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爽一早打电话把况言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杜爽说:“有一样东西,或许对你有用处。”过后,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碟光盘递给况言。
况言问:“这是啥?”
杜爽说:“是拍摄的韩华的泄漏点。”
况言很诧异,“你是咋弄到手的?!”
杜爽诡秘一笑,“你以为我多次去韩华视察是为了出风头搞官样文章?韩华平时是不准记者,特别是摄影记者和电视台记者进厂区的,害怕暴露泄漏点。我去视察就不同了。他们乐得我常去,好借此大肆宣传,以增加企业的亮点。这样,他们就放松了警惕,欢迎记者们围着我前呼后拥。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叫电视台的人拍下了韩华的泄漏区和泄漏点,以此作为他们污染环境的证据。”
况言恍然大悟,“难怪你那天讲打蛇要打七寸。高,实在是高!不愧是英明的市长,也是一个好市长。”
杜爽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玉溪”香烟扔给况言,“你别吹捧我,平时少骂我官僚主义就行了。我支持你写揭露韩华污染问题的文章。你看了这光盘,说不定能充实你文章的内容。”
况言将光盘放进手提包里嘿嘿一笑,“我正想补充证据,你这就雪中送炭了。好啦,不打搅你市长大人啦,我该走咯。”
杜爽送况言出办公室门,边走边说:“你抓紧把稿子弄出来,往内参或大报送,尽量将影响扩大。毛主席怎么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的笔,要成为扫帚,把韩华的污染清除掉。那样,你就为绿江人民办了件大好事。当然,在鞭挞韩华污染现象的基础上,你还应该摆出一些问题,使大家产生共鸣。比如,我们应持一种怎样的生态环保观和资源开发观?环保和资源开发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吗?资源型城市的‘金娃娃’如何脱掉‘黑帽子’?经济发展如何从量变向质变转型?等等。我认为,环保和资源开发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因此,科学的生态环保和资源开发是能够做到对立统一的。另外,这些都不仅仅是单纯的环保问题,而是如何实践科学发展观、实现可持续的发展的问题,是实现‘以人为本’的社会经济发展的根本宗旨的问题。”
况言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杜爽继续说道:“发达国家上百年工业化过程中分阶段出现的环境问题,在我国已经集中出现。生态破坏以及环境污染,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给人民生活和身体健康带来了严重威胁,必须引起我们深刻反思。希望你这篇文章能够产生轰动效应,以引起我市有关领导、部门对环保问题高度警醒。”
况言显得信心百倍地提高了点嗓音:“我力争不使你失望!”
走到电梯口,杜爽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况言问:“啥事?”
杜爽说:“过两天,‘卓嘎’要来绿江。”
况言一脸迷惑,“卓嘎?啥卓嘎?”
杜爽一拳击在况言的胸上,“你这家伙贵人多忘事!在部队宣传队,你们跳《洗衣舞》,你跳班长,她跳藏族女孩卓嘎。”
“喔,她呀?!”况言恍恍然大悟,“常丽丽,外号小机器。她咋会来绿江呀?”他的潜台词是,她要来,也应该先同我联系,你他妈又没参加过宣传队,与她的关系如隔天壤。
杜爽说:“人家咋就不能来?看看战友嘛。你们是宣传队的队友,到时你要多费心接待。”
况言笑笑,“好呢,遵命!”折身走了。边走边想,咋常丽丽同杜爽联系上了?他们是不是勾搭在一起了?不过他很快又释然,常丽丽虽然长得秀气且小巧玲珑,但那一双眼睛特别勾人,能放倒无数男人。他想,有可能堂堂正人君子一个的杜爽也被放倒了!
刚走出市政府办公大厦,况言就接到了武占雄的电话。
武占雄打着哈哈说,况大主任啊,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吗?况言有些烦躁,嘴上却也热情,托武支队的福,好着呢!武占雄说,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和易总编吃顿便饭。况言想了想说,不胜荣幸,听武支队安排。武占雄又打了个哈哈,那就晚上六点半,“广岛海鲜楼”见。
回到报社,况言独自关在办公室,在电脑上播放了杜爽给的光盘。里面没有文字,也没有解说,只有二十八处设备的甲烷泄气体漏点和七条伸向厂区围墙外的排污沟的图像。况言想,这些必得有专家鉴定方能有说服力,比如甲烷气体泄漏量、污水排放量以及它们对人体危害程度,等等。他想到了易夫提及过的请省环保专家一事,便拨通了易夫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没人接听,他又拨打易夫的手机。手机关机。他打报社办公室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易夫被市委宣传部吴部长叫去了。况言觉得好笑,关啥手机?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弄得神神秘秘无踪无影。
接下来,况言从电脑里调出了那篇关于韩华污染问题的专题报道底稿,逐段逐句地揣摩。他发现了十几处不足,恰如易夫所说,缺乏具体的切实可信的证据,比如科学的检测数据以及对污染程度的正确评估。他觉得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当况言半躺在大班椅上闭目思考良久后睁开眼时,身子不由一个激灵。他眼前竟立着叶倩倩,面无表情,跟幽灵似的。
况言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没礼貌,进来也不先敲敲门!”
叶倩倩依然木着个脸,“我敲了的,只是很轻,你没听见。”
况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说疯丫头,今天是咋了,没精打采的,失恋了?”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叶倩倩一脸严肃。
“喔喔,在师傅面前装啥正神?”况言笑笑。
“我心里不好受。”叶倩倩说。
“哟,小丫头片子成熟了,懂得难受了!跟师傅说说,啥事让你不好受?”况言示意叶倩倩坐到办公桌前的真皮靠背椅上。
叶倩倩坐下,语气有些沉重:“这几天,我跟市红十字会的人转了几家医院,见到了不少癌症病人。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们中,有很多是年轻人,有的甚至才十几二十岁,并且,其中不少人因经济困难而即将放弃治疗。生命哪,年轻的生命,眼看就快没了!”
看着叶倩倩丹凤眼里噙着的泪花,况言有了些感动。他想,原来,在她妖艳的另一面,还蕴藏着一种朴实,一种善良。他走到那边的饮水机前,取出一只卫生纸杯,放上水,端过递给叶倩倩,缓缓说:“倩倩,你心善是好的。可是,你的感情也别太脆弱了。你想啊,在我们这座近千万人口的城市,每天都会死不少的人,你伤心得过来吗?”
叶倩倩叹道:“我为那些年轻的无钱医治的病人感到悲哀噢!有什么办法能挽救他们的生命呀?!”
况言坐回椅子,燃上一支烟,苦笑一下说:“这是一个综合的社会问题,比较复杂,恐怕不是你我力所能及的。”
叶倩倩捋捋耳边的短发,“况老,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是否赞同。”
况言吐出一口烟,“你讲。”
叶倩倩抿了一口水说:“看能不能在我们的报上发一篇报道那些处于经济困窘的绝症患者的文章,呼吁全社会向他们伸出援手,奉献爱心?”
况言盯着叶倩倩,一脸严肃,缄默不语。
叶倩倩紧张得耷下眼帘,跟做错了事似的。
突然,况言说:“倩倩,你这主意好!”
叶倩倩抬起眼帘,审视着况言,过后惊喜地问:“师傅,真的?!”
况言点点头,“这篇东西由你来写。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写出来,厚重一些,要煽情,力争感动大多数人。另外,我还要向易老总建议,首先在我们报社搞一次募捐活动,借以影响和带动整个社会。”
“况哥,你太可爱了!”叶倩倩霍地站起,一脸兴奋的红,绕过办公桌,张开双手,欲拥抱况言。
“别别!”况言立马起身退让,“疯丫头,这是办公室,严肃点!”
叶倩倩这才停止行动,嘻嘻一笑说:“况哥一点不现代!那,我写东西去了。”折身欲离开。
“倩倩。”况言叫住了她。
叶倩倩转过身,“况哥,还有啥吩咐?”
况言说:“拜托你一件事。看你能不能在那些绝症患者中寻找到一个叫‘泪月季’的女孩。”
“泪月季?好怪的名字噢!”叶倩倩诧异。
况言说:“是网上化名。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替别人打听。”
“那,我会尽心帮况哥寻找的。”叶倩倩扮了个鬼脸,然后折身扭着柳枝腰走出办公室。浑圆的臀左右晃动着,很诱人。
况言心里想,狗日的妖精!
不过,叶倩倩在他心里的印象却有了很大的转变。他觉得她潜在的朴实与善良是很可爱的。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好。
他由叶倩倩想到了另外两个女人,师雨和“泪月季”。
这几天,他多次给师雨打电话,可她总是关机,给她发短信她也没回。尽管他觉得她糟蹋了蜡烛和鲜花有些过分,但他还是禁不住想念她。他觉得,毕竟她漂亮可人,毕竟是他先弃她而去的。当时,他认为她主动把自己送上门来是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一个陷阱,还很庆幸自己没有误入歧途。过后他想,人家到底是小女子,到底是大学生,肯定没那么阴暗险恶,倒是自己小肚鸡肠了,没男子汉气质。他有几次萌发去韩华找她的念头,却终归没有行动。他感到,自己欲罢不能,是一对矛盾,让他心里不好受。
另外,他还每天都在网上查询“泪月季”的线索,她却杳无音信,跟在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他因此很苦恼。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极其不得体的事情,失信于一个也许生命将逝的女孩。他觉得,这一失信,怕是终生的遗憾了。他想,她该是美丽动人的吧?她该是雪貌冰心、晶莹剔透的吧?很让人担忧,她刚玉蕊含苞就凋谢枯萎了。这是他心里的一种痛。
这几天,他为两个女孩而忧心忡忡。他觉得,男人麻烦,特别是自己恨他妈麻烦。
叶倩倩前脚走,易夫后脚进来,一脸苦相。他坐到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向况言一伸手说:“来支烟。”
况言从裤兜里掏出“555”,抽出一支递过去并用火机为其点燃,笑着问:“咋了老师,又挨剋了?”
易夫吐出一泡浓烟,“谁挨剋了?这英国佬做的烟好燥!”
况言也燃上一根烟,“老师,我敢肯定,为我那稿子的事,吴全生又把你叫去臭骂了一通。”
易夫白了况言一眼,“你小子克格勃!”又苦笑道:“还叫你猜准了,吴部长的确把我叫去训了一顿。主要是因为韩华集团在韩国的总部给市委谈书记写了一封信,说你四处扬言要把韩华搞臭。韩国那边讲,如果我们再给韩华施加舆论压力,他们就停产或撤资。谈书记为此很恼火,批评我们影响了我市的改革大局,是政治错误。吴部长说,目前国际金融危机相当残酷,如果我们把韩华逼跑了,是要成为历史罪人的。他还严厉地指责我不但不对你的狂妄和自由主义给予严肃处理,还对你高度重视,把你提为了新闻部主任。”
况言义愤地将打火机扔到办公桌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不把人民的生命安全当回事的行为,才应该受到指责!别说我没四处扬言要把韩华搞臭,就是我以舆论把韩华搞得来关闭了,他们又能把我怎样?我这是向公众提供客观、公正的报道,也是履行记者的天职。”顿顿,又降低语调说:“只是,这样,就给你增加麻烦了。老师,你怕吗?”
易夫把大半截烟杵灭在烟灰缸里,“我怕啥?俗话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他妈不学鼹鼠!”
况言问:“你真的不怕?”
易夫推推眼镜,“你大学毕业刚分到报社时我是咋教育你的?做人首要的是刚直不阿。我不能同阴暗邪恶做斗争,配当一名新闻工作者吗?更配当一名总编吗?”
况言想这人咋眨眼间就变了种性格?他显得激动地拍桌而起,“老师这就伟大了!”
“你吼什么?坐下!”易夫狠狠盯了况言一眼,“你怕大家不知道你在造反?有时,斗争得讲策略,要于无声处听惊雷。”
况言捣着后脑勺坐下,“姜,还是老的辣啊!嘿嘿。”
易夫问:“韩华污染的证据你抓得怎么样了?”
况言说:“我得到了一盘光碟,从里面查到了韩华有二十八处设备的甲烷气体泄漏点和七条伸向厂区围墙外的排污沟,但还缺乏对污染程度科学的鉴定报告。我想,很有必要及时请你那位省环保厅的同学来进行技术检测。”
易夫说:“行,今晚回家我就给他去个电话,请他务必尽快赶来。你的文章不能再拖了。韩华多一天污染,对我市市民的身体健康就多一份危害。另外你还要注意一个问题。我们对于这一事件的关注,不仅在于事件本身,而是希望能够通过对事件的报道呼唤法制建设的跟上,用法律武器来维护生态环境遭破坏而受到危害的人民群众的权益。还应该指出,从世界范围来看,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财富,同时也付出了沉重而又惨痛的代价。生态破坏、环境污染对人类生存和发展构成了严重威胁。解决环境问题已成为刻不容缓的重大任务。”
况言很感动,“你既是我的好老师,又是我的好领导,谢谢了!”
易夫皱了皱眉头,“毛病!关心民众疾苦,反映民众愿望,维护民众利益是我们新闻工作者共同的天职,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谢啥?”
况言嘿嘿一笑,“对对,是共同的天职。”
这时,况言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
是女儿甜甜打来的。甜甜说,爸,这个暑假我就不回你那儿了。况言问,为啥?甜甜说,我妈不让我回去。况言问,她凭啥不让你回来?甜甜说,我妈说你尽同坏女人鬼混,怕把我带坏了。况言勃然大怒,她打胡乱说!甜甜说,老况呀,你别老羞成怒。你的确不聪明不检点。况言嗔怪道,你咋这样说你老爸?!甜甜说,你不该让一个阿姨独自待在你的卧室里,还守着一块蛋糕一束鲜花一枝蜡烛痛哭流泪。况言有些惊讶,甜甜,小孩家,别乱讲!甜甜嘻嘻一笑说,老况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哟!那天我妈把我送回你那儿,正好碰上了那一幕。你想啊,我妈她能不恼怒吗?她不仅把那阿姨赶走了,还将蜡烛鲜花蛋糕弄得个粉身碎骨。我妈说了,永远不让我回你那家。况言愣怔住了,嘴上嚅嚅着说不出话来。甜甜说,老况,你在听吗?你傻了吗?你也别太难过。你是我老爸呀,我是你女儿呀,我会永远爱你、理解你的。况言将烧着手指的烟头扔进烟灰缸,苦笑道,你不回来看你老爸,你老爸能不难过吗?甜甜又嘻嘻一笑说,傻了吧老况!我妈说不让我回你那儿,可并不等于我就不能回我奶奶那儿,我妈也不敢阻挡我回我奶奶那儿。你可以回奶奶家见我呀,大笨蛋!好了,不跟你讲了,我要收拾东西,明天上奶奶家。最后我想告诉你,我觉得那阿姨特别好看,真的。拜——拜!说过挂了线。
况言还在发愣。
易夫问:“是甜甜打来的电话吧?”
况言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易夫说:“甜甜这孩子乖,学习成绩好,模样又漂亮,还很体贴你的。该上高二了吧?”
况言点点头,“下学期上高二。这孩子的确可爱,但放在她妈那儿我很担心。刘丽娜尽给她灌输一些对我来讲是很反动的东西,挑拨我们的父女关系。”
易夫笑笑,“丽娜这女人的确有点辣。不过你放心,甜甜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割舍不下对你的爱。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咋不谈一个?成天一个人晃,不是个办法。”
况言嬉皮笑脸道:“我不想抓住一棵树而失去了一片森林,守住一条小溪而遗忘了江河大海。”
易夫白况言一眼,“奇谈怪论,拾些网上的渣滓!你最好还是守着一棵树、一条小溪,那样过得更轻松、安适些。我觉得,我们报社就有一个女子一直对你有意思,你不妨考虑考虑。”
况言皱起了眉头问:“谁对我有意思?”
易夫说:“叶倩倩。”
况言哈哈一笑,“易老你乱点鸳鸯谱了吧?!她多大我多大?再说,她是我的徒弟,这哪跟哪呀?”
易夫说:“这有啥不可能的?你看人家鲁迅与许广平,不就从师生成为夫妻吗?我看小叶这女孩不错,才貌俱佳。”
况言直摆手,“这小姑奶奶麻烦,我惹不起。你看啊,她整天朝三暮四,俨然旧上海滩一朵交际花,我怕引火烧身。”
“臭嘴!”易夫骂道,“啥交际花不交际花的?!活跃并广交朋友就是交际花了?你那是‘合理想象’。我们有些人往往爱合理想象,由此及彼,再由彼及此,这样就养成了猜忌的恶习。你小子可别这样。小叶待人热情、友善,可做人却有其原则和尺度,况且,她的交际往往出于公心。你这当老师的还不知道吧,这两年,她为我们的报纸拉了大量的广告和赞助,贡献很大。你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可爱不可爱?”
况言扮了个鬼脸,“你要觉得她可爱你去把她搞到手得了。”
易夫伸手扇了况言的脑袋一下,“你小子狗咬吕洞宾!”
况言摸着头嘿嘿笑,“老师小气,跟你开个玩笑呢!哦,有一件事要向你汇报。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武占雄打来电话,请我们今晚去‘广岛海鲜楼’吃饭。”
易夫问:“你答应了?”.
况言点点头。
易夫嘲讽道:“你不是不愿同警察打交道吗?变色龙!”
况言说:“算了,给他狗日个巴结名人的机会!”
易夫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