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言回了一趟城西母亲的家。

母亲一头银发，却面色光润，且精神爽爽。她原是市妇幼专科医院的院长，是著名的妇产科专家，现在已七十岁了，还经常参加农村医疗队下乡义诊。

见况言拎回一大包营养保健品，母亲嗔怪道：“言子，你的钱多得没处花了是不是？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啥？！人的身体不该靠保健品来保，关键是要注重平时的饮食和锻炼。”

况言笑笑，“妈，这些东西是我在超市精心挑选的，对身体有益无害。再说了，我拿什么孝心奉献给你呀？给你钱你不要，为你买衣服你又会骂人，我只好如此了。”

母亲说：“你听话点就是最大的孝心了。你看你妹妹就很乖，从不让啥心。”

况言调皮地拍了拍母亲光洁的额头，“妈你偏心眼儿！我哪点没听话了？你当初让我去当兵我二话没说就去了。退伍回来你叫我去参加成人高考我也参加了并考上了本科。”

母亲乐呵呵地拧了一下况言的鼻头，“你就会狡辩！不过也是呀，说起来你总是给妈带来福气。你看啊，你前面的大哥二姐都夭折了，但自从有了你，我们家就顺畅了，还有了你小妹。当然，也有些不顺畅，就是你爸没享到啥福便去了，还有，你同丽娜也离了婚。说到这里，我想问你，都放暑假好几天了，你咋还不把甜甜给我接回来？我想孙女了！”

况言说：“你给刘丽娜打个电话就是了，叫她把甜甜送过来。我不想理这头母筛子。”

母亲斥责道：“你别母狮子母狮子的叫人家！其实，丽娜这人心直口快，本质不错。你从不检查自己。你当初要不大男子主义，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会跟你离婚？你们男人总是很自私！”

况言一笑，“妈 ，你又生气了！我告诉你一件事，让你高兴。”

母亲嘁了一声问：“你会有啥事让我高兴的？”

况言说：“你儿子当新闻部主任了。”

“喔？！”母亲一脸惊喜，“好事，好事，我儿子进步了！唉，要是你爸还活着，不知会乐成啥样！他这人，虽然是知识分子，可也有些封建，总是望子成龙。”

况言笑眯眯道：“你就不望子成龙了？”

母亲说：“我当然也有望子成龙的思想，也算封建吧。嘿嘿。言子，妈弄几个好菜，我们庆祝庆祝。”

况言摇摇头，“不行呢妈，我今晚有饭局。”

母亲就一脸不快了，“你小子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就不能陪陪老娘吃顿饭？”

况言说：“海涛出国回来了，我们几个战友今晚为他接风。”

母亲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你是该去，你们那么铁。杜爽、海涛这两个小子不错，事业如日中天。远航也还可以，就是有些不严肃。嗳，说到远航，我想起了一件事。你小妹三十岁了还不谈男朋友，我看得出，她心里装着远航。”

况言忙说：“他们不合适。”

母亲甩了况言一眼，“咋不合适？远航虽说人长得有点不样，但很有才华，心地也很善良。你小妹长得漂亮，又是大医院的副院长，可她并不虚荣，注重人品人格。我看他们合适。”

况言说：“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总之，他们不合适。妈，我得走了，去晚了，那几爷子要骂。”

母亲笑笑地一拍况言的屁股，“快去呗。路上开车小心！”

“广本”驶出母亲住宅小区的大门，况言接到了一条手机短信：狐狸已解脱，应记着人家的好！

短信仍隐去了发件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况言想，是哪个家伙？像他妈特务！便骂了一句傻逼，将手机放进T恤衫的兜里。

可紧接着，手机又响起。他掏出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叶倩倩。他接起喂了一声，对方却不应答，只有似哗哗的拂水声。他又喂了一下，里面传来咯咯的笑声。他吼，干啥？！再不说话我挂了！叶倩倩才止住笑说，我在大海里裸泳哩！况言笑骂，你个疯丫头，洗澡打啥电话？一点不正经！叶倩倩嘻嘻一声说，当我孤独得一丝不挂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我的也是孤单单的亲爱的师傅——你。况老，你在哪儿晃呀？况言呸了一声，毛病！我在舞方向盘压马路。叶倩倩问，你的车儿准备驶向何方呀？况言说，去“乡下菜”吃饭。叶倩倩呀了一声，我要去！你开车来我家接我吧，况哥。况言嘁了一声，我接你？你以为你是谁呀？烦！叶倩倩说，你不好意思！升了官儿也不告诉一声，完了请客也不叫上人家。我是你的徒弟呀，我是你的粉丝呀，我哪没资格跟你去？再说了，我这时风情万种，鲜亮照人，一身洁净芳香，胜过你的邻家小妹，只会给你增光添彩的。况言喔喔一笑，得得得，小姑奶奶，我没工夫跟你瞎扯！我在开车哩，挂了。叶倩倩忙说，别别别，我有事要向你请示。况言有些不耐烦了，有屁快放，让警察逮住了，罚款算你的？叶倩倩说，明天我想随市红十字会去有关医院看望一些绝症患者，跟你请个假。况言甩过去一句，你爱干啥干啥！掐了线。

“广本”刚到“乡下菜”餐馆门口，况言便接到了狐狸的电话。

狐狸吼，况言，你小子猫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还不来？酒都凉了！况言下了车，边往餐馆里走边说，去不了呐，老子嫖娼让警察抓咯！狐狸又吼，你龟儿的少拿老子的事损我！快来，我们哥几个等你哩。况言忍住笑说，我去农村采访了，正在回城的路上，估计一小时后才能到。你们几爷子先慢慢享用吧！掐了线。

况言走到楼上“红光生产队”包间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一片对他的谴责声。他猛地一脚踹开门，用手指比作手枪，大喊一声：“不许动！”

里面三人面面相觑。少顷，有些发福且秃顶的着西式背带裤穿直领花衬衣的闻海涛蓦地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跨上前，一下将况言拥抱住。

况言直是推，“滚滚滚，少来西方那套见面礼，让人肉麻！我说海涛，你才去美国几天，才吃了几块奶酪，咋一身臊臭？！”

大家哈哈笑。

四个人东西南北各坐一方。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均用粗瓷海碗盛着，均是大鱼大肉，还有南瓜绿豆汤，一瓶高粱酒已分别倒在了四只印有“为革命种田”的粗瓷二碗里。通常他们每月来此一聚，轮流坐庄，酒和菜的量大体相同。杜爽讲，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热闹而不奢华，没有不良社会影响。

按狐狸的说法，杜爽这厮，五官生得很正确，且气宇轩昂，却很注重行为，不讲排场。况言则认为，杜爽天生一个政客，脑袋像削尖了似地在职场上钻，且如鱼得水，一路飙升。的确，他们四个，一同参军，一同退伍，又一同参加成人高考，所不同的是，况言、闻海涛选择了当时比较热门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狐狸也选择了当时在社会上很被人高看的美术专业，可杜爽却偏偏要去钻研被人冷落的政治经济学，且读完了本科又读研究生。他说，你们不懂，我看重政治生命，而政治经济学则是我从政的金钥匙。结果，他一路好走，从办事员升到科长、副局长、局长、副市长，最后跃上市长的宝座，并且，前景依然看好。

今天轮到杜爽坐庄，该是他先行酒令。可他却迟迟不开口，端正的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极其认真地听闻海涛吹纽约吹华盛顿吹旧金山吹夏威夷吹拉斯维加斯，如同在听一个下属汇报工作。

狐狸显得不耐烦了，冲对面的闻海涛拍拍桌子说：“罢住罢住！我们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听你闻胖子鼓吹资本主义的。你以为我们是农民是陈焕生没见过世面？你不就是去了一趟美利坚吗？告诉你，我要是有闲心，哪国都能去。”

闻海涛红润的胖脸笑嘻嘻，“狐狸，如果你出国，你首选哪？”

狐狸不假思索地说：“日本。”

闻海涛哦了一声，“为啥？”

狐狸一脸写满愤怒，“我专去强奸日本女人，以雪当年鬼子凌辱我同胞姐妹之耻！”

大家哈哈笑。

杜爽拿筷子敲敲狐狸的脑袋，“你小子是想去尝尝东洋女子的柔情吧？”又双手端起酒碗对大家说：“来，我们为海涛凯旋喝一口！”

四只酒碗碰了一下，闷响。过后，除了杜爽，均仰头喝了一大口，碗里折了四分之一。

狐狸抹了一把嘴筒子，一笑说：“好久没这么干白酒了，过瘾！”

“你们这样喝酒不好，伤身体。”杜爽一脸严肃。

况言瞟一眼杜爽，“你当然要注意身体。因为，你现在正‘封山玉林’。嘿嘿。”

杜爽不解，“啥意思？”

况言说：“就是你要把稳住自己的嘴，养好身体，栽下革命接班人的种子。酒精是会杀死革命接班人的苗的。”

狐狸乐呵呵附和：“况言讲得对。酒精是精液的敌人，这时候杜你最好别沾酒。”

杜爽皱起眉头，“说些啥污七八糟的？！况言，你要开车，酒后驾驶是要遭重惩的。你看北京、香港，就有演艺界名人因酒后驾驶被拘留的。”

况言不屑地笑笑，拈起一坨粉蒸排骨放进嘴里，边咀嚼边说：“我说市长大人，今天是哥们相聚的日子，你别来训斥人好不好？”

狐狸附和：“就是！你成天摆出市长的架子，累不累？”

杜爽剜了况言和狐狸一眼，“两个臭味相投的狼和狈！我说，你们平时还是应当多做些有益于人民的事，别沉湎于花天酒地之中，浪费光阴。先说你况言吧。你是个名记者不假，事业心强，文采斑斓，且成果显著。可是，你如今又干了些啥呢？刚愎自用，桀骜不驯，成天骂这个道德沦丧骂那个荒淫腐败，而自己呢，却只知道拈花惹草、风流无度。你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对人严，对己宽。再说你狐狸。你的确堪称艺术家，工诗文，善丹青，蜚声海内外。但是，你另一面又是啥东西？欲壑难填，没有穷期，醉心于穿花街钻柳巷，以狎妓为风流，纯粹一只放荡不羁的色狼。”

满面汗流的闻海涛边往嘴里塞红烧肉边望着况言和狐狸，幸灾乐祸地笑。

况言吐出排骨的骨头，不服地说：“杜爽你别官僚主义。在你的眼里我是一条乱咬人的疯狗了？告诉你，我一直都在坚持一种记者的正义和良知。就说韩华集团的污染问题吧。从一开始我就在跟踪报道，后来又写出了几千字的专题揭露的文章，当然，因种种原因，未能见我们的《绿江日报》，不过我将为我们绿江人民的生命安全奔走呼吁。而你呢？作为一市之长，作为绿江几百万百姓的父母官儿，你对他们的生命安全关心过吗？没有。面对韩华给我们这座城市带来的严重灾难，面对众多市民将因污染而患上肝癌而走向死亡，你麻木不仁，并在许多场合同市委书记谈启超唱一个调。你说，你是一个有良知有责任感的好市长吗？”

“不是！”狐狸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涨红着脸说：“尽管韩华是谈启超引进的，企业上马并投入生产你杜爽也没有介入，可你现在做市长了，有义务有权力让韩华停产整改，根治污染。遗憾的是你没有！不仅如此，我们还常常从电视里见到你满面春风、一路欢颜地被人簇拥着在韩华视察。我就搞不懂了，韩国人不在他们的国家搞污染，而是跑到我们这儿危害我们的人民，你还高兴得起来？你是不是我们的市长呀？我看不是。你纯粹汉奸一个！”

“言过了，言过了！”闻海涛捋捋头上珍贵的几根毛发，打和牌道：“你们不了解杜爽的难处。他当市长刚一年，职场上有些风云不是我们能猜测得到的。我们战友二十多年，杜爽的人格我们还不了解？他是很注重自己的灵魂的。当今，好多人都不关心自己的灵魂了，特别是一些贪官、新贵。他们讲究的是活命哲学，自己从不愿亏待自己，于是往往鱼肉人民，贪赃枉法，拿老百姓的事不当回事。他们所谓的自己，完全是肉体的自己，没有灵魂和良知。而杜爽不是。他有良知有责任感，且注重自己的人品和人格。大家是知道的，这几年，他从副市长到市长，呕心沥血，使我们这座城市得到了飞速发展，在人民群众中，口碑一直很好。”

况言不冷不热地说：“不错，杜爽工作作风扎实，修桥铺路、植树造林、改造棚户区，让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换了新颜。还有，他狠抓经济建设，使我市这几年的GDP不断增长。就是现在面临世界金融危机，我市因基础扎实，也没受到多少冲击。等等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我们不能顾此失彼，在注重GDP增长的同时，且不能忽略了环境保护的问题。山西省省长于幼军就说得好，宁可不要GDP,也要根治环境污染。中国的环境问题相当严重。据中科院测算，我国目前由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造成的损失已占到GDP总值的15%，这意味着一边是9%的经济增长，一边是15%的损失率。环境问题，已不仅仅是中国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而是已成为吞噬经济成果的恶魔。因此，治理环境，是我们中国的一件大事。而韩华的污染问题，对于我们绿江市来讲，也是一件大事，是关乎人民生命安全的天大的事，他怎么就置之不理呢？！为韩华的污染，老百姓痛心疾首，就像李玉和唱的‘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他却屁也不放一个。”

杜爽笑笑，不语。

闻海涛看看况言，“你咋就知道他没理呢？他一个市长，做啥事还要跟你汇报不成？笑话！”

狐狸说：“如果他过问了，韩华的污染起码不会继续泛滥。”

杜爽轻轻呷了一口酒，似是自言自语：“打蛇要打七寸。”

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杜爽。

杜爽呵呵一笑，端上酒碗说：“我们不说这些了，接着喝酒。海涛，你小子肯定带回来洋酒了吧？拿出来，大家尝尝苦。”

闻海涛嘿嘿笑，“还是市长大人英明，知道我会带酒回来！”说过，从脚旁的皮箱里拿出两瓶威士忌。

杜爽将碗里剩余的酒一口干了，其余的人也跟着干了碗里的酒。杜爽一抹嘴唇说：“喝，我们不醉不归。我好久没喝过痛快酒了！不过有言在先，况言你喝了酒别动车。”

狐狸笑道：“杜爽你放心，这厮海量。”

闻海涛边往四只碗里倒酒边说：“况言你放开喝，到时我叫我们公司来一位司机替你开。”

这时况言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他掏出，读内容：《沁园春.骚》：做爱如此多招，令无数猛男累断腰，芳草上下淫水滔滔，欲与美女过几招。一代天骄好会吹箫，弄得小鸟变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全干通宵。发信人竟是叶倩倩。他心里笑骂，这个骚女子！遂偷偷地转发给了在座三位。

很快，杜爽、狐狸的手机响了一下，二人掏出阅读。杜爽恶狠狠盯了况言一眼。狐狸哈哈大笑，夸奖道，编得好，编得精彩！唯有闻海涛显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况言猛然醒悟，闻海涛的手机还在他老婆那儿，便觉得又惹祸了，暗自有些紧张。

果然，四个人刚举起酒碗，况言的手机响了。他迟疑了一下，掏出接起。里面顿时传来杨铃铛母夜叉般的吼声，你他妈个骚鸡公况言，咋发来这种短信？！老娘不看你是闻海涛的战友，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闻海涛变坏，就是你们这帮屁眼儿虫……况言忙掐了线并关了机，禁不住伸了伸舌头。

闻海涛问况言：哪个女人给你打的？凶得像母老虎！

况言嘿嘿一笑，“的确是一只母老虎。别管她，我们接着喝。”

四只碗又碰到了一起。

况言想，闻海涛这下罪加一等了，回家肯定遭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