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在一个角落寻到了三丫。

三丫仍一身 珠光宝气 ，却显得 作贼 似地龟缩在茶房最里边的一个卡座，惶惶的目光四处张望。

二毛走过去坐到三丫对面，一脸麻木。以往他对三丫是很尊重很友好的。他觉得在他们班的女同学中她最了不起，人长得好看，又在镇上工作，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可现在他对她生发出一种反感。他想，你啥样不好做，偏要去做人家的情妇或二奶？这是一种耻辱。

三丫说，二毛你来了。

二毛仍木着脸。

三丫问，你喝点啥？

二毛扔出一句，不想喝。

三丫叫来一杯竹叶青。

三丫说，二毛，你肯定看不起我。

二毛鼻子里哼了一声。

三丫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求生存的方式。我这也是无法。

二毛脸上现出一丝冷笑，不说这些。小猫呢？

三丫问，你找她做啥？

二毛说，找她自然有找她的原因。你说吧，她在哪？

三丫撇了撇嘴，你不说就算了！我晓得，你们定了娃娃亲的。

二毛一脸不高兴，三丫你别打胡乱说！快讲，小猫到底在哪里？

三丫埋头喝了一小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她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二毛问，啥很隐秘的地方？

三丫说，省特种病防治所。

二毛有些惊讶，是医院？她生病了？！

三丫点点头。

二毛问，她得了啥病？

三丫小声说， 艾滋病 。

二毛一愣，啥病呢？！

三丫重复， 艾滋病 。

二毛满脸愕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三丫头说，小猫先是在星光灿烂娱乐城唱歌，后来她发觉做小姐更来钱，就去坐台了。她也是，想钱想疯了，啥人都陪睡，连外国人也陪，所以要得那起怪病。

二毛问，你说的情况千真万确？

三丫说，当然。她被查出得这种病已有两个多月了，我还去防治所看过她好几回哩。不过，现在那儿不让探视了，说是她已到了晚期，需要隔离。

二毛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一脸惘然。

三丫从坤包里掏出一 根 白嘴子烟，用塑料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根长线，说，二毛，你也别太难过，小猫这是咎由自取。我就 曾告诫 过她，别毫无选择地啥人都陪，不然麻烦。可她就是不听。你看，这下命都要丢了！

二毛扭头看了一眼卡座外面十多步远坐着的小胡子和黄毛，问三丫，你也陪过很多男人睡吧？

三丫嘁一声笑，我才不哩！傍一个就行了，犯不着恁累。

二毛冷笑道，三丫，树有一张皮，人有一张脸，你傍大款还伟大光荣正确吗？

三丫瘪瘪嘴，你是说我不要脸了？我晓得你看不起我。可你了解吗？我不找钱回家，我那瘫痪在床的老汉儿就无法医治，就会死。你当然不了解。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噢！

二毛说，有很多方式找钱的，何必要跟人做二奶呀？！

三丫苦笑道，你以为都像你那样能找钱？镇广播站垮了，常常拿不到工资，我又没啥别的本事，只好吃点青春饭了，莫奈何。

二毛的喉咙有些梗塞了，轻声说，三丫，回去吧，这是别人的城市，不是我们呆的地方。你老 待在这 堂，终了要出问题，甚至像小猫那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养娃娃鱼，我保证每月给你两千元工资，还负责给你老汉儿治病。

三丫的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二毛，谢谢你还记同学情！可是 …… 我不能回去。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噢！

二毛语塞了，心里有一种酸涩感。

三丫说，二毛，我得走了，单我会买的。过后，挎上坤包，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垂着眼帘说，二毛，求你一件事，回去别讲我在省城的情况。行吗？

二毛苦笑地点点头。

谢谢你 …… 二毛！三丫哽咽着说完，转身慢慢地走了。

二毛也起身缓缓走到了小胡子和黄毛那一桌。

小胡子急切地问，咋样？

二毛坐下，闷闷地说，小猫在特种病防治所。

小胡子不解，特种病防治所？啥意思？

二毛说，她得了 …… 艾滋病 。

啊！小胡子的嘴张得碗口大。

喔，天啦！黄毛的眼睛鼓得快要掉出来了似的。

小胡子问二毛，那 …… 你打算咋办？

二毛喃喃道，我得去看看她。

黄毛忙说，去不得， 艾滋病 哟！

小胡子甩了黄毛一眼，二毛是对的，亲不亲，故乡人嘛。兄弟，我陪你去。

二毛说，可听三丫讲，那堂不让人探视。

小胡子一挥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去试一下。豆豆，你个人打的回去。

黄毛努努嘴说，我要不去，你们还以为我不够朋友。我豁出去了，跟你们去！

三人出了茶楼，上了小胡子的的士。

小胡子开亮大灯，把车舞得飞快。

坐副驾驶座的黄毛回过头对二毛说，刚才听汪哥讲，你一直在找那个小猫。你很够义气的！

二毛 嫣然一笑 ，够义气有啥意思？到头来，寻着的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小胡子叹道，这个小猫，咋得了这种病？！

黄毛说，坐台小姐，性交泛滥呗。

小胡子侧头恨了黄毛一眼，豆豆你别没有根据地乱球讲，看二毛生气！

二毛说，小猫是当了坐台小姐，而且还陪过外国人睡觉。

小胡子一脸愤怒，狗日的老外讨厌，把怪毛病带到我们中国来了！

二毛说，要怪也怪小猫自己，胡来。

黄毛煞有介事地讲，改革开放，遍地乱套！

小胡子一笑，不乱套你豆豆能同森林搅在一起？你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哟！

黄毛黑着脸说，你龟儿子汪哥，人家叫你赶场，你却要抵黄！

小胡子嘿嘿笑，不应该说你们在搅，你们是纯洁的爱情。嘿嘿。

黄毛说，屁！啥纯洁的爱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搅搅儿（情人）多如牛毛？他龟儿乱整呗，说不定总有一天也会染上个 艾滋病 啥的。

小胡子又笑，他得了 艾滋病 你也不就染上了？

黄毛一撇嘴，我才不会染上呢！

小胡子说，豆豆你这就不耿直了！难道他不上你？嘿嘿。

你龟儿子骚棒！黄毛拿拳头使劲锤小胡子的肩膀。

小胡子直躲闪，你别整，我在开车呢！

黄毛这才停止锤打。

小胡子说，二毛兄弟，我觉得你应该把小猫的情况马上告诉高梅，免得人家继续操心。

二毛点头，对，她还在着急哩。

小胡子掏出手机，拨了号码递给二毛。

二毛接过，一听，里面一个女的说，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他把手机递还小胡子，大哥，她不在服务区。

小胡子把手机放回裤兜，说，等会再打。

的士开到特种病防治所门口被紧闭的铁门拦住。

戴红笼笼的老头从收发室出来，问小胡子，干啥？

小胡子回答，看个病人。

老头问，病人叫啥名字？

二毛把头伸出车窗说，叫毛桂兰。

老头讲，你们等等，我打电话问问。过后转身进了收发室。

小胡子叹道，看来，的确门难进 哦 ！

黄毛说，当然， 艾滋病 是要隔离的。

老头从收发室出来，说，你们要看的病人住在A区，是不允许探视的。

小胡子央求道，大爷，我兄弟是从大老的地方来看病人的，你就通融通融吧。

老头说，我今天通融了，明天就下课球了。你们还是回去吧。然后又转身进了收发室。

小胡子骂了一句，龟儿的死老头儿！

二毛有些着急的地问，大哥，咋办？

小胡子说，我给森林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办法。遂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很快他又关了，骂道，狗日的还关着机！

黄毛也很冒火，不知道他在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一直关着机！

小胡子好像是自言自语，再给高梅打个电话，从公安的角度通通路子。就拨打高梅的手机。可对方仍不在服务区。他想了想，又拨了一串号码。这回通了，他有些激动地说，是美女吗？我是二毛的朋友汪哥 …… 对对对，开的士的汪哥。是这么回事，我们找到小猫了，她病了，住在省特种病防治所 …… 对对，是后一种， 艾滋病 。人家不让我们进去，你看有没有路子打通环节 …… 好好好，我们等着。然后关了机，回过头对二毛讲，有可能搞得定，她这种名人 法力无边 ！你猜，我给谁打的电话？

二毛摇摇头，猜不出。

小胡子很神秘地说，庞绚。

喔！二毛问，你咋晓得她的电话？

小胡子有些得意地一笑，那天吃饭，是她主动告诉我手机号码的。

二毛显得佩服地说，大哥厉害！

小胡子嘿嘿笑。

黄毛说，汪哥好了不起，连大名鼎鼎的庞绚都认识！

小胡子一脸自豪，你以为你汪哥就只是车夫一个？跟你讲，我虽没有森林那么多门道，但也不是孤立无援的人。

黄毛笑，我是 一贯 敬仰我们汪哥的，嘻嘻。

二毛心里觉得好笑。

这时，那 扇 铁门徐徐开了。老头从收发室走出来，对小胡子说，刚才所长亲自打来电话，让你们进去。A区从右边那条道直往里走，是一幢红楼。

小胡子就启动了车，嗖地 飙进了 大门，并沿着一条林荫道，一直往里去。

车在一幢红楼前停下，三人下了车。红楼有三层，房顶立着四个大字：第A病区。

三人跨进了几级台阶上的门。黄毛有些紧张地缩到了后面，步子慢得要命。

小胡子说，得先去护士站或医生办公室问问。

三人走到了一片白光的护士站前。一个身体健壮面色红彤彤的年轻女护士正在高台内记录着什么。

小胡子上前问，小姐，请问毛桂兰在哪间病房？

护士抬起杏仁眼说，是你们要见毛桂兰？她在三楼，我带你们去。不过，你们得把身上的手机关了，病房里不准 有噪声 。

小胡子笑呵呵地哈了哈腰，谢谢！遂掏出手机关了机。

护士跨出高台，微笑地在前面引领。二毛和小胡子紧跟其后。黄毛倚着高台，脚定住不动。

上楼的时候，护士问，你们是毛桂兰的亲属？

这 …… 也算是吧。小胡子回答。

护士说，我还以为她没有亲人哩！两个多月来，只有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娃来看过她。

小胡子问，医药费是谁给她支付的？

护士说，她自己拿出的一张卡。天啦，那上面有六十多万！

二毛问，她现在的情况咋样？

护士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常常处于昏迷状态。

小胡子问，她能熬多久？

护士讲，很难说。据教授们分析，她活不过这个月。

二毛说，就没有办法救了？我们出钱就是了。

护士回头看了二毛一眼，笑笑，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知道 艾滋病 吗？那可是人类第一号杀手，胜过癌症。

小胡子叹道，狗日的 艾滋病 是吓人！

说话间来到了三楼一间关闭着玻璃门的病房前。护士回过身小声说，进去后别出声，她可能还在沉睡中，就是醒了也不能惊扰她，她需要相对安静。另外，你们最好别靠她太近，更不要拉她的手。毕竟，她是那种病。

小胡子 只是 点头，我们一定注意。

护士轻轻推开门，踮着足跟一下一下地走进去。二毛和小胡子学着跟在后面。

里面，一张洁白的床铺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她的身子卷曲着，头发稀疏焦黄，脸上只有一张皮，颧骨高凸，双眼深陷而闭，整个的像一具骷髅。

二毛仔细看了好久，才辨认出那是小猫。他的心猛然颤抖，全身哆嗦。

小胡子小声问二毛，是小猫吗？

二毛点点头，轻轻走过去，轻轻喊，小猫，小猫 ……

小猫似在昏睡，又使人担心她生命的存在与否。二毛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奔涌，大声喊，小猫！小猫——！

护士忙一把将二毛拉开，嗔怪道，你吼啥？！告诉过你，病人需要安静。

二毛唏嘘起来，不管咋样，她不该这样就死了！

小胡子双手扳着二毛的双肩说，兄弟，冷静点，你一定要冷静点！

她醒了！护士惊喜地小声叫道。

小猫动了动干裂而又乌黑的嘴唇，眼皮颤抖了几下后迟缓地睁开眼睛，目光散淡地在房间里慢游。

二毛用手揩了一把眼泪，两步跨到床边，佝下腰喊，小猫！

小猫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睃了二毛很久，才流出两行泪来。她声音微弱地说，二毛哥 …… 你来了？

二毛强行露出笑脸，小猫，我看你来了。

小猫说，二毛哥，谢谢你！可 …… 你离我远点，我这病 ……

二毛讲，你说些啥哟？！你没啥大毛病，很快就会好的。

小猫凄然笑笑，泪水直涌，说，你别哄我，我晓得我是啥病。

二毛讲，小猫，我没哄你，真的。

小猫说，二毛哥，我变丑了吗？

二毛忙摇头，你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小猫说，你又哄我！要是，要是当初你要了我，我就不会 …… 得这种病了 …… 不过，不过我不怪你，哪个叫我没那福分哩？！

二毛终于忍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小猫你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其实，我一直喜欢你的。

小猫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真的？可是 …… 晚了！

二毛讲，不晚。等你病好了，出院了，我就接你回家，我们在一起养娃娃鱼，一起过一辈子。

小猫显得有气无力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 …… 满足了 ……

护士拿嘴贴在二毛耳边提醒道，别再说了，她已经支撑不起了！

小猫问，二毛哥，我爷，我奶母，我哥，我弟，他们 …… 好吗？

二毛忙说，好，他们都很好。

小猫唏嘘起来，我 …… 对不住 …… 他们 …… 突地，她头一偏，昏厥过去。

护士忙摁响了床头墙壁上的呼救铃，并对小胡子和二毛说，你们快出去，我们马上要对她施行抢救！

小胡子和二毛走出了病房。

很快，六名医生护士奔上楼来，冲进了病房。

二毛显得无力地靠在了走廊墙壁上，喃喃自语，小猫真的快死了！

小胡子安慰道，兄弟你也别难过。其实，你已经够意思的了！

二毛的眼泪长哒哒流。

小胡子的眼圈也红了，说，也是，小猫太年轻了，死了不值。日个怪的 艾滋病 噢！

二毛苦笑，小猫也许说得对，当年要是我接受了她，她就不会去当坐台小姐，也就不会得这种病。可我他妈就是一直不喜欢她！

小胡子劝道，兄弟，你用不着自责。同情与爱情是两码事。假如你当年接受了她，说不定你又有了另外一种痛苦。

二毛叹道，人呐，说不准的事太多！只是，我觉得小猫太可惜了。

小胡子煞有同感地直点头。

接下来，二人便无语了，默默等待着病房里的抢救结果。

约莫 过了半个小时，医生护士们先后走出病房。

二毛忙上前问刚才那护士，咋样了？

护士说，已经抢救过来。不过，她现在需要休息。你们走吧，的确不能再惊扰她了。

小胡子拍拍二毛的肩膀，兄弟，护士小姐说得对，我们走吧。

二毛就垂着头，缓缓跟在小胡子后面下楼。

走出病房楼，小胡子问二毛，兄弟，想吃点啥？

二毛摇头，啥也不想吃。

黄毛嚷，我肚子都饿扁了！

小胡子说，是呀二毛，我们应该去吃点啥。

二毛就冒出一句，老子想喝酒！