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书名:朱马牛羊 作者:王和国 杨重华 字数:2297197 更新时间:2024-05-05


十多个纤夫,喊着号子,拉了一条商船,朝葫芦尾河的红豆林码头逆流而来。

那如歌似唱动听的号子声,逗得河坝里田间地头的男男女女,都朝码头石那边跑。葫芦河到了“尾河”这一段,历来多是小船来往。——“十多个人,拉来一条商船?稀了奇了!”

突然,跑在前头的不知是谁叽咕了一句:

“哎呀,这商船——像是‘狗日的狗子三’的哟!”

“是不是哟?你不要吓唬我啊!”

“船头那人,老子看得清清楚楚。肯定,是他。——狗日的狗子三!”

就像大街市上突然听到有人喊“疯子来了”一样,“叮叮咚咚”兴头十足的脚步声,随着这“狗日的狗子三”,骤然停下了。人们再不敢靠近。各自散开,站得远远的。

码头上,商船在慢慢靠岸。

说是码头,其实就是马家院子旁边红豆林外河岸上一片较为平坦的沙滩。不知何年何月,人们在沙滩上修了几级石梯,便于女人们下河洗衣服、洗菜;男人挑水、洗涮屎桶尿桶。石梯上来十来步远,河滩沙地里埋了一块专门套船用的“码头石”。那石头肚大、颈细、脑壳方。颈子以上部位露出地面,足有三尺见方。往来葫芦尾河的船虽不多,但这码头石经年久月被棕绳、竹缆、铁链子捆绑,被锄头、挂耙蹬筑,打砸,颈子已经勒出深深的印记,脑壳上也伤痕累累了。

为商船把舵的那个癞头艄公,葫芦尾河的男女老少都认得:姓罗,人称“罗二癞壳儿”。常年葫芦河上行船。家住下游几里处的杨柳滩渡口。

“当真是他狗日的狗子三!”

“不得了了——狗日的狗子三——回来了……”

人们叽叽咕咕,目光诡秘,交头接耳。

“羊颈子”羊绍章正和羊子沟一帮“半截子大人”,在红豆树林里捡枯枝断桠当柴火。听到有人在喊“狗子三回来了”,顿时感觉毛骨悚然,头皮一阵发麻。“狗日的狗子三”是他叔爷的儿子——亲堂哥。父亲讲过无数次,“就是这狗日的,把羊子沟好几家人搞整得家破人亡!他简直就是葫芦尾河的扫帚星!”羊绍章悄悄弯下腰,捡了块斗碗大的石头,握手中、藏背后,黑青着脸,向码头走去,他想去看个究竟。

羊绍章麻起胆子一直走拢码头石边。——看清楚了,这狗日的正一边嘻嘻哈哈地和罗二癞子摆龙门阵,一边抽着洋烟。——没错,肯定是他!父亲说过,这“狗日的”右边脸上,有块很显眼的伤疤。

羊绍章记忆中,堂哥精瘦,猴头狗脸,尖嘴龅牙,满脸菜色,目光总是毒毒的。可眼前这个男人,壮实。白胖胖的。腆着个罗汉肚儿。人在船上,肚子挺到船舷外边去了。穿一件敞开衣襟,胸门口肚脐眼都露在外面的鬼皮皮。颈子上吊下一方花花绿绿的布条条。乌龟壳壳黑鞋子,油光光贼亮亮的。——如果不是那伤疤,羊颈子简直不敢相信,他真会是“狗子三”。和洋洋气气的狗子三比较起来,青布长衫,腰间捆根“鸡肠带儿”,光头光脚的艄公罗二癞子,简直就像只脱毛的瘟鸡。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天大的消息告诉父亲!羊绍章装着若无其事,不声不响丢了石头。回转身,飞叉叉地跑回红豆林,抓起柴背篼和柴刀,就向羊子沟家中跑去。刚下了石板大路,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起来:“狗日的——爹呀——狗子三回来了!河边,红豆林码头——商船上面呢……是他狗日的,右边脸上,那块大疤,油光光的,我看清楚了!罗二癞壳儿撑的船——”

一急,羊绍章语无伦次了。看父亲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又赶快补充道,“爹呀,我在给你说话:——狗日的狗子三,回来了!拖船的纤夫,十好几个。杨柳滩那个艄公——罗二癞子撑的船。那些拖船的纤夫,领了钱,收起纤索,走球了。罗二癞子和他狗日的两个,抽洋烟呢。有人看见,船上还有个婆娘。真的回来了哇。不信?——你自己到码头去看嘛!”

羊绍章的父亲羊登山,外号“大叫花子”,一辈子讨口为生。自从老婆去世,对什么都淡心无肠,很少再出门闯荡乞讨。自家祖传那点薄田瘦土,也没多少心劲去打理。眼下农闲,独坐自家草房门外的条凳上,就着阳光,翻过烂棉袄的衣里,寻了小半天虱子。人营养不良,虱子却养尊处优。吃得肚子胀鼓鼓的,既不肯爬,更不会跳,被人用两个大拇指甲背夹着一摁,“呲”地一响,——活该!寻虱子的人虽然明知指甲间殷红的血是自己的,但每摁死一个虱子,心里总有一种“又赚了一把”的惬意。杨登山今天收获颇丰,双手大拇指的指甲盖上,已是血迹斑斑。重新笼上棉袄后,感觉身上的瘙痒缓解了许多。于是袖着双手,眯缝着眼睛享受太阳。当他终于弄清楚儿子说的是怎样一回事之后,睁开眼,闷了好一阵,才破口骂道:“他狗日的回来了?他咋不就死在外边呢?狗日的!我羊家的人,还没有被他搞整死完,他又要————回来害人了——哎哟喂……”

羊登山骂了几句,不得不稍停一会儿。十多年前,他患上了怪毛病——“疝气”,俗称“气包卵”。只要一上手稍重点儿的力气活,或者生气冒火,就会犯病。此时,一股怒气在胸中乱串——刚咬牙彻齿地骂了几句,胯下立即就有了反应,情不自禁地“哎哟喂”起来。两只手本能地向胯裆间摸去,按着,揉着。但是,没解气,忍不住仍旧是骂。一边骂一边“哎哟喂”:

“他狗日的——害死亲爹,放火烧自家的房子——哎哟喂——该拉去填炮眼儿!该千刀万剐!该五马分尸!哎哟喂——他狗日的——把我们羊家的脸都丢尽了!哎哟喂——还有脸回来?”

看父亲一副痛苦的样子,羊颈子忍不住劝他道:“爹呀,你气他个锤子呀?你自己晓得,一生气冒火,卵子要痛,大家又该不得安生了!”

儿子一句正经话,说得羊登山哭笑不得:“你狗日的,晓得个球哇——哎哟喂——那狗日的是我们羊家的孽障,是葫芦尾河的扫帚星!他一回来,这羊子沟,这葫芦尾河——哎哟喂——又要被他搞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哎哟喂——走,到码头看看,老子今天,要骂得他狗日的,要他无脸上岸见人——哎哟喂——再不能让他回来,祸害一方了……”

羊颈子知道父亲的倔脾气,急了,喊道:“你这个样儿,咋个走嘛!再揉揉,——莫急莫急,慢点慢点。”

过了好一阵,羊登山缓过气,才弯腰驼背地勉强站起身来。羊颈子随手掩上柴门,见父亲双手还按着胯间,就上前扶着他,慢慢向红豆林码头那边走。

父子俩刚转过朱家塘,正巧遇到骟匠朱发青。他肩挎牛角号。斜背着满是斑斑点点污渍的帆布“骟匠包”。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腥臊味儿。看样子,是才从外面“做了手艺”——骟了猪——回来。朱发青辈分比羊登山还高。羊颈子先发声招呼道:“幺表公回来了?”

一寒暄,朱发青得知羊登山要到码头上去“骂人”,连忙劝他:“别、别、别,千万别去,千万别去。气包卵啊,你两爷子,就听我一句,别去!——想当年,他狗日的,哪里把你这个亲伯父当长辈啊!你那火暴脾气,三句话不对头,小心送上门去惹天祸!嗨呀,你没看见,刚才,许麻子许棒老二的人来接风,朝拜他狗日的,三挑礼担,扯疤脸带人来的,那阵仗,嗨呀,好凶啊!你我——惹得起啊?”

原来,羊颈子跑回羊子沟报告情况的时候,闻讯前来为狗子三“接风洗尘”的“棒老二(土匪)”,已经在杨柳滩上来的大路上了。那个领头的,葫芦尾河年长点儿的人都认识:许麻子手下的“扯疤脸”!此人姓胡,大号胡来德。江湖人称“神枪催命鬼老五”。朱发青说,他和扯疤脸一行人,在杨柳滩同船过的渡。路上听他们那言语,是许麻子派他们专程来,请狗子三“回寨入伙坐交椅”的。

“许麻子的人?——他那个魔头儿?”羊登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若干年来,葫芦尾河的男女老少,听到“许麻子”这个称呼,差不多都要闪尿惊。小时候,羊登山就从爷爷羊隆骏和父亲羊连榜口中,听到过不少“许棒老二”杀人不眨眼的龙门阵。在葫芦底河镇上,羊登山还亲眼目睹过一群“许棒老二”的人,大白天杀人抢钱庄。——吓死人啊!

“许棒老二”是葫芦河两岸的人们对土匪世家的“许麻子”匪帮的统称。从许麻子的太爷爷“雷公爷许大脑壳”十九岁杀人越货,拉杆子在葫芦河对面三省交界的“饿虎寨”地面落草算起,传到许麻子手里,已经血雨腥风百十年了。匪首们手中的“家伙”,也从当年的青龙偃月刀,换成而今的德国造二十响盒子炮了。历朝官府,都拿这“许”字旗号的匪帮没办法。——总是“剿匪”的大军还没拔营动身,饿虎寨就事先得了信息,全班人马土行孙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锅盘碗盏也不会留下一个。但只要大军前脚一走,土匪们像是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脚跟脚立马就杀回来了。后来,“许大脑壳”被省城仇家追杀,在葫芦肚河县城窑子里的鸦片床上挨了黑枪。两个贴身保镖,也被乱刀砍翻,死得很惨。许麻子的父亲,江湖人称叫“许横耙”,就此接下地盘。

“许横耙”是许大脑壳给儿子取的乳名,说是此人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横”得让娘老子心焦。乡下土话,把蛮横不讲理,不依打路,不服管教叫做“打横耙”。性格倔强的许家少爷,江湖上极少人知道他的“书名”是啥,都叫他“许横耙”。从小跟父亲“血盆里抓饭”,打打杀杀,养成了阴毒凶狠的秉性。他让所有对手魂飞魄散的可怕“嗜好”,就是当场把活人开膛破肚,现取心子做“醒酒汤”!就在羊登山结婚那年,江湖上传说“许横耙”擦枪走火,把自己脑壳打得稀烂。于是许麻子坐正了山大王。

许麻子大名“许山彪”。山上的老虎,而且一条当三条。儿时患天花全身出痘疮,险些夭折。虽捡了一条命,但痊愈后,满脸留下密密麻麻黄豆大的“印”,一直延伸到颈项,人见人怵。许麻子不但一张阎王脸人见人怕,而且双手打枪百发百中。据说他“想打人耳朵不得擦着头皮,要取人卵子不得伤及雀雀”!眼时他手下有百多条枪,还有两门小钢炮,差不多成气候了。许麻子坐山寨后,嫌“饿虎寨”名字不吉利,干脆改名“许家寨”。在这三省交界方圆百十里地界,寨里的人打个招呼,你就平安;寨子的人递个眼色,你就准倒霉。

羊登山知道,早些年,狗子三初涉江湖,投靠的就是许麻子。听说两人还喝了血酒,在关二爷面前磕了响头,是结拜“兄弟”。朱发青说,还距离码头好远,狗日的狗子三船上就一眼认出了“扯疤脸”。连忙搭下船跳,哈哈连天,打躬作揖,“还喊出他那狗日的婆娘,一起上得岸来。”两人见面,狗子三竟然没有忘记按照许家寨土匪“碰面”的规矩,右手两根指头,相互刮对方的鼻子,表示“亲兄弟不分大小”。然后,狗子三搂着扯疤脸的肩膀,问“山彪大哥吉祥?”“各位兄弟吉祥?”

“些狗日的,好亲热哟!”朱发青叹道。

葫芦底河镇上钱庄被抢那天,羊登山看到过这个胡来德。据说此人二十来岁时候,与人打架,脸被人横着砍过一刀。伤愈之后,满脸皮肉都扯来扭起的,于是得了外号“扯疤脸”。在许家寨里,和许麻子一样,他也是个神枪手,指哪打哪从不失手。不同的是,许麻子使双枪,他是左手打枪,右手握大砍刀,一副催命鬼模样。寨子中他坐第五把交椅,算许麻子最心腹的兄弟之一。江湖上都知道:“神枪催命鬼老五”杀人比杀鸡还随便。当年狗子三在山寨里,排位虽在他前面,但历来都对他礼让三分。

朱发青说,当着河坝里那么多看热闹的乡亲们的面,胡来德竟然正儿八经学着戏台子上“奴才叩见王爷”的动作,单膝跪地,高喊:“山彪大哥虚位以待,请三哥赏脸,务必回寨一聚。”狗日的狗子三连忙说,自己刚到家,暂时不说“回寨的事”。说是等安顿下来,要在葫芦底河镇上,开几天走马席,“请山彪大哥赏脸,弟兄们不醉不散。”朱发青学着狗子三的腔调,“——哪怕是当了皇帝,大哥还是大哥。无论走到哪里,山彪大哥是要认的!”朱发青忍不住感叹说,“嗨呀,那样子,好风光啊!——扯疤脸从怀里掏出红纸写就的‘礼单’,双手呈上。狗子三乐呵呵地收了。三个同来的许家寨跟班,将三挑礼担送到船上。狗子三慷慨地打发‘茶钱’。我看到的:扯疤脸两块大洋,其余每人一块。狗日的——好鸡儿大方啊!”。

朱发青一席话,说得羊登山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像是矮下去了半截。羊颈子听说“茶钱”打发“两块大洋”,吃惊得眼睛放绿光。——大人说,两块大洋,在这葫芦尾河,能买一大块肥田了啊!

“那些土匪回寨去了?”羊登山怯怯地问。

“狗日的些,嗨呀,吓死人了!回倒是回去了。临到往杨柳滩渡口回走的时候,扯疤脸他狗日的,趁大家都没在意,无缘无故地把枪摸出来,当、当、当——向天就是一梭子。吓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像被疯狗撵着的鸭子一样,往四下里扑。——你们没有听到枪响?”知道的情况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朱发青边说边向朱家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不无担心地说,“——格老子,我说大叫花子耶,”他喊着羊登山的外号,“看样子,这葫芦尾河哇,又该不得安宁了啊!”

羊登山正在犹豫还到不到码头上去。刚回转身,发现从神螺山的小路上,下来一行人,还有一乘滑竿。一看就知道:鸡公岭的。狗日的,又是棒老二!羊登山连忙拉着羊颈子,避到石板路边的一块甘蔗地里。羊登山认得,“滑竿”上那个鸦片鬼模样的瘦猴子,就是匪首“刘鸡公”。

鸡公岭下来的人,清一色对襟子皂衣,灯笼裤,沿口布鞋。个个横眉鼓眼,仰面朝天。八字步,大大咧咧。这一带地方,刘鸡公和许麻子两拨土匪之间,历来就是“扯的”,互相找麻烦,多有纠葛。按照土匪们的“潜规则”,葫芦尾河这一面地盘,该是刘鸡公的势力范围。但都知道,狗子三是许麻子的人。今天刘鸡公居然亲自带人下山,给狗子三接风,明摆着是在故意“示弱”。一乘滑竿,十多条短枪,送上本地风俗最重的三挑“礼担”,对刚踏上葫芦尾河地面的狗子三,算是给足了面子。从鸡公岭下到神螺山,再沿那石板路下来,一行人径直横过羊子沟,绕过朱家塘,从羊登山父子藏身的甘蔗地前面的大路,经牛家大院的晒坝,直插红豆林河岸的码头。

刘鸡公的队伍大摇大摆地把葫芦尾河走了个“通场”。羊登山父子在他们身后几十步远的地方,悄悄跟着,——下意识中,实在还是想看看“狗日的狗子三”。

经过“扯疤脸”响枪的惊吓,码头上看热闹的人早已经散开了。那些还在河坝田间劳作的人们,也都再不敢正眼向这边看。猫下身子,似乎正专心忙活自己手头的事。码头上显得有些冷清、空荡。

离码头还有几十步,刘鸡公已经看到立在船头上的狗子三了,老远就下了滑竿,双拳一抱,高声道:

“三哥——久违了久违了——别来无恙?哎呀呀,你看我——晚来了一步,得罪了得罪了——”

这里刘鸡公打躬作揖高声寒暄,身后两个小喽,拔出手枪,各自对天打了一梭子。据说这是这一带江湖上的最高礼节。——估计,权当是放鞭炮吧!

枪声里,狗子三从摇摇晃晃的船上三脚两步跳了下来,一边招呼老婆,一边故作高声道:“啊呀呀,寿福寿福——刘哥——当不起呀当不起呀——来来来,认识一下,弟媳妇——红樱桃——快叫刘哥……”

狗子三搂着被他称作“红樱桃”的婆娘肩膀,人刚站稳,老远就伸出右手,还了个西式“握手礼”。刘鸡公绿林出生,目不识丁,所有礼仪都是早年戏台子上模仿来的。他会作揖磕头,三跪九拜,就是还从来没有和人握过手。当下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把手心手背,都往油黑的裤腿上擦了又擦,干咳两声后,才敢上前,双手如获至宝地捧住狗子三伸过来的右手,慌不择言地连声道:“好手、好手!——你老人家,寿福啊——”狗子三想笑,又觉得不合适,也连声道:“自家兄弟嘛,不客气不客气。”

刘鸡公正色道:“三哥呀,你这一走,就是十多年,想死兄弟了!我早就说过,刘某能结识三哥,乃前世修来的福。过去手长衣袖短,好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望三哥多多包涵!此次三哥衣锦还乡,是老天爷给刘某敬奉三哥的机会!你就不要推辞了,这鸡公岭场合不大,池塘虽小,有了三哥你的支撑,还怕成不了大事?这山上的头把交椅,眼时非三哥莫属啊!”

狗子三当然知道,这种话,当不得真:“哪里哪里,言重了言重了。而今我落魄还乡,在刘哥你的地盘上,讨口饭吃,还望刘哥拿只眼角顾看着兄弟呀。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这一带江湖上,许麻子占天时,和官府是通的;刘鸡公得地利——鸡公岭易守难攻,自古一条道走到黑。真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加之背后就是绵延几百里的大山,进退自如。最难得的,是鸡公岭“鸡头”上,有一石窟,能容百十号人。石窟里一眼天然的泉水,终年不竭、不冻。石窟遮风避雨,冬暖夏凉,只要存够了粮食,抓把大砍刀,就可以把守个一年半载,还万无一失。

刘鸡公本名刘金龙。小时候随亲哥哥刘金豹出道。旗号打的“劫富济贫”,实际上见钱眼开,没少干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搞得四邻不安,民怨沸腾。官府几次重兵“进剿”,无奈这鸡公岭硬打就是攻不下来。官府最长的一次“剿匪”,搞了将近半年。匪没有剿灭,围山的官兵自己全成了“匪”:四处抢粮、抢钱、抢女人。地方上的绅良不断状告,上头只好找个由头,撤军了事。

后来,有人点拨了官府,瞅准了刘氏兄弟的弱点:都是“色中饿鬼”。于是官府先从省城弄来几个“花魁娘子”,再买通人,邀约刘金豹两兄弟葫芦底河镇上“喝花酒“,以便趁机下暗手。也是命不该绝。鬼使神差,刘金龙恰恰头天夜里闹肚子,拉稀拉得天昏地暗。他对哥哥说,“屙得一滴力气也没有了。随便好漂亮的娘们儿,搂在怀里也肯定来不起事。”他没有随哥哥下山,躲过了血光之灾。哥哥刘金豹被人乱枪打死后,刘金龙接了地盘。兄弟俩盘踞鸡公岭数十年,江湖上很少再有人称他刘金龙,都叫他“刘鸡公”。鉴于哥哥的教训,刘金龙平时都窝在鸡公岭鸡头上的石窟里,难得下山。这次亲自下山来拜,足见狗子三在土匪中的分量。

看得出,狗子三对刘鸡公的亲近程度和礼数,远不及对许麻子手下的扯疤脸。他只大咧咧地挥挥手,礼品收下,山是不上的。“兄弟们”临走,也没有打发“茶钱”,只每人递上了一整包洋烟。连声地“刘哥关照,刘哥关照。大家发财,大家发财。”狗子三说,“改日葫芦底河镇上,兄弟们欢喜欢喜,不醉不散!刘哥赏脸,一定要来哟!”

光天化日之下,许麻子和刘鸡公两拨土匪分别来朝,特别是那肆无忌惮的枪声,分明是在向葫芦尾河人宣告:“狗子三是我们的兄弟,你们格老子规矩点,谁敢动他一根毫毛?试试!”

土匪这边还没有完全消停,那边葫芦底河镇上,以及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鼻子上有汗”的头面人物。牵线线地东一拨西一拨,到河边码头,全是“接风”“敬贡”“拜把子”,套近乎的。

“又该不得安身了!”房前屋后,田边地头,葫芦尾河人见面,话题都是这个。“狗日的狗子三!过去,是他通匪。这下子,反过来是土匪头子来巴结他了!‘螃蟹过街’,又该他狗日的‘横行霸道’了。葫芦尾河啊,在劫难逃哟!”

“狗日的狗子三”,是羊子沟“老叫花子”羊连榜的后人。“老叫花子”门下三女两男。长子羊登山,外号“大叫花子”;次子羊登岭,人称“小叫花子”。眼前这个“狗日的狗子三”,就是“小叫花子”的独子,大名羊绍雄。按照羊家亲房“绍”字辈大排行,他属老三,小名“羊子三”。到后来,羊子三被逐出家门,“不准姓羊”。鬼火起,他自称姓“狗”!所以,就被人叫成了“狗子三”。至于这“狗子三”称呼的前面,冠以“狗日的”,这和“日妈”一样,属葫芦尾河人的“话把儿”。——对不高兴、不满意、不屑、不齿的人或事物发声时候的发语词,意思很虚飘,并不一定就真是在骂谁。人们都痛恨狗子三,理所当然,他该被称作“狗日的狗子三”。

在葫芦尾河人的记忆里,这“狗日的狗子三”几乎无恶不作,最坏。以至于无论谁家,屋里小娃儿不听话,老辈人最毒的骂法,就是:“你狗日的长大了,就像狗子三那样!”听大人们那咬牙彻齿的口气,看那眼冒火星的神情,以及攥得咕咕响的拳头,不认识狗子三的,绝不会把他和人相提并论。——可能是耗子,扁脑壳蛇,树上的霸活辣虫,长在头上的癞疤疮……也许就是条恶狗。总之,如果这狗子三是人,肯定“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属“坏透底”的坏蛋。

话虽这么说,那些从没见过“狗日的狗子三”的孩子和小青年,河边看过商船,见过狗子三和那婆娘之后,都觉得怪怪的: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大人们口中那个十恶不赦鬼王魔头的“狗日的狗子三”,不仅穿得“周吴郑王”,模样儿“洋气”,那神情,还多像他妈个戏台子上的“大官人”呢!怎么就看不出,他哪点儿坏,哪点儿可怕呢?小孩子总要抓着哥哥姐姐的手,怯生生地问:“咋看不见那个狗日的,哪里在生疮,哪里在流脓呢?”


喧嚣了些日子,码头渐渐寂静下来。

人们发现,没人来探访,这“狗日的”两口子一直就窝在船上,很少露面。吃喝拉撒,全在船里,懒得上岸。

羊绍雄带回来的这种商船,属葫芦河商人沿河做“流水买卖”定制的品种,本身就可以备办成一个完整的家。船尾做厨房,备齐锅灶炊具即可;船腰当卧室兼仓库,铺笼帐被俱全;船头常被安排为商号。后来,世道人心变了。有的老板买下这种船来,改装成“花船”。支两架鸳鸯床,摆一张麻将桌,置几副赌具,添几杆烟枪,养几个姑娘,供舍得花钱的客人“游玩”。船上吃、喝、嫖、赌、抽,样样俱足,什么都不缺。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大洋,的确好耍,还方便。当然,这种买卖,只有下游葫芦口河靠城镇有钱人多的地方才做。看得出,狗子三是有备而来的。一根小孩儿手腕粗的棕绳,把商船牢牢拴在码头石上。船身顺着水流,头北尾南,离岸三尺。船上的“船跳”,是一块九寸宽八尺长的木板。有人上下,把船跳一头搁在船头,一头平放在河岸的沙滩上,就算是通道。

这“狗日的”回来了,却又躲在船上不下地,见不到他的人影子。“不知道他狗日的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其实,回乡之初,先暂时把家安顿在船上,这实属无可奈何之举。葫芦尾河很偏僻,没有驿馆客栈之类。除了大伯羊登山,亲房人还有羊登光、羊登亮,可都是仇家。其他姓羊的远房,就更不指望了。羊绍雄在家乡实际上已是无根无绊,无处落脚了。闯荡江湖一二十年,羊绍雄“皇帝的龙床上睡得着,讨口子的桥洞里也住得下”。不在乎什么船上还是地上。既然下决心兴师动众回来,当然就不是为了过这种上不沾天、下不挨地,从早到晚摇摇摆摆、晃来晃去的船上生活。脚没有踩到地面,心里总不踏实。离开许麻子的许家寨,这些年,独自闯荡江湖,羊绍雄干的差不多都属“油锅里抓钱,血盆里舀饭”的买卖。醉死梦生虽然逍遥,酒醒之后总归头痛;颠鸾倒凤固然销魂,下得床来难免脚软!最主要的,还是外边的世界越来越乱了。四面八方都在闹“匪”——而且根本不是许麻子、刘鸡公这种干一票吃三天的小“匪”。——新的“匪徒”名字叫什么?羊绍雄记不全,说不准。听说随便一拨人马,都是几万几十万的!到处都在打仗。难民像潮水一样,一会儿涌到这里,一会儿涌到那里。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树皮也被啃尽嚼光!

世道越来越危险了。心惊胆战的日子过厌烦了。箱子底里的银子、大洋也告诉羊绍雄,自己已经不再是被葫芦尾河人赶出家门的落水狗,他早该是正正经经的“羊三爷”了!听老辈人说过,多少朝代以来,无论外边的世界多乱,也很难乱进葫芦尾河来,这里太偏僻了。大千世界,没有人会在意这山旮旯里的春花秋月,潮涨云卷。既然银子够用几辈子了,正该回到这世外桃源落地生根,风风光光地享享清福!戏台子上有句话他背得滚瓜烂熟:“富贵不还乡,衣锦暗夜行。”说这话的,是比皇帝还皇帝楚霸王!是呀,一个人发了财,不回故乡显摆显摆怎行?——眼下我这发了小财的羊三儿,也正该回乡风光风光啊!不当“棒老二”了,他要用银子,搞定自己在葫芦尾河的位置,要亲眼看到当年吊打自己,赶自己出家门的老少畜生们,乖乖地跪在自己面前叫“三爷”!有了钱,眼前这条河,这块土地,都该是自己的。蚂蚁都要把食物朝洞里搬,自己也该有个洞穴。——当然,洞穴里不能只有自己一人。决定回到家乡之前,他花大价钱,在葫芦口河城里的倚翠楼买了个婆娘。

乡亲们都看到了,这婆娘“比戏台子上的小妖精儿更勾人”。小青年的话,那婆娘“好乖哟”。许家寨、鸡公岭的土匪们来的时候,羊绍雄把婆娘喊下船来,大大方方地介绍给“弟兄们”。听那称呼,叫什么“红樱桃”。一听名字就知道,骚货!这婆娘一头卷发披在肩上,像个卷毛狗。两个大奶包一半露在外头。一弯腰,那大奶子就像两只大白兔,努力朝外“扑腾扑腾”的。那婆娘从船跳上下来,笼一条什么“旗袍裙”。像是没穿裤子。一动步,大腿就出来了。步子再大点儿,还会露出点儿白屁股。

羊绍雄做梦也不会想到,恰恰是他的这个“小妖精”似的婆娘,让葫芦尾河人觉得“最有意思”,还“浮想联翩”!几天之后,葫芦尾河朱、马、牛、羊各大院子各家各户桐油灯下的话题,很快就发生了转移。开始,人们说的是“狗子三在外面操得野得不得了”,“网得宽得很”;到后来,就成了,“他回来的那条商船里,什么宝贝都有”;到最后,所有的话题,几乎全落在了那个卷毛婆娘身上。

“啧啧!啧啧!”葫芦尾河的女人评价道。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葫芦尾河的男人说。

听大人那口气,小孩子们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娘,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上了点年纪的老人,才一边恶狠狠地往地上唾口水,一边毒毒地骂这两口子:“狗屎不如”!

平心而论,谁都清楚,这两口子,——特别是那婆娘,长相,打扮,神情,派头,乃至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手指的伸屈,眼风的顾盼,都是葫芦尾河从来没有过的。口头上骂归骂,暗地里,“看狗子三的婆娘”,很快就成了葫芦尾河老老少少不愿明说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看是真看,但只敢远远躲着偷看,还要做出无意中看到的样子。胆子大点的,就装着到码头上洗衣服,洗菜,挑水,洗粪桶。一双手在河水中浸着,眼睛却滴溜溜围着商船打转儿,巴望着能凑巧“顺便”瞅瞅那妖精婆娘。——最神奇的,是有人“亲眼得见”,那婆娘在船舱里摆弄一种怪模怪样的机器。据说有了这机器,不用针线,脚一踩,“咔嚓嚓”“咔嚓嚓”,想把衣服搞整成啥子样式,就是啥子样式。狗日的,简直稀了奇了!

看过来看过去,心中不服还不行:狗子三那婆娘,就是要比葫芦尾河所有的女人有看头些。——真格的“百看不厌”。而且据说,女人看了多做噩梦,男人看了尽做美梦。

接连几天,羊子沟“疯儿洞”羊绍银天天都跑到河边看红樱桃。有人说,他那刷把裤儿,一天到晚都在“撑阳伞”,裤裆里那玩意儿老是“翘起的”。最日疯倒癫的,莫过于他竟然公开和人打赌:“谁敢摸摸狗子三婆娘那对骚鼓鼓的奶子,我光叉叉绕河湾跑三圈!”

羊颈子听了,忍不住要骂:“狗日的小骚棒,你做梦都想摸摸,是不是?可惜了,——只是不敢!”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