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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朱马牛羊 作者:王和国 杨重华 字数:2297197 更新时间:2024-05-05


红樱桃很快察觉到,好些人打幌子找借口来河边,为的就是偷着看看她。——她这种人,怕就怕没人看。不在乎。唯一讨厌的,是怎么也过不惯眼下这种摇摇晃晃的船上生活。风风光光回来,居然住船上!既然这是老公的“家乡”,起码该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打眼灶,架口锅,搭铺床吧?

听婆娘对住在船上叽叽咕咕,颇有微词,羊绍雄只觉得好笑:“头发长见识短!——既然老子敢大着胆子回来,哪里只希望有个地方遮风避雨,落脚啊?老子要修座比牛家大院更气派的房子!走着瞧,老子要修成走马转阁楼,还要整个戏台子,逢年过节,请个班子来,扎扎实实闹热一把!”

——也难怪,江湖上的把戏,红樱桃不懂。

回乡之后,羊绍雄一直在“装死狗”:静观别人的态度、反应,以便因势利导,后发制人。可是,好些天过去,竟然没有一个葫芦尾河人,正南齐北地到河边来探望他们,连蚊虫也没有一只飞进他的船舱,更没有人踏上过他的商船。狗子三不得不叹服:真还小看了这帮灰头土脑的乡下人!荣归故里,八方来朝,敢说不算轰轰烈烈?可这葫芦尾河的亲友、乡邻,居然全都装聋作哑,偏不买账,远远地躲开他。连羊子沟本家,也至今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来看看他。小孩子也没有来一个!——哪怕远远地打个招呼,说两句话,也好哇!

其实,要上岸,不住船上,这并不难。离码头不远的红豆林里,就有座早已废弃的道观和一座大木仓,都是官产。宽宽敞敞,也还干净,多少年来都一直空着。如果羊绍雄愿意,只消给而今的保长马德齐打个招呼,同不同意他都有本事搬进去暂时住下。但是,在羊绍雄的记忆力,那里是他人生最屈辱、最倒霉、最伤心的地方。他做梦都想放一把火,把这破庙、破仓烧球个精光。对那红豆树,他也恨不能将它剥皮抽筋,碎尸万段。——这些,说来就话长了。

那座道观,名叫“青云观”。两间瓦屋,都依附在朝廷转运粮米的大木仓上。至于道观建于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了。也有人说,这青云观是因那棵红豆树(又名相思树)而建的。红豆树年辰久远,少说也几百千把岁。传说当年天宗皇帝兵败,路过此地,感觉尿胀,看路边正好有座官仓可以遮丑,于是皇上下马屙尿。他那宝马也趁闲在路边拉了一泡粪。一位皇帝的“粉丝”将这泡马粪精心安葬于官仓背后。谁知这泡粪里,恰恰就有一粒红豆树种子。第二年春天,一棵相思树破土而出。于是有人断言,既然当今皇上真龙天子在这里撒过尿,他的宝马又在此屙了粪,这里已经被“真气”熏染过,那么从此理当享受“风水宝地”待遇了。

后来,一位得道的道士听说了这个故事,就依仓傍树,建起了道观,并在此修行炼丹。于是就有了“先有大粮仓,后有红豆树,再有青云观”一说。

青云观香火时断时续。不知何年何月,有一位踏遍青山访仙问道的过路秀才,住在青云观里,面对这片生机勃勃的红豆树林,浮想联翩,彻夜难眠。夜半三更披衣起来,道观墙壁上抄下了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秀才抄完诗,灵感泉涌,自觉顿悟了人生。第二天,结束了访仙问道,回老家“接婆娘”去了。不幸的是,道观里的三个老少道士,全都颇认得几个字,虽然半通不通,竟然也能因诗见色,自色入情,由情生魔,却又都不愿还俗,害怕回老家“脸朝黄土背朝天”当黔首下苦力农耕。于是偷天换日,编出了个能“两全其美”的借口来:说是得了“太上老君的律令”,要炼出长生不老的“金丹”,必须参照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惯例,阴阳“双修”。——他们居然悄悄在道观里集体养了个女人!三男共一女,争风吃醋在所难免。有时为了抢效益节约时间,大白天也干那得罪太阳菩萨的勾当。又道是,“人在做,天在看”。道士们的丑恶行径,一次次被路过的葫芦尾河乡亲发现。一传十,十传百,终于激起了众怒。一声吆喝,两个年轻道士和那女人被四方乡邻锄头扁担当场打死。当家的老道士被扭送官府,死在牢里。

道观从此空巢一个。这没了道士的道观,于是成了历届保长以及手下不带薪的甲长,保丁之类“临时武装”的法定集中地。俗称“保队府”“小衙门”。

和道观相连的那座官仓,每朝每代几乎都要翻修几次、整治几回。那仓非常结实。草顶。木结构。四面合抱粗的圆木按柱嵌槽,镶上寸把厚的柏木板。正面活动木板开门。装粮食的时候,边装粮食边加高门槛,直至装满封顶,关上最后一块门板,上锁,贴上大红朱印封条。皇帝不再坐龙廷之后,世事乱了。葫芦尾河太偏僻,周围各大山头都被土匪掌控,官府收来的税粮,再不敢在这官仓里存放,当天就押运走了。官仓成了摆设。自从实行保甲制度以来,姓马的保长把那废弃的道观当成了自己的“小衙门”,顺理成章,这官仓就变成了官方的临时“羁押所”。官府在这一带捕捉到的罪犯,临时在里面关一关。放几把稻草,一领破席,一个水罐,一个尿桶。只要有人送饭,即便关个十天八天的,也出不了差错。

道观和粮仓都废了。唯有那红豆树,总是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经年累月,成了葫芦尾河地标性的大树。大树的周围,无忧无虑地生长着一群红豆树的子孙。于是,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红豆林”。

记得回乡那天,快到葫芦尾河地界,站在商船船头,远远望见那旗杆一样高高屹立的红豆树,羊绍雄忍不住一阵阵心潮起伏,以至于潸然泪下。这就是魂牵梦绕的家乡!虽然对这里心怀余悸,但那时,他就在心里盘算:风风光光回乡,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认祖归宗,姓回他本来的“羊”!——被赶出葫芦尾河这些年,最大的屈辱,是他几乎无姓无名。亲热的朋友叫他“你狗日的”;道上的人称他“三哥”或“三爷”!

羊绍雄知道,按族规和风俗,要回归家门,再姓回“羊”来,只要大伯认可,一切都好办。由大伯出面,不外乎找个由头,办几桌席,请来族长,宣布收回“赶出羊家门”的“驱逐令”,撤销“不准他狗日的姓羊了”的“家族判决”,就万事大吉。

遗憾的是,这么多天了,自己的羊家却一点响动也没有。大伯和自己有“过节”,加上他是长辈,放不下架子,不来,这能理解。但完全可以打发小幺弟羊颈子来看看呀!——羊绍雄憋不住了。回过头想想,还是登岸吧,恭恭敬敬拜望大伯!按江湖规矩,拜了大伯,再拜羊子沟那几些长辈:叔公、叔爷。——既然“装死狗”这一招不灵,没能等到“活狗”的光顾和关注,他只好来第二招:送货上门,反客为主。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羊绍雄提一包冰糖,一包砂仁糕,三段洋布,带上红樱桃,沿石板大路,去羊子沟拜望大伯。

羊子沟离码头最远。在神螺山背后的深沟里。

霜降已过。田地里的小麦、胡豆,正在出苗、返青。到处一片油绿,天气一天凉比一天。葫芦尾河早已进入农闲。吃过早饭,大叫花子羊登山屋后竹林里砍了两根“隔年青”竹子,坐在地坝里长凳上启竹篾,准备编个柴背篼。远远看见大路上一男一女,下了石板大路,上了来家中的土路。羊登山扭头对儿子道:“你眼睛好,看看,是哪个来了?”

羊绍章站到地坝边望了望:“还有哪个?——爹,我看好像是狗日的——他们两口子呢!”

听儿子这话,羊登山一估摸,确实,极有可能是侄儿和他那妖精婆娘!他气呼呼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也朝那边望了望。他其实已经认不得羊子三了。但是,毕竟自己家中的骨血——肉多不掩骨,人大不换胎——那身架架,脸盘子,一看就似曾相识,不消说,“是那狗日的两口子”!羊绍雄两岁的时候,年三十晚上不小心扳翻饭桌上的热油碗,烫伤右边脸颊。为此事,他父母亲还打过一架。他娘闹着要抹脖子上吊,搞整得惊天动地的。如果不是羊登山正好在家,差点儿就出大事。好在镇上的“罗半仙儿”医术还行,侄儿既无大碍,也没有很破相,只是右脸上落下块醒目的疤痕。

物是人非,旧事浮现,难免悲愤交加。羊登山的气包卵病立即就发了。他站起身来,两腿紧紧夹着,用手压着,边喊“哎哟喂”,边弯腰驼背地朝屋里避。进了屋,他叫儿子返回地坝里,“把板凳端回来,不给他狗日的坐”!关了门,用板凳将门抵了,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起来。

他骂:“狗日的,你放火烧自家的房子,气死你老汉儿”,害得羊家在葫芦尾河脸面都没有了!

他骂:“狗日的,阎王为你指了千条路,你咋就不死在外面呢?”

他骂:“你要把羊家人害死完,才甘心么?”

羊绍雄老远就看到,大伯两爷子先前还在地坝里,转眼就进了屋,还关了门。紧接着,就听到了大伯的骂声。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地坝,走到房前,喊“大伯”。羊登山不应,不开门,不见,躲在屋里,劈头盖脸狂骂:“你这个五孽不孝的狗杂种。”

羊绍雄厚着脸面走到大门前,放低声音:“大伯,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嘛,你听我说,我这次回来,是专门向你老人家赔罪的……”

大叫花子根本不听他解释,继续高声怒骂。“你狗日的当棒老二,杀人放火,吃人不吐骨头……”骂人的话到了这地步,算是说绝了。羊绍雄无言以对,没有了招策。只是强压怒气,耐着性子,和红樱桃在门外默默地站着,硬着头皮听。指望大伯的狂骂消停的时候,自己能再多申言几句。

大半个时辰过去。无论站在门外的“狗日的狗子三”怎么叫“大伯”,喊“幺弟”,怎么说软话,门内的俩父子就是不开门。只要门外的羊绍雄一开口,门里的羊登山就捡葫芦尾河骂人最毒、最狠、最伤心的话骂他。好些都是红樱桃闻所未闻的脏话。门外不做声了,门里的就在揉着气包喊“哎哟喂”。

看来,今天是没有可能说服大伯开门,见到他老人家了。

眼前这一排三间断壁残垣的烂草房,是羊绍雄家祖传的窝。他就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多年前,一怒之下,他放火烧西边几十步开外甲长羊连金家的房子,以报他通风报信,让自己受了奇耻大辱的深仇大恨。谁知一阵归槽风,把一团熊熊燃烧着的茅草抬了过来,自己这房子也被烧着了。——土墙上至今还依稀看得到当年过火的痕迹。

在葫芦尾河,姓羊的人家几乎都穷,最没地位,谈不上什么脸面,出了他这个“狗日的狗子三”之后,羊家人更觉得好像短了人家二百钱,抬不起头。正因为如此——羊绍雄今天最想对大伯说:“祸是我惹的”,现在,我回来了!回来不是想住这破茅草房子,是真正要“给羊家把脸面争回来,撑起来”。他希望大伯能端坐堂屋神龛下,受他这个后人三叩九拜,认错,然后,再去把羊子沟其他那些本家,亲房请来,在亲友们面前宣布:“我侄儿羊绍雄羊子三,现已改邪归正。而今,闯荡江湖出息了,在外面发了财,混出了个人样儿,回来了!”

大伯死活不开门。羊绍雄始料不及,也无计可施,更狼狈不堪。万般无赖,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口,高声道:“大伯,老您人家保重啊,先消消气,过几天,我再来拜望您。”说完,带着红樱桃,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低矮的茅檐。

刚走到地坝边,一直没有言语的红樱桃,突然站定,回转身把这茅草房看了又看,一半天真一半玩笑,问道:“我说三哥啊,你搞错没搞错啊?屋里那个‘哎哟喂’连天的老头儿,真的是你亲大伯呀?——你真是这家人生的呀?他骂你‘狗杂种’‘狗日的’,嗨呀,哪有一家人这么骂的?你屋头的人,未必尽是这副德行啊?”

羊绍雄正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听婆娘说出如此不识时务的话,真想一耳刮子扇过去!他指着她的鼻尖,恶狠狠地骂道:“你格老子闭上你的鸟嘴巴!小心老子惹火了——”他没有说下去,气冲冲地前面走了。

红樱桃今年十六岁,很小就在窑子里随老鸨一起生活,社会上的事知之极少。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老实话,会惹老公发这么大的火,怕了,紧跟上去,挽住羊绍雄的手臂,嬉皮笑脸地:“哎呀,三哥,我说来耍的,生啥子气嘛。”

“你晓得个鸡巴!”羊绍雄又吼了一句。

红樱桃低下头,再不敢吱声了。

羊登山在门缝里,看那两口子在地坝边争吵了几句。没听清楚。然后,气冲冲地走远了。打开门。见到门口的口袋,又发起火来,叫羊颈子:“给他狗日的还回去!”

羊登山的儿子羊绍章个高、头小、肩窄、颈子长。说话时,颈子总爱偏来扭去的。人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羊颈子”。刚才父亲按着气包骂堂哥,他在一旁不敢吭声。其实,他早就想开门,近处看看他的堂嫂。那天在码头上,他只瞟到一眼。大家都说红樱桃漂亮,“红扑扑白嫩嫩的,又新鲜又洋气,好看得很”。

羊颈子提了东西,一阵小跑追上堂哥,硬要把东西还给他们。羊绍雄停下脚步,劝堂弟给他爹提回去:“这是我们孝敬老人家的。”

羊绍章颈子一伸,他说他爹说的,“不要就给你丢球了”!话音未落,羊颈子果真把口袋扔了过去。羊绍雄没有去接。口袋落地上了,他看也没有再看一眼,带着婆娘走了。

羊颈子看砂仁糕掉在了地上,上前捡起来,“狗日的,好吃哒嘛!”羊颈子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几块几块地往嘴里塞。吃得差不多了,又觉得后悔,没有品出什么味道,该一块一块地慢慢享用。

哇——好香好甜啊!

吃完了最后一块,他更加后悔了:刚才,面对面站着,自己居然忘记了看红樱桃。


自己的家,自己的亲大伯,居然既不让他们进屋,也不和他们见面,甚至地坝里的板凳,也收进屋里,不给他们坐。高高兴兴恭恭敬敬地来,得到的只是一顿狂骂。羊绍雄有苦难言。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下子又变得历历在目起来。

听老辈人讲,羊家也非等闲之辈,老祖宗曾经是威震一方尽人皆知的丐帮帮主。一次丐帮之间争地盘械斗,非常惨烈,死的死,伤的伤。羊家老祖宗这一帮几近全军覆没。仇家追杀,官府捕捉,走投无路,东藏西藏,跨州过府,躲灾逃难,哪里偏僻往哪里钻——讨饭来到葫芦尾河。羊家老祖宗口才了得,天花乱坠的一席话,让牛、马两家先人心安理得地对他们开恩,默许了羊家人在葫芦尾河最靠山、最背阴、最贫瘠的“烂泥沟”安顿下来,修了些草房。烂泥沟自此改称“羊子沟”。

定居下来后,羊家人也开过些田土来种庄稼。在一段时间里,面向朱家塘和靠近马家院子这一面,曾经开垦出不少适宜种庄稼的田土。遗憾的是,羊家人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乞丐生活,祖传“穿百家衣,吃千家饭”。遇上灾荒年成,没有吃的,就拿先人开垦的那点田地,去和马家人换吃食。吃完了,也不怨天尤人,每人一副“莲花落”,两根“连箫”棍,三块“金钱板”,拖儿带女,提篮捧碗,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回归丐帮老祖宗的“叫花子”生活。

“我们还是把日子过了,好稀奇呀!?”这是羊家人的口头禅。吃亏就吃亏,丢人不丢脾气,打死不告饶。

先辈人在羊子沟开垦出来的那点祖业田地,就这样一辈人东卖点儿,下一辈人又西卖点,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几整几整,就搞整光了。剩下靠山那一面的田地,挖下去三两寸,就是白生生的黏土、白鳝泥。农谚说,这种泥土“天晴千把刀,落雨一泡糟。”晴天太阳一晒,坚硬如刀,稍不注意,就割得人手脚冒血珠珠儿;雨天一淋湿,稍微多泡一会儿,泥土就会像一团糨糊,脚陷进泥里,扯脱一层油皮才拔得出来。丰年三分收成,荒年就成不毛之地,颗粒无收。“财产财产”,庄户人家,“财全靠产”。田地里不“产”,家中自然无“财”。羊子沟历来就只有一片破烂草房。和羊绍雄家仅隔几十步远的堂叔公羊连金当甲长,挖空心思攒挤一辈子,东挪西借,修成过三间瓦房的木架子。椽子上好后,再也找不到钱买瓦。最后,还是不得不盖了茅草。成了“茅草瓦房”或“瓦茅草房”,不伦不类的。每年从立夏到霜降,谁也不知道羊子沟那些草房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好些人家常常几个月房顶不冒烟,锅里不冒泡,屋里没人影。夜里,差不多都不闩门。各家各户那扇大门,大多没有门闩。天黑了,如果家中有人,为了避风,也关门,那不过是顺手拿把扫帚,或提根凳子挡在门后而已。

牛家、马家都人财两旺,房子也在扩建。朱家人凭着手艺,日子大多也过得滋滋润润的。羊家一户户总是时隐时现,神秘兮兮的。外出流浪回到破茅草房之后,实在没有别的出路,就去把卖给马家的田地租回来种。或者到牛家,男人当长工,打短工;妇女做奶妈、当丫环。小孩儿也跟着大人混口饭吃。半饥半饱,磕磕碰碰地把日子过起走。

爷爷羊连榜,外号“老叫花子”。羊绍雄至今都还记得老人家那张脸,成天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爷爷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走八方吃千家,“连箫”舞得远近闻名,曾经是葫芦河两岸民间一绝。两根等身长短,酒杯粗细的斑竹,两头竹节处挖空安柱,嵌进铜钱。一摇,斑竹的四个头均哗哗有声。讨口子称其为“连响”。文人骚客嫌弃名字太直白太俗,命名为“连箫”。讨口讨到别人家门前,两根“连箫”手中一握,门前打狗,进门助兴。只要主人不反对,叫花子们就会像戏台子上《岳家将》里的“陆文龙”舞双枪一样,“舞”起“连箫”来。边舞边唱些恭喜发财之类的江湖小调。主人家高兴了,给米赏钱。更有甚者,遇到红白喜事,留下你来“欢喜几天”。听父亲说,爷爷年轻时候,连箫舞到极致时候,一碗水泼过去,身上滴水不沾,那铜钱的响声仍然有板有眼,纹丝不乱。羊绍雄的奶奶,本是葫芦底河镇上大户人家的闺女,迷上了羊连榜的“连箫”,跟了他私奔。而后,回到羊子沟来,一口气前前后后生下了三女两男。第一个男孩,就是大伯羊登山。

听人说,大伯自小乖巧、能干,嘴巴甜,很受葫芦尾河老少爷们儿喜爱。稍大点,就跟着爷爷“行走江湖”,把“讨口子三绝”学得炉火纯青。爷爷年迈之后,行走江湖乞讨柴米油盐酱醋茶资费的重任,就落在了大伯身上。以至于青春耽误,三十岁出头了,还是孤身一人。——幸好牛家大院甲长牛敬义的二女儿牛道竹,偷偷和大伯好上了,学了奶奶的样,正月十五闹元宵,悄悄拿了家里的两块银元,跟着大伯跑江湖去了。几个月之后,怀上堂弟,不得已回到葫芦尾河“成亲”。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在牛家长房屎观音牛敬田、幺婆太夫妇的调停说合下,两家家长只好认了。

大伯成亲的时候,羊绍雄已经勉强懂事了。大伯家虽不富裕,但夫妻恩爱和睦。这本该是好好的一家。谁知突然灾星临头:大伯莫名其妙得了疝气病,俗称“气包卵”。那年月,这病虽不要命,但也属不治之症。犯病时痛得脸青面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用腿将气包夹住,用手轻轻按,压,慢慢揉,哪里空得出手来做事?伯父伯娘夫唱妇随的浪漫故事就此转折。不出两年,伯娘郁郁寡欢,丢下大伯父子,患“干痨病”而死。她死得很年轻。伯娘死时,大伯伤心得差点儿疯掉。乡亲们都说,“牛道竹把大叫花子的魂勾走了。”

羊绍雄父亲羊登岭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十五岁成亲,十六岁当爹。健健康康到十九岁,就患上严重“哮喘”。开始时候,镇上的老中医说,“小叫花子是房劳过度”,害的“虚痨病”。于是爷爷一面强迫儿子媳妇“分床而卧”,一面也没少花钱给儿子抓药。——总不见效。父亲病不见好,羊绍雄五岁时候,母亲侯金桂莫名其妙又“打摆子”转成“伤寒入骨”,反倒先一步走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咳嗽仍不见缓。郎中们改口了,说这是“痨病”,医是医不好了。从此,羊登岭大多数时间坐在大门口的独凳上,青蛙一样鼓着眼睛咳嗽,再没时间也没精力挣钱养家糊口,更没有办法管教羊子三。父亲的三个姐姐早已相继出嫁。婆家都是穷人。爷爷死后,满屋子病人,兄弟之间谁也帮不上谁。家里更见贫穷了。

羊绍雄的坏脾气,说来还和母亲以及娘家全家人的“娇惯”有关。他的母亲侯金桂,娘家属乡下人戏称的“狗儿粮户”——有点田产,不多,丰年有余,灾年也能扯得过。遗憾的是,外公外婆家是个“绝户”。——这里的人称没有儿子的家庭叫“绝户”。羊绍雄的外公外婆一辈子生了“七仙姑”,也没盼到儿子。更出奇的,这家的“七仙姑”,前面六个女儿,出嫁之后也全生女,只有羊绍雄母亲侯金桂这位“七姑娘”,十五岁嫁到羊家,第一胎就生了个“带把儿”的。不得了了!满月之后,外公外婆就下令把外孙放到侯家湾去带。正所谓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揣进兜里怕掉了。绝不让任何人对这个宝贝疙瘩说一句重话。孩子三岁时候,外公外婆相继病逝,不得已,回到羊子沟。

儿子回家后,侯金桂对儿子更是百般护短。羊家长辈对羊绍雄稍有惩罚,她就上吊扑河拿刀抹脖子。可惜好景不长,两年之后,侯金桂一病不起,死了。

自从老娘死后,羊绍雄的境遇一落千丈。屋里屋外都不把他当人看。稍微犯错,谁都可以打骂他一顿。父亲有时也拿他出气。特别是他逐渐懂事,不喜欢在牛家院子受人白眼混饭吃以后,常常大半天没有一点儿吃的,饿得天昏地暗,直吐清口水。万般无奈,就偷东摸西。如果不幸被逮住了,照例是打。外人打了家人还要打。他硬着头皮,不哭、不喊,不求饶。他恨那些大人,包括他的父亲、大伯。——这之后他的人生感受,用羊绍雄的话说,就四个字:“挨打、受饿”。

人一天天长高,胆子也越来越大。人们看到羊绍雄路过,总要立即回去数一数自己家的鸡少没少,屋后的南瓜是不是被偷了。无论人们怎样防,他脑瓜灵手脚快,还是常常得手。他曾经把牛家的羊子牵到河对岸去,杀来卖了;与一帮狐朋狗友一起,把马家的狗套住,闷棍打死,烧来下酒。再后来,他干脆离家出走,加入了河对岸许麻子的队伍,当起了“棒老二”。一种长期压抑的仇恨,使他“胆子特大,心子特黑,下得狠手”,很快就在许家寨的土匪里有了位置,坐了交椅。那年头,十里八乡每年都要被土匪抢几回。这葫芦尾河,即便是“占官”的马保长家,也被抢过多次。——这土匪也太可恶。遇到穷人家,实在没好东西可抢的,大扫帚也要。说是寨子里用得着!

葫芦尾河地界,本该是鸡公岭刘鸡公的地盘。外乡土匪来动手动脚,属于犯忌:没把刘鸡公放在眼里。刘鸡公丢不起这个脸面,就报复,千方百计到许家寨的地盘上找麻烦。许麻子反过来更捣乱,把个葫芦尾河整得没清静过。乡亲们惹不起土匪,就指着“占匪”的羊家骂。羊家内忧外患。没办法,就声言拜托大家帮忙,大义灭亲。羊家的最高长辈甲长“老粪船”羊连金放出狠话:只要抓住了羊子三,朝死里整,羊家人倒谢!

机会终于来了!许麻子手下抢商船,误杀了正在商船上“耍姑娘儿”的官府人,被官军追杀。为了避风头,许麻子将队伍化整为零,各散五方。羊子三躲回葫芦尾河。不敢回家,趁夜躲进红豆林青云观旁的粮仓。也是冤家路窄,“老粪船”从马家院子摸黑回家,恰巧路过,“晃到一眼,肯定是他狗日的”。——不声不响立即返身回去,给保长放信,请人来整治“棒老二”!

四大姓的人闻风而至,齐心协力,在官仓里瓮中捉鳖,把羊子三抓了起来,捆住,吊在红豆树上打。打过了,就关进仓里饿肚子。饿了两天两夜。

仇恨归仇恨,他羊绍雄毕竟不是狼叼来的。看在他死去的娘面上,“小叫花子”羊登岭求乡亲们把他放出来,让他改过自新。大家给他松了绑,要他跪在父亲和大伯面前认罪,并要他发誓:痛改前非,断绝和“棒老二”的往来。

他跪了,不认错,更不发誓。

羊登岭没辙了。咳嗽半天,缓过气来,说:“不认错,就——赶出我羊家的门——不准给老子姓羊!老子,羊家——没有你这个——现世报。”

大伯羊登山也附和:“你这狗日的,把我们羊家的脸丢尽了。我们羊家再穷,也没有出过你这种挨刀货。”

羊子沟“总老辈子”——理论上的族长——羊连金,接过他父亲和伯父的话,正儿八经代表家族表态:“你狗日的听到:你老子发话了——不认错,赶出家门,不准姓羊!”

羊绍雄从小就嫉恨这个狐假虎威的甲长叔公,冲着羊连金的火上浇油,他恨得牙痒。挨打受气又冷又饿,他急了,冲着羊家长辈吼道:“老子不姓羊了!老子姓‘狗’,狗都比老子好过些。”

他一下站了起来,边吼边冲了出去。

朱家塘剃头匠朱光富,正从外面回来,路过红豆林。恰巧羊子三从他身边飞跑而过。后面一群乡亲追着在喊:“狗日的,你敢跑?逮到他——”朱跛子一看就知道,大家这是在“撵棒老二”。自己理当义不容辞。肩上挑子一放,追了上去。正要追上,羊子三突然停下脚步,弯腰捧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过头顶,迎面朝着朱光富狠狠砸去。正好砸到朱光富的小腿“连二杆”骨头上。朱光富应声而倒。众人不得不手忙脚乱救助朱光富。等大家回过神来,羊绍雄早跑得没有踪影了。——朱光富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医了好些时候,最终还是落下残疾,捡了个外号:“朱跛子。”

谁也没料到,满腔仇恨的羊绍雄,晚上又摸黑回到葫芦尾河,一把火将羊连金家那木头瓦架子的茅草房烧了。也是“玉皇大帝卖谷子,天仓满了”。木架茅草房比竹架的更高朗,更透风,加之沟头风归槽,一团燃着的茅草,被风抬到了羊绍雄自家的茅草房上,立马也哔哔啵啵烧了起来。

看到自家的房子燃起来,羊绍雄知道这祸闯大了。沟外朱、马、牛各家的人们,正纷纷赶来救火。害怕再被抓住,羊绍雄不敢进屋救他爹,转身就往河边跑。胸口一阵火烧火燎。他几乎发疯了。夜幕中,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他要把葫芦尾河的房子全烧了,他要烧青云观,烧大粮仓,烧马家院子,烧朱家塘,要砍了那红豆树……

羊绍雄的爹被救了出来。呛了烟火,气息奄奄。他对乡亲们说:“这火救来没用了,你们快去,帮我抓他狗日的回来,把脚杆给他狗日的打断,不能让他再害人了!”

愤怒的人们迅速点燃火把,向羊子三追去。羊连金家的两个儿子羊登光、羊登亮,一个举着斧头,一个拿着弯刀,死命地向羊绍雄喊话的方向追了过去。——黑夜里,羊绍雄扑爬跟斗,边骂边跑。跑到河边,被葫芦河挡住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眼看在劫难逃,这家伙也狠了心,居然一咬牙,纵身跳进了葫芦河。枯水季节,河面狭窄,竟然被他趁着夜幕淌过河去了。——后来听说,羊绍雄又找许麻子去了。

从此,羊绍雄人间蒸发。他留给葫芦尾河人的,是无尽的后怕。都知道,他的亲爹和亲伯伯当众宣布了将他赶出家门,再不准他姓羊,而他自己又扬言宁愿“姓狗”,所以,人们再提到羊子三的时候,都改口,叫他“狗子三”,并加上葫芦尾河人带鄙夷性质的发语词——“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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