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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朱马牛羊 作者:王和国 杨重华 字数:2297197 更新时间:2024-05-05


矮子幺爷真的“不懂”。 想不透,大哥到底担心什么?

牛道耕自己也很无奈:“这一口气,要落吗?它又不落。不落吗?又提不起神。”古谚话:心病无药医。

公路刚修通的时候,牛道耕还精神。天天看电视、听广播,新鲜。有一段儿,还多喜欢进城。儿女们的“乌龟车儿”,排着队,接送他们老两口儿。乡邻们谁不羡慕?好风光啊!

没进城,想进城。进了城,看,看不惯。住,住不惯。

牛天宝那里,最多歇一两夜,牛道耕就会和幺儿子闹得乌烟瘴气。牛天香告诉父母,“幺弟耍了个演员。模样儿乖得不得了。”一句话,说得牛道耕两口子心里痒痒的。想看看这未来的幺儿媳妇,到底有好乖。就发话,让“牛天宝带回来”,“妈老汉儿给你参考参考。”牛天宝只打哈哈:“姐姐瞎吹,哄你们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俗话说的,‘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到时候,敢不带来给你们作揖磕头哇?”牛道耕生气,“你都多大了?八字还‘没一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你狗日的,那些书白读了!”最可恶的,是牛天宝花钱如流水。一包烟,几百块。一瓶酒,成千上万块。开始时候,牛道耕还以为是他在吹牛,哄妈老汉儿高兴。后来牛天高当着伯伯伯娘的面批评他,“幺弟,还是低调点儿好——”这才引起牛道耕重视。一观察才发现,“——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花天酒地,得罪菩萨哟!”他告诉朱光兰说,“这个小狗日的,拿钱不当数,难道他那些钱,偷的?抢的?如果真是血汗钱。这天底下,哪个会不珍惜?当真话——捡来的娃儿用脚踢?”

看不惯牛天宝,就到女儿女婿家。住几天,更待不住。太讲究了。衣食住行,都专门有人服侍。“比戏台子上的皇帝老倌儿,还要排场些!”牛道耕说,“就差没专门安排人给老子擦屁股了!”他向朱光兰发牢骚:那些年成,狗日的狗子三,也没这样讲究啊!太过奢华了!吃的、穿的、用的——糟蹋钱嘟嘛。

知道他两口子进城了,朱跛子务必要朱正才安排人,“接你大舅和大舅娘来耍”。好不容易到了朱正才家里,最多也就呆一两天。和朱跛子见面,龙门阵倒是摆得起。可是,在牛道耕看来,那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花香鸟语的“大院子”,“日妈漂亮倒是漂亮。哪里的公园也赶不上嘛。”不习惯的是,“那地方,不是人住的。”进进出出,哨兵敬礼。不自在。高墙里面,人烟稀少。“那么大个地面,就住几户人家。太过冷清了,‘鬼都打得死人’。”

于是,闹着要回牛家大院儿。“不要你们送。我们自己耍耍达达,慢慢儿摇回去——”都知道老人家的心思,省城出来,市里,县城。他总要顺道去看望那些在城里打工的本家,亲戚。

走了几户人家。牛道耕告诉朱光兰,自己的感觉,像是陡然间,从天堂直落地狱。“——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哟!”更不高兴了。突然发现,这些年,除了自己和幺弟,牛家大院其他人户,依然很艰难。那些进城的亲友,即便是在牛天高牛天宝牛天香他们的公司里,靠着几个财大气粗的本家“老板”。生活也过得很窄逼,低贱。

牛家亲房的“主劳”们,在建筑队的,多是保管、保安之类。工作轻松、收入也相对稳定。可是,那些跟着他们进城的家里人,老的老,小的小,就没固定的“粑方”和“挨处”了。而今这物价,“主劳”当家人那点收入,哪里养得活一大家子?很多人不得不到各种各样别的“公司”“厂”、“店”“门市”去下苦力、打零工。这类活儿也找不到的,一杆秤一辆板板车,乡下买菜,拖进城卖。实在不行,就擦皮鞋;摆个水果摊;捡破烂。——被人像狗一样吆喝过去吆喝过来,没有一点儿尊严。松胯儿的婆娘马德春,快七十的人了。摆个地摊卖小菜。一天一夜,也卖不出几个钱。远远看见城管来了,像贼娃子一样,扑爬礼拜,往小巷子里躲。

……还有些人,鬼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纳闷的是,所有这些人,又绝对不愿回牛家大院儿去。他们算账给牛道耕听:说齐天,一斤谷子两块钱吧?亩产千斤,也就两千块!不算人工,除了种子、化肥、农药,还有球的收入啊?包产田即便改栽了果树的,那账也算不得。——丰年“烂贱”,商贩傲气,卖不出价;灾年没出产,光眼看。哪里靠得住啊!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那句老话:农民要翻身?路倒是有,就一条:不再当农民了!亲友们向牛道耕诉苦。——什么都涨价。东西越来越贵,老百姓却越来越穷。

牛道耕想不通啊。——这钱,都到哪里去了?他对城里“物价”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年为复耕玉扇坝,和羊颈子发生抓扯,到葫芦口河市老五家“躲灾”的时候。第一次出远门。虽说一路风尘,走得辛苦。但几乎没花什么钱。餐馆里白米老干饭——大碗“冒儿头”,外加“一碗河汤一碟咸菜”,三分钱!大肉臊子面,看得人直流口水。青花大碗三两,才多少钱?八分钱!

城里看不惯。回到乡下,更“没球得意思”。牛道耕很久才搞清楚,羊子沟的人“搬迁”到“村公所”地面,专门为他们修那些“小康”洋房子,是搞整的“按揭贷款”。别人告诉他说,住进这样的房子,“你狗日的就算摊上阎王债了!”——连本带利,“月供”好几百上千块。要还二三十年,“清”了,才“伸得到皮”。牛道耕弯着指头一算,而今四五十岁的人,这一辈子,都搭上去了。羊子沟那些进城打工下苦力的人,拼死拼活找几文钱,先得寄回家,把“小康房按揭款”这个“老人”,孝敬了,才谈买米买油娃儿上学老人医病。听村干部说,这还是“政策优惠”呢。 牛道耕很不以为然。感觉这比解放前,羊子沟的人租种自己家或者马德齐家的地,还可怜得多。租地种,每年多少还有点儿出产。遇到好年成,一年下来,说不定还有点儿结余。那按揭的洋房子,月月上供,没得出产啊。牛天高是开发商,耐心给大伯解释:住房,这是“纯消费”。话没说完,牛道耕就鬼火冒。骂人,“你个狗日的啊,少在我面前‘鸡脚神戴眼镜儿——假充正神’。——你们哪个不是编你妈些龙门阵,哄老百姓的钱!要不得哟。娃儿,你记住,你爷爷说的,离地三尺有神灵,做寡毒事,要遭报应的!”——总而言之,在乡下,牛道耕还是觉得,“不是那个味道儿!”过去生龙活虎、鸡飞狗跳的牛家大院,吵吵闹闹的家,而今,早没有了大院子的人气。偌大个地坝里,连一泡鸡屎,也不容易找到。不是干净了,是没有鸡了。偶尔有人捉只鸡来,也孤苦伶仃的。叫几声,懒懒的。没别的鸡响应,叫来自己都觉得没意思。……长天白日,好些人家都是“铁将军把门”。

能走动的时候,牛道耕还天天四处转悠转悠。牛家大院出来,玉扇坝、神螺山,红豆林,朱家塘——多数人家的田地,庄稼早已经种不动了。记得刚包产到户那一段儿,家家户户,“寸土必争”。别人的田地,交界之处,铲边削角。巴不得自己田地的边界,搞整到月球上去。村子里经常为一棵包谷,一窝红苕,一根南瓜藤,吵架。日娘捣皮,骂得天昏地暗。眼下,多数人家只是房前屋后,种点儿瓜果蔬菜。昔日的玉扇坝、朱家浜那些肥田沃土,零零星星还有人种点儿庄稼,那也只是“口粮田”。玉扇坝被切割成几十上百块“小方块儿”。种菜的、种庄稼的,栽果树的,撂荒了光着只长草的,都有。高高低低,五花八门。“退耕还林”之后,神螺山羊子沟那些坡土,背静地段,人迹罕至。荆棘、灌木,铺天盖地。野草一人多高。绝迹多年的猫头鹰、黄鼠狼、野兔子乃至狐狸,也回来了。——难得遇到几个人。马保长,羊颈子,周金花这些人,在家,也闲着。可是,牛道耕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龙门阵说不到一起去。

“牛氏福邸”开始修的时候,牛天宝带着“有军工背景的建筑队”回来。他告诉父亲,这是他们几兄弟,还有朱正才他们,商量好了的,希望父亲理解。

当时,牛道耕没有反对。人家羊子沟的人,借钱都要修洋房子。儿子女儿有这个能力,修就修吧。请羊长道来把脉。老屋场,新屋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堪地基,测风水,向口走势。架罗盘牵墨线,搞整了三天。划线打桩,“四水归堂”。房子从正式动工,到一切“搞归一”,全都没要牛道耕担心、沾手。地下一层,地面两层。地下室四面钢筋水泥浇筑,一扇铁门少说五寸厚!——牛道耕有点儿纳闷:用得着啊?还是那句话——糟蹋钱嘟嘛!

“牛氏福邸”落成不久。无意当中,牛道耕发现。牛天宝“押运回来”放进“地下室”那些东西,哪里是什么“丢了可惜”的“城里家中——半新不旧的东西”啊!这——怎能不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牛道耕心惊胆战寝食不安啊!——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最不敢想象的,是那些普普通通的纸箱,装着的,居然是整箱整箱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全是钱!

天啦!——还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朱光兰……

房子落成不到半个月。牛道耕就“倒床”——病了。

见了矮子幺爷,兄弟俩头挨着头。对着弟弟的耳朵,牛道耕声音微弱。“一个人,自己要死,阎王爷,都拿他,没法!那还不容易?”——矮子幺爷知道哥哥这话的意思。当大队长的时候,牛道耕挂在嘴边的骂人话,常常就是:“格老子不要脸嗦?想死?好办。葫芦河没盖子。钱文秀都跳得,你跳不得呀?”——为这话,马德齐两爷子恨得他牙痒。

而今,他是心里有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慢慢地,牛道耕懒得说话。哀叹:“唉,放心不下哟。我还,不想死呢。”矮子幺爷问他咋回事。牛道耕不敢说实话,就拿话搪塞弟弟——总也睡不踏实。一闭上眼睛,“脑壳里,就满是玉扇坝。你说,爹在,玉扇坝啥样?狗子三手头,啥样?——现在,啥样?”原来为这些?矮子幺爷拿话顶他:“我看你呀,‘土地菩萨的舅子,只服打倒不服抬起’。大四清、文化革命斗争你,没过到瘾嗦?”

牛道耕苦笑,话外有话地说:“你当村长。我,大队长。都讨人嫌。‘大四清’整,‘文革’斗,整、斗出名堂没有?别说贪污腐化,羊颈子那种——多吃多占——也不挨边儿!看看,现在,这些后人。哼,哪一个,不是——飞起吃人啊!”

哥哥这话,说到矮子幺爷心坎儿上了。摇头,满脸无奈:“我们那阵——唉!不说了。傻嘟嘛。司马大奎对我说,你当村长,不能像马德齐当保长那样当。不然,下一回儿革命,就该革你矮子幺爷的命了。他对我说,当干部,就是要为大家搞整事情——。哥哇,依得我看,你也别想那么多。古谚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空操心’。再说,你我,哪里还管得住他们?”

牛道耕想起来了。忍不住问:“司马大奎?啊,都在传,说他要回来。我懒得相信。——他而今,国家大官人。乡旮旯里来,收脚印?”

“说你那球。”矮子幺爷一辈子见不得任何人对司马大奎不恭。生气了。“人家那是记恩,不忘本。忘了?当年,我们一家,为了他和那个刘天明刘司令,冒了多大的风险?司马首长常说,葫芦尾河,是他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个站口。退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再到爹的坟头,看看。拜望拜望跛子、你和我。天才前两天对我说,他大姑爷——跛子跟即就回来。朱大安排他,在这儿住起,务必要等到司马大奎。你不晓得,眼下,葫芦尾河小康了,出名了。外头不安逸的人,多的是。说什么的都有。说我家天才,把他们的救灾款,全吃了。我问天才——娃儿赌咒发誓:老天爷在上,那种钱,都敢吃呀?一帮刺头儿刁民,想找司马首长告御状。朱大白鹏和天才他们,都担心呢——”

牛道耕明白了,原来朱跛子回葫芦尾河是这个意思。他喃喃地,“那些——都包得住么?”说完。长叹一声。闭眼。闭嘴。再无话。

果然,几天后,乌龟车儿把朱跛子送回来了。

拢屋才知道,大舅子病了好些日子了。生气,责备朱光兰,责备小舅子,转过来又骂牛天才牛天宝牛天香——些狗日的都瞒着我。牛道耕比划着,告诉姐夫:“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 朱跛子在牛道耕的床头坐下来。大声告诉他:“你要吃药。不能死。朱大娃儿说了,司马大奎要来,给爹妈上坟,还要来看望我们三个老家伙呢。”

看到朱跛子,牛老大那一直紧绷的脸,有些许松动了。不说话。摇头。苦笑。一直在比比划划的手,停下来,不比划了。朱跛子看见牛道耕的模样儿、神情,很难受。心中估摸,“怕是不行了。”就悄悄给朱光兰和留在家里照顾牛道耕的三媳妇李明芳说,还是准备后事,“冲冲喜吧,说不定还有点用。”

长子牛天定回不来。母亲朱光兰拿不定主意。牛天宁、牛天宇和牛天宝三弟兄,没经历过这种事,也拿不出主意。朱跛子是牛家大姑父。这种事,目前就只能大姑爷说了算。于是,就暗中请人,做棺材、缝寿衣。

舅子病成这样。也帮不了多少忙。朱跛子没忘记儿子的嘱托,就商量着矮子幺爷,到公路上“盯着点儿”,认“司马大奎”。

好些年,来来去去都是乌龟车儿。粗俗带彩的乡下土语,听得少了。刚上路,乡亲们嘴里那些日呀戳呀鸡巴锤子之类口语,朱跛子听来倍感亲切。很兴奋。他是衣锦还乡的角色。历来巴不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朱正才朱省长他老汉儿——朱老太爷”。可是,公路上刚走了不长一段儿,朱跛子发觉味道不对。暗自庆幸:“幸好这些人认球不得我!”走在这路上,居然随时都可以听到有人在骂“那些狗日的当官的!”——对朱正才、白鹏和牛天才他们,几乎是一片骂声。回到牛家大院,朱跛子向朱光兰惊呼道。“格老子,啥回事哟?朱大他们,咋这样逗人恨哟?那公路上骂朱大他们的,一人吐泡口水,也能把我们淹死哟!——未必然,他们挖了人家祖坟啊?”听那些来葫芦尾河参观、看热闹的人,张口闭口“朱正才狗日的”“牛天才黑心屁眼儿”。朱跛子和矮子幺爷都心虚了。最担心万一自己“稳不起”,和别人发生争论,乃至抓扯,他们一个残疾一个矮子,真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心存畏惧。“走公路”的热情顿时大减。好些时候,朱光富和牛道奎两郎舅,一想起公路上那些骂声,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走公路”的兴致,也烟消云散。

“人言可畏”啊。


国庆前后。到葫芦尾河“参观”“看热闹”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小康公路”下神螺山。进葫芦尾河地界后,“人多得起堆堆”。牢骚、谩骂和诅咒,铺天盖地,还一天更比一天尖锐。刁民们东一群,西一伙,指指点点,叽叽咕咕,骂骂咧咧。那些“占组织”的“公款”们,久经咒骂考验,早已修炼到能“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境界。对周围老百姓的一片骂声,组织的规矩是“三不”:不听、不议、不放心上。——“走自己的路,参自己的观,让别人骂去吧。”

激烈时候,刁民们会自然而然围成圈,挤成坨。有人演讲;有人七嘴八舌;有人窃窃私语。有时,还会出现激烈的辩论。大凡辩论,多是遇到有“实在听不惯,咽不下这口气”的葫芦尾河村民。也有经过镇政府精心培训的极少数“工作人员”。“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搭腔,立即就“打得火燃”,争吵起来。外村人声色俱厉:你葫芦尾河村,大娘子生的?“狗日的朱正才、白鹏和牛天才他们,凭啥子动老子们的吊命钱?”——国家拨的救灾款,镇政府强迫老百姓集资来的血汗钱,凭啥子全堆在你们这里搞整?我们就后娘养的?“当官当官,当你妈的蚱蜢官!”只消三五句话,葫芦尾河村人就时常被刁民们驳得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就耍横:“哪个叫你们村,自己不出个市长、省长来?格老子不要屎屙不出来,怪茅厕!”还有更横的,理直气壮地喊:“人家屎观音、朱跛子和矮子幺爷,是救了司马大奎命的,你们救了谁?嗯?”——这理论还真不好驳斥:葫芦尾河救了大官,村里又出了大官,比你们过得好,理所当然!咋子嘛?我们觉得,眼前这点儿“好处”,还不够。而且,还来得迟了些。

这种纯属“扯横筋”的话,外村人听来,哭笑不得。

一天,又听有葫芦尾河人说这样的挖苦话。外村有人实在憋不住,直接就脏话骂道:“可惜哟,你们仅仅是救了司马大奎,如果你们也是司马大奎搞整出来的,就更对了。个个都是‘红二代’!更该‘先富起来’呢!”

“啥子呀?”葫芦尾河人不依了。“以毒攻毒”,骂得更绝情:“我看呐,你格老子才像司马大奎搞整出来的哟!赶紧回去问问你妈——司马大奎路过的时候,是不是在你屋头住过——?”

这话太出格,立即在刁民中激起众怒:“你格老子再说一遍!”

“咋子嘛?要打架嗦?你没看看,这是什么地界?有你撒野的?”

“老子今天——”外乡的刁民蜂拥而至,围了个里三层的外三层。

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幸好一个身板硬朗,高高大大的老头儿,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他身材魁梧。站在那里,高出别人一个头来。

高个子老头儿说:有理讲理,无理服输。话不能说得太过寡毒。更不能“一竹竿打死一船人”,把人家祖宗八代都骂了。再大的气——也不能这样说话。——有话慢慢说,好好说嘛,乡里乡亲的。不要侮辱人格,伤了和气。

高老头儿表情严肃,声音洪亮,手势果断有力。一时间,冲突的双方都无言以对。就在这众人沉默的一瞬间,突然,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哎呀,他,就是他——他就是嘟嘛!”这人语无伦次。“哎呀,——你们还争个锤子呀!他就是——你就是司马大奎嘟嘛!对对对,没错,我记得!——你就是司马大奎!司马大奎——”

高老头儿咧开嘴笑了。他有点滑稽地竖起右手的食指,往嘴边一放:“嘘,别声张,乡亲们好!大家有话慢慢说。——我是偷跑出来的,悄悄地来——看望大家——别声张好不好——”

哈哈,他认了!

——啊,果真,是他——司马大奎!

几十年没见——其实,人们早已经记不起当年那个司马大奎的模样儿了。改革开放这些年,先是广播,然后是电视,普及了。广播里、电视里,常常有司马大奎的消息。特别是电视里,一再出现。人们又才记起,“那个带解放军来搞土地改革的大官”。后来,次数多了,大家像是又熟识了。只要他在电视里出现,葫芦河两岸见过他的人,都会很自豪地对年轻人说:“那个高大汉儿,就是司马大奎。”

“知道么?——他就是司马大奎!国家大官人呢。这人好。对穷人,特亲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 “冒皮皮” 吹牛,接下来,就讲些司马大奎当年的故事。三分真实,三分想象,三分夸张外加一分自己的理解。经过善意的添盐加醋。故事说来全都五光十色,天花乱坠。到结尾,难免还会加一句“时评”:“今天那些狗日的当官的,才不是他妈些东西哟!——和他们这一代人,没得比!”不过,此时此刻此地,谁也没想到,这人群中,突然会冒出个“真资格的司马大奎”! 司马大奎看自己这副打扮,混在人群中,依然还是被乡亲们认了出来。心里多少有几分欣慰:“这至少说明,老百姓心里,还有我司马大奎这个人。——我来对了。”

“退居二线”之后,司马大奎自告奋勇,要求牵头,“搞整点儿农业、农村和农民工作的调查研讨”。

这一代革命家,农村走出来,多数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历来相信“天下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当年闹革命,完全就靠了农民兄弟出生入死,打下江山。所以,进城后,他们总惦记着那些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

“文革”结束。一个“包产到户”,竟然顺利地解决了困扰国人近百年的吃饭问题。遗憾的是,“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这些年来,司马大奎深有感触。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仅仅需要吃饱饭啊。随着改革开放一步步深入,大批农民,离乡背井,进城务工。农业、农村、农民的新矛盾、新问题,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尖锐。

农业是立国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文革”以前,司马大奎就长期负责农村工作。眼下,更渴望知道新形势下,农民生活的真实现状。前些时候,他收到妻子贾作珍转来的一组文章。文章是葫芦尾河村青年农民羊长理写的。内容全是有关农业、农村和农民的情况反映。秘书从信中摘录下来的不少内容,让司马大奎非常震惊。他有些自责。——虽然明知道这些年来,通过正规渠道看到、听到的东西,虚假成分不少。但是,没想到会虚假到如此地步!

气愤之余,他当即把羊长理的文章,批转给《革命日报》的主要负责人。原指望见诸报端,以引起各级组织和广大干部的重视。没想到,那些而今在第一线主持工作的人,对这组文章,“轰轰烈烈响应,慢慢腾腾搓磨,烟消云散结局”。巴不得文章就此石沉大海——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历代官场的天则。

但是,这不符合司马大奎他们这一代人的性格。

——如果仅仅为一己之私,当年的司马家族,富甲邑乡,还闹什么革命?为了搞清楚真相,司马大奎下决心,走出京城,“调查研究”。到自己战斗、工作过的地方,“走走”“看看”“解剖麻雀。”

自己的“英雄事迹”,文革前就上过书,进过课本。葫芦尾河,自己“虎口脱险”,欠下对屎观音、矮子幺爷父子,以及他家姑爷朱跛子的人情债,他一直念念不忘。他心里明白,重用朱正才,以及他的妹夫白鹏。虽然主要是因为他们“可用”,但也不能不说,自己就没有一点儿对牛家、朱家的“还债情结”。

——危险的是,这些年,关于朱正才的议论不少,群众的举报材料,也越来越多。多集中在朱正才夫妇收礼、三个儿子敛财上。有人说,在新葫省,朱氏家族包括朱正才的表弟、表妹牛天宝、牛天香、牛天高等人,早已富可敌国。还有个神秘人物苟白恩。从贾作珍口中得知,这个牛天宝,和司马大奎最宠爱的小儿子贾太平是“拜把子兄弟”。“太平实业”的第二号人物。和好些家跨国集团的头面人物,私交很深,关系不错。情况不明,——司马大奎只能表态“不干预”。 可是,有老朋友暗示,相关部门照例将他的“不干预”,理解为“司马首长在保驾护航”。没办法,他知道,当今官场,流行“不干预,其实是最大的干预”。

司马大奎历来不干涉儿孙们生意场上的正当事情。但方方面面的信息,他无法继续沉默:必须下去,实地看看真实的东西。否则,或许就晚节不保,铸成大错!——几经权衡,他向组织提出要求。明言:希望到自己战斗过、工作过的基层农村去,走走,看看。

根据多年来“牢笼考察”的经验,司马大奎知道:如果“按规则”“走程序”。那么,自己的考察,所到之处,遇到的可能全是道具、布景;看到的全是“戏剧”“晚会”。万般无奈,司马大奎只好玩儿了一招“金蝉脱壳”。

先假借“身体稍有不适”,转到某地疗养院暂住。然后,“买通关系”,没有京城给任何人打招呼,只带上随身警卫和秘书。悄悄从疗养院“离家出走”。

一行三人,全都标准的市井小民打扮。

既没有如约去走朱正才为他准备的迎宾大道,也没有去参观龙头山老县衙的革命博物馆。他们到了冰雹、洪水受灾最严重的那一带村、乡、镇。

这里的许多地方,司马大奎还记忆犹新。镇压地主时开会的地方;讲话的地方;他走访过的农舍。有些小地名,他也还能回忆起来。特别是跟着他搞土改的那些“农会主席”,很多人的名字,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惜,绝大多数,早已作古。真的“逝者如斯夫”啊!

脚踏地面,立即感知了不少真实的“社情民意”。

一行三人走走停停,给人家“一个外地老头儿,带了两儿孙,走亲戚”的印象。过了葫芦口河,他们突然改变路线,迂回包围,绕道葫西省,直插葫芦底河。长途客车到望岭村“小康公路”下车。神不知鬼不觉,上了葫芦尾河的路。

——当年带领革命的队伍,把农民组织起来“打土豪分田地”。司马大奎曾经被老百姓奉为神明,敬若贤圣。今天,他又来到自己的农民兄弟中间,听到的,却是“革啥子鸡巴命哟。而今这些地主资本家,未必哪一个比狗日的狗子三好哇?心子更黑!”“格老子,就借口那个司马大奎,要来走一趟,龟儿子朱正才屁眼儿芯芯都是黑的。把老子们的救灾款,全拿到葫芦尾河来,修他们的小康村了。”

葫芦尾河人也鬼火起:“你说你那锤子。这些房子,全是开发商房老板儿来修的。我日他先人才说是小康房,老子们每月几百块,交月供,要交他妈二三十年!这一辈子就给他们当长工了!说起日妈‘四个开关’安逸,月月都得拿钱去比起——还翻身呢,日妈一翻身,翻进了坑坑了,黑哟!”

当秘书把秘密拍摄的“牛氏府邸”影像资料,给他过目时,司马大奎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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