢摇回自己那小洋楼新房子。牛羊氏憨咚咚地问:“你说,司马大奎还认得出我不?”
“啥——他连我都不认了,还认你捞球哇!走都走球了——还认认认——”矮子幺爷总觉得于心不甘,“啥——我还是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个高老头儿,会是真的司马大奎?”问牛羊氏,“你信不信?”牛羊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奇怪:“啥子高老头儿?我不晓得。”
矮子幺爷去衣柜里翻出那顶军帽来,戴在头上。——听说司马大奎要来,他早就把司马首长送他那顶军帽找出来了。他非常在乎这顶军帽,周县长曾以政府的名义动员他把军帽献出来作葫芦肚河解放纪念馆的展品,他说等他死了再说——“走!”矮子幺爷突然叫住牛羊氏,说:“上神螺山,哼,是不是真的司马大奎,老子一看,就明白了!”牛羊氏不知道矮子幺爷在说啥:“上神螺山?看啥子看?司马大奎在神螺山等你?你疯球了”
矮子幺爷胸有成竹地:“啥——走嘛。看了,你就知道了。”
两口子后门出来,气喘吁吁,爬上山。来到屎观音幺婆太合葬坟头。汉白玉墓碑前,一束苍翠欲滴的新鲜松柏枝,规规矩矩地摆放在碑石那驼碑王八的头上。矮子幺爷愣住了。知道,这,就是司马大奎的风格。他拖着牛羊氏的手,又再往上爬。老远,就能看见——马宗诚“椅子墓”的墓碑前,也摆着一模一样的一束松柏枝。
这下,矮子幺爷彻底绝望了。一屁股坐在椅子墓的碑座上。自言自语道:“是他。肯定是他。——真的是他来过了!”
牛羊氏这下明白矮子幺爷说的什么了。她也有些伤感。拿起碑座上的松柏枝,闻了闻。对矮子幺爷道:“这些日子你天天都在念他。司马大奎司马大奎。——他咋会不进屋呢?出了啥子事哟?——咋回事嘛?”
突然,矮子幺爷把头上的军帽取下来,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啥——狗日的——哇——司马大奎嘟嘛——我救过他的命哟——他对我们——那么好嘟嘛——到底是哪一个,——会把他老人家——得罪得这么狠嘛!走到屋门口了,也不进来看看我。要咋子嘛?——”
听矮子幺爷哭,牛羊氏不由得想起司马大奎力排众议,成全他和矮子幺爷婚姻的事,解放初期那一段儿磨难,不由自主浮上心头,心里更难受。鼻子发酸,也有点儿撑不住了:“哭啥子嘛。你咋像个娃儿啊——”矮子幺爷抹了抹眼泪,咬牙切齿地道:“啥——肯了定的,是我们这几家人中间——也不晓得,到底会是哪一个——把司马大奎得罪了。惹他生这么大的气。——你呀,快回城里去。把狗日的天才看着点儿。我看,几弟兄当中——就数他操得野!”牛羊氏不以为然:“他有好野?不就好那两口儿酒吗?几杯猫尿下肚,打胡乱说是有的。黑起心子乱整,不可能。这些年,我们都看着的——”
矮子幺爷认可老婆的话,点头。“那倒是。不过,骨节眼上,我们还是小心些好——你赶紧回城里是正经。”牛羊氏想想也对。顺手把大坨钥匙丢给矮子幺爷:“我这就走。你给大嫂打个招呼就是——我山下坐过路车。”
听了广播的人说,今天,气象预报的是“晚上阵雨,局部地方大雨”。天黑时候,还看不出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可是,到了后半夜,眼看就要“立冬”的老天爷,居然一反常态,大发脾气。雷公火闪,闹得惊天动地的。瓢泼大雨,扯天扯地。一直落到天亮。一个惊雷之后,电灯泡戛然而灭。朱光兰摸摸索索找了半天,才把煤油灯点燃。被第一声雷吵醒后,牛道耕就一直睡不着。雨珠儿打在屋瓦上,水沫飞溅,昏暗的灯光里,满屋子水汽。到了后来,这上百年的老屋,不少地方竟然滴滴答答漏起雨来。牛道耕让朱光兰举起油灯,望着房顶漏处,感慨地说,“活成一辈子,这牛家大院的房子,瓦沟里,水居然跑不赢,这样的怪事,我倒还没见过。这雨,哪里有这种落法哟?——唉,看样子,这回,老天爷也惹毛了,要拿点儿颜色给这一方人看看了。”
清晨,雨停了。矮子幺爷最先发现,不但电线断了,电话线,“肯定也断球了”。听筒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出门一看,玉扇坝,淹了大半。仙鹤岭自来水那个小水塔,倒了。还好,鸭子石高处,那个抽水站还在。最悲惨的,是红豆林马家院子厅房,那刚刚“装修”,搞整好的几间“样板儿小康房”,屋里“吊的顶”,全部塌下来了。幸好,这几家全在外打工,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朱家塘门口那池塘,堰坎冲垮了。浜上梯田的田埂,几乎全被打断。最倒霉的,是完工通车不到半年的“小康公路”,望岭村过来,靠近神螺山那座小桥,被拦腰冲断。这才糟了!——大车小车板板车独轮鸡公车,什么车都进不来,也出不去了!
……深秋时节,暴雨成灾。十年不遇,百年难逢。马德齐对儿子马白三说,“——这不是好兆头呢。”
第二天,到半下午的时候,镇政府才来人,“了解情况”。不是了解“灾情”。是核实昨天司马大奎来葫芦尾河的情况。总算官方渠道证实了:昨天中午时候,到葫芦尾河来的那个高个子老头儿,确实“就是司马大奎本人”。
政府的人传达了“上级”的三条口头“紧急指示”:
“第一,司马大奎视察葫芦尾河时,有人蓄意破坏稳定大局,拦路喊冤告状。对这种往葫芦人民脸上抹黑的事,不乱传播、乱议论、乱猜测!”
“第二,参观学习葫芦尾河小康村建设的活动,暂时告一段落。没有县政府办公室的批准,葫芦底河镇、葫芦尾河村一律不准再自行接待外来人员。”
“第三,特殊时候,实行特殊管理办法。自今日起,葫芦尾河村民(包括外出务工人员)外出,必须村委会请假,报镇政府备案;回家必须向村委会报告。以确保未经核实的小道消息四处传播。”
村民大会上。新镇长周小青和二傻羊长理开玩笑:“上级把葫芦尾河冷冻起来。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大家。担心有些人嘴巴多,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二傻笑着回答:“随便你们怎么老谋深算。古谚话——人算不如天算。不信,我们走着瞧。这葫芦河两岸,肯定会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朱蕾蕾瞪了二傻一眼,“你这个乌鸦嘴,该你歪。”因为司马大奎接见过二傻,现在只要是认识二傻的各级官员都知道如今的二傻已经是人上人了。
果然,二傻的话应验了。怎么也止不住谣言满天飞。传得最凶的,是司马大奎回京的当天,就下令“彻查白恩公司截访致死人命的案子”。第二天上午,新湖公安当局,就把这个“明星企业家”请去“协助调查”了。官场很多人心知肚明,这个苟白恩,就是江湖上曾经令葫芦河两岸很多“大脑壳”闻风丧胆的“盗长”!——可怕哟,这狗日的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菩萨保佑——他该不会像疯狗一样乱咬吧?!
苟白恩的“龙门阵”还没来得及证实,又有人在传:“朱省长”他婆娘“疯球了”。天天提一捆《马桂英诗选》到办公室,上班时间,一页一页撕来耍——
葫芦底河县城里,更是乱了套了。那些押宝“风采”工程,巴望着从牛天高、牛天宝的公司分一杯羹,捞几个小钱的老板儿们,全被司马大奎一招“金蝉脱壳”的“蹩脚棋”整“疯”了!市政府发话了:葫芦肚河县风采工程全部资金, “暂时冻结”,等候审计。——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的钱啦!”
俗话说,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你县政府“不要脸”在先,我就只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了。谁怕谁呢?于是,老板们邀邀约约,涌到县财政局。摩拳擦掌。“找他狗日牛天才!”踹破“局长办公室”的大门,才发现,牛天才不在。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怪哉,财政局长失踪了?!——哼,识时务者俊杰呢。
都传说,“拦路状”那三条横幅标语,有一条是指名道姓写了苟白恩,有两条指名道姓写了牛天才。牛天才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麻姑觉得老公天大的冤枉。憋着难受,跑医院门口,面向葫芦河,跳着双脚骂人。麻姑赌咒发誓:“ ——日妈那些钱,贪了一分儿,占了一厘,全家死绝!”熟识的医生护士,都好心好意来劝赵前芳,“别生气,这些事,说得清楚的。”赵前芳不相信,火渣渣地道,“说得清楚个锤子呀。这世道,死人鸡巴都可以说来立起!——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命到五更?——些狗日的不要天良,烂屁眼儿嘟嘛!”
儿子心事重重,从早到晚,酒瓶在握,借酒浇愁,牛羊氏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天天以泪洗面。还在牛家大院子守着牛道耕的矮子幺爷,一天三个电话,劝牛羊氏:“啥——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们两口儿也不知道?二娃他狗日的,说他好酒贪杯,多吃多占,我相信。要说他贪钱,打死我也不信。别人怕,我矮子幺爷就不怕!——他几爷子横起整,把我惹毛了。老子这就进京,找他司马大奎说聊斋。咋子嘛。‘人不求人一般高,水不下滩一样平!’你也跟了我几十年了,数数,老公我矮子幺爷,怕过谁?”听他如此说,牛羊氏哭得更伤心,“该不会,娃儿又像他亲爹——狗日的狗子三那样——遭枪毙吧?”这话,惹矮子幺爷生气了:“啥——说你那锤子!”“啪”地一声,电话挂了。
牛天才躲家中“避风头”。麻姑对婆婆牛羊氏说,“早晓得,不该听周也巡的话,进城来当这个鸡巴局长。这些日子,牛天才他狗日的,每天都是三五斤烧酒下肚。——要整死人呢!”牛羊氏也横了,怂恿赵前芳,“你给我把他的酒瓶子抢了——”
牛天才一躲,周也巡慌了。周也巡调牛天才去任财政局长,除了他能够喝酒以外,他是有私心的,牛天才的镇长位置让出来了,他儿子上。牛天才很配合。
周也巡带着县政府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到金财花园找牛天才“谈心”。说“我们给你扎起”。推心置腹道:“天才呀,你我交往二十来年了。知根知底。贪赃枉法那些事。你我,都不得占。刁民些反映的,又不是组织结论,你虚个球哇!——这些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马白俊的死,你既不在场,也没指使谁,这是公安局定了案的。这些天,我回过头梳理了一下。我承认,救灾款的领取,虽然操作上,有些不规范,但那也是各村委会的责任。与你无关嘛。不要担心。他们闹得最凶的,是集资款。——好大个事?‘萝卜扯了眼眼在,收了萝卜栽青菜’。那些钱,全是点得出坑坑的。这回儿的事情,依我看,说白了,是你们葫芦尾河村,沾着司马大奎的光,轻而易举,就‘小康’了。周围这些村的人,‘红眼病’总爆发。——你说,哪个会平衡嘛?周围十里八乡的农民,哪个不是满肚子气,在心头嫉妒?——事情就出在这上头。”
县长这话,牛天才仔细想来,也对。“恨人富愿人穷。”千百年来,人之常情。当那么多年镇长,他牛天才如何不知道?当前摆在牛天才面前,最要命的,是“风采工程”“收不到口口了”!这几年“风采”下来,全县的“抗雹救灾”款全部挪用干净,还依然把县财政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一笔大赤字。原指望司马首长国家大官人到葫芦肚河来走一趟,视察之后,高兴了,“轻轻一句话,啥子阎王债,也能一笔勾销”。这下好了,司马大奎“天马行空”,来无影,去无踪。傻瓜也晓得:麻烦大了!施工队找包工头儿,包工头儿找建筑队、建筑队找总承包!——那些材料供应商最可怜,千里迢迢而来,打癫了的狗一样,到处寻门路,四处托人。苦苦哀求:“发发慈悲嘛,厂要垮了哇!”“工人要上街游行了——”“求你先把我那点儿垫付款,付给我吧!——”政府欠钱,债主成了“杨白劳”。
牛天才一上班,就差不多被债主们软禁起来了。老板们派人二十四小时和财政局长“脚跟脚手跟手”,寸步不离。
牛天才也惹横了:“要钱?确实没有。也来干两杯?”他一手拿酒杯,一手提陶瓷酒罐罐,“纯高粱酒呢,香!——不喝?客气个球哇?兄弟,知道我为啥叫牛天才么?我这名字,葫芦尾河前清秀才,红豆林马德高老先生取的。”牛天才摇头晃脑地哼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话间,又是一杯寡酒下肚,醉眼惺忪。“不喝也行。我们欠你的钱。认账。你看——我这办公室,那样值钱,你尽管拿。”
“我日你牛天才的先人板板!”感觉被戏弄了。老板们也会图穷匕首见,爆粗口骂人。逢人就哀叹,“没办法哟,牛天才他狗日的装酒疯子!”
回头来,只好又找周也巡。县长毕竟是县长。态度好。“兄弟呀,我就这一百多斤,就算是铁,也打不出几颗钉子。大家群策群力,慢慢想办法吧。”实在逼急了,周县长就“——你说咋办嘛!上级反复强调,不能给农民的负担太重了。先前付给你们的那些钱,说白了,是灾民的抗雹救灾款!眼下有人告状,告到司马大奎名下去了。说不定,那一天,司马大奎一声令下,灾民的救灾款,一分一厘也不准挪用,用了的,立即全部追回来!你看你看,吃进去的,还可能喊吐出来呢。——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嘛。这是钱嘟嘛。——上面不拨,下面不准收,你叫我当县长的,带人抢银行啊?”
老板们没辙了:“不抢银行不抢银行。县长抢银行,那还要得呀!”
周县长点头哈腰道:“缓一缓嘛,缓一缓嘛。明白告诉大家。眼下,全县教师的工资,欠着的。我这县政府,各局、委、办,工资也是欠着的!你说咋办嘛?你总不能逼着我这当县长的,也像杨白劳那样,去寻短见吧?”
县政府办公会开会。追收欠款的人,守在政府第一会议室门口。讨要工钱的农民工,守在县政府大门口。最后,办公会议定了个“八字方针”:“增收节支,开源节流”。周也巡解释道——政府各部门,先自己开财路,想办法,把工资发起走。会议认为,“小康村建设”,已经这样了。原则上还是应当“谁受益谁出资”。考虑到受益农民“大钱暂时出不起”,“小钱”必须自己掏。会后发的文件说:要向广大受益群众解释清楚,政府眼下收的这点儿钱,仅仅是小康村建设总投入的“一点儿零头”。
为了不节外生枝,宣传工作做得很低调。新镇长周小青,亲自带队,和副镇长朱蕾蕾一起,手提算盘,到葫芦尾河,挨家挨户与乡亲们“二一添作五”“三一三余一”—— “亲兄弟、明算账”。 他说,现在,县、镇两级政府,公务员、教师的工资,都欠着。再不收这个费,政府这日子就没法维护下去了。还说,现在收这个费,只是总投入的一点点儿零头。他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一边报数给大家听。
镇长“先礼”,各部门的收费员,就“后兵”了。
电,按照规定,每户三千块“基础设施费”。这钱,农民出不起,县财政承担了。下杆之后的投入——下杆线、进屋线等七零八落的材料费、人工费,总得出嘛!这是“国际惯例”。钱不多,每户几百块。还有,这几个月的电费,该缴嘛!道理一说,老百姓觉得,确实,——这钱不缴没道理,但哪来这几百块啊?
“电老虎”能给你讲这么多理,已经够客气了。接下来,他们便只有两句话了:“缴钱就马上缴,不缴?就剪线。”
他们是提着老虎钳来的。
水,每户“基础设施费”两千块。这钱,农民出不起,县财政承担了。进屋的管道、材料费,人工费总该出嘛。这是“国际惯例”。钱不多,每户几百块。还有,这几个月来的水费,该出嘛!道理一说,老百姓觉得确实——这钱不缴没道理,但哪来这几百块啊?
“水霸王”能给你讲这么多理,已经够客气了。接下来他们便只有两句话了:“缴钱就马上缴,不缴?就割水管。”
他们是提着电割刀来的。
沼气办的来收火头费。这些人全是提着工具来的,都只说那两句话。
很快又传来消息说:
——县农技站帮助搞整的葡萄、桃子,是特产。要收“特种钱”。
——县畜牧局帮助搞整的黑山羊、良种猪,要收“羊头钱”、“猪头钱”。
——环境要收“保护钱”。
——教育要收“附加钱”。
——生育要收“优生钱”。
羊颈子首先不服,在村公所门口骂人。“格老子,整去整来,日妈还是老子们自己拿钱,向他几爷子买‘小康’啊!”
更多的人无言以对。明摆着的,“小康”那些东西,在天坝坝里。账一算,大家都知道;理一讲,大家也理解。但这钱哪来嘛,真的是没有哇!家里只有房子最值钱,可是这小康房,能卖给谁?按揭贷款,也不知牛年马月才还得清呢!按揭贷款没还清,房产证都没球得,卖得脱?再说,就算卖得脱。卖了房子,我蹲的地方都没有了,还球的个“小康”?撞了鬼了?
那些代表政府来收钱的“人民勤务员”,无论走到哪个院子,无一例外,都会被村民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年纪大点的,就给他们说好话,想把钱说脱,至少希望说脱一些。年轻点的就说横话,“我日他当官儿的先人。小康村是他几爷子强迫老子搞整的!老子就是莫得钱,咋啦,咬不咬卵嘛!”
那些拿铁钳割刀的人,心里其实也明白:农民不是赖账,真出不起。各种费用集中拢来,家家都得好几千。这对羊子沟搬迁小康房,有按揭贷款要还的人家来说,就更是噩梦缠身了。即便没有按揭买房的村民,这几千块,也是个天文数字啊!
——羊子沟老风格,没办法,就“横着想”。“人穷鸡公硬,老子们不信这个邪!就让他们剪了,割了,不过你的小康,你把老子球咬了?”
钱没一分,怪话一箩。
——“老子祖祖辈辈,点油灯。还是过了!”
——“老子祖祖辈辈,挑水吃。还是过了!”
——“老子祖祖辈辈,没烧沼气。还是过了!”
——“老子祖祖辈辈,没看电视。还是过了!”
电线遭雷打断了。电本来就停了的。
仙鹤岭小水塔被风吹倒了。自来水本来就停了的。
大雨把沼气池全灌得澎淹四海,水装满了。池子里就没沼气了。最不方便的,是洪水把“小康公路”那座小桥冲垮了。什么车儿也开不进来了。家里的板板车,也拖不上街了。
葫芦尾河村多数人家的小康生活,到头了。——想起来就气,球老二要你们来建小康村!
不甘心啊。司马大奎啊,你老人家咋就不说一句,“葫芦尾河村,不错,可以考虑给他们点儿钱。”有人就去找朱跛子、矮子幺爷。请他们想办法。——大家心目中,不看僧面看佛面。朱跛子和矮子幺爷,是他司马大奎的救命恩人。“干脆,你们两个进京,走一趟,喊司马大奎,再转来——来一趟嘛。他司马大奎发一句话,啥子鸡巴钱,全都能抹脱。”牛道华最想不通,“这国家,那么肥,当官的一捞就一大把钱,怎么就不整点钱给我们老百姓使嘛,还向我们农民抠。”
牛老大的病,时好时坏。身体虚弱。坐久了,头晕。心慌。憋得难受。偏不进城住医院。朱跛子和矮子幺爷一直陪着。朱跛子总感觉司马大奎来这事儿,不对劲。时刻惦记着儿子。一种“要出事”的预感,挥之不去。电话线重新架通后,每天守在矮子幺爷家,座机电话追着儿子打。可是,又担心儿子的电话“有人监听”,打通了,想说的话不敢说,想问的事,更不敢问。——能听到儿子的声音,放心了。于是就东拉西扯,找龙门阵摆。朱正才忙。不耐烦。次数多了,就让秘书接。听声音不是儿子,朱跛子更心慌,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自己说自己:“她秘书姐姐,我一切都好,叫朱大不要担心——就这样吧。”一会儿,又拨过去。
牛道耕看朱跛子五心不定,劝他:“我一天巴天还死球不成,你回省城去住着吧。”朱跛子心里想走,口里不好明说。“他大舅祖,公路断了的。娃儿些,乌龟车儿开不进来。让我走路到葫芦底河?那不走死个人啊?他们不来车,老子就不回去。唉,回去,也就新鲜一两天。真回去了,又是我一个人,守庙子,瓜兮兮的,当‘庙老汉儿’。——球意思没得!”
恰好朱正英来电话:哥哥要进京开会。这段时间,嫂子身体很不好。“你大孙子——小朱大娃儿参加军事代表团出国访问了。哥哥让我和你联系。如果大舅那里走得开,”就请朱跛子回城,先“照看照看家里”。朱跛子冲着女儿发火,“你们一个二个,有事了,还想得起找我哇?——望岭那边,进来的公路,断成他妈几截。——这一无车二无船,我咋回城?走路哇?”
电话那头,朱正英哈哈大笑:“原来,你老人家也有‘革命意志衰退’的时候哇?听牛天高说了,是那座小桥遭冲垮了,哪能说弄好就好了?我让天才表弟想办法,找船,先接你到镇上。再安排车,送你来葫芦口河。到了我这里,再说后面的事——”
朱跛子稀客。这么个年纪了,回家乡是来一回少一回的事情。葫芦尾河人还保留着传统的礼节,牛家大院、朱家塘和红豆林马家院子的亲房,亲戚,相好,都要搞整些鸡呀、鸭呀,蛋呀、老腊肉呀、还有豆豆果果的,送他。说乡下的这些东西比城里的山珍海味都好些,朱跛子也就收下了。不管钱,是一份情谊。临到要走,矮子幺爷也提出要回城。说是牛羊氏叫他“回家搞整点儿换洗衣服”。
果然,第二天一早,镇上机动船就来接。到镇上,政府的“爬沙客(帕沙特)”轿车送朱蕾蕾外出开会没回来。周小青安排了辆“黑的”,送朱太爷进城。
“黑的”刚开出镇头那石牌坊,一个中年陌生人拦在车头,问车子到哪里。矮子幺爷热心人,多了一句嘴,说是进城。那人就说,他小孩病了,城里住院。回家来拿钱,急着赶到县城去。——求爹爹告奶奶,希望挤一个。并表示,自己愿意出十五块钱(公交车十块钱车费)。司机有点儿动心,说,这要看两位老人干不干。朱跛子矮子幺爷历来菩萨心肠,何况又是小孩生病,人命关天呢!都说要得,“反正也坐得下”。矮子幺爷还热情介绍说:“我媳妇儿就在县医院上班。”
可是,汽车刚开进葫芦肚县城,就被两个交警拦住了。敬礼。很客气:“对不起,请出示运营证。”司机手忙脚乱,连忙递烟、打火,“来来来,点上点上”。交警不买账:“有营运资格吗?”“——啊,你是黑车经营嘛!”
政策法规摆起的,要扣车罚款。司机慌了。连喊冤枉:“空车,顺路,熟人托我帮忙,没有收钱的,你们不信就问他们——。”正在这时,那个“小孩生病”挤上车来的中年人,开门下车,拍着胸膛证明:“对、对、对,就是黑车经营”。他说,“没得话说,”指着司机的鼻梁,“他收了我钱的!我拿的一张十元一张五块钱的票子给他。”转身对两个老人说,“呵呵,你们肯定没想到吧?那张五元票子上,我做了记号的。圆珠笔,画了个拖着鸡巴的骚鸡公。敢不敢把钱包拿出来,给警察看看?”——原来,这家伙哪有什么“小孩病了”啊,就一个抓黑车的“诱饵”,是交通局和交警大队专门放出来“钓鱼”的。——随便好傻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设好的圈套。
“狗日的,好黑的屁眼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朱省长他爹朱老太爷朱跛子,“新社会几十年”,何曾见过如此龌龊的缺德事,受过这等窝囊气?他不懂什么“黑的”“红的”,隔着车窗,劈头盖脸骂那些警察。“你们些狗日的,披一身官府的皮皮,专门设起套套整人害人,你信不信——生儿子准没屁眼儿!”
拐了。这警察,你都骂得呀!“告诉你,老头儿,你要跳出来阻碍执法,连你一起罚款!”说话间,两个警察叔叔,一边一个,凶匝匝地拉开车门。伸手进来,只轻轻一提,就把朱跛子、矮子幺爷“两个老家伙”,从车上拉了下来。
拉下车,警察才发现,这两个老人太特别了。矮的矮得出奇,瘸的瘸得伤心。都当属残疾人之列。动用“人民民主专政”的决心立即大减。大声道:“算了算了。既然不关你们的事!就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哪里凉快站哪里。——去去去。一边去歇着。”回过头,一边把玩着刚从“黑的”上拔下来的车钥匙,一边命令司机,“你先到交警大队登记、写书面检讨,交罚款,然后,来取车子。”说话间,拿车钥匙的警察低头坐进驾驶室,准备将“黑车”开走。
看样子,黑车司机也是“老江湖”了。站在车头前面,指着矮子幺爷说:“这是牛天才的父亲,是牛天才叫我送的。”
牛天才,财政局长。曾经很有名气的镇长。县城里认得他的人多。
警察说:“猪天才也不管用!”
司机指着朱跛子说:“这位老人家,是朱省长的父亲。”
警察说:“马省长也不管用!”
司机补充说:“白市长是他女婿。”
警察说:“黑市长是他女婿也不管用!”
司机又说:“这矮子幺爷,是司马大奎的救命恩人。上了书的!”
警察说:“上了‘封神榜’的也不管用!今天,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的罚款!”
看来,软的不起作用。司机也火了,像吃了炸药。猛拍了自己车的引擎盖一掌说:“走着瞧,看是你罚我的款,还是我砸你的碗。”司机告诉警察,快放行,大家两便。反正今天一分钱你都罚球不成。
司机一“雄起”,警察反而有点心里不踏实了。码不准这司机背后,真的会是哪路神仙。但又不好自己找台阶下。只好硬撑着是“执法”,要司机“去把罚款交了,好走车”。
到金财花园牛天才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加之后备箱里鸡呀鸭呀东西还多,两个残疾人,上上下下,多麻烦!朱跛子无名火在胸口呼呼直蹿。——这恰恰又是儿子、女婿都能管得着的地界。实在忍无可忍。又再次破口大骂起来。不敢骂警察,就骂“狗日的朱正才、白鹏——当官当官,搞整些脚头翅膀,狗腿子,全不是些东西——飞起吃人哟!——专门整治老百姓,当你妈的啄木官!”太激动了,骂着骂着,朱老太爷捏了把鼻涕,一甩,正好甩在一块写有“随地吐痰罚款五元”的警示牌上。
——这下,又惹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