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言被床头电话柜上的座机铃声吵醒。
是叶倩倩打来的。叶倩倩开口便嚷,你在干啥呀,老关着手机?!况言说,我在午睡。叶倩倩又嚷,你是高眠(棉))人民呀?太阳烘烂屁股了!况言骂,神经病!吼啥?把你师傅的春梦惊扰了!叶倩倩嘻嘻一笑说,整个绿江都像经历了一次强烈地震,遍地轰隆,你还睡得着!况言伸伸懒腰道,有啥睡不着的?即使天塌下来,我也权当被盖!叶倩倩说,这几天你猫在家里孤陋寡闻了吧?首先,告诉你一条爆炸性新闻:市委书记谈启超和市委宣传部部长吴全生等六位市级领导被“双规”了。不过,缘由不详。再告诉你一个喜讯:杜爽被省里任命为市委书记,同时兼任市长。老百姓传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况言讥讽,你是一个优秀的小广播啊!可是,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地传播吗?你当好你的小记者就行了,别来扰我!叶倩倩又嘻嘻笑道,才被罢几天的官就变成了木头!跟你讲,是师爷让我打电话给你的。师爷叫你去看他。况言惊讶地问,他叫我去看他?!在哪?叶倩倩说,在报社。况言问,在报社?!啥事?叶倩倩卖关子地说,无可奉告。总而言之,命令你马上赶到报社。
况言只好起床,匆匆洗漱完,匆匆出门打车去报社。
这些天,绿江政坛风云突变,他其实有所耳闻。只是他丝毫没有那种地震和树木狂舞、洪水肆虐的感觉,心里平静如湖。他觉得,潮起潮落,那是客观规律,也是天意,用不着大惊小怪。
闻海涛上午在电话里向他透露:谈启超落马,主要是因为过去收受韩华集团巨额贿赂。这次在绿江暴风骤雨和杜爽腹背受敌之时,现任韩华总裁崔中浩出于代表韩华对绿江人民造成严重灾难的一种忏悔,也出于一种正义和良知,出示了谈启超受贿的证据。
闻海涛还透露:吴全生等出事,是在谈启超的授意下,进行了买官卖官的勾当,敛财几十万上百万不等。
闻海涛说,况言,你小子的《城市之患》像导火线,引来了绿江的大爆炸,炸毁了贪官污吏。你是功臣呀!现在,云开日出了,一切都好了!他淡淡一笑道,这是天意,没啥大惊小怪的。闻海涛语气不快,好像你对杜爽的胜利一点不高兴?我们起码应该聚一聚,开个欢喜大会喝喝酒啥的。他说,人家更上一层楼了,就让这家伙在那上面日——李——万——姬吧,我不高攀。嘿嘿。闻海涛骂,你他妈有毛病,像冷血动物!
其实,这段日子,他的心情一直很舒畅。
他为师雨而情深深意切切。
师雨回了华蓥山,带着狐狸为建她老家希望小学所捐助的二十五万元现金。她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他,校舍的基础建设已经恢复正常,并且,工程进度快速而又顺利,可望明年春建成并开学。她说,她也许就扎根于老家华蓥山了,但是,她会永远遥望绿江,遥望她曾经的梦。她说,每当星星出来的时候,她会在山沟里她家的茅屋前,在心里吟唱抬头仰望北斗星……
那晚,师雨与他相依着在江堤上款款而行,直走到星辰消逝,旭日初升。他们说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那醉人的甜蜜已是储满心田。他想,师雨,你这只我心爱的凤凰就远走高飞吧。但是,你是不可能永远消逝的。他想,无论你飞得再高再远,我都会傍着你的。因为,我有一根线拽着你,一根无形的线。
他也为费亚男感到高兴。
费亚男跟着师雨去了华蓥山,带去了那个可爱的女婴,还有他的母亲、女儿甜甜以及闻海涛所派的几名医生和护士陪同。母亲和甜甜不断地跟他打电话,通报费亚男母女的情况,喜讯一个接一个。他想,女婴可人,费亚男迅速恢复健康,杜爽就有一个完美的家了。
他还为“泪月季”欢喜不尽。
“泪月季”术后情况一直良好,白细胞和血小板指标趋于正常,身体无明显排异症状。昨天,汪洋又在电话里欣喜地告诉他,“泪月季”的手术融合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结论为阴性,体内已检测不到癌变细胞。也就是说,移植手术宣告成功。
他想,“泪月季”彻底赢得了第二次生命,将继续青春并美丽着。他想,她不该再是什么“泪月季”了,而应该叫“带露的月季”。
他曾试图再去医院探望她,探望她走向新生后的勃勃生机,探望她劫后的鲜艳美丽。可他终没有成行。他想,就让一朵纯洁、美丽的月季静悄悄地开吧,别去打搅她了,更别想去采撷。他心里为自己这种做法,有了一种神圣感和伟大感。
不过,昨晚,间断了许久没上网的他竟打开了家里的电脑,并在自己的信箱里看到了“泪月季”的留言。
“泪月季”写道:麦芒大哥:你还好吗?我险些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阴森、恐怖的地狱,步履蹒跚,走了好久,好久。可是,我又回来了,永远地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感到多么高兴多么幸福啊!这证验了你所说的,我会有美好的春天,会见到天蓝、草绿、水清、花红。多么感激你啊,给我生命力量的麦芒大哥!肯定的,你在满世界地寻找我,却总也没见不到我的影子。对不起了!相信,有那么一天,我会像一个小天使般的闪现在你的眼前。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他的鼻子有些发酸,给她的信箱发去了一封信:又听到了你的声音读到了你的笑容,万分高兴!想起了法国巴尔蒙特的一句诗:“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你也是为了太阳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要永远追着太阳追着生活走下去。我还想起了一个故事。英国皇家船舶博物馆收藏了一只船,自下水后,138次遭遇冰山,116次触到暗礁,27次被飓风吹断桅杆,13次被大火袭击,但它却从未沉没。它用自己倔强的灵魂告慰人们:世上没有不经历挫折的人,也没有不受伤的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只要坚强面对,就是一艘永不沉没的船。我想,大概,你就像那条永不沉没的船吧。
发完,他想,他将悄悄目送“泪月季”那艘船远去。眼眶就泛起两股热潮。
报社已然沸腾。
来了市委、市政府和市委宣传部、市委组织部等有关方面的领导,报社大楼前停满了各式小车。还有,报社的人几乎个个精神焕发,笑逐颜开,跟过节似的。
叶倩倩噔噔噔地从大楼的台阶上踏下,挽着穿过嘻嘻哈哈的人群并处在迷惑中的况言的胳膊,笑吟吟道:“师傅,这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呀!”
况言依然迷惑,“你这是啥意思?”
叶倩倩又卖关子:“地雷的情况你马上就会知道了。现在去会议厅开会。”
就这样,况言被叶倩倩莫名其妙地挽到了八楼会议厅。
很快,会议厅座无虚席,台上也坐满了领导,其中还有易夫和王金铭。
之后,王金铭主持会议,声音震山响:“现在开会!首先,请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部长江南红同志宣读有关决定。大家欢迎!”
掌声中,江南红微笑地站起,宣读两个决定:一是王金铭任报社总编,况言任副总编。二是晏家琪因涉嫌行贿买官,撤销代理总编和副总编职务,并交市纪委处理。
台下顿时哗然,紧接着掌声雷动。
况言没有鼓掌,而是呆愣住了。尽管事先他觉得报社会有啥大的动作,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头头脑脑前来坐镇。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任命为副总编。其实,他压根不想当啥副总编。他想,做官多累,搞政治斗争多累,有时使人性都改变了,有这个必要吗?
王金铭继续主持道:“下面,请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部长易夫同志作指示。大家欢迎!”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
况言很吃惊,这易夫咋一下往上蹿了,像坐直升飞机?!他想,真是风云变幻呀!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喜悦,为易夫。
易夫笑笑地接过话筒,“我没啥指示。只是,作为娘家人,我谈两点心得:一是作文,一是做人……”
坐况言旁边的叶倩倩偏过头,小声道:“师傅,地雷的情况这下你全清楚了吧?我为你高兴!”
况言侧过头白了叶倩倩一眼。
叶倩倩毫不知趣地继续说道:“师傅,你说这是不是一场革命?毛主席是咋教导我们的?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看啊,如果没有这场革命,谈启超吴全生晏家琪等会儿落马吗?而杜市长师爷你等又能上马吗?绝对不可能的!我敢肯定,这场革命,他们高层一定是刀兵相见的。”
况言小声呵斥:“你不放屁会被憋死?!”
叶倩倩冲况言扮了个鬼脸。
易夫继续讲着人品与文道,语气平和,却字字像钢珠,掷地有声。他从来就这样,说话做事看上去很儒雅很宽厚,却往往是绵里藏针,极能刺中要害,使人痛不敢言。你比如说他现在讲晏家琪。他说,晏家琪其实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从排字工到摄影记者再到新闻部主任,一直都勤奋地工作着,为人也特别谦逊。可是,晏家琪终归经不起社会大染缸的熏染,一染就变了色。这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出了问题。也许晏家琪能做好一个商人,哪怕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却不能当好一个新闻工作者,特别是新闻工作的领导者。俗话说做文先做人,你没有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你就无法正确去观察我们这个社会,无法正确去反映这个社会的人和事,因此你就会被淘汰出局。看上去他是在批评晏家琪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实则是在揭露一种丑陋的人品和人格,且一针见血。
对于晏家琪的倒台,况言并不感到惊奇。他觉得一个只知道拍马屁其它本事几乎全无的人是坐不稳一把手这把椅子的,特别是报社一把手的椅子。不过他没想到,晏家琪不是靠巴结得来的这把椅子,而是靠金钱买来的这把椅子。这就说明了晏家琪是一条蛀虫,去蛀蚀了上层——那根无形的柱。蛀虫与柱是相联系的,没有柱也就没有蛀虫生存的环境和空间,这是哲理,也是辩证法。有史以来,为害最烈的是吏治的腐败。由于卖官鬻爵及其带来和助长的其它腐败现象,造成“人亡政息”,王朝覆灭的例子,在中国封建社会是屡见不鲜的。我们应该警钟长鸣。现在,要官的人不少,买官卖官的现象也很严重,甚至还有骗官的。用人方面存在的这些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在党内外的影响极坏,危害极大,很让人担忧。
易夫讲完,台下掌声再起。
王金铭宣布散会。
况言第一个跨出会议厅,噔噔噔下楼,逃也似地出了报社大门。
叶倩倩风一般追到大街上,将况言拽住。
“你跑啥?你是胜利者,却像个逃兵!”叶倩倩上气不接下气。
况言打掉叶倩倩的手,“大街市上的,拉拉扯扯不像话!还跟上次一样,又要耍疯了?”照直往前走。
叶倩倩屁颠颠紧跟,“师爷叫你参加报社新班子座谈会。他说,宣传部和组织部的领导都要参加。”
况言脚步不停,“加个头!我没让他叫我当啥屁的副总编。我他妈想享清闲,决定自己罢自己的官。”
叶倩倩窜前几步挡住况言的去路,“你敢?!师爷叫我把你抓回去。”
况言看看过往的行人,小声喝道:“你赶快跟我闪开,并消失!不然,我把你揍成肉泥!”
叶倩倩双手叉腰,“我就不,就不就不就不!”
况言刚想动手拔开叶倩倩,手机响了。
是常丽丽打来的。常丽丽开口就像泉喷,亲爱的我日夜想念战友,我又到绿江了!况言唷了一声问,鬼子真的再次进村了?常丽丽嗲嗲道,你为什么不来机场接我呀?杜爽和海涛都捧着鲜花来机场迎接我了!况言说,你是给杜爽和海涛送银子来的,他们当然要用鲜花迎接你了。我凭啥要去迎接你?常丽丽嗲嗲中带着一种埋怨,凭我们是战友呀。无情无义!我到绿江已经两天了,你也不来宾馆看看人家。况言笑道,这就是杜爽和海涛的不是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你已凤临绿江。这两个家伙,是怕我把你打来吃起了吧?常丽丽呸了一声,狗嘴子!不过,你无情,我却有义。今晚六点半,我在“南国宴”举行答谢宴会,请你参加。况言说,我不去!你是答谢上层人物吧,我参加干啥?常丽丽命令道,你必须来!杜爽、海涛、狐狸都在呢。我明天一早就乘飞机回日本了,你要不来与我告别,我就永远不理你了!过后,不由况言分说,挂了机。
况言本能地耸耸肩膀,对一脸莫名其妙的叶倩倩说:“是我一个女战友打来的,从日本远道而来,叫我赴宴。你看,那个座谈会我是无法参加了,我得马上赶去。请你代我告个假。”
叶倩倩一努嘴,“我才不给你请假哩!你自己向师爷说去。”
这时,况言的手机又响了。
是易夫打来的。易夫问,你小子跑哪去了?倩倩没有转告你,让你开会吗?况言嘿嘿笑道,老师,这会我不准备参加了。因为,我不想当啥副总编。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向你祝贺,你产房传喜讯——生(升)了!易夫说,废话少讲!有些事,不是你我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的。说来话长,我们改天再聊,你还是先来把会开了。况言又嘿嘿一笑,我的确参加不了你那个会。实话跟你讲吧,我一个女战友从日本来绿江了,人家请我马上去赴宴。常丽丽你听说过吧,人家可是一个来我们绿江投资的旅日华侨,得罪不起的。易夫哦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位向我们市投资六个亿建精细盐制造厂的女华侨?你们是战友?!况言说,那当然。易夫顿了顿讲,那你去吧,这会就算你请假。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副总编你不仅要当,而且要当好,没得商量。我们才经历了一场震荡。我们需要力量,使报社重整旗鼓。好了,不啰唆了,你去吧。
况言合上手机对叶倩倩一笑,“易老同意我不参加座谈会了。你请自便。”
叶倩倩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况言一皱眉头,“我赴宴你跟去干啥?闪一边去!”
叶倩倩说:“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告诉你一件事。”
况言一笑,“你爱告诉不告诉。”迈步朝前走。
叶倩倩说:“你那‘泪月季’来报社找过你。”
“喔?!”况言驻足回头,“她找我干啥?”
叶倩倩显得很严肃,“寻找救命恩人呗。”
况言立刻拉下脸,“你出卖了我?!”
叶倩倩点点头。见况言怒目圆瞪,马上又笑道:“我哄你的,看把你紧张得跟要你的命似的。她是我接待的。她告诉我,你是她学生况甜甜的爸爸,想通过你在我们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
况言松了一口气,问:“她要寻找什么人?”
叶倩倩说:“寻找为她捐款做移植手术的救命恩人。她说,她要感谢台湾那志愿者,二百多毫升的造血干细胞,好像亿万粒生命的种子,播进了她的体内,并生根、发芽,使她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她说,她更要感谢那位为她捐献二十三万元做干细胞移植手术的好心人,没有这笔巨资,手术就无从谈起,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就无从谈起。可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位好心人姓甚名谁且是男是女,更不知道身在何处,所以她要寻找。”
况言急迫地问:“你是咋处理的?”
叶倩倩回答:“我说你不在,出远差了。我还告诉她,这种启事我们的报纸不会登。因为,现在,像这样不留名的好心人比比皆是,无从寻找。我还对她说,我可以就这事写一篇通讯,以起到呼唤好人,讴歌真、善、美的作用。她欣然同意,高高兴兴地走了。”
况言舒了一口气,拍拍叶倩倩的肩膀说:“处理得好,有水平!”又问:“她的情况如何?”
叶倩倩不解,“你指啥?”
况言笑道:“当然是指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她刚做完手术不久。”
叶倩倩说:“看上去她气色不错的。另外,虽然是一头假发,但整个的容貌、气质,给人以清纯、美丽的感觉。是个好女孩啊!”
况言盯着叶倩倩道:“你也是个好女孩啊!倩倩,根据你的表现,我决定带你赴宴。”
“啊?!”叶倩倩欢欢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